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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生活和瑣事

我們的夢想……就是要去打仗……

我們剛進入車廂,訓練就開始了。一切滿不是我們在家時想像的那樣,必須很早起床,自由活動的時間一分鐘也沒有,而我們身上還保留著以前的生活習慣。只受過小學四年級教育的下士班長古利亞耶夫教我們軍事條令,他連有些單詞的音都發不准,我們很不滿意。在我們看來,他能教我們什麼啊?其實也就是教我們怎樣戰場求生……

體檢以後要進行入伍宣誓。司務長拿來了全套的軍服:軍大衣、船形帽、軍便裝、軍裙。沒有女式襯衣,就發了兩件厚棉布縫製的男式長袖襯衣;沒有綁腿,發的是一雙長襪子和一雙笨重的前後都釘著厚鐵掌的美制大皮鞋。在連裡數我個子最矮,體重最輕,身高才一米五三,鞋子穿三十五碼。不用說,軍工廠是不製作這麼小尺碼的軍鞋的,美國人更不會供給我們這種小號鞋,於是就發給了我一雙四十二碼的大皮鞋,穿鞋脫鞋都不用解開鞋帶,直接就可以把腳插進鞋筒。這雙皮鞋那麼重,我穿上它只能拖拖拉拉地走路。我走列隊方步的時候,石子馬路上都迸出了火星,步伐古里古怪,根本不像在走隊列。那吃盡苦頭的第一次行軍,現在真是想想都可怕。我是準備在軍隊建功立業的,但沒有料到三十五碼的小腳卻要穿上四十二碼的大皮鞋,那麼沉重又那麼醜陋!難看死了!

連長看到我走路的模樣,把我叫住了:「斯米爾諾娃,你是怎麼走隊列的?難道你沒學過嗎?為什麼不高抬腿?我宣佈罰您三次額外勤務!」

我回答說:「是,上尉同志,三次額外勤務!」我轉過身去要走,可是沒邁出腿就摔倒了,人從鞋子中甩了出去……兩隻腳都被鞋筒磨出了血……

這時事情才真相大白:我都不能走路了。於是,連隊的鞋匠帕爾申奉命為我用舊帆布改制了一雙三十五碼的高筒靴……

——諾娜·亞歷山德洛夫娜·斯米爾諾娃

(列兵,高射機槍手)

有不少可笑的事情呢……

紀律、條令、等級標誌——所有這些軍中奧妙我們並不是很快就掌握的。我們就是每天站崗放哨守衛飛機。按照條例規定,如果有人過來,必須命令他站住:「站住,哪一個?」可是,我的一位女伴有一天站崗看到團長遠遠過來了,竟然大聲喊道:「請停一下,那是誰呀?對不起您,我可要開槍了!」您說可笑不?她竟然喊:「對不起您,我可要開槍了!」對不起您了……哈哈哈……

——安東尼娜·格利戈裡耶夫娜·邦達列娃

(近衛軍中尉,高級飛行員)

姑娘們剛到航校來時,都是一頭長髮,梳著各式各樣的髮型。我也把一條大辮子盤在頭頂上。可是怎麼洗頭呢?到哪兒去吹乾?剛剛洗好頭髮,警報響了,就得馬上跑出去。我們分隊長瑪利娜·拉斯柯娃命令所有人都要把長髮剪去。姑娘們一邊剪一邊哭。後來獲得了榮譽稱號的飛行員莉麗亞·利特維亞克,當初怎麼也不願意跟她的長髮分手。

我只好去找拉斯柯娃:「隊長同志,您的命命執行了,只有利特維亞克違抗命令。」

瑪利娜·拉斯柯娃儘管具有女性的溫柔,但畢竟是個稱職的十分嚴肅的領導。她命令我回去:「要是你連上級指示都不能完成,還算什麼黨小組長!向後——轉,開步——走!……」

連衣裙、高跟鞋什麼的,我們實在捨不得扔掉這些東西,就把它們藏在背囊裡。白天穿長筒靴,晚上就在鏡子前面偷偷穿穿高跟鞋。這事還是被拉斯柯娃發現了——過了幾天便下了個命令:所有女式衣物全部要打郵包寄回家去。必須如此!不過,我們只用了半年時間就學會了駕駛新式飛機,這在和平時期需要兩年。

訓練開始沒有多久,我們就犧牲了兩組學員,一共四口棺材。我們一共三個團,大家都傷心地痛哭。

拉斯柯娃站出來說話了:「姑娘們,擦乾眼淚吧。這還只是我們的第一次損失,以後還會很多。你們要把柔弱的心攥在拳頭中……」

後來在戰爭期間,我們再也沒有在安葬同伴時流淚,大家不再哭泣了。

我們駕駛的是戰鬥機。對於所有女性身體來說,高度本身就是一個可怕的負擔,有時好像肚子直接頂住了脊樑骨。可是我們女孩子們飛得很棒,屢創奇跡,還有尖子飛行員!就是如此!您知道,我們飛行時,就連男人都看得驚奇:女飛行員又升空了!他們很羨慕我們……

——克拉芙季亞·伊萬諾夫娜·傑列霍娃

(空軍大尉)

那是在秋天,我被召到兵役委員會……兵役委員親自接待了我,他問我:「您能跳傘嗎?」我承認我害怕,他又把空降兵的待遇誇了一通——服裝漂亮不用說,每天還有巧克力吃。可是我從小就有恐高症啊。「那您願意去高射炮部隊嗎?」高射炮?這我可知道是怎麼回事。於是他又建議:「那我們把您派到游擊隊去吧。」我問他:「到了那兒,我怎麼給莫斯科的媽媽寫信呢?」最後兵役委員只好用紅鉛筆在我的派遣證上寫道:「去草原方面軍……」

在火車上,有個年輕的大尉愛上了我,整夜待在我這節車廂裡不走。他在戰爭中身心受到很大創傷,多次負傷。他反覆打量著我,說:「小維拉,您可千萬別灰心喪氣,不要學得粗暴。您現在多麼溫柔可愛啊……我可是什麼都見識過的……」在當時那種好心情下,接下來自然發生了些什麼,人們都說,想從戰爭中潔身自好地走出來真是太難了。戰爭是個地獄。

我和女伴走了一個月,總算到了烏克蘭第二方面軍第四近衛集團軍。我們到達還沒幾分鐘,主治外科醫生出來打量我們一番,就把我們帶進手術室說:「這就是你們的手術台……」救護車一輛接一輛開來,還有史蒂倍克美國重型卡車,傷員有的躺在地上,有的睡在擔架上,我們只問了一句:「先救誰?」「先救不吭氣的……」一個小時之後,我就已經上手術台工作了。一直做下去……一連做了幾天幾夜手術,稍稍打個盹兒,然後很快揉揉眼、洗洗臉,繼續做。兩三個傷員中總有一個不治而死,我們不可能救活所有人。三分之一是死在手術台上的。

我們在士麥林卡火車站遇到非常猛烈的轟炸。火車停了下來,我們都四散逃離躲避。有一位副政委,昨天才切除闌尾,今天就已經在奔跑了。我們在森林裡坐了一整夜躲避飛機,可火車已經被炸成了一堆廢銅爛鐵。清晨,德國飛機又超低空飛行,仔細搜索樹林。我們還能躲到哪兒去呢?又不能像田鼠一樣鑽到地下去。我抱緊一棵白樺樹站牢:「啊,我的親媽呀!……難道我就這麼死了嗎?要是我能活下來,我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後來我無論對誰講起我怎樣緊抱著白樺樹不放,都引起一陣笑聲。其實,當時真是千鈞一髮啊,不是嗎?我就是那麼直挺挺地站著,死抱住白樺樹厲聲尖叫……

我是在維也納迎接勝利日的。我們到動物園去玩了一趟,我一直都渴望去動物園。本來我們也可以去參觀集中營的,大家都被帶到了集中營去看展覽受教育,但我並沒有去……直到現在我還很奇怪,當時我為什麼不去?……其實就是不想難受,就是想高興點、開心點,想看看另一種生活……

——維拉·弗拉季米洛夫娜·謝瓦爾德捨娃

(上尉,外科醫生)

我們家一共三口人:媽媽、爸爸和我。父親是第一個上前線的,媽媽想跟父親一道去,她是個護士。可是父親去了一個地方,母親去的是另一個地方。我那時只有十六歲,人家不願意要我。我就一遍又一遍地往兵役委員會跑,磨了一年多,總算把我收下了。

我們坐了好長時間的火車。和我們在一起的有從醫院返回前線的戰士,他們都是些年輕小伙子。他們給我們講前線的故事,我們坐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他們說我們會遇到敵機掃射的,我們就坐立不安地等著:敵人到底什麼時候開始掃射?於是他們又說,這樣吧,我們一起去打聲招呼,就說我們已經全都被掃射過了。

我們到達了前線。不料,沒有派我們去握槍桿子,而是叫我們去洗衣做飯。姑娘們全是我這個年齡,參軍前父母十分寵愛我們,我就是家裡的獨生女。在這裡我卻要搬柴草生爐子。最後我們還要把爐灰收起來,放到鍋裡代替肥皂,因為肥皂還沒有運到,原來的已經用完了。襯衫都很髒,滿是虱子,還儘是血跡……在冬天要洗掉血跡很難很難……

——斯維特蘭娜·瓦西裡耶夫娜·卡泰希娜

(野戰洗衣隊戰士)

至今我還記得我救護的第一個傷員,常常會想起那張面孔……他是大腿根附近開放性骨折。您想想看,骨頭都戳了出來,傷口稀爛,肉全都翻到外邊。骨頭都出來了……我雖然從書本上知道該怎麼處置這種傷口,可是當我爬到他跟前看到這樣子時,我支持不住了,噁心得直想吐。突然,我聽到了說話聲:「小護士,給我點水喝。」這是那個傷員在對我說話,好可憐。我到今天還記得這情景。當他說出這句話時,我突然冷靜下來了。「哼!」我心裡責備自己,「好一個屠格涅夫筆下的貴族少女!人家受傷都要死了,而你這軟弱的造物,還噁心啥呢……」我趕快打開急救包,給他包紮傷口。就這樣,我開始鎮靜下來,提供了我力所能及的戰地服務。

我現在常常看一些戰爭影片:護士上前沿陣地時,總是穿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還不穿棉褲,只穿一條小短裙,鳳尾髮型上戴一頂船形帽。唉,太虛假啦!難道我們這樣子還能去背傷員?……周圍清一色都是男人,怎麼能穿著一條短裙這樣爬來爬去?說實話,只是在戰爭結束時,上級才把裙子當作盛裝發給我們。也只有在那時,我們才領到了針織品內衣,不再穿男式的粗布襯衣。您知道嗎?我們真是欣喜若狂,為了能讓人看到我們裡面的內衣,我們就把套頭軍裝前面的扣子統統解開……

——索菲亞·康斯坦丁諾夫娜·杜布尼亞科娃

(上士,衛生指導員)

我們遇到了空襲……敵機一遍一遍地轟炸,沒完沒了地轟炸。人們都爭先恐後四散逃命……我也拚命地跑。忽然聽到有人在聲音微弱地呼喊:「幫幫我……救救我……」而我還在繼續跑……過了一會兒,喊叫聲又傳到我耳朵裡,我這才突然感到了肩膀上救護挎包的份量,還有一種負疚感。恐懼頓時拋到九霄雲外!我扭頭就往回跑:原來是一個受傷的士兵在呻吟。我立刻衝上去為他包紮,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戰鬥到深夜才結束。清晨又下了一場雪,大雪覆蓋上很多很多的屍體……很多人的手臂都是朝上舉著……伸向天空……您不是問我那時候有沒有幸福感嗎?我告訴您:突然在死人堆裡發現了一個活著的人,那種感覺就是幸福……

——安娜·伊萬諾夫娜·貝麗婭

(護士)

那是我人生中看到的第一個死者……我低頭站在他旁邊哭……痛哭不已……就在這時有傷員喊叫起來:「快來給我包紮腿啊!」他的一條腿在褲子上搖晃著,已經被炸斷了。我撕下他的褲子。「把我的腿給我,放在我旁邊!」我就那樣做了。他們只要還有意識,就絕不丟下他們的手臂或腿腳。他們要回自己的斷肢,就是死了,也要埋葬在一起。

在戰爭中我曾想過:對於所發生的任何事情我永遠不會忘。而事實上好多事情都被我逐漸淡忘了……

一個年輕漂亮又風趣幽默的小伙子被打死了,平躺在地上。我本來以為所有犧牲的人都會得到隆重安葬,但人們只是把他抬起來,送到了一片榛樹林裡,草草挖了個墳坑……既沒有棺材,也沒有任何儀式,就把他放進坑裡了,然後直接蓋上了土。陽光是那麼強烈,照曬著他……那是在暖融融的夏天,連遮太陽的篷布也沒有,沒有任何陪葬,只好讓他穿著身上現有的軍裝和馬褲。好在他的服裝還是嶄新的,顯然他剛到前線不久。就這樣把他安葬了,坑很淺,剛好夠他躺進去。他的傷口不大,卻是致命傷——一槍命中了太陽穴,血也流得不多。這樣一個人現在躺在那兒,就跟活著一樣,只不過臉色是蒼白的。

掃射之後便開始地毯式轟炸,炸爛了這片地方。我不知道還會留下什麼……

但我們在那種處境裡怎樣埋葬死者?只好就近,在我們所待的掩體附近,挖個坑,把他們埋掉就得。只留下一個土堆,不用說,只要是德國人緊跟過來,或者開來汽車,墳頭會立刻被軋平,成為普普通通的平地,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我們經常在樹林裡掩埋戰友……就在那些橡樹底下,在那些白樺樹底下……

直到今天我都沒勇氣到森林裡去,特別是到長著老橡樹和白樺樹的森林……我不能在那種地方停留……

——奧爾佳·瓦西裡耶夫娜·柯爾日

(騎兵連衛生指導員)

在前線我失聲了……我有一副美麗的歌喉……

直到打完仗返回家鄉我的嗓音才恢復了。晚上親朋好友聚餐時,幾杯酒下肚大家就說:「來,維拉,唱一個吧。」我就放歌一曲……

我離開家上前線時,可以說是個唯物主義者、無神論者,是個成績優異、品行良好的蘇聯女中學生。可是到了前線……在那裡我開始禱告了……每次打仗之前我都要祈禱,出聲地禱告,祈禱詞也很簡單……都是我自己的大白話……意思只有一個,就是上天保佑我能活著回家看爸爸媽媽。真正的祈禱方式我並不知道,我從沒有讀過《聖經》。也沒有人看見我祈禱,我是暗地裡悄悄祈禱,小心翼翼。因為……我們那時是另外一種人,當時都是另一種生活。您明白嗎?我們想事情和現在不一樣,我們都明白……因為……我來給您講個偶然事件……有一次,在新兵當中發現一個教徒,當他祈禱時,士兵們都嘲笑他:「怎麼樣,上帝給了你什麼幫助啊?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又為什麼要容忍這一切發生呢?」對於一個人要趴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像前痛哭,他們絕對不理解,說是如果耶穌愛你,為啥他不來救你啊?我是戰爭結束後才開始讀《聖經》的……現在我要一輩子讀《聖經》……說回到那個士兵,他也不再是一個年輕人了,就是不要開槍。他拒絕說:「我不能啊,我不能殺生!」其他人都同意殺人,但他就是不同意。時代?那是什麼時代啊……可怕的時代……就因為信教……他被送交軍法審判,兩天之後就被槍決了……造孽啊!

那是另一個時代……那是另一種人……該怎麼向您解釋呢?該怎麼解釋啊……

幸運的是,我從來沒見過那些被我殺死的人……但是,反正都一樣……現在我認識到自己也是殺生的。現在想到這些了……是因為我老了吧。我為自己的靈魂祈禱,我囑咐女兒們,在我死後,我所有的戰鬥勳章都不要送進博物館,要交到教會去,送給神父……那些死者,他們經常來到我的夢中……被我殺死的人們……雖然我沒有看到過他們,但他們卻在夢中來看我。我睜大眼睛找啊找,也許有人只是受傷,雖然身受重傷,但仍然能救活呢。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他們都死了……

——維拉·鮑裡索夫娜·桑基帕

(中士,高射機槍手)

我最受不了的是給人截肢……常常要做高位截肢,就是把整條腿都鋸下來,當我把斷腿搬出去,放到盆子裡時,抱都抱不動。我記得,那些斷腿都很沉。我輕輕地抱著,不能被那個截肢的傷員聽到,又像抱個孩子,像照顧嬰兒那樣小心翼翼……特別是幾乎從大腿根上截下來的腿,我最受不了。那些麻藥還起作用的傷員,要麼是在呻吟,要麼就在叫罵,俄語中所有罵人的話都用盡了。我身上總是濺著血跡……像點點櫻桃一樣……不過是黑色的……

可是給媽媽寫信我從來不寫這些事。我只寫道:這裡一切都好,我吃得飽穿得暖。媽媽已經把三個孩子送上前線,她心裡夠難過的啦……

——瑪麗亞·賽麗維斯特羅夫娜·巴若科

(戰地護士)

我出生在克里米亞……距離敖德薩不遠。1941年,我從克爾登姆區的斯洛博德中學十年級畢業。戰爭爆發後,開始幾天我一直從電台收聽廣播。我聽懂了,我軍是在撤退中……我跑到兵役委員會要求參軍,被送回了家。又去了那裡兩次,兩次被拒絕。7月28日,後撤下來的軍隊通過我們斯洛博德,我就與他們一起奔赴前線,根本沒有什麼入伍通知書。

我頭一次看到傷員,嚇得昏了過去。過後就挺過來了。我第一次爬到槍林彈雨中救傷員時,拚命大叫著,好像要壓倒炮火的轟鳴。後來就完全習慣了,過了十天後,我自己也被打傷,我就自己把彈片拔出來,自己給自己包紮……

1942年12月25日,我們五十六集團軍三三三師堅守著通往斯大林格勒的一片高地。敵人決心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把它奪過去。戰鬥打響了,德軍坦克向我們進攻,但我軍的炮火打得它們寸步難行。德國人退了下去。在開闊地帶,我們一個炮兵中尉受傷了,他叫科斯加·胡多夫。幾名衛生員衝上去想把他救回來,結果都犧牲了。兩條救生犬爬過去(我在那兒生平第一次看到這種狗),也給打死了。這時,我一把扯下棉帽子,挺直身子站立起來,先是小聲,然後就高聲唱起一支我們在戰前最喜愛的歌曲《我陪伴你去建立功勳》。雙方的士兵——我們這邊和德國人那邊——全都安靜下來。

我跑到科斯加跟前,彎下腰,把他抱上小雪橇,拉回我方陣地。我一邊走一邊暗自想:「只要不打後背就行,寧可讓他們打我的腦袋。」當時的每分每秒都可能是我生命的最後一瞬間……想知道我當時感覺到痛苦沒有?太可怕了,我的媽啊!可是最終,一聲槍響也沒有……

那時發給我們的衣服根本不夠用:就算是發了新衣服過兩天也全都沾滿血跡。我救的頭一個傷員是上尉貝洛夫,最後一個傷員是謝爾蓋·彼得洛維奇·特羅菲莫夫,迫擊炮排的中士。1970年他來我家做客,我把他頭部受傷的地方指給女兒們看,那兒落下一塊很大的傷疤。我從炮火下一共救出了四百八十一名傷員。有個新聞記者算了算:整整一個步兵營……我們要把那些比自己重兩三倍的男人背在身上,傷員就更沉重了,不但要背人,還要拖走他的武器,他們還有軍大衣和大皮靴,都要帶走……放下一個,立刻再回去背下一個傷員,又是七八十公斤……每次衝鋒就要來回這樣五六次,而我自己也就是四十八公斤,芭蕾舞蹈演員的體重。現在簡直不能相信……我們那時怎麼能做到這一點……

——瑪麗亞·彼得洛夫娜·斯米爾諾娃

(娘家姓古哈爾斯卡婭,衛生指導員)

那是1942年,我們越過前線去執行任務,隱蔽在一片墳場附近。我們知道,德國人距離我們只有五公里遠。這是在深夜,他們一個勁兒地發射傘式照明彈。照明彈一發接一發,此暗彼明,把很大一片地照得通亮。排長把我帶到墳場邊,指給我看照明彈是從哪裡發射出來的,那兒是一片灌木叢,裡面可能有德國人。雖說我不害怕死人,從小就不怕墳地,可我那時才二十二歲啊,又是第一回站崗,所以兩個鐘頭裡嚇得夠嗆。結果,早晨我發現了一綹初生的白髮。我站崗時,眼睛緊盯著那片灌木叢,它簌簌作響,搖搖晃晃,我總覺得好像有德國鬼子從那裡走出來……好像總是人影綽綽……鬼怪精靈在附近……而我孤單一人……深夜裡在墳場站崗,這難道是女人幹的事嗎?男人們對待一切都比較簡單,他們往往就是這樣想的:該站崗了,該射擊了……而對於我們,這畢竟太難以接受了。或者一口氣急行軍轉移三十公里,背著全部戰鬥裝備,又熱又乏,連馬匹都累癱了……

——薇拉·薩弗隆諾夫娜·達維多娃

(列兵,步兵)

你想問在戰爭中最可怕的是什麼?你在等我答覆……我知道你在等什麼答案……你以為我的答覆一定是,戰爭中最可怕的就是死亡,是丟掉性命。

呶,是這樣吧?我認識你那幫哥們兒,新聞記者那些玩意兒……哈哈哈……你怎麼不笑啊?啊?

其實我要說的是不同的答案……對我來說,在戰爭中最可怕、最糟糕的事,是穿男式內褲,這才是最可怕的了。這對我來說就好像……我形容不出來……嗯,首先吧,非常難看……你上了戰場,本來是準備為祖國去犧牲的,可是身上穿著男人的內褲。看起來總是很可笑、很荒唐。那時候的男式內褲都是又長又寬,是用棉緞製作的。在我們掩蔽洞裡有十個女孩子,全都是穿男人的內褲。哦,我的天啊!春夏秋冬,整整過了四年。

後來我軍反攻,打出了蘇聯邊境……用我們政委給我們上政治課時的話說,就是我們打到野獸的巢穴去了。我們到達第一個波蘭村莊附近時,全都換了服裝,上級發給了我們新的制服……而且……啊呀呀,還第一次給我們送來了女人內褲和胸罩,整個戰爭中這可是頭一次。哈哈哈……嗯,明白嗎?我們總算盼到了正常的女人內衣……

你為什麼不笑?你哭了……是啊,為什麼要哭呢?

——蘿拉·阿赫梅托娃

(列兵,射手)

人家不批准我上前線……我當時剛過十六週歲,離十七歲還差得遠呢。我們家有個鄰居被徵召了,她是個醫助,入伍通知書送到她家,她哭個不停,因為她家裡還有個很小的男孩。於是我跑到兵役委員會對他們說:「讓我代替她去吧……」媽媽不許我去參軍,她說:「尼娜,你才幾歲啊?再說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的。」母親就是疼愛孩子。

戰士們看到我,有的送我麵包干,有的送我方塊糖,都很體貼照顧我。那時我還不知道我軍有喀秋莎火箭炮,它就偽裝隱蔽在我們後面。開始射擊時,真是天搖地動,火光四起。剎那間,我都驚呆了。震耳欲聾的轟鳴、喧囂和閃電般的火光把我嚇壞了,我一頭栽進水窪中,軍帽也丟了。士兵們看了捧腹大笑:「你這是怎麼了,小尼娜?你怎麼了,小寶貝?」

常常進行肉搏戰……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什麼呢?記得最清楚的是肉搏時發出的骨頭折裂聲……肉搏開始了:立刻出現了這種骨頭折裂聲,軟骨咯咯響,還有野獸般的狂叫。每次衝鋒我總和士兵們一塊兒上去,當然是跟著他們,但只是稍稍靠後,可以說就在他們身邊。所以我什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清清楚楚……男人之間扭在一起廝打……往死裡整,砍殺不眨眼,直接把刺刀往嘴裡捅,往眼睛裡扎,往心臟和肚子裡戳……這情景……怎麼描述啊?我太軟弱了……不能描繪那場面……一句話,女人從來不會見識到男人會這樣子,她們在家時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女人們和孩子們都沒見過。叫人毛骨悚然……

戰後我回到土拉老家,還經常在夜裡做噩夢大喊大叫。媽媽和妹妹就常常深夜守在我床頭……我總是被我自己的驚叫聲所嚇醒……

——尼娜·弗拉季米羅夫娜·克維連諾娃

(上士,步兵連衛生指導員)

我們到達了斯大林格勒……那兒正在進行殊死的戰鬥,是生死交關之地……鮮血把水和土地都染紅了……而我們必須從伏爾加河這邊跨到對岸去。根本沒有人理睬我們的央求:「你們在說什麼啊,丫頭們?誰會需要你們這些人啊!我們需要步槍和機槍射手,不是通信兵。」可是我們有很多人,八十多個女孩子。到了傍晚,那些大一些的姑娘被接受了,就剩下我和另一個小女孩沒人要,嫌我們個子太矮,沒有長大。他們想把我們留在預備隊,於是我拚命大哭起來……

第一次作戰,軍官們就不斷把我從掩體上推下去,而我總要從戰壕裡探出頭,好能親自看到一切。那時是充滿了好奇心,幼稚的好奇心……很天真呢!連長就大聲吼道:「列兵謝苗諾娃,列兵謝苗諾娃,你瘋了嗎!我的小祖宗啊……敵人會殺死你的!」我當時還不能夠明白,我只是剛剛來到前線,怎麼就一定會被殺死呢?我那時還不知道,死亡是一件多麼尋常的事情,又是多麼隨意的事情。死神是不請自來而並非相約而至的。

破舊的卡車拉著增援部隊上來了,上面都是老人和男孩。發給他們每人兩枚手榴彈就投入了戰鬥,根本沒有槍,槍支只能用在正規的戰場上。一仗打下來,沒有誰還需要包紮搶救……全都戰死了……

——尼娜·阿列克賽耶娃·謝苗諾娃

(列兵,通信兵)

我從頭至尾參加了全部戰爭……

我背著第一個傷員時,兩腿軟綿綿的。我一邊背著他走,一邊哭著小聲嘟囔:「你可別死啊……可別死啊……」我一邊給他包紮,一邊哭著,還一邊溫柔地哄他。這時一個軍官從旁邊走過,對我大罵起來,甚至罵得很粗魯……

為什麼他要罵您?

因為像我這樣憐憫和哭泣是不許可的。我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可是還有很多很多傷員要救。我們乘車一路過來,到處躺著死人……剃得精光的腦袋泛著青色,就像被太陽曬過的土豆……他們就像遍地的土豆散落著……姿勢還是像在奔跑一樣,卻已經橫屍在被炮彈翻耕過的野地裡……就像散落的土豆……

——葉卡捷琳娜·米哈依洛夫娜·拉勃恰葉娃

(列兵,衛生指導員)

我現在已經說不清那是在哪兒,是在什麼地方了……一次就有二百多名傷員擠在一個板棚裡,而護士只有我一個。傷員從戰場直接運來,很多很多。好像是在某個村子裡……過去這麼多年我不記得是哪兒了……但我記得,當時我連續四天沒睡覺,沒坐下來歇口氣,每個人都在喊我:「護士……小護士……救救我,親愛的!……」我從這人跟前跑到那人跟前,有一次我絆倒了,倒在地上立刻就昏睡了過去。但叫喊聲又把我驚醒。這時有個軍官,是個年輕的中尉,也是傷員,撐起沒有負傷的半邊身子對他們喝道:「靜一靜!不許叫,我命令你們!」他理解我,知道我是精疲力竭了,可是其他的人還在叫喊,他們疼得厲害呀:「護士……小護士……」我一下子跳起,拔腿就跑——也不知往哪兒跑,要幹些什麼。這是我到前線後第一次放聲大哭……

就是這樣……你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冬天,一群被俘的德國兵走過我們的部隊。他們凍得瑟瑟發抖,襤褸的毛毯蓋在腦袋上,身上的大衣都結了冰。嚴寒使得森林裡的鳥兒都飛不起來,連鳥兒都凍僵了。在俘虜行列中有個士兵……還是個小男孩……他臉上的淚水都結冰了……我當時正推著一獨輪車的麵包去食堂。他的眼睛就一直離不開我的手推車,根本不看我,就是死盯著獨輪車。那是麵包……麵包……我拿出一個麵包,掰了一塊給了他。他拿在手裡……還不敢相信。他不信我會給他麵包……不相信!

我當時心裡是幸福的……我為自己不去仇恨而幸福。我當時也為自己的行為而驚訝……

——納塔利亞·伊萬諾夫娜·謝爾蓋耶娃

(列兵,衛生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