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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紅色的鐵鏈鎖

春節過後,清波滿20歲了,她到了戀愛的年齡。

在荷塘公社乃至修山區小學教師隊伍中,劉清波老師享有較高的知名度和美譽度。這,一是因為她教學成績期期過硬;二是因為她漂亮溫柔,品行端正;三是因為她所在學校的同事特別是校長經常在各種場合說讚美她的話。

近兩三年來,有的男教師有意主動靠近她,她都裝傻。如果對方挑明,她會不好意思地親自或請好朋友傳話說她還小,暫時不考慮,請對方諒解。

張目橋大隊及附近大隊的媒婆們一直記著爹爹和母親的話:清波要滿20歲後才考慮談對象。一些「忠心耿耿」的媒婆牢牢記著清波的生日,她們下決心幫清波找個好人家。清波終於年滿20歲了,各路媒婆又來踏我家的門檻了。

她們帶來好多的相片,介紹好多的小伙,提供好多的機會。

爹爹和母親有些急了,一味地拒絕別人讓他倆感到難為情,感到愧疚。

他倆早已密謀好了,清波的婚姻大事由他倆做主。

半年前,母親到益陽探望爹爹,跟爹爹商量清波找對象的事。他倆一致認為,要把清波嫁到益陽大城市來。

嫁到益陽大城市,那是連躍好幾級龍門啊!從荷塘公社到修山街上,再到桃江縣城,然後才能到益陽市,離省城長沙只差一點點了。我家在省城倒不是沒有親戚熟人,但把清波嫁到省城似乎太不現實,並且太遠,爹爹和母親嫁女入城的蛇心吞不下到省城聯姻的大象。益陽市有滿姑和滿姑父,離桃江也不算遠。清波嫁到益陽市是父母能想到的感到基本可行的最理想的辦法了。

爹爹守傳達室的冶金機械局就有不少單身小伙,但爹爹不方便找人做媒。除冶金機械局外,益陽那麼大,多的是好小伙!爹爹鄭重地拜託滿姑,請她幫忙留意。

當然,在滿姑物色到合適的小伙之前,爹爹和母親是不會透風給清波的。爹爹和母親像地下黨員一樣,興奮而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上線」滿姑的好消息。

爹爹在莊子灣過完春節後回益陽守傳達室。寒假結束後,清波回桃江縣教師進修學校。

爹爹和媽媽不知道,清波也像地下黨員一樣,在興奮而焦急地等待一個人的消息。

清波等待的那個人叫徐令軍,是她在教師進修學校的同班同學。

徐令軍是沾溪公社人,恢復高考後的首批益陽師範畢業生,在荷塘中學教初中語文。師範畢業生在當時的桃江教師隊伍中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的才子了。徐令軍在益陽市學習過兩年,但沒能留在益陽市,所以他不可能是我爹爹和母親滿意的女婿人選,他當然也不知道我爹爹和母親的擇婿標準。

徐令軍分配來荷塘中學後不久,在公社聯校教師會議的會場見到清波,第一眼就被清波吸引了。但他是個性格偏內向的人,遲遲沒有表白,只是處處留意清波,盡可能找機會接近清波。

有時候在會場,他會主動坐到清波旁邊的凳子上,跟清波聊天,他們聊文學,聊美術,聊對學生素養的培養,聊改革開放和時代變遷等。他分幾次送過他畫的畫、他寫的詩歌給清波。他不是那種說話滔滔不絕的人,切入話題不深,扯得也不遠,每次都只是點到為止。送畫和詩也只悄悄地說請劉老師點評。慢慢地,清波對這個徐令軍產生了好感。

徐令軍不是美術教師,但他畫的畫卻那麼出眾。他送過清波一幅牡丹圖、一幅鴛鴦圖、一幅葡萄圖。清波曾把那幾幅畫拿給我欣賞,我歎為觀止。我當然不知道作者是誰,也不知道三幅畫有何含義。現在,我要是不避牽強,我會這麼分析:他在說清波是天下最美麗最高貴的鮮花,他希望與她成雙成對如鴛鴦,生很多漂亮可愛的子女。

徐令軍不是專業詩人,但他寫的新體詩似乎很不錯。我記得有幾首詩是用毛筆小楷書寫的,詩的形式跟我讀過的郭沫若的新體詩差不多。當時我已潛心跟爹爹習書法三年,感覺那小楷功力竟遠在我之上。詩的內容我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寫一頭水牛老是到井裡喝水,它不知道井裡的小青蛙是否明白它的嚮往。水牛不停地喝水,但止不住地渴。

我記得詩尾的兩句:「不是口渴,是心渴。」

清波給我看那首兩頁紙的小楷詩的時間,是我四年級上學期開學不久的初秋。我當時跟清波住在曹家嘴學校裡。憑我當時的語感,我看那首詩後對清波姐說:「這是一首情詩!」

清波的臉「唰」地一下紅了。

清波和徐令軍是荷塘公社聯校推薦去縣教師進修學校培訓的僅有的兩人:一個是小學語文教師,一個是初中語文教師,都是優秀青年教師。

中秋前,他們都不知道即將會有同學一場的緣分。因為他們一個在曹家嘴學校,一個在公社中學。徐令軍的一次感情的試探在清波那裡碰了一次小小的壁。

清波的拒絕,不是因為她不滿意徐令軍,也不是因為爹爹和母親的反對,而是因為徐令軍表白的時間不對,試探的方式也不妥——那年的中秋節恰好是國慶節,也正是他父親六十壽誕,他在國慶前找借口到曹家嘴學校,對清波說:「劉老師,我們去外面散散步好嗎?」

清波心如鹿撞,她的潛意識裡或許一直在等候他的表白。但他的表白似乎並不是清波所幻想的那樣。她怕同事和學生看到,怕他們誤傳,也怕我看到後向母親和爹爹告狀。她為難地說:「徐老師,兩個人出去散步,影響不好……」

徐令軍愣了一下,尷尬中遲疑了約半分鐘,他再次鼓起勇氣,問:「我想請你中秋節去我家玩,好嗎?」

清波用低得彷彿只有她自己聽得見的音量說:「徐老師,我還沒滿二十歲……」

清波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想告訴徐令軍,她不滿二十歲,爹爹和母親不允許她戀愛,但她就快滿二十歲了。她想告訴他,如果他在她二十歲生日後才說出來該多好!但她說不出口。

見徐令軍似乎遭到重挫,像霜打的茄子,清波很不忍。她想補充說點兒什麼,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徐令軍起身準備離開,她想送,卻也沒去送。她站起來,鼓起勇氣抬起低垂的頭,說:「徐老師,你的詩和畫都很好,我很喜歡……」

一個半月後,徐令軍帶著感傷,帶著遺憾,也帶著新的希望一大早就趕到了教師進修學校。他報到時,清波還沒到校。

等到快中午的時候,他才等到清波。清波騎著她的新自行車,載著簡單的行李到了學校。

他依然是那副穩重內斂的模樣,他告訴清波報到處在哪裡、女學員寢室在哪裡、食堂在哪裡,問清波要不要幫忙。現場報名的人並不多,清波不需要幫忙,他便離開了。

進修學校教室有限,只能借用桃江一中的教室。桃江一中離進修學校兩三里路,原以為只是用於往返於莊子灣與縣城的自行車又有了新用場,成了清波往返於教室與寢室的交通工具。

清波幸虧買了自行車,因為學員們幾乎個個都是自行車代步,住在縣城的學員也不例外。

有一天中午放學,準備和同學們一起騎車回進修學校食堂吃飯。清波發現她的自行車前輪上多了一把紅色的鐵鏈鎖,鐵鏈鎖把她自行車的前輪鎖在樹幹上了。

「清波!讓我載你回吧!」有男同學獻慇勤。

清波選擇了步行。

路上有騎車的男同學打招呼,請清波上車。但清波微笑著謝絕,依然步行。

從那以後,清波發現她的自行車車輪總是被鎖在樹幹上。今天鎖住前輪,明天鎖住後輪。

清波繼續微笑著謝絕男同學的邀請,她誰的車也不坐。

在步行往返的路上,她瞥見自行車上的徐令軍慌亂的眼神。

徐令軍沒有邀請她坐他的自行車,只是往前逃去,似乎把車蹬得更快。

2月,寒假一天天近了。

那年的春天來得早,教師進修學校放寒假的那天,正是立春。

清波的自行車還是會和樹幹鎖在一起,今天前輪,明天後輪。

她依然步行,還是總有男同學獻慇勤。

放寒假那天,語文科代表徐令軍分發本學期的語文作業簿。清波看到她的作業簿內頁露出一張紙條的一個角。她心跳突然加速,看到紙條上用楷書工工整整地寫了一首小詩,小詩的題目是「請劉清波同學指正——等待」。

那張紙條,清波本來是留著的,但兩年以後,被她燒掉了,用她珍珠般的眼淚殉伴。

那首「等待」,清波至今還能背誦:

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去微風掀起春的潮聲我不知道怎麼開啟春天讓片片桃花點綴原野於是我緊捂含苞的花蕾生怕風鈴把她搖痛

我把耳孔撐得老大生怕錯過陽光綻放的聲音穿透牆壁和黑板的眺望點亮我欲言又止的眸

我溪涉水而行綿綿不絕的渴盼像泰山壓頂一般砸向我一分分一秒秒在等待的含義裡捕捉她的單純我心懷雷雨閃電把等待遺落在她心上

就像花朵交給了春光我把心交給了她讓魂裡夢外琢刻等待不老的巖畫

紙條的背面,用流暢的行書寫了一句話:「江河等來冰融,田野等來蛙聲,學期等來放假,我要等到何時?!」

學員們歸心似箭,老師一宣佈放假,同學們就一哄而散。清波的好姐妹、桃江三中的同班同學、同期接班又成為進修學校同班同學的鍾爽清約清波去縣城的親戚家寄放行李,她們擔心進修學校的寢室失竊。

清波和徐令軍沒能道聲別,沒能互祝新年快樂,便各自回了家。

清波滿20歲的生日過後,進修學校又開學了。在這個學期,她埋葬了剛要萌芽的愛情。

如地下黨員一般的清波,在等待來自徐令軍的消息。

等徐令軍的什麼消息呢?她自己也說不清。

清波心想,滿了20歲,就擁有了戀愛的權利,她可以認真考慮戀愛和婚姻的大事了。

新學期第一次發作業簿。兒童心理科代表劉清波在徐令軍的作業簿上夾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你不用再等待了。」

這句話,讓清波遺憾一生,後悔一生。

那張紙條是清波發作業簿前匆匆寫的,她來不及多想,只是想告訴徐令軍:我跟上個學期不一樣了,我滿20歲了,我可以戀愛了。但她沒想到那句話是有歧義的——第一種解讀:你不用再等待了,你已經等到了機會!第二種解讀:你不用再等待了,你不可能有機會!

她在忐忑和甜蜜的等待中,只想到第一種解讀。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她都沒有意識到她的那張紙條還可有另一種解讀。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她曾悄悄地向徐令軍拋去疑惑的目光。

徐令軍除了尷尬和拘謹,沒有其他任何表示。

清波的自行車也不再有紅色的鐵鏈鎖了。

不久,一個喜訊在教師進修班上炸開:徐令軍的散文《紅色的鐵鏈鎖》在《年輕人》雜誌上發表了。

《年輕人》當時雖然創刊不久,但它由沈從文題寫刊名,刊物風格順應改革開放的新潮流和20世紀80年代青少年的心理,在青年教師群體中影響很大。徐令軍的作品居然在《年輕人》上變成鉛字,這讓進修學校的教師和學員們驚歎不已。

徐令軍的《紅色的鐵鏈鎖》寫了他「堅持不懈地」鎖住某個女孩的自行車的故事。他那樣做的目的是渴望自己有機會載那個女孩。他渴望那個女孩坐在他自行車的後架上,緊緊地摟著他的腰,任他在縣城兜圈,任風把女孩的烏黑濃密的長頭吹起。但他一直沒能開口,也就沒能載上那個女孩。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筆下的那個女孩在她的日記本裡寫過一首詩:

那個笨詩人從來都沒有明白為什麼在他無數次地把我的自行車鎖在樹幹之後我卻從不會換個他找不到的地方停車甚至還會讓自行車與樹幹貼得更緊為什麼自行車在鎖住之後我寧願在寒風中走路而不願讓別人載那是因為我有一個期盼偷偷希望有那麼一次他在鎖住我的自行車之後對我說:上來吧,我載你回笨詩人啊笨詩人你的鐵鏈鎖鎖的不是自行車的輪胎而是鎖在有情人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