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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樂怡輟學

時間像春風一樣拂過。家庭小喜和國家大喜從天而降。

家庭的小喜是我小哥毛坨結婚生女。

毛坨終於在快滿二十五歲、快掉入單身漢行列的坎前的年初把官沖生產隊的劉放雲娶進了門,並且乘勝追擊,在年末就生了女兒當上了爹。

爹爹給毛坨的女兒取名劉廣宇,希望她能學業有成,視野開闊,在廣闊的宇宙中縱橫馳騁。

那年年初,在毛坨結婚前,母親和爹爹商議,把家分了。

我們那一排屋子,靠西兩間歸大哥大嫂,中間的堂屋及新蓋好的一間茅屋給了毛坨。爹爹、母親帶著清波、樂怡和我,五個人擠在新蓋的偏屋裡。新改建的茅廁雜屋由毛坨和我家共用。

農村人家,每個兒子結婚,分一次家,這家就窮下去一大截。

我家大哥大嫂結婚分家,爹爹和母親還沒來得及享受寬敞的住房、客房、廚房,就退化到幾個人擠一間房、毛坨住廚房旮旯的窘境裡。剛新蓋了土牆茅房,毛坨和劉放雲成家,爹爹母親帶著我們只能住廚房旮旯了。

可悲的是,幾千年來農村人對此不以為苦,反以為樂。兒子成家,把家分出去,再擁擠再窮苦也覺得快樂。即便生兒子是負擔,農村人砸鍋賣鐵也要生一個甚至一堆兒子出來。

順便說一下,我從小學讀到大學畢業,我家都一直住在這個房子裡。雖然這房子有過調整,有過局部模樣的改變,但它始終只是一個破房子。從小學到大學,最令我感到緊張和難堪的事情之一就是同學到我家來玩。爹爹就是在那個破房子裡病逝的,爹爹到死的那一天也沒享受到紅磚房和樓房。

國家的大喜是恢復高考制度。

這無異於一聲響徹雲霄的春雷!

荷塘公社有不少青壯年報了名,參加了高考。一件值得大書特書、一直傳頌至今——也將永載桃江縣乃至中華人民共和國高考史冊的事件——在荷塘公社發生了。

那個能在春凳上跪著堅持很長時間、經常抽時間去向我龍舫叔爺請教的書獃子邢強兵終於等來了機會!他毅然中止他利用無數個夜晚,抵抗蚊蟲叮咬趕寫長篇小說《雄鷹展翅》的宏偉行動,向更高的目標進發——報名參加高考。

那年是1977年。

那年的高考機會來之不易。恢復高考的政策也是一波三折:那年8月,鄧小平同志在北京主持召開了科學與教育工作座談會,座談會討論的重點逐漸轉移到高校招生這個熱點問題上來。而在此之前,教育部以「來不及改變」為由,決定仍然維持「文化大革命」中推薦上大學的辦法,並剛剛將方案送出上報中央。不少同志在座談會上旗幟鮮明地反對教育部的做法,揭露推薦上大學的弊病,主張立即恢復高考。這些意見得到鄧小平同志的支持,他要求教育部立即把報送中央的報告追回來。教育部再次召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之後有關部門緊急研究並作出了恢復高考的決定。

10月下旬,恢復高考的消息像疾風一樣刮遍神州大地,並吹到書獃子邢強兵和廣大青壯年耳朵裡。消息還稱,時間緊迫,高考將於一個月後在全國範圍內進行。

勇於一試的青壯年們趕緊到公社或直接到縣教育局報了名,並投入到緊張的複習備考中。

那是很多人難忘的記憶,有人用詩歌記錄了當時的情景:

「中央決定復高考,知識青年拍手笑。白天戰天並斗地,夜晚擦槍又磨刀。」

「一顆忠心紅又紅,兩種準備牢上牢。身居鄉村小茅屋,心懷四化大目標。」

有條件的人乾脆向生產隊請了一個月的假,專門學習迎考。地主崽子邢強兵沒能享有這個福分,他只能「白天戰天並斗地,夜晚擦槍又磨刀」。

那年冬天,因「文化大革命」十年積壓下來的五百七十多萬青壯年男女,從車間,從稻田,從棉土,從軍營……走進了曾被關閉了十餘年的高考考場,走進了改變自己和國家命運的考場。

整個世界都聽到了五百七十多萬考生的心跳!

考生趕考的腳步,中國趕考的身影,就此載入世界教育史冊。

受教學條件限制,當年全國大專院校錄取新生27.3萬人。

十年精英同場競技,高考的難度是空前的。

荷塘公社的書獃子邢強兵向生產隊請了三天病假,在縣城參加了高考。不久,他以益陽地區文科狀元的分數被北京大學政治系錄取。

邢強兵的北京大學錄取通知書在桃江縣教育界掀起驚濤巨浪。但在生產隊卻幾乎吹不起一絲漣漪。

「北京是偉大祖國的首都,偉大祖國的心臟,這誰都知道。但北京大學算個鳥啊?還頂不上個北京茅廁!北京大學一年能出幾擔谷、能出幾擔紅薯、能生幾個娃?」生產隊幹部對邢強兵的事不以為然。在他們的眼裡,北京大學遠不及荷塘公社武裝部威風,甚至還不如大隊民兵連。邢強兵考上北京大學,這算個鳥事!他邢強兵得繼續老老實實出集體工。啥叫政治戲(系)?他一個「四類分子」能演啥政治戲?「四類分子」老老實實接受改造,這就是政治戲!

生產隊隊長是個女的,姓穆,人稱「穆桂英」,性格就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她不顧邢強兵及其父母的苦苦哀求,堅持拒絕給這個地主崽子開證明。「穆桂英」的一段話,將永遠刻在桃江教育志上。她說:「我允許公貓睡我的褲襠,決不允許邢強兵讀大學。邢強兵要想讀大學!他要讀大學,除非我不當生產隊隊長!」

邢強兵被「穆桂英」留在了生產隊,留在了集體的田地裡。他真的沒能去讀書。開學的那一天,北京大學的師生們可能想不到,沒有如期報到的新生邢強兵被生產隊隊長剝奪了上學的權利。北京大學照章取消邢強兵學籍的時刻,一定想像不到千里之外的邢強兵承受的巨大屈辱。

書獃子邢強兵可以忍受太陽穴上被人狠命一擊跌落台下,他絕對忍受不了沒有書讀。雖然沒有人、沒有力量幫助他,但他不甘放棄。他堅信,既然中央開啟了高考的大門,就一定會繼續下去。希望一定還有,他不會絕望。

第二年開春後,冰雪消融。隨著第一聲響雷,春天如期而至。桃花又一次紅艷艷地盛開了,柳絲如少女的秀髮在春風中搖曳。

神州大地再一次解凍了。

邢強兵再次報名參加了高考,與全國610萬人同場角逐。他再次成為益陽地區的文科狀元,再次被北京大學錄取。只是不再是政治系,而是中文系。

邢強兵能再一次被北京大學錄取,要感謝當年教育部門的政策。桃江縣教育局遵照上級指示,派專人負責檔案和有關證明材料,堅決杜絕類似的悲劇發生。

那個像茅坑裡的石頭一樣的生產隊隊長「穆桂英」這回沒能硬起來。她沒能重複那段永遠刻在桃江教育志上的話,就被公社擼掉了生產隊隊長的烏紗帽——這在中國官階裡根本算不得烏紗帽——但它卻實實在在擁有剝奪北京大學政治系新生入學權利的無上權力。

這年初秋,瘦成皮包骨的益陽地區雙年狀元邢強兵挑著破棉絮,滿懷崇高的報國之志,腳踩一雙爛草鞋,踏地有聲地走進北京大學。未名湖和煦的微風洗蕩著他飽受屈辱的肌膚和心靈。七八級新生邢強兵,1978年秋季入學,比春天入學的七七級學生只晚了半年。這是他求學路上不幸中的萬幸。

邢強兵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先進了教育部,後進了人民教育出版社。我讀初中和高中的時候,語文老師叫我們翻開語文課本,找到「責任編輯:邢強兵」字眼,告訴我們,這是從我們桃江縣荷塘鄉騰空而起的蛟龍。數以億計的中國人讀過邢強兵編輯的語文課本。

清波、樂怡初中快畢業了。

她倆讀初中期間,桃江教育局按上級規定恢復秋季入學制度,害得那時候的學生多讀了一個學期的小學、初中或高中。

中考前兩三個月,桃江縣劇團通知招人,學校李恩賜老師帶隊去縣劇團裡面試,整個修山區只有樂怡被縣劇團當場錄取。13歲的樂怡五官漂亮,個子已接近一米六六,從幼兒時期開始吟詩的經歷帶給她明顯與一般農村女生不同的書卷氣,尤其是聲音甜潤,高聲能高得探入雲中,低音能低得沉入河底。面試時樂怡唱了一段她在學校、公社的文藝匯演上多次表演過的花鼓戲《補鍋》片段,唱得有板有眼,入情入戲。李恩賜老師帶著同學們從縣城回來時,特意轉到鴨婆嘴學校向爹爹報喜。到縣劇團當演員,就是吃上了國家糧啊!不料,爹爹當即就謝絕了李恩賜老師,當著同學們的面跟樂怡說:「絕對不許當演員!」

樂怡其實早就預料到了爹爹的反應,因為爹爹平時在家聽到她練歌時,既讚歎她遺傳了母親的音樂天賦,也多次表露過只許在家裡和學校中哼哼唱唱,但絕不許以演唱為職業的堅決態度。

「音樂也是知識咧!進縣城當演員,這是最實際的飯碗問題,你爹真封建!」李恩賜老師領著學生們從鴨婆嘴學校出來時,悄悄地對樂怡說。

那天吃過晚飯後,樂怡才把考縣劇團的情況及爹爹的態度告訴了母親。樂怡很懂事,她知道爹爹的脾氣,也知道爹爹是怕她學壞。她擔心母親難過,反過來安慰母親:「我只是去試試,考著玩的。我其實不想當演員,我想考高中。」

「是的!讀高中,考大學是更好的出路!」母親說這話時,內心充滿著矛盾。母親讀師範時學的就是藝體專業,也當過音樂教師,她自己很喜歡音樂,她希望樂怡能在音樂演藝方面有所作為。並且,這是一條跳出農門的捷徑。樂怡當演員賺錢,找個吃國家糧的男人成家,我家的光景將大為改善。但另一方面,母親習慣於尊重和服從爹爹,她知道這是爹爹對女兒的一種更切實際的關愛。

清波在一旁聽著,心裡充滿緊張忐忑。她生怕自己說錯話,惹母親和樂怡更加傷心。見樂怡這麼堅強,清波稍稍心寬。她輕聲對樂怡說:「馬上就要中考了。莫想劇團的事,抓緊時間複習吧!」

不久,中考成績公佈。

清波、樂怡兩人都以優秀的成績考上了高中——桃江三中。

桃江三中不是重點高中,但當時的高中是分區入學的。荷塘公社歸屬三區,荷塘的學生不管成績多好,考上高中就讀桃江三中。桃江三中是在母親的母校湘山中學的原址上加建的。湘山中學從修山街遷到縣城並改名桃江一中後,按一區一高中的辦學規模,縣教育局在湘山中學的原址上加建了桃江三中。

收到高中入學通知書固然可喜,但爹爹和母親供不起兩個女兒讀書。爹爹和母親把清波、樂怡喊在一起召開家庭會議。

爹爹先說了他的意見:「高中要寄宿,吃飯不在家,餐餐都得花錢。家裡經濟困難,實在供不起兩個人讀高中。讀高中是為了考大學,但考大學是一件頂難的事情。如果考不上大學還得回生產隊種田,高中讀了也沒多大作用。清波和樂怡之間,只能一個人繼續上學。」

樂怡緊咬著嘴唇,認真聽著爹爹講完,她看到母親眼睛裡閃爍著晶瑩的淚光。無須通過抽稻草或抓鬮的方式,爹爹話音剛落,樂怡便像個請命上戰場的戰士一樣說:「讓清波姐上學,我不上!」

「不上學意味著將面臨比失學更大的犧牲和付出,」爹爹說,「不上學就要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工,就要跟大人一起下田、上山、出工,養活一家人,太陽曬起、冷雨淋起都不能躲避的,這是一個需要面對和克服的很大的困難。」

誰上學誰不上學的問題,雖然是第一次在清波、樂怡面前公開討論,但其實爹爹和母親已私下討論過無數遍了。爹爹和母親很糾結。如果當初一個女兒讀高中考大學,一個女兒當演員吃國家糧,那就不存在誰升學誰失學的問題。但在縣裡當演員這條路被爹爹堵死,根本沒有討論的餘地。清波和樂怡,誰該繼續上學呢?論學習成績,清波更好一點兒,但這是清波更刻苦的緣故。教了幾十年書的爹爹很清楚,調皮好動的樂怡的學習後勁更足;論勞動能力和適應社會的能力,樂怡更強一些。清波性格文靜內向,體力不如樂怡強,做事的速度也不如樂怡快;論年紀,則應該是清波更合適一些。清波滿了15歲,樂怡才13歲多不到14歲。出集體工需要經常負重,清波畢竟骨頭長大了一點兒,樂怡正在往上躥個子,腿桿子細得像田里的鷺鷥。

見妹妹樂怡提出休學,清波感覺肝腸寸斷,她掩面而泣。清波對學業百般不捨,也對妹妹的學業百般不捨。她是多麼渴望繼續讀書!但此時讀書已不再是件簡單愉快的事情,它竟突然與對家庭的愧欠和對妹妹的愧欠交織在一起了。

樂怡休學,就意味著她立即會成為莊子灣生產隊的社員。遠遠超出她瘦小的肩膀和她的「鷺鷥腿」負荷能力的重擔,立即會毫不客氣地向她壓過來。

讓樂怡休學務農,這對樂怡是不公平的。前不久堵了她進劇團的路,她滿以為通過讀高中能改變命運。現在只能讓一人繼續讀書。她不願意看到姐姐清波失學,她寧願把機會留給清波,把生活的重擔留給自己。

見清波哭得傷心,樂怡起身抱住清波抽搐的肩膀。兩姐妹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母親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她緊緊地抱住兩個女兒,泣不成聲:「兩個好孩子——爹爹和媽媽對不住你們——」

滿頭銀髮的爹爹也在一旁默默垂淚。教書數十年的爹爹,平素最不忍見他的學生因貧窮而輟學。他最不願看到的輟學事件,此時竟發生在他的家裡、他的女兒身上。作為父親,他望著女兒渴望上學的眼睛卻無能為力,他明知樂怡的身體還承受不了生活的重擔卻無能為力,他怎能不心如刀絞?!

生產隊因窮輟學的「童農」,遠不止樂怡一個。小學畢業,甚至小學還未畢業就輟學的孩子,過去有,當時有,將來還會有。

有的「童農」運氣好,生產隊讓他們跟老婆婆們一起負責集體的棉花:挖坑、撒籽、填土、鋤地、打藥、摘棉、撕皮——那時候開始有人收購棉花樹皮,據說那是一味上好的中藥材——棉花就是那樣默默地無私奉獻——籽搾油,桃吐棉,皮入藥,枝幹為柴。

樂怡鷺鷥般的細腿沒能博得生產隊絲毫的憐憫和照顧。輟學後的樂怡,來不及有過多的思考,就投身於火熱的早稻收割和晚稻種植的「雙搶」任務中。

收早稻,新「四類分子」樂怡接受的任務之一是挑谷,即從打禾桶裡把谷挑到生產隊的曬穀坪。樂怡挑谷的籮筐是成年男子用的籮筐,這是生產隊統一編製的籮筐。為了盡可能節省挑谷往返的工夫,生產隊把籮筐的尺碼定得很大。踩打禾機的大漢給籮筐扒谷,那大漢沒有因為樂怡是新社員、是小孩子而少裝一點兒。只要是籮筐來了,就是滿滿一筐。剛收下來的一擔濕谷壓得樂怡細長的腰直不起來。她想徑直往前走,但沉重的籮筐一會兒左邊重一會兒右邊重,一會兒前邊重一會兒後邊重。她像一個喝醉了酒的人,挑著稻穀顫顫悠悠,東偏西倒。母親和毛坨沒有跟樂怡分在一塊兒,所以沒有見證樂怡第一次以社員身份挑谷的情景。

那天中午回家吃午飯,母親問樂怡吃不吃得消。渾身是泥的樂怡像一頭負重的老牛,直喘粗氣,她告訴母親:「擔子有好暗狠[1]!」

母親擔心樂怡砸壞腰,她來不及做飯,跑到官沖生產隊吉高叔爹家,請吉高叔爹幫樂怡編製一對尺寸稍小一點兒的籮筐。

第二天出工時,樂怡忐忑不安地挑著自家的新籮筐去挑谷。新籮筐比生產隊的略小一點兒,一筐約少裝十多斤濕谷,一擔就能少裝二三十斤。但樂怡擔心踩打禾機的大漢不肯接受她「私物公用」。

果然,大漢拒絕往樂怡的新籮筐裡扒谷,膽怯的樂怡灰溜溜地換上生產隊的大籮筐。這天中午,她不再跟母親說好暗狠,她咬緊牙關堅持下來了。

但她咬緊牙關的代價是砸壞了腰。在一次準備起肩的時候,她哎喲一聲,從扁擔下痛苦地蹲在地上,怎麼使勁兒也站不起來了。

人們叫喚田垅另一邊的毛坨。毛坨把砸壞了腰的樂怡背回了家。

大隊的郎中給母親開了一坨田七,叫母親回去拿擂缽磨碎後給樂怡沖水喝。

母親跑到生產隊隊長家,央求隊長暫時不要安排樂怡挑谷。母親說:「她還在長個子,腰砸壞了,再壓重擔,我這女兒就廢了!」

喝田七養傷的樂怡,被生產隊安排上山挖土。手掌手指磨出一個個血泡,但這比挑谷砸腰好多了。

樂怡腰傷治癒後,又繼續挑擔。挑晚稻,挑紅薯,挑馬鈴薯,挑白蘿蔔……

實際上,腰傷不是治癒了,而是永久地栽在身上了。往後只要天氣由晴變雨,樂怡就會感到腰疼痛。這終生的腰痛,大隊的郎中治不好了,扁鵲華佗也治不好了。


[1] 好暗狠是桃江土話,十分厲害、讓人吃不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