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鋅皮娃娃兵 > 我要活著 >

我要活著

看我的外表,誰也想不到我內心是什麼樣,只有父母不讓我總去回憶那些擺脫不掉的往事……

我帶著自己的狗「恰拉」去了阿富汗。只要你喊一聲「裝死」,恰拉就倒在地上;喊「閉上眼睛」,它就用兩隻爪子摀住嘴臉和眼睛。當我情緒不佳的時候,當我痛苦難熬的時候,恰拉就會依偎在我身邊流淚……我到了那邊以後,頭幾天高興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從小就有病,部隊不要我。這怎麼能行?堂堂小伙子,卻沒有在部隊裡服過役?丟人,遭人嘲笑。部隊是生活的學校,能把你培養成男子漢。我參了軍,一次又一次打報告,請求派我去阿富汗。

「你到了那邊,過不了兩天就得送掉小命。」別人勸阻我。

「不,我要到那邊去。」我想證明,我和大家是一樣的人。

我瞞著雙親,沒有告訴他們我在哪裡服役。我十二歲就患了淋巴炎,這種病平時能幫我的忙。

我只把軍用信箱號碼告訴了雙親,說我所在的是保密部隊,不能說出城市的名稱。

我帶著狗和吉他來了,到了特別科,他們問我:「你怎麼來的?」

「就這麼來的……」我告訴他們我打過多少次報告。

「你自己不可能做到這一點。怎麼,你是個瘋子?」

我從來不吸煙,這時想吸煙。

我見到了第一批被打死的人:大腿從腹股溝處被炸掉,腦袋上有一個窟窿。我走開了,昏了過去。我心裡每個地方都在號叫:「我要活著!」

半夜裡,有人把陣亡者的自動步槍給偷走了。偷槍的人被查出來了,是我們自己的士兵。他把自動步槍賣給了阿富汗商店,得了八萬阿幣。他用這筆錢買的東西,也讓大家看了:兩台錄音機,幾條女牛仔褲。如果沒有人看管他,我們會親手把他打死,把他千刀萬剮。他被審判時,坐著,一聲不響。他哭了。報紙上寫的儘是「建立功勳」,我們看到這種報道,既氣憤又覺得可笑,我們帶著這種報紙進廁所。可是令人不能理解的是,回到家後過了兩年,我讀報時,會尋找有關「建立功勳」的報道,我相信這些報道。

在那邊時,我以為回家就是快樂。我會改變自己的一生,我會重建生活。很多人回國了,離婚,再婚,遷往外地。有的人去了西伯利亞,參加石油管道的修建,有的人去了切爾諾貝利,有人當了消防隊員。總之,哪裡需要冒險,我們就到哪裡去,混日子已不能代替生活了。我在那邊見過燒傷了的小伙子們……一開始他們焦黃焦黃的,只有眼睛閃閃發光,他們的肉皮剝落,露出粉紅色的肌膚……

還有登山呢!情況是這樣的:自動步槍要帶在身上,這無須贅言,還有加倍的彈藥——大約有十公斤的子彈,手榴彈也有幾公斤,每人再加上一個地雷,這又是十公斤,還有裝甲坎肩、干口糧……總之,全身上下左右,最少掛了四十公斤東西。我親眼看著一個人被汗水淋濕,好像是被瓢潑大雨澆過一般。

我見過留在死人臉上的橘黃色的肉皮。是的,不知為什麼是橘黃色的。我見過友情,也見過膽怯……至於我們的所作所為,是非幹不可的事。請您永遠不要觸及這個問題,事後的聰明者大有人在。為什麼我們在那邊時,沒有一個人退還自己的黨證,沒有一個人把子彈射進自己的腦袋?不,這種犧牲不是毫無意義的。

我回家了,我媽像照顧孩子似的脫了我的衣服,渾身摸了一遍:「完整無缺,我的寶貝兒子。」表面上我是完整無缺,可是心裡在冒火。我看什麼都不順眼:明亮的太陽——不順眼;愉快的歌曲——不順耳;有人在歡笑——不順心。我的房間裡仍然擺著原來的那些書,原來的那些照片,原來的那台錄音機,原來的那把吉他,可我已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我不能穿行於公園,總要回頭窺望。在咖啡館裡,招待員站在我的背後:「請您點菜。」我幾乎跳起來,幾乎拔腿跑開,有人站在我的背後——我受不了。

見到敗類,我只有一個念頭:「應當把他斃了。」在戰場上幹的事,正好與和平時期教會我們的完全相反。在和平生活中,必須把戰爭中掌握的習慣全部忘掉。我射擊優秀、擲彈準確,現在誰需要這些?

我們在那邊時,覺得有需要保衛的東西。我在保衛我們的祖國,我在保衛我們的生活。可是在這兒,一個朋友甚至不能借三盧布給你,說什麼妻子不答應。難道這也算是朋友?

我明白了,我們不為人們所需要,不需要我們所經歷過的一切。那是多餘的東西,不方便的東西。我們也是多餘的人,用起來不方便的人。我當過修理汽車的鉗工,在共青團區團委當過指導員。

我不幹了,到處都像是生活的泥潭。人人忙著賺錢,買別墅、汽車、熏腸,沒人過問我們。如果我們不保衛自己的權利,那就是一場誰也不知道的戰爭。如果我們的人數不是那麼眾多,不是有幾十萬,那麼就會堵住我們的嘴,如同當年不提越南,不提埃及……我們在那邊時,大家都恨「杜赫」。我現在需要朋友,我該恨誰呢?

我到軍委會去,申請回阿富汗。他們不接受,說「戰爭即將結束」,像我這樣的人都會回來。到那時,我們的人就更多了。

早晨醒來,我記不得昨夜的夢,這讓人高興。我不對任何人講我做的夢,可是我講不出來的,我不想講的事,仍然存在……

我彷彿在睡覺,夢見人的海洋,大家聚集在我們家附近。我四處觀望,感到擁擠,但不知為什麼,我站不起來。這時我恍然大悟,我是躺在棺材裡,木板棺材,這事我記得很清楚。可我是活人,我記得我是活人,不過我卻躺在棺材裡。大門打開了,大家湧向大路,把我也抬到大路上去了。人一群又一群,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悲傷的樣子,神情裡還有一種我不明白的神秘的驚喜。

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在棺材裡?行進的隊伍突然站住,我聽到有人說:「把錘子遞給我。」這時我明白了:我是在做夢。又有人重複了一句:「把錘子遞給我。」既像是真事,又像是做夢。有人第三次說:「請把錘子遞給我。」我聽見棺蓋砰的一聲蓋上了,錘子叮叮噹噹地敲了起來。有一顆釘子釘到我的手指上,我用頭,用腿撞棺蓋,棺蓋一下子掀開了,掉在地上。人們在觀望,我坐了起來,直起腰半坐著。我想喊我疼,你們為什麼要用釘子把我釘起來,我在裡面喘不過氣。他們在哭,可是對我一句話也不說,所有人都像是啞巴。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跟他們說話,才能讓他們聽得見。我覺得我在喊,可是嘴唇緊閉著,怎麼也張不開。於是,我又躺進棺材裡去了。我躺在裡面想:他們希望我死去,我也許真的已經死了,所以應當默默無語。有人又在說:「把錘子遞給我……」

——一位通信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