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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的最後幾天,殺人已經令人厭惡

我們都感到很幸福……

家鄉和祖國解放後,我們打出了國界……我簡直都認不出我們的戰士了,他們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種人:個個臉上都笑呵呵的,身上穿著乾淨的襯衫,還不知打哪兒弄來了許多花兒在手中,我再也沒見到過那麼幸福的人了。我原來以為,等我們打到德國去,我絕不憐惜敵人,絕不饒恕那裡的任何人。我們胸中鬱積了多少仇恨啊,還有屈辱!如果一個人從來不憐憫我的孩子,我幹嗎要憐憫他的孩子?如果他殺死了我的母親,我幹嗎要憐憫他的母親?如果他燒了我的家園,我幹嗎不能燒他的房屋?我為什麼不能?為什麼?我真想見見他們的妻子,和生養了他們這群兒子的母親。她們敢正視我們的眼睛嗎?我真想盯著她們的眼睛看看……

我常常想:我會幹出什麼事情呢?我們的士兵會幹出什麼事情呢?我們都很清楚地記得往事,我們能夠克制嗎?那得需要有多麼大的力量才能夠克制啊?部隊開進了一個小鎮,那裡流落著很多孩子,都是些飢餓的、不幸的孩子。他們看到我們很害怕,紛紛躲藏起來……可我呢?儘管發過誓要仇恨他們所有的人,可我還是從戰士們手裡搜走了他們所有的食物,連一塊糖都不放過,然後統統給了德國孩子。當然,我什麼都沒忘記,我還記得所有的往事……可是要我平心靜氣地望著孩子們飢餓的眼睛,這個我做不到。一大清早,已經有一隊隊德國孩子站在我們的行軍灶旁。我們按次序發給他們食物。每個孩子的肩上都背著一個裝麵包的袋子,腰上拴著一個盛菜湯的小鐵桶,裡面是菜湯,或者也有粥和豌豆湯。我們給他們食物,給他們治病。甚至還撫摸他們……第一次撫摸德國孩子時,我都有些害怕……我怎麼能夠去撫摸德國人的孩子呢……我起初由於緊張而覺得口中乾澀澀的,可是後來很快就習慣了。他們也習慣了……

——索菲亞·阿達莫夫娜·孔采維契

(衛生指導員)

我一路打到了德國,從莫斯科一路走來……

我是一個坦克團的高級助理軍醫。我們團的坦克是T-34型,很快就都被燒燬了,那場景非常可怕。我戰前聽都沒有聽過,後來我居然能夠使用步槍射擊了。我們上前線的時候,有一次遭到敵機轟炸,轟炸發生在挺遠的地方,但是我感覺整個大地都在震動。那年我只有十七歲,剛從中等技校畢業。事情就是這樣巧,我一到前線,立即就投入了戰鬥。

還有一次,我從燃燒的坦克裡鑽出來,四處大火熊熊。天空在燃燒,大地也在燃燒,鐵甲都燒紅了,到處是死人,那邊還有人在呼喊:「請救救我……請幫幫我。」……我陷入了如此恐怖的場景!我都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麼沒有想逃走,我為什麼沒有逃離戰場呢?那情景是如此地可怕,沒有字眼可以形容,只有感覺。我早些時候還不能,現在已經可以去看戰爭電影了,但還是會忍不住哭出來。

我打到了德國……

在德國土地上我看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路邊上豎著一塊自製標語牌,上面寫著:「這裡就是該死的德國!」我們進了一個小鎮,百葉窗全部都緊緊關閉著。那裡的居民扔下所有東西,踩著自行車逃跑了。戈培爾蠱惑他們說,俄國人到來後就會亂砍亂殺。我們打開一扇扇門,發現裡面要麼是空無一人,要麼就是全家人都躺在床上,已經服毒自盡,連孩子們也都死了。他們用槍自殺或者服毒而死……我們當時有什麼感覺?當時高興的是我們已經戰勝了敵人,讓他們現在也嘗到了痛苦,就像我們以前遭受的那樣。我們有一種復仇的感覺,可同時又很可憐那些孩子……

我們找到了一個德國老婦人。

我對她說:「我們戰勝了。」

她大哭起來:「我有兩個兒子死在了俄羅斯。」

「那又是誰的罪過啊?我們又有多少人被殺死了啊!」

她回答說:「都是因為希特勒……」

「不是希特勒親自做的,而是你們的孩子和丈夫殺的人……」

她馬上沉默了。

我打到了德國……

我多麼想告訴我的母親啊……可是我的母親已經在戰爭中餓死了,家裡既沒有糧食,也沒有鹽巴,一無所有。我的一個哥哥負了重傷在醫院裡,一個妹妹在家裡等著我。她寫信告訴我,當我們的軍隊開進奧廖爾的時候,她跑去找遍了所有穿軍大衣的女兵。她以為我一定會在女兵當中,以為我應該回家了……

——尼娜·彼得羅夫娜·薩克娃

(中尉,助理軍醫)

這是一條勝利的大道……

您根本無法想像勝利大道是個什麼樣子!在路上走的全是被解放的囚犯,他們乘著人力車和馬車,背著大大小小的包袱,車上插著各式各樣的國旗。他們有俄羅斯人、波蘭人、法國人、捷克人……所有民族的人都混在一起,每個人都朝著自己家鄉的方向走。所有人都來擁抱我們,親吻我們。

我們遇見了幾個俄羅斯女孩,我和她們搭話聊天,她們對我講了一個故事……她們幾個都曾為一個德國人幹活,而她們中最漂亮的一個姑娘,被迫和主人住在一起,被主人強姦後懷孕了。那個姑娘一路走來時,一邊哭一邊不斷捶擊自己的肚子,嘴裡說著:「不行,我不能帶一個德國孩子回家!不能帶回去!」女伴們都不住地勸說她,但她最後還是上吊自殺了,和自己肚子裡的德國娃娃一起死了……

在那個時候是應該聽聽這種事情,不但要聽,還應該記下來。可惜的是,當時已經沒有誰的腦子裡能進去這些事情,沒有人會聽我們說,所有人都在重複兩個字眼:「勝利!」其餘的似乎都不重要了。

我和女伴有一次在街上騎自行車,走過來一位德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兩個坐在童車裡,一個緊抓著她的裙子跟著她走。那女人面容十分憔悴。唉,您知道嗎?當她走到我們跟前時,竟然一下子跪了下來,趴在地上向我們道歉。就是這樣子,趴在了地上……我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見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又指指她的孩子們。我們總算弄明白了,她一邊哭,一邊向我們致意,表示感謝,因為她們的孩子們活了下來……

這也是為人妻子啊……她的丈夫可能就在東線打過仗,在俄羅斯打過仗……

——阿納斯塔西亞·瓦西裡耶夫娜·沃羅帕葉娃

(上等兵,探照燈手)

我們有一名軍官愛上了一個德國女孩……

這件事被領導發現了,他被降職並送回了後方。如果他是強姦的話……這種事情當然是有的,只是我們很少有人去寫,這是戰爭的規矩。男人們這麼多年沒有女人了,有的只有仇恨。我們開入一些城鎮或村莊,頭三天確實是大肆搶劫……這些當然都不能公開說,心裡有數……不過三天之後就有可能受到軍法追究了。懷裡的熱乎勁兒還沒有散去,三天的酒意還未消,結果卻產生了愛意。那個軍官在特別部門坦白說,他確實是產生了愛情。這樣一來,可就是叛變行為了……愛上了一個德國女人,愛上了敵人的女兒或者老婆?這事就嚴重了,等於是投敵……總之,他手上那個女人的照片和地址都被沒收了。當然不會留給他……

我還記得一件事……我看到了一個被強姦過的德國女人,她赤身裸體地躺在那裡,一顆手榴彈插在她的兩腿之間……現在說起來,真是丟人的事,但我當時並沒有覺得這是丟人的。當然了,感覺是在變化的,在頭幾天我們是一種感覺,過幾天又是另外的一種感覺……幾個月之後的一天,有五個德國姑娘來到我們營,找到了我們營長。她們哭訴自己的遭遇……婦科醫生給她們做了檢查:她們的那個部位都受了傷,撕裂性傷口,內褲裡全都是血……原來她們被輪姦了整整一夜。聽了之後,營長要求士兵們都出來列隊……

請您不要錄音,請關掉錄音機。真的,我說的全部都是真的!我們全營士兵都集合起來了,上級對這幾個德國姑娘說,你們去找找看,如果你們認出是誰幹的,當場就把他槍斃,不必看他們的軍銜。這種事情真是叫我們很羞愧啊!可是,那幾個德國女孩卻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她們不想去指證,她們不想讓更多的人流血了,她們就是這樣說的……後來,上級給她們每個人發了一個麵包,就當這事結束了。當然,這都是在戰爭時期……

您以為原諒是很輕鬆的嗎?看看那一片片完整的白色瓷磚屋頂的小房子,看看那些玫瑰花園,我真的好希望也讓他們吃些苦頭啊……我當然也想看看他們流眼淚……馬上變成好人是不可能的,也不會立刻變得公正與善良,就像您現在這麼好。可憐她們也不容易做到,要做到這一點,我需要幾十年時間……

——A.拉特金

(下士,電話接線員)

祖國的土地終於解放了……人們開始不能接受司空見慣的死亡,也不能夠忍受埋葬死者的悲哀。但還是有人不斷地死在別國土地上,被掩埋在異國他鄉。上級對我們反覆說,敵人必須要徹底打垮,敵人仍然非常危險……其實每個人都明白這些,但是大家已變得十分珍惜生命,沒有人願意在勝利前死去……

我記得當時的道路兩旁有很多海報,就像一個個十字架:「這裡,就是該死的德國!」我想所有人都會記得這種海報……

大家全都久久地等待這一刻,現在我們終於踏上了這片土地……我們真想看看那些德國鬼子到底是從什麼地方出來的?他們的家鄉是什麼樣子?他們的房子是什麼樣子?他們難道不是普普通通的人嗎?他們不是也過著平凡的生活嗎?在前線作戰時,我無法想像自己還能再去讀海涅的詩歌,還有我心愛的歌德。我已經不能聽瓦格納了……戰前我是在一個音樂世家長大的,我很喜愛德國的音樂:巴赫、貝多芬。多麼偉大的巴赫啊!但是所有這一切,我都從自己的世界中驅除了。後來我們又看到了他們的罪行,看到了火葬場,看到了奧斯威辛集中營,看到了堆積成山的女人衣服和童鞋,還有灰色的骨灰……骨灰被撒到田間地頭,撒到白菜和萵筍的根下,所以我更加不能再聽德國音樂了……等到我重新聽巴赫和演奏莫扎特的時候,已經流過了很多時光。

我們終於踏上了他們的土地……最讓我們感到吃驚的,是那些良好的公路,是那些寬敞的農舍,是一盆盆的鮮花,甚至他們的穀倉都掛著優雅的窗簾。房間裡的桌子上都鋪著白色的桌布,擺著昂貴的器皿,還有精美的花瓷。我是在那裡第一次見到洗衣機的……我們實在無法理解,既然他們生活得這麼好,為什麼還要打仗?為什麼?我們的人蜷縮在防空洞裡,他們還有白色的桌布。咖啡都倒在精緻小巧的杯中,我只在博物館裡才看到過這種杯子。我還忘了說一件叫人驚訝的事情呢,簡直讓我們全都呆住了……那是在反攻時,我們第一次奪取了德國人的戰壕。我們跳進他們的戰壕,看到那裡的暖水瓶裡,居然還有熱咖啡!咖啡的味道,好香啊……還有餅乾!戰壕裡又有白色床單、乾淨毛巾,甚至還有衛生紙……我們這邊卻是什麼都沒有的。他們有這麼舒服的床單,我們卻是睡在稻草裡,睡在樹枝上,兩三天沒有熱水是經常的。我們的士兵舉起槍就朝著這些暖水瓶掃射過去……打得熱咖啡濺滿了戰壕……

在德國人的房子裡,我也看到了一個被槍打爛的咖啡機,還有栽著鮮花的花盆,還有枕頭、嬰兒車……不管怎樣吧,他們對我們做過的那些事情,我們對他們是無法做出來的,我們無法迫使他們像我們一樣遭受煎熬。

我們的恨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們很難理解他們的恨是從哪兒而來?他們為什麼要仇恨我們啊?

上級允許我們寄些包裹回家。包裹裡有肥皂,有砂糖,也有人寄鞋子回家。德國人製造的鞋子、手錶和皮具都很結實。大家都在四處搜尋德國手錶,但我不能。我心裡有一種厭惡感,他們的東西我什麼都不想拿,雖然我知道媽媽和幾個妹妹還住在別人的房子裡,我們的家被燒燬了。當我回到家後,把這些講給媽媽聽,媽媽抱住我說:「我們也不要拿他們的任何東西,是他們殺害了你們的爸爸。」

我是在戰後幾十年才重新拿起《海涅詩集》的,還有我在戰前就喜歡的德國作曲家唱片……

——阿格拉雅·鮑裡索夫娜·涅斯特魯克

(中士,通信兵)

到了柏林之後,我碰到過這樣一件事:有一天我正走在大街上,忽然迎面跳出來一個手持衝鋒鎗的男孩,一看就是衝鋒隊18隊員,那已經是戰爭的最後幾天,馬上就要停戰了。當時,我的手上也有槍,隨時可以開槍。可是,那個男孩子看著我,眨了眨眼睛,卻哭了起來。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我竟然也流下了眼淚。我其實很可憐他,這樣一個孩子,呆呆地站在那裡,背著一支笨重的衝鋒鎗。我趕緊把他推到旁邊一座樓房廢墟的大門洞裡,對他說:「快去躲起來!」他十分恐慌,以為我要槍斃他,因為我頭上戴著軍帽,看不出我是個姑娘還是小伙子。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大聲狂喊。我就輕輕摸摸他的腦袋,讓他逐漸安靜下來。戰爭,把人都變成了這樣子……我自己也說不出話來了!在整場戰爭中我都在痛恨他們!但是不管公正不公正,殺人總是叫人噁心的,特別是在戰爭的最後幾天……

——阿爾賓娜·亞歷山大洛夫娜·漢圖姆洛娃

(上士,偵察兵)

我沒能履行一個請求……想起來就很難過……

有一個德國傷兵被送到我們醫院,我覺得他是個飛行員。他的大腿被打爛了,已經開始感染壞疽病。這引起了我的同情。他成天就躺著那裡,沉默不語。

我可以說一些德語,就過去問他:「要喝水嗎?」

「不要。」

其他傷員都聽說了醫院裡有個德國傷兵,躺在單獨病房裡。在我打水的時候,他們就憤怒地質問我:「您難道去給敵人送水嗎?」

「他快死了……我要幫他……」

德國傷兵的一條腿都發青了,已經無法挽救。他連續幾天幾夜發高燒——感染能夠很快吞噬掉整個人。

我每次給他餵水時,他都呆呆地看著我。有一次他突然說出一句話:「希特勒完蛋!」

這是在1942年。我們還處於哈爾科夫的大圍困中。

我問他:「為什麼?」

「希特勒完蛋!」他又說了一句。

我就回答他:「這是你現在這樣想,現在這樣說的,因為你現在是躺在這兒。要是在別處,你還是要殺人的……」

他馬上說:「我沒有開槍,我沒有殺人。是他們逼我來打仗的,但我沒射擊過……」

「反正所有人被俘都是有原因、有道理的。」

忽然他懇求我說:「我很想很想……求求小姐……」他給了我一包照片,指給我看哪個是他的媽媽,哪個是他自己,哪個是他的兄弟姐妹……這是很好看的照片。在照片背面,他寫下一個地址:「您一定會去我家鄉的,一定會的!」這個德國人說這番話的時候,是在1942年的哈爾科夫,「等到那時候,請您把它投入郵箱。」

他在一張照片上寫了地址,還有一個完整的信封。後來我就隨身帶上這些照片,經過了很多年。就是遭遇猛烈轟炸的時候,我都沒有丟掉它們。可是當我們終於進入德國時,這些照片卻丟失了……

——莉麗婭·米哈伊洛夫娜·布特科

(外科護士)

我記得一場戰鬥……

在那場戰鬥中,我們捉到了很多俘虜,在他們中間有些是傷員。我們給他們包紮,他們也像孩子一樣呻吟。天氣很熱……熱極了!我們還找來水壺,餵他們喝水。我們那片地方光禿禿的,沒有遮蔽,敵機不斷來進行掃射。上級下令:立即挖掩蔽壕,進行偽裝。

我們開始挖壕溝,德軍俘虜待在一旁看著。我們向他們解釋:幫忙挖一挖吧,我們一起幹。當他們聽懂我們要他們幹什麼時,卻恐懼地望著我們,以為挖好坑就會把他們推下去槍斃。他們預計到自己的下場……您真該看看他們挖坑時的那副恐懼相,他們的面孔啊……

可是後來,他們看到我們不僅給他們包紮,給他們餵水,還讓他們躲到他們自己挖出的掩蔽壕裡時,十分迷茫,奇怪得不知所措……一個德國兵大哭起來,這是個年輕人。看到他哭,別的人也都止不住自己的淚水了……

——尼娜·瓦西裡耶夫娜·伊琳斯卡婭

(戰地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