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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老年得子

我就是在那個正月初八的夜晚出生的。

在可惡的豺狗叼走我家唯一的小母雞的那天晚上,在那盞明淨的煤油燈下,在我家「丁字鋪」靠北牆的父母的床上,冒著挨餓甚至餓死的危險,我勇敢地降臨到了這個世界上。

那天入夜,我家罩著圓柱形玻璃罩的那盞煤油燈微弱地亮著。為了節省金貴的洋油,我家習慣把燈線擰到最小。哪怕是姐姐們複習功課或做家庭作業,都不會把燈線擰大。

圍著這盞煤油燈,爹爹認真地看著殘破不齊的古文書,兩個姐姐在學習,母親在做針線活。母親縫補好一家人的衣褲和鞋襪,又開始納鞋底。

小哥劉式農為生產隊的事還在隊上沒回來,他從早到晚都在忙碌著。分了家的大哥家在隔壁。大哥劉道任在煤油燈下砍木頭、刨木頭,大嫂在洗碗、洗衣、餵豬,一歲多的侄子劉耀拿著他爸爸刨下的木花卷玩耍。

夜漸深。兩個姐姐和隔壁的侄子都已入睡。除小哥還在隊裡忙碌外,我家和大哥家的大人們,都還在各忙各的事。

大約九點鐘,經驗豐富的母親感覺到肚子疼痛,對爹爹說:「良哥!恭喜你今夜夕[1]又要當爹了!」

母親叫爹爹快穿上木屐去請對面官沖的吉高叔翁媽來接生。在等吉高叔翁媽來我家的空隙裡,母親在緊張有序地跟時間賽跑。她先去灶前燒了一鍋開水,然後艱難地挪到床上,鋪好棉布包之類的物件,平靜地躺下,耐心而積極地等待著。

吉高叔翁媽是吉高叔爹的堂客。吉高叔爹也姓劉,貧農成分。吉高叔爹的輩分很高,是我爹爹的叔輩,但吉高叔爹比我爹爹小十歲,吉高叔翁媽比我母親小六歲。

爹爹到吉高叔爹家裡時,吉高叔爹和吉高叔翁媽兩口子正圍著火爐剝棉桃。

一聽說母親快要發作,吉高叔翁媽就立即帶了一件她小女兒劉友雲穿過的舊棉衣,和我爹爹一道匆匆趕往我家。

吉高叔翁媽來得正及時。她進我家後不久,母親的羊水就破了。一陣按部就班、忙而不亂的程序後,我帶著清脆響亮的啼哭聲,從母親的腹中來到飢寒交迫的人世間。

「恭喜你們咧!」吉高叔翁媽累得氣喘吁吁,臉上帶著勝利的笑,滿心喜悅地告訴我爹爹和母親,「一個好乖的伢子哦!」

伢子是桃江話,男孩的意思。整個湘方言都稱男孩為伢子。乖,在桃江話裡是漂亮、健康的意思。

母親一聽,疲憊地抿著嘴笑了。

吉高叔翁媽在迅速完成剪斷臍帶、熱水棉布擦拭等程序後,熟練地用一團爛棉絮將我包住,並用棉繩捆在我的胸前和腰間,然後給我穿上劉友雲穿過的舊棉衣。

「大概是五斤半重。」吉高叔翁媽抱著我,輕輕地一上一下掂量著說。

農村說嬰兒的重量,沒有秤,就是靠手感。一般就是接生婆的手感。當然也會靠眼睛。看著胖,甚至不抱也能說個大概的重量出來。沒有人在意這個誤差,反正胖也是養,瘦也是養。接生婆一般會故意把嬰兒的重量說大一些,因為農村人把「胖伢子」看作吉祥物。如果生下個「瘦猴」,總認為不太好。

吉高叔翁媽隔著牆喊隔壁的大哥:「道任!道任睡了嗎?恭喜你又得了一個弟弟呢!」

隔壁沒有聲音,砍木頭刨木頭的聲音早就停歇了,大哥應該早已進入了夢鄉。

「不曉得幾點鐘生的啊,只有道任有手錶。」

爹爹和母親沒有鐘錶。整個生產隊只有三四塊表。因為隊長要喊出工、散工,所以必須有表。除隊長外,大概只有悅會計、退伍軍人殷古儀和大哥家有表了。大哥為什麼能有表?因為大哥有外面的幾個姐姐鼎力幫扶——後文對此會有詳細解答。

大哥分家後的一個時期裡,因前柴後苕[2]的緣故,與我家來往較少,只是偶爾會跟爹爹講幾句必要的話。這種狀態直到侄子劉耀和我都長大成家後才慢慢改變。

那個夜裡,大哥睡著了,就沒人幫著看表讀表了。

我出生的時間就成了一個永遠的謎。

後來,有人給我算命,要母親報我的出生時辰。母親會說:「亥時!」

我長大後問母親,能肯定生我的時候是亥時嗎?

母親說:「算不準,但估計沒過11點,不到子時。」

能基本斷定我是亥時出生,這已讓我很知足了。我們那時候,農村很多孩子別說出生時辰,就是幾月初幾都不記得。有的人家甚至連孩子哪年出生都搞不准。

吉高叔翁媽把包著厚厚棉絮的我抱給母親看,母親蒼白的臉上笑開了花。

爹爹迫不及待地湊過來看我。他呆呆地看著,老淚縱橫。

關於爹爹流淚這件事,我在少年時,多次聽親戚講起。

有親戚說:「你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你爹爹和你媽商量著要把你摁進尿桶,淹死你,丟掉!」

母親說,那是他們瞎講,觀音菩薩和祖宗給我們送來一個乖兒子,再窮也要養大,就是砸鍋賣鐵,就是給人做女工,就是外出討米,也要把你養大。

爹爹卻只淡淡地告訴我,老年得子,得到一顆掌上明珠,高興,但家裡窮,怕養不好,喜憂參半,所以不自覺地流淚了。

直到2015年8月,母親85歲高齡了,而我也快四十二歲了,我決定用文字記錄小村故事的時候,我又一次問母親:「為何我的出世,帶給爹爹一眶熱淚?」

時過42年,母親仍掩不住激動。她向我透露了她對爹爹當年流淚的理解。

我出生的那年,爹爹55歲了。不僅滿頭銀髮顯得蒼老,爹爹的身體也確實老弱了。爹爹自知體弱多病,經濟狀況又如此不堪,兩個姐姐都還小,家裡負擔原本就已經很重。

1972年初秋,新的學期即將開學時,張目橋大隊通知爹爹下放,不再教書,必須跟生產隊出工,但生產隊說學校以後可能會給我爹補發工資,所以出工不能拿生產隊的工分,吃飯由自家解決。這等於多費了一個成人的口糧。爹爹當了幾十年的教書先生,從沒有在農村勞作過,而且農村勞動表現必須好,否則就要挨批鬥。

爹爹出工的任務:冬天是每天去割牛草,山裡、田埂上,到處找新鮮的牛草;春夏兩季是收牛屎,或撿生產隊集體收割之後的稻穗、油籽之類;秋天跟著大夥兒一起摘茶籽、摘棉花。爹爹不知道這次下放勞動後,何時能返回講台,或許一年半載,或許三五年,也或許到死的那天。

母親說,爹爹是極愛我這個小兒子的,也肯定極想守護著我長大成人,看著我學有所成,看著我娶妻生子。但他擔心他沒能力撫育我,沒時間守護我。如果養不好,教不好,則對不起我,還不如不生我。爹爹著了急,一急便流了淚。

爹爹把我放在兩個姐姐腳頭的被子裡,給吉高叔翁媽打下手,整理產床上的床單被褥。

可能是我拳打腳踢不願停歇,可能是我哭著鬧著不肯安睡,也可能是大人們窸窸窣窣地製造了噪聲,總之,當時近十歲的清波、八歲半的樂怡兩個人在半夜都醒了。她倆發現腳頭有一堆棉花包,便一齊用腳去踹,一邊踹一邊問母親腳頭是什麼東西。

爹爹和母親告訴姐姐們:「是你們的弟弟,剛出生的弟弟。」

兩個姐姐一下子興奮起來,一骨碌爬起來,擠到我這頭,看我的模樣。左看右看,不覺得這紅皮老鼠模樣的我有啥好看的,再加上寒冷難耐,於是很快便鑽回她們的被窩。

兩個姐姐不肯再睡。她倆合力幫我取名字。

「叫劉信輝好不好?」兩個姐姐滿懷希望地大聲問。

「不好!」爹爹說。

「那叫劉玉科好不好?」受了打擊的兩個姐姐不甘心地問。

「也不好!」爹爹回答。

「那叫劉雪蓮好不好?」兩個姐姐取名根本不去細想。

「也不好!」

「那叫劉放明呢?」

「不好!」

……

兩個姐姐幫我取的這些名字,來自生產隊上姓劉的男人的名字。她們以為可以用別人的名字,只要她們覺得這名字好聽,就拿過來送給弟弟。

自然,她們「取」的這些名字,全部被爹爹否定了。

爹爹說,55歲生的兒,五又重複一個五,這伢子上學前就叫「重五」吧。

於是,我就有了最初的名字:劉重五。幾年後,爹爹給我取名「劉鑒」,他希望像看鏡子一樣看護著我,也希望我以後能時刻正視自己,完善自我。

吉高叔翁媽提著燈盞回去後,小哥劉式農黑麻咕咚地[3]一身熱氣地從生產隊回了家。小哥回家時,肯定已到子時了。小哥聽說母親生了個男嬰,高興地大聲嚷:「好啊!好啊!」他用一雙長滿繭子的大手把我抱起來,送到嘴邊就親,彷彿是他老來當爹,而這個剛出世的弟弟是他求神拜佛渴望已久好不容易得來的寶貝兒子一樣興奮。

那個夜晚,興奮、喜悅、憂慮、感傷等複雜的情緒交織著,瀰漫在我家破舊的屋子裡。


[1] 今夜夕是桃江土話,今晚的意思。

[2] 前柴後苕是桃江土話,指再婚中前妻後妻及其子女們的複雜關係。

[3] 黑麻咕咚地是桃江土話,摸黑、走夜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