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白棉花,紅棉花 > 第四十五章我家出了個荒貨佬 >

第四十五章我家出了個荒貨佬

從滿姑單位出來時,母親和爹爹在心裡完全接受了朱世祥。

那天下午,滿姑下班回家途中專門轉到冶金機械局傳達室,告訴爹爹和母親,朱世祥表示對清波很滿意,他樂意繼續交往,他想知道清波的態度。

「清波對小朱也很滿意!我們都很滿意!希望他們能繼續交往下去!」爹爹和母親答覆滿姑。

從益陽回桃江縣教師進修學校後,清波的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經常揣摩徐令軍的心思,但徐令軍沒有任何表示。同學們問徐令軍鎖的是哪個姑娘的自行車,他回答說那是虛構的情節。清波揣摩不出徐令軍的心思。

清波更多的是拿朱世祥與徐令軍作比較。但比來比去的結果是,人與人是不同的,完全沒有可比性。她索性不再比,告訴自己:「如果徐令軍無意,比較有何意義呢?」

過了幾天,朱世祥的信便來了。信中,他很體貼地叮囑清波:「學習辛苦,要吃好一點兒」「天氣還比較冷,睡前用熱水泡泡腳」「春天天氣多變,要注意增減衣服」。

朱世祥幾乎每天一封信來。清波班上的同學都發現了這個情況:自清波請假去益陽回來,每天都有益陽市日雜公司的信。他們叫清波請吃糖。

又過了幾天。一天中午放學,清波和同學們騎自行車回進修學校,朱世祥居然在她寢室門口等著她。

朱世祥穿著一件很時尚的米黃色長款風衣,讓人眼前一亮。同學們起哄,清波已無法辯解。朱世祥請清波全寢室的女同學不要到食堂吃午飯,他要請大家到館子裡吃火鍋。

清波本不想讓朱世祥這樣安排的,她覺得還需要冷靜考慮,也不想花朱世祥的錢,但同寢室的幾個女學員都像饞貓,一個勁兒說去吃魚籽火鍋。

吃完火鍋,起身回進修學校。路上,吃得肚子撐的女同學們悄悄對清波說:「這小伙子挺好,你眼光不錯!」

朱世祥這次回益陽,帶著一堆「光榮任務」——吃火鍋時,他主動問起要不要幫忙買一些在桃江不好買到的緊俏貨,價格還是平價。

朱世祥在桃江與益陽的往返變得頻繁而備受歡迎。他幫清波的同學們帶一批平價緊俏貨物來,再帶一堆「光榮任務」回去。請他帶東西的人除了清波的室友,已迅速擴大到其他寢室的女同學,並擴大到男同學甚至老師了。

在進修學校的老師同學的認知裡,朱世祥是劉清波的男朋友。

春季早季稻秧插下去以後,在母親的招攬下,我叔叔家和大哥、小哥家及部分親友鄉鄰通過朱世祥輕鬆地買到了尿素。親友鄉鄰都讚歎母親找了一個如意郎婿[1],都感歎好姑娘清波有好命。

母親嫌房子太寒磣,在清波的進修學校培訓班結業前,母親叫毛坨找師傅把堂屋和偏房的牆刷白,迎接朱世祥首次登門。

母親完全臣服於城鄉生活差別上存在的巨大鴻溝。其實,我家那時候在莊子灣乃至整個桃江農村都已算比較富裕的了:爹爹拿一份退休工資和一份守傳達室的工資;清波當教師也有工資;樂怡光是帶徒弟的收入就非常可觀,還幫人做衣褲也能賺錢。在母親的主導下,樂怡又增添了一項可觀的收入——她帶領徒弟們製作成衣出售,賣成衣賺的錢比幫人做衣服賺的錢高出一截。我家不僅有縫紉機,還新買了一台昂貴的三線鎖邊機。當時,全公社也只有兩台三線鎖邊機:一台在舒塘,另一台在我家。半個公社的人都拿著上檔次的布料來我家鎖三線。這又是一個賺錢的活兒!

母親卻擔心朱世祥不習慣土牆的顏色,她認為朱世祥習慣了鋼筋水泥和石灰牆的顏色。

西邊那間臥室朝南及面對地坪的牆是木板牆,沒法刷白。堂屋、偏房的泥磚牆和土牆從底往上刷了約兩米。刷牆師傅肯定想把活兒做得更漂亮一點兒,但泥磚牆和土牆實在不好刷,就像麻袋上繡花——底子太差了。

我回家看到粉飾一新的牆壁,感覺還不如沒刷時好看。因為從地坪看,左邊是木板經日曬雨淋的灰黑色,右邊的牆上面是土的原色下面是白色,顯得不搭和滑稽。母親說:「咱家的樣子太窮了,刷白一點兒顯得好看些。」

朱世祥毫不在意我家牆壁的不搭和滑稽,他反而臉上寫滿感激和受寵若驚,對母親說我家接待太隆重讓他受之有愧。

朱世祥是先到進修學校幫師生們帶去一批平價貨物,幫清波辦完結業手續後,才和清波一起來莊子灣的。

母親接待朱世祥首次登門的規格之高,令清波和樂怡歎為觀止。

雞鴨已宰好,臘肉臘魚已取下洗好。朱世祥剛進家門,母親即遞上一盆熱水。熱水盆洗了又洗,洗臉毛巾是新買的,母親用山泉水洗淨後又在太陽下曬乾了的。吃飯時,母親不停夾菜給朱世祥並給他盛飯,朱世祥再三謙讓也無濟於事。

清波和樂怡對母親的做法提出質疑,但母親說:「愛崽敬先生,愛女敬郎婿。」

朱世祥很體貼地叫母親把臘肉臘魚收起來,他說他帶我晚上出去弄好吃的。

晚上,他果然帶我出去弄了很多好吃的——青蛙。

他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從他的包裡取出一支裝有三節大電池的手電筒,一束強光能照射到吉高叔爹家後面的土丘上。

我說青蛙是益蟲,是人類的好朋友。

朱世祥說皇帝還打獵呢,青蛙繁殖能力太強了,益蟲多了也會因害蟲不夠吃而餓死,適當抓捕青蛙其實有利於生態平衡。

我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比老師講的更深奧,並且白天收了他給我的見面禮——一套我特別特別喜歡的運動衣褲,我只好答應跟他出去弄好吃的了。

我的任務是提尿素袋子,當然是清洗了的乾淨袋子。朱世祥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後面。他用手電筒一掃,我便看到路上到處有三三兩兩鼓動的白肚皮。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和參與捕青蛙。青蛙很笨,手電筒一照,它就不動。朱世祥左手拿手電筒,照著青蛙的眼睛,然後輕輕彎下腰,右手不急不慢地從青蛙的頭頂垂直下去就把青蛙抓在手裡。

莊子灣好久沒人捕過青蛙了,除了20世紀60年代初社員們連樹皮和土都吃的時候。朱世祥是莊子灣自70年代以來的第一個捕蛙者。第二天、第三天我還幫他提過兩回尿素袋子,但後來清波看到報紙上說青蛙體內有蟲,食青蛙可能致病的報道後,不再允許我當朱世祥的「幫兇」,並對朱世祥的捕蛙行動下了禁令。

那次,朱世祥跟大哥、小哥都很聊得來。他跟大哥、小哥喝酒,三個人都喝得滿臉通紅像關公似的。

朱世祥一邊不停地端著酒杯跟大哥、小哥碰杯,不停地遞上他從益陽帶回來的「銀象牌」高檔香煙,一邊說:「時勢造英雄,改革開放的春潮席捲全國,順應時勢就能拔得頭籌。不管是城裡人還是農村人,苦怕了,窮怕了,鄧小平就是要讓我們大膽富起來。誰不想富啊?想富就得動腦筋,就得動作快。」

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的朱世祥還講了千里之外的事。他說,江蘇省有個叫吳仁寶的人,搞集體出工時,每逢檢查組來,就安排農民在田里插紅旗,檢查組一走,他就帶領農民轉進生產隊的五金廠,賺了不少錢,現在成了全國的先進典型。朱世祥激動地說:「吳仁寶為什麼要辦五金廠?因為他知道,種田掙不到錢,做生意才掙得到錢!」

朱世祥這些話深得母親認可,也贏得了母親、大哥、小哥和我全家人的由衷感激。他的話引起大哥、小哥的強烈共鳴。大哥因為有外面三個姐姐從未停歇的幫助而缺乏投身於時代浪潮的勇氣和銳氣,但小哥卻從朱世祥的言語中堅定了勤勞致富的信心。

朱世祥的首次登門取得了完勝。他贏得了母親、樂怡、大哥大嫂、小哥小嫂及叔叔嬸娘和幾個堂哥堂嫂們一致的認可,也贏得了鄰里的一致好評。清波也看到了朱世祥的很多優點,從內心願意與朱世祥繼續交往下去。朱世祥也越來越愛看書,他常在書攤上租金庸、梁羽生的長篇武俠小說。

那次所有見過朱世祥的人都深信朱世祥聰明能幹,體貼心疼人,孝敬長輩,都深信他能發大財。特別是大哥和小哥,深信清波跟著朱世祥會迅速過上幸福富足的美好生活。

後來的事實令人遺憾,朱世祥雖然也曾官居益陽市日雜總公司銷售部總經理,也曾與人合夥開過酒樓辦過賓館,但總是不得要領,也缺少韌勁,一直未能發家致富。直到他50歲以後才在廣州開始略有積蓄,但他已經不再是我的姐夫——他跟清波的婚姻最終走向解體。

小哥毛坨卻真真切切地迅速脫穎而出,成為張目橋的首富。

小哥在均田沖建新屋後,靠種田墾土和篾匠手藝養家餬口。生產隊隊長不能帶領社員創造幸福生活,不能成為勤勞致富的榜樣,是一件丟臉的事情。形勢逼人,剛開始毛坨不僅未能成為勤勞致富的領頭羊,還有不斷落伍的可惱態勢。莊子灣的劉信輝、藕塘的劉孟之先後買回手扶拖拉機,靠幫人拉貨賺了不少錢。莊子灣除劉信輝外,退伍軍人殷古儀家承接各種業務,羅放羊家在路邊的家裡開了個私營百貨商店。張目橋田家沖那邊,甚至有人通過大哥牽線找到我那位在長春汽車製造廠工作的同父異母的三姐,千里迢迢開回一輛貨車幹起了運輸的大業務。小哥不甘落後,卻一時想不出好路子。

母親給小哥指了一條路,後來小哥就是靠這條路迅速發財的。

均田沖的山那邊,屬於道光沖大隊的地盤裡有一戶收廢品出名的曾姓人家,一直過得殷實。母親發現他家並沒有別的門路,唯一的門路就是收廢品。母親跟曾家夫婦聊天得知,收廢品收入很可觀:一斤紙皮一分錢買進,兩分半賣出;一斤爛銅一角五買進,四角錢賣出……

曾家那個長年收廢品的男人年紀已大,挑不動擔了。他的幾個兒女都不願繼承其衣缽。因為挑擔收廢品的人,被鄉親們叫作「荒貨佬」,這個稱謂含有輕視、嘲諷之意。他雖然對收廢品情有獨鍾,但力不從心,正在逐漸退出「廢品江湖」。母親請他當毛坨的「業務指導」。

得到曾家男人的欣然應允後,母親又去做小哥的思想動員工作。母親跟小哥說:「你讀書少,也缺錢做成本,你做廢品生意吧。篾擔雖小但能發財。你親爹曾章甫就是靠著一擔篾筐養活一家人的!」

母親給小哥的佈局是:先挑擔沿家沿戶收廢品,慢慢摸清門路後,爭取過一年左右開一個廢品收購站。這既不要成本,又能賺回可觀的利潤。

小哥毛坨對他身為生產隊隊長竟然挑擔沿家沿戶收廢品感到難為情,嫌「荒貨佬」名聲不好,遭人輕視,有失體面。母親說:「一不偷二不搶,你怕什麼?收廢品,廢物利用,既利於社會,又能賺錢,這是極光榮的事。你先試試看,賺不到錢就另找路子!」

小嫂劉放雲雖然咯咯咯不停地笑,但她說她不怕別人說她是「荒貨佬堂客」。

小哥是篾匠,家裡篾筐多的是。他挑著擔,帶一桿秤,揣著清波給他的第一筆本錢——清波第一次去益陽朱家時,朱世祥的父母送給清波的20塊錢——在母親鼓勵的目光中扭扭捏捏地上路了。

他很快就嘗到了甜頭。

酒瓶、舊書、爛銅、爛鐵、爛塑料……他把第一天收到的貨送到紅茶廠那邊的廢品收購站,付出的成本立馬翻著倍兒進了他的口袋。他算了又算,他第一天輕輕鬆鬆地就賺了12塊6角8分錢。這比他以往種田種菜或做篾匠十天八天賺的錢還多,這也是清波小半個月的工資了!

毛坨很快摸索出收廢品的經驗:爛鐵五六分錢一斤收進來,賣到收購站也就八分錢的價,挑著重,賺得少;玻璃瓶也是,費力不贏利;塑料輕,但占篾筐空間大,大半擔也賺不了幾塊錢;好東西是爛銅,有時候收幾個破銅壺爛銅鎖,就夠給堂客和女兒買件的確良衣服了;遇到單位賣舊書舊報紙也不錯,利潤也很高。

他知道了在每天晚上收購站關門之前把當天收到的廢品賣掉,回均田衝前到我家向母親匯報收入情況。

毛坨向母親匯報時,咧開嘴興奮地笑。

母親的心裡像喝了蜜一樣甜,她鼓勵毛坨:「放下面子,好好幹!『荒貨佬』的籮筐筐就是你的錢囊囊!」

然而,小哥始終沒有擺脫作為「荒貨佬」的尷尬。我和同學劉爭春、范旭兵、顏勁松、戴啟元、羅向榮、劉耀他們一起放學回家時,曾經撞見挑擔的小哥。我停下,高興地問小哥今天收了什麼好貨,我還充滿好奇地翻看他的篾筐。同學們也一窩蜂地跟著我翻看小哥的戰利品。我看到小哥憨笑中難為情的表情。


[1] 郎婿是桃江方言,即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