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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社會成長記:誕生 6.升子死裡逃生

三角眼是東關幫的人,東關幫是縣城一個幫派。

就在洪哥躺在床上養傷,謀劃著怎麼報仇的時候,人們傳言說,三角眼被人剁掉了兩根手指。

三角眼確實被人剁掉了兩根手指,剁手指的人是德子。洪哥問德子手指在哪裡?德子說:「喂狗了。」此後,三角眼的右手沒有了食指和中指,他不知道自己的兩根手指葬送在了狗的肚子裡,成為狗的一頓美餐。

洪哥說:「東關幫一定會報復的。」他讓德子出去躲一躲。

德子去山下的平原躲避了半個月。這半個月裡,東關幫找不到德子,又不敢動洪哥,他們把目標對準了升子。

升子是一個大好人。

在我們家鄉,評價那些心地善良的人就說他是大好人。升子是洪哥的智囊,這些年來,洪哥的每項重大決策,都離不開升子的決策和參與,但是升子絕對是一個大好人,他不會刻意害人。

那一年,在我依然無奈地等待著報社應聘的消息時,升子勸我在洪哥的公司裡一直幹下去,他說洪哥不會虧待公司裡的每一個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人才。可是,我沒有答應升子。那時候的我虛榮心特別強,總在幻想著自己能夠飛得更高更遠。小馬初行嫌路窄,大鵬展翅恨天低,總幻想著自己能夠幹一番偉大的事業,自己無所不能。一個小縣城,又怎麼能容納下一個極度膨脹的我?現在,經歷了這麼多年的坎坷和磨難,我覺得能夠平平安安地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什麼寶馬別墅,什麼美艷如花,什麼萬貫家產,什麼功名利祿,「浮雲,一切都是浮雲」。

那時候的德子是我的好朋友,七子也是我的好朋友,而我和洪哥只見過幾面。不苟言笑的黑社會老大洪哥神秘莫測,誰也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幹些什麼。我從德子和七子口中瞭解到了這個黑社會團伙的工作內容後,更堅定了離開的想法。這些年來,我一直牢記著父親的話:「能給人說出口的事情再做,不能說出口的事情就不要做。」而這個黑社會集團的很多事情就無法說出口,他們每一樁生意的背後都貫穿著權錢交易。

我還是喜歡做記者,背著行囊,風風火火地奔走在最需要的地方;喬裝打扮,與最險惡的團伙鬥智鬥勇。

升子他們都不知道我是記者,他們依然相信我是一個寫書的,一個落魄文人,和老戲中上演的那些寄居古廟裡夜半苦讀的窮書生毫無二致。

德子在三角眼家門口守候了三個晚上,終於砍掉了三角眼的兩根手指。據說,那天晚上,三角眼剛剛喝酒回來,走到家門口,就被德子一帆布袋擊打在後腦勺上,然後抓住三角眼的手,攤放在門口的石墩上,從腰間抽出利斧,砍掉了三角眼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三角眼是用這兩根手指對著洪哥指指戳戳的。

德子想著沒有人知道,他事先經過了周密的策劃,可是百密一疏,他將帆布袋遺忘在了三角眼家。那時候的人們都喜歡系一條帆布袋,帆布袋的前方是鐵鏟子,提在手中沉甸甸的,而帆布袋子上則會用鋼筆寫上自己的名字,描得粗粗的。那時候的很多人都是這樣做,如果有人偷了你的帆布袋,就能按圖索驥。

沒想到,德子丟失了帆布袋,讓別人按圖索驥,找到了他。

德子拿著三角眼的兩根手指回到村莊裡,把手指丟給狗吃了後,才想起帆布袋弄丟了。他想不起來丟在了哪裡,想當然地以為丟在了路上,就沒有在意。

德子就是張飛,性情如火,髭鬚如針,他也像張飛一樣偶爾會用計,可是在用計的過程中總是會露出破綻。

三角眼撿到德子的帆布袋,果然順籐摸瓜,找到了德子。然而,那時候德子已經躲到了平原上。三角眼的幾名手下也在洪哥家埋伏了三個寒冷的夜晚,終於等到升子回來了。

升子剛剛來到洪哥家門口,還沒有掏出鑰匙,身後撲上來幾個人,用麻袋蒙住了升子的頭,然後用繩索捆綁著,拖上了一輛停在遠處的手扶拖拉機。

升子遭遇了平生第一次殘酷的折磨。

手扶拖拉機一路顛簸著,拉著升子在秦嶺山中的盤山公路上行走,裝在麻袋裡的升子渾身像散了架一樣,車廂堅硬的鐵板硌著他的瘦骨嶙峋,那種鈍痛瀰漫了他的全身。這是一條古道,一直都沒有鋪設柏油,現在已經荒廢了,古道上到處是凸起的石頭,拖拉機每走一步都要顛個不停。幾千年前,韓信領著漢軍從這裡進入關中,開始了四年的楚漢相爭;張騫出使西域,孤身一人沿著這條路回到了長安;諸葛亮帶著蜀軍一次次沿著這條古道北伐,又一次次悵然而歸;韓愈直言犯上遭到貶官,也是在這條道路上詠歎「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幾百年前,李自成的十八騎兵敗中原,沿著這條道路倉皇逃進山中;幾十年前,紅四方面軍去往陝北,也曾穿過了這條道路;而今天,這條即將荒蕪了的路面上,載著升子的拖拉機也走來了。

天快亮的時候,手扶拖拉機停了下來,升子被從麻袋裡倒了出來。他看看四周,只能看到黑魆魆的山峰,聽到吹過耳邊的呼呼風聲,不知道這是哪裡。

三角眼沒有來,他可能正在家裡養傷。來的是其他四個人,一個頭顱很大的人好像是首領,另外的三個人對他畢恭畢敬。

升子的手腳都被繩子捆綁住了,他們逼問他德子的下落。升子說他不知道。

大頭陰險地笑著說:「你知道。」

升子說:「我不知道。」

大頭說:「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三個東關幫解開了捆綁升子的繩子,升子還沒有來得及活動麻木了的四肢,他們又按住了升子,將升子的衣服扒光了。骨瘦如柴的升子哪裡是這三個如狼似虎的流氓的對手。他們將升子捆綁在一棵樹上,然後在距離幾十米外的一處山崖下烤火取暖。

這是西北的冬天,剛剛下過了一場大雪。這是冬天的午夜,滴水成冰,房簷前的融雪出現了「滴溜」。白天天氣暖和,屋頂上的積雪消融了,順著屋瓦流下來。夜晚天氣轉冷,又將融雪凍住了,就在屋簷前形成了「滴溜」。赤身裸體的升子凍得渾身發青,他的牙齒答答打戰,連血液也凝固了。

每隔一個小時,大頭就派一個人過來,問升子是否想起來德子的下落。

升子顫抖著聲音說:「不知道。」

問話的人也不再多問,他一路小跑著回到火堆邊,邊跑邊搓著雙手。

黎明時分,升子被凍得神志不清,問話的人又過來了,他用樹枝撥拉著升子低垂的腦袋,突然又問:「德子在哪裡?」

升子一激靈,馬上清醒過來了,他說:「不知道。」

問話的人又回去了,升子的頭再一次低垂了下來。

太陽升上來了,山谷間一下子顯得活躍靈動了很多,麻雀、斑鳩、烏鴉和一些不知名的鳥雀在樹枝上蹦蹦跳跳。一束穿越了層層樹枝的陽光,照耀在升子的臉上,升子醒了。

大頭走了過來,他的身後跟著三個東關幫。大頭用他的大頭皮鞋踢著升子的腳踝,踢得升子乾瘦的骨頭梆梆作響。大頭的大頭皮鞋是翻毛的,看起來結實而沉重,那時候農村的有錢人到冬天都穿著這樣的大頭皮鞋。

大頭問升子:「德子在哪裡?想起來了?」

升子還是強硬地說:「不知道。」

大頭從皮帶上摘下了一把匕首,在升子的右手手腕上劃了一道兩三寸長的口子,鮮紅的血液猶豫了一下,突然流了出來,一滴一滴滴在了積雪尚未消融的土地上。升子呻吟了一聲。大頭又把匕首插進傷口裡,上下滑動,站在旁邊的每個人都聽到了匕首與骨頭摩擦的窸窣聲。鮮血加快了流動,像一條小溪一樣順著手腕流到了升子的指尖,又流到了地上。

大頭問:「想起來沒有?」

升子破口大罵:「去死吧。」

大頭陰險地笑笑,退後一步,然後像看戲一樣饒有興趣地看著升子。一隻螞蟻嗅到了血腥味,爬上了捆綁著升子的樹幹,爬上了升子的手背,然後歡天喜地地爬到了升子的傷口邊;很多螞蟻從四面八方聚集到了大樹跟前,爭先恐後地爬上了大樹,爬到了升子的傷口邊,爭先恐後地吃肉喝血。升子大聲呻吟著,全身篩糠一樣抖動著。

寒冷的冬天裡,所有的動物都缺少食物。血腥味在樹林裡飄蕩,引來了更多的昆蟲,很多知名和不知名的昆蟲爬滿了捆綁升子的大樹,在升子右手手臂的傷口上爬了厚厚的一層。

大頭看著那堆纍纍的昆蟲,滿意地笑著,帶著三個東關幫,坐上拖拉機離開了。

升子這些年一直念叨著一個老漢,大家都叫他破老漢。破老漢年輕的時候娶過一房媳婦,娶過門時間不長,媳婦就得一場猛病死了,老漢一輩子都沒有續絃。破老漢叫什麼名字,沒有人知道,大家都叫他破老漢。我懷疑破老漢姓白,我們那裡的方言,破和白髮音相似。再說,百家姓裡沒有破這個姓,但是有白姓。

我見到升子的時候,破老漢已經去世十多年了。那天升子給我說起破老漢的時候,淚流滿面,這是我見到升子唯一的一次流淚。

升子說,破老漢是他的救命恩人。當初他窮困潦倒,跟著洪哥闖江湖的時候,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無法孝敬破老漢;而等到他闖下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腰纏萬貫的時候,破老漢卻離開了他。破老漢對升子的救命之恩,升子永遠也無法回報了。

那天早晨,是破老漢發現了被綁在樹幹上,被螞蟻啃得奄奄一息的升子。

那時候生產隊把各家各戶的羊都集中在一起,交給上了年紀的老人放。破老漢是放羊的,他在生產隊放了幾十年羊。

破老漢白天和羊在一起,夜晚也和羊在一起,真正的朝夕相處。那時候的狼特別多,白天狼跟在羊群的後面,蠢蠢欲動;夜晚則在羊圈外踅摸,躍躍欲試。破老漢白天手持長長的羊鞭,眼睛四處瞭望;夜晚則睡在羊圈裡,衣不解帶,席不暇暖,一有風吹草動就提著馬燈察看。

放羊很苦。

放羊的學問很深。我小時候跟著狗剩叔放過羊,我在《暗訪十年》第三季裡寫到過狗剩叔,那時候的狗剩叔是一個放羊的。因為狗剩叔的耳濡目染,我也懂得了一些放羊的學問。早晨起來,打開羊圈門,吆著羊群走進山中,今天在哪座山上放,明天在哪座山上放;哪座山上草稠,哪座山上草稀;哪座山上有暗窟窿,哪座山上有馬蜂窩,放羊人都一清二楚。暗窟窿會別斷羊腿,馬蜂窩則會蜇傷放羊人……

羊群順著小路進山,有的羊老成持重,走在隊伍裡,一副遵紀守法的模範市民的神情;有的羊則桀驁不馴,不服管束,總想趁機啃食路邊的莊稼。放羊人一聲鞭響,鞭梢像游蛇一樣在這頭羊的頭頂上晃動,搗亂的羊馬上就乖乖地回到羊群裡。甩羊鞭也有學問,高手手持羊鞭,輕輕一抖,鞭梢就在距離羊頭頂一寸的地方挽出一個鞭花,既傷不著羊,又起到了震懾的作用。而不會甩羊鞭的人,要麼挽不出鞭花,要麼打不出響聲,或者打傷了羊。人和羊長期相處,都會有感情的,捨不得打。

到了山坡上,放羊人要觀察地勢和青草的稀稠程度,或者放出滿天星——羊群均勻地撒開;要麼放出鳳凰單展翅——順著山坡,斜斜地上去,走成一長溜。羊安順地吃草,放羊人則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防備有狼來偷襲。山裡的狼在與人類在長期不屈不撓的鬥爭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有時候狼藏在暗窟窿了,一等到小羊羔走近了,叼起來轉身就跑;有時候全身團成圓球,像堆荒草一樣藉著風勢滾到羊的脖子下面,一口咬住,偷偷地吃掉。山裡面的狼都比日本鬼子還狡猾。

羊吃草也有學問。早晨沾了露珠的草不能吃,吃了羊就會得病;被太陽曬過的草,羊才能吃。夏天放羊在北坡,因為北坡涼爽,羊吃得多,容易長膘;冬天放羊在南坡,南坡日照充足,食物豐富。

這些放羊的學問現在早就被人們遺忘了,這些學問再也用不上了,因為現在在農村,哪裡還能找到羊群?放羊娃都進城打工去了,農村變得一片死寂。我滿肚子的放羊學問也不知道該傳授給誰。

那天早晨,破老漢趕著羊群進山了,羊群像水流一樣沿著山道向前流淌,破老漢手持長鞭,走在羊群的後面,鶴立雞群一樣。破老漢穿著一件棉大氅,大氅上綴滿了補丁,有的地方還露出骯髒的黃色棉絮。大氅久經考驗,陪伴著破老漢走過了幾十個嚴寒歲月,大氅上的棉扣子已經開裂了,卻還依然忠誠地陪伴著破老漢。破老漢的腰間紮著一根草繩,大氅的下擺像雞翅膀一樣在老漢的身後搖搖擺擺。遠遠望去,穿著大氅的乾瘦的破老漢像稻草人一樣單薄而不真實。那時候的農村老漢都是這樣,他們餓得只剩下了一把干骨頭。能夠吃一頓白蒸饃是無數農村老漢至死也無法滿足的夙願。

那年的氣候也很反常,那是傳說中天崩地坼的一年,春季的時候吉林地區落下了罕見的隕石雨,夏天的時候唐山地區發生了大地震。古人說天人合一,天象異常一定昭示著國運有變。果然,那一年裡毛主席、周總理、朱委員長都去世了,給無數人無數家庭帶來深重災難的「文革」也終於結束了。

那天早晨,破老漢趕著羊群進山的時候,突然就遇到了龍捲風。在西北廣漠的土地上,每年都會有幾次龍捲風出現,但是龍捲風一般出現在春末至初秋,而初冬季節還有龍捲風,這是破老漢第一次看到。

破老漢站在山腳下,遠遠地看到在地平線的那邊,一根柱子拔地而起,與天空相連。柱子緩緩地旋轉著,緩緩地靠近,卻又越來越粗,越來越高,好像民間故事中碩大無朋的怪獸一樣。破老漢看著龍捲風,大驚失色,他一邊將羊群用鞭子趕進樹林,一邊回頭張望著。龍捲風移動的速度遠遠超過了破老漢的預測,剛才還在天邊,而轉眼間已經到了身後。天地之間一片昏黃,空中傳來了嗡嗡的聲音,像千萬隻馬蜂一齊振翅,像千萬條瀑布一齊飛瀉,像千萬條緞帶一齊飄舞。破老漢頭暈目眩,他再也顧不得羊群了。他丟掉羊鞭,緊緊地抱著身邊一棵大樹,將全身緊緊地貼上去。他的嘴巴裡灌滿沙子,鼻孔裡灌滿沙子,耳朵裡灌滿沙子。他在一片蒼茫中,似乎聽到了羊群綿軟無意的慘叫,可是他無能為力。

龍捲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之間,龍捲風就過去了,移到了更遠的地方。破老漢放開樹幹,睜開眼睛,看到一隻又一隻綿羊像陀螺一樣緩緩地旋轉著從天而降,平安地落在了幾十米乃至幾百米的遠處。羊群驚慌的叫聲響成一片,聲音中透著淒涼和恐慌。破老漢高聲吆喝著,把被龍捲風卷散了的羊群聚攏在一起,一清點,少了好幾隻羊。

破老漢遊目四顧,焦急地呼喚著,卻聽不到綿羊的回應聲。突然,天空中出現了幾隻禿鷲,禿鷲展開寬大的翅膀,慢悠悠地在空中盤旋著,越來越低。破老漢知道,只要有禿鷲的地方,就一定有屍體。莫非那幾隻羊被龍捲風捲進深澗摔死了?

順著禿鷲飛旋的方向,破老漢跑過去,鑽進了密密的樹林裡,突然看到一棵毛櫸樹上綁著一個赤身裸體的人。他的頭低垂著,好像已經死了。

大頭們想著,將升子的手臂割出傷口,那些餓極了的昆蟲鳥雀僅僅用半天時間,就會將升子啃成一副骨骼標本,誰也認不出來那是升子,還是別的什麼人。

然而,大頭們沒有想到會有那場龍捲風。龍捲風脅裹著升子身上的昆蟲,旋轉著,升騰著,升到了浩瀚無垠的太空中。等到昆蟲們落下來的時候,會發現它們落在了幾百里外的黃土高原。人算不如天算。

那天早晨,破老漢看到升子的時候,大吃一驚。他摸著升子的身體,感覺僵硬冰涼,像摸著一截鐵器。他的手指放在升子的鼻子下面,感覺到了微弱如游絲的氣息。破老漢一邊啊呀呀驚叫著,一邊解開了捆綁升子的繩子。他把自己那件破大氅鋪在地上,把升子放了上去,然後呼喚著羊群,讓羊群在升子的身邊站成了一個密密厚厚的圓圈,抵擋著寒風的侵襲。

破老漢身上只穿著那一件大氅,脫了大氅就只剩下一件臃腫破爛的棉褲。那時候農村的很多老人都只有兩件破破爛爛的衣服,冬天光著身子穿棉衣,夏天穿著漁網一樣殘破的單衣或者赤膊。幾十年的大鍋飯將農村經濟推到了崩潰的邊沿,幾乎每個農民都墜入了貧困的深淵。

那時候國家給生產隊供應一種尿素,尿素產自日本,內包裝袋有一層尼龍布。尿素用完後,大隊幹部就把尿素袋子拿回家,把裡面的黑色尼龍布或者藍色尼龍布拆下來做褲子。我至今還能記得那時候的農村有一首歌謠:「大幹部,小幹部,一人一個尿素褲,有黑的,有藍的,就是沒有社員的。」那時候不但社員窮,農村幹部也窮,農村所有人都窮。一家只有一條褲子的比比皆是,誰出門誰穿褲子,不出門的就躲在稻草裡取暖。那種貧窮狀況是生活在今天幻想著住別墅開寶馬的新新人類們,永遠也無法想像的。

破老漢使勁地搓著升子僵硬如魚的身體,幻想著能夠摩擦生熱。破老漢那時候一直念叨著,要是有瓶酒就好了,有瓶酒用來摩擦,很快就能產生熱量。可是那時候的破老漢連吃飯都成問題,哪裡還會有錢買酒喝。喝酒是一件異常奢侈的事情,只有吃商品糧拿工資的人才能買得起酒喝。

破老漢忙得氣喘吁吁,忙得兩個手臂都麻木了,升子身上還是沒有一點溫度。破老漢傷心透了,他為不能挽救一個生命而傷心。一滴渾濁的眼淚掛在破老漢的眼角搖搖欲墜。

破老漢站起身來,伸出粗糙的手掌抹去眼角的淚水。他吆喝著羊群,準備離開。

破老漢走出了幾步,還是放心不下,轉過頭去,突然看到升子睜開了眼睛。破老漢啊呀呀叫著,連滾帶爬地跑到了升子的跟前,他問:「你是誰?你咋會在這裡?誰把你綁到了樹上?」升子虛弱得說不出一句話,他的眼瞼閃了閃,又無力地閉上。

破老漢說:「你等等,等等,我這就叫人去。」

破老漢吆著羊群又上路了,他走得很急,一路都在鞭打著羊群,向回家的方向走。羊群咩咩地叫著,歡歡喜喜地邁動著四條瘦腿,在狹窄的路面上挨挨擦擦。破老漢走出了不遠,就看到一輛早起拉糞的架子車。他喊著拉架子車的人的名字,讓他把空架子車拉到升子的身邊。

升子在破老漢的羊圈裡一直睡了七天。七天後,升子能夠下地了。

這七天裡,洪哥一直在尋找著升子,甚至把在平原上躲禍的德子也找回來了。他們找遍了升子能夠去的所有地方,甚至還有險象環生的平山村,但是沒有升子的身影,也沒有他的一絲消息。

洪哥憂心如焚。

升子出現在洪哥面前時,已經是第八天的黃昏。升子臉色蠟黃,像個紙紮的一樣單薄虛弱,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他。洪哥看到升子手腕上的傷口,全都明白了。他扶著升子躺在炕上,然後翻箱倒櫃取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交到了德子的手中:「買肉去,全買了。」

那天晚上,洪哥在家中做了一頓蘿蔔燉肉。在苦寒的西北,那個時候的冬天僅有的蔬菜就是白蘿蔔。白蘿蔔貫穿在漫長的冬季,出現在普通人家的餐桌上,當時老家有句順口溜:「早晨煮蘿蔔,下午蘿蔔煮,晚上還是蘿蔔補。」後來我聽說了中醫上有一句諺語:「冬吃蘿蔔夏吃姜,勝似醫生開藥方。」老家的人吃了無數蘿蔔,卻幾乎沒有長壽的,沉重的生活負擔早早壓垮了他們。中醫還有很多諺語:「若要睡得好,常服靈芝草」;「吃了蘿蔔菜,啥病都不害」;「不乾不淨,吃了沒病」;「好人延年,惡人命短」。實踐證明了這些都是無稽之談。中醫博大精深,卻又神秘莫測,精華與糟粕共存,真理與謬論同處,普通人怎麼能夠理解分辨?所以,中醫才能夠成為張悟本和李一這些騙子妖道們行騙的工具。

蘿蔔燉肉是那時節人們能夠吃到的最好的東西。可是,弟兄三人端著飯碗,食不下嚥。

德子說:「和他們拼了。」

洪哥說:「拼了。」

三兄弟決定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