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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出發時從不握手告別

當年在遠東服役,我從值班電話員的日誌本上讀到這麼幾句話:「派伊萬諾夫上尉到軍司令部去,研究調他前往突厥斯坦軍區繼續服役事宜。××年×月×日。」我以為會把我派往古巴,因為醫務委員會進行身體檢查時,談到要去氣候炎熱的國度。

他們問我:「我們想派您出差到國外去,您沒有意見吧?」

「沒有意見。」

「派您去阿富汗。」

「好的。」

「您知道吧,那裡到處開槍,殺人……」

「明白……」

工兵在蘇聯過的是什麼日子?用掀挖地,用鎬鑿眼。大家很想施展一下在軍校學會的本領,戰場上工兵永遠是需要的人物。我去學習作戰。

被找去談話的所有人當中,只有一個人拒絕了。找他談了三次:「派您出差到國外,您沒有意見吧?」

「有,我有意見。」

他不值得羨慕。他當場受到警告處分,軍人榮譽受到了玷污,不可能再提級了。他是因為健康狀況拒絕的,他不知是患胃炎還是潰瘍病。但人家根本不管他有病沒病,天熱還是不熱,既然建議你去,就應當去。名單已經在付印中……

乘火車從哈巴羅夫斯克到莫斯科,我們走了六天,穿過整個俄羅斯,跨過西伯利亞的幾條大河,經過貝加爾湖畔。過了一晝夜,女列車員沒有茶葉沏茶水了,又過了一晝夜,燒水的大鍋爐壞了。親屬們來接站,哭了一陣,既然需要我們,就得去。

……

打開了艙口,天空蔚藍蔚藍的,我們國內只有河上才會有像他們那邊那麼蔚藍的天空。各種吵鬧聲,都是自己人。有的人見到了替換人,有的人見到了朋友,有的人等待蘇聯親友捎來的東西。大家曬得黝黑,但心情愉快。不相信有的地方氣溫能達到零下三十五攝氏度,金屬和裝甲都能被凍住。在轉運站,我隔著鐵蒺藜見到第一個阿富汗人。除了好奇心之外,沒有其他感受,那是一個普通的人。

在巴格蘭接到通知,我被派到工兵營道路工程排當排長。

天一亮,我們早早起床,像是去上班。坦克帶著掃雷工具,一組工兵,用於搜索地雷的軍犬和兩輛步兵戰車作為戰鬥掩護體。頭幾公里我們坐在裝甲車上,那邊的道路塵土飛揚,像雪一般,容易辨別足跡。鳥兒落一下也會留下爪印。

倘若昨天坦克經過此處,就要特別小心,坦克履帶留下的痕跡裡可能埋了地雷。他們用手指按出履帶的印紋,然後用布袋或纏頭掃平自己的腳印。我們圍著兩個死寂的村子打轉,村裡已經沒有人,只剩下一片焦土,絕好的掩體,要時刻提高警惕!

過了村莊,我們從裝甲車上爬下來。這個時候是這樣的,軍犬在前邊跑,東鑽西竄,工兵手持探雷器尾隨軍犬前進,他們一邊走一邊觸探地層。這時,但願上帝保佑你,全靠你的直覺、經驗和敏感度了。那邊有一根折斷的樹枝,那邊地上扔著一塊鐵片,昨天還沒有,那邊有塊石頭。他們也為自己留下了標記,免得踩上地雷。

一塊鐵片,又一塊……一個螺栓,好像是被隨手扔在塵土中,其實底下埋著電池……反坦克地雷感受不到人走路的動靜,只有壓力達到二百五十到三百公斤時才起作用……第一次爆炸,坦克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當時坐在炮筒旁,炮塔起了保護作用,其他人都被炸死了。我馬上摸了摸自己,檢查一下腦袋是否在原處,胳膊大腿是否在原處……全在原處,繼續前進。

前邊又是一次爆炸……一輛輕便裝甲牽引車撞在威力巨大的地雷上了……牽引車炸成了兩半,地上炸出來的坑有三米寬、一人多深。牽引車是給火箭炮運炮彈的,裝載量大約有兩百顆。炮彈落在路邊和草叢裡,散成扇面的樣子,車上有五個士兵和一個上尉。我和那位上尉在一起度過了幾個夜晚,吸煙,談心……他們一個完整的也沒剩下……我們一邊走,一邊收集……腦袋上沾滿塵土,乾癟得就像是沒有骨頭……收集了六箱子,分開裝著,以便給每個家裡都能分別運送回去一些……

軍犬幫了大忙。它們和人一樣,有的聰明,有的傻,有的有直覺,有的沒有。哨兵能睡著,軍犬卻不會打瞌睡。我喜歡「阿爾斯」,這條軍犬見了我們的士兵,就搖頭擺尾表示親熱,見了阿富汗軍人就吠叫。他們的軍裝比我們的顏色更綠,我們的軍裝顏色發黃,可是「阿爾斯」怎麼能分辨得出來呢?

軍犬距離地雷幾步遠,就能嗅探出來……它們把鼻子貼在地上,尾巴翹得像根煙囪,禁止靠近!有各種各樣的地雷陷阱……最可怕的是自造的地雷,它們不重樣,無法掌握它們的規律……那兒擺著一個生銹的茶壺,炸彈就在裡面……炸彈在收音機裡,在鐘錶裡,在罐頭盒裡……有的人不和工兵一起走,大家把他們稱作「送命鬼」。大路上埋著地雷,山路上埋著地雷,房子裡埋著地雷……工兵總是首當其衝……

我們在一個小小的戰壕裡踩來踩去……這裡已經爆炸過一次,我們已經四處搜尋了,大家在這裡已經踩了兩天……我從上邊跳下來,轟隆一聲,我還沒有昏過去……望了望天空……天空晴朗……爆炸時,工兵的第一個反應是看看天空,檢查自己的眼睛是否完整。自動步槍的槍托上總是帶著止血帶,有人用這個止血帶給我包紮,包紮在膝蓋以上的部位……我早已知道,止血帶包紮在什麼地方,將來就要從那個部分以上三到五厘米處截肢。

「你把止血帶包紮在什麼地方了?」我對士兵喊道。

「上尉同志,您的腿一直碎到膝蓋處了。」

走了十五公里,一個半小時過去了,才把我送到衛生營,給我清洗消毒,打了普魯卡因封閉針。第一天就把我的大腿割掉了,圓鋸「吱吱吱」地叫,我昏了過去。由於爆炸時火焰撲向面頰,第二天眼睛開始動手術。我的眼球縫了又縫,一共有二十二處傷口。一天動兩三處手術,免得把眼球弄碎了。醫生走過來,用手電筒照照左邊,再照照右邊,看看有沒有光感,視網膜是否在原位。

「什麼顏色?」

「綠色。」

手電筒的光是紅色的。

我應該能寫出一篇小說,講講一個軍官怎樣變成在家裡幹活的小工。他收集照明燈頭、電池盒,一天一百個……他鉚緊電線……哪一種?紅的?黑的?白的?他不知道……他看不見……診斷:徹底失明……他編織網簍,粘貼紙盒……他過去認為只有瘋子才幹這些事,一天編三十個網簍,就足夠完成定額了……

工兵很少有機會生還或身體完整地生還,特別是排雷連或特殊排雷連的工兵。他們不是傷殘就是斃命,我們出發時從不握手告別。爆炸那天,新來的連長握了握我的手,他是真心實意地跟我握手,那時誰也沒有提醒他。當天我就踩上地雷,飛向半空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有一種說法:既然自願申請去阿富汗,就別想回家;如果是被派去的,那是執行任務,或許能免災,還有返回老家的可能。

五年過去了,我經常做的是什麼夢呢?夢見很廣闊的原野,佈滿地雷……我們繪製了記錄圖:有多少地雷,分成多少行,可以據此發現地雷的標記……可是這個記錄圖讓我弄丟了……遺失記錄圖是常有的事,有時取出記錄圖,那上邊有標記——樹,可是那棵樹已經被燒燬了……或者是一堆石頭,可是那堆石頭已經被炸飛了……誰也不去看,誰也不去檢查……害怕……有時讓自己的地雷給炸死了……我在夢中,看見一群孩子在我的地雷區奔跑……誰也不知道那兒有地雷……我要喊:「那兒有地雷,你們不要去!」我要跑到孩子們前面去……我奔跑……我又有了兩條腿……我發現我的眼睛又能看見東西了……但,這只是在夜裡,在夢中。我醒了……

——一位工兵上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