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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豺狗進我家

湖南中部偏北,有一個桃江縣。

桃江縣因一條蜿蜒的桃花江而得名。桃花江則由一曲曾經唱響東南亞的《桃花江是美人窩》而聞名。近百年前,著名作曲家黎錦暉先生因為他與桃花江畔一位女子[1]的美麗愛情而創作了這首歌,歌裡有句「桃花江是美人窩,桃花千萬朵比不上美人多」。

在桃江縣境內的最高峰浮邱山與資江之間,離縣城約二十里地的丘陵地帶,有個荷塘公社。荷塘這個名字,比桃江還美。

沿公社中學旁的港往高處走三四里地,便是張目橋大隊。「港」,在桃江話裡是比小溪流更大的溪流。港裡的水清澈見底,常年不結冰。到了冬天田野蕭瑟,但港底的水藻卻是綠油油的,把終年儲存的綠色全部奉獻出來。天越晴,水藻越綠。綠油油的水藻間常有三五成群的小魚鑽來游去。

聽老人們說,「張目橋」之名源於清乾隆年間的一個和尚。那和尚從外地雲遊至此,讚歎港邊桃林嬌艷,美不勝收。他過橋時見港邊洗衣濯足的大姑娘小媳婦比桃花還美,不禁在橋上駐足,張開雙目美美欣賞。他給這座橋取名為「張目橋」。人民公社時期,這個大隊就叫張目橋大隊。

大隊裡有一個叫莊子灣的偏僻小村莊,那時候叫莊子灣生產隊。

這是一塊以崗地、丘陵、山地居多的土地。高低不一的青翠山林把一個叫莊子灣的村莊圍了個圈兒,好像把這個村莊放在一個溫暖的搖窩[2]裡。

我家住在莊子灣生產隊裡一處有路、有丘、有水的地方,路是大隊裡連接各個生產隊的路。路雖然泥濘,但畢竟可以走手扶拖拉機,算是張目橋大隊裡一條主幹路了。這條路與我家之間,有一條一年四季蓄水的狹長小池塘。水從上端的棉田流下,經過池塘,流向下端的棉田。因此,宏觀地看這池塘,它彷彿是生產隊彎彎曲曲的灌水渠中一處被撐開的胃袋子。池塘長十來米,寬寬窄窄不規則,最寬處不過四五米,最窄處只有三米左右。

這池塘是我童年時期的樂園。池塘雖小,但在我們那樣的丘陵區,家旁邊有個小池塘,是令人羨慕的。除了不能下塘游泳,它給我帶來過無盡的樂趣。我在池塘邊釣魚、釣泥鰍,也釣過青蛙。我還喜歡跟著大人們往池塘裡潑灑茶油渣餅[3]煮過的水,然後守在旁邊看魚、蝦、泥鰍、鱔魚漸次浮上來,看它們越游越慢直至暈死過去,成為我的美食。

池塘一邊靠路,路邊斜向池塘有一些樹和映山紅之類的灌木。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一棵柳樹。我原是不曾在意這棵柳樹的,它甚至不如漫山遍野的竹子那麼顯眼。後來讀了豐子愷的《楊柳》,我才深深地迷戀上它婀娜多姿、如醉如舞的美。

池塘的另一邊是一塊大約兩分地的土丘。土丘上集中地挺立著幾棵成年杉樹,佝僂著幾棵香樟樹,還有稀稀拉拉的十幾株小楠竹。這座土丘靠近我家地坪的一角,一株香椿樹高高聳立。除了池塘邊的這座小土丘,還有一座正正規規的丘在我家屋後,算是我家的靠山。說它正正規規,是因為它大致是一個長方體。它高約三米,上面長了一些參差不齊的喬木和灌木,有酸棗樹、苦栗樹、母親種植的茶樹以及一些野生植物。

1973年春節剛過一個星期,農曆正月初八。

這天早上,天還朗朗地晴,村莊依然像個溫暖的搖窩。過了中午,便成了陰濕天氣,讓四面環山的村莊似乎變成了一個濕漉漉的瓜瓢[4]。難怪桃江人常嗔怪地說「春天孩兒像,一日三個樣」。

最終,寒冷的空氣終於再也包不住越來越濃的濕度,冬雨便從冷寂的天空中飄下來,輕輕地密密地飄落在人間。雨不太大,但隨風打在窗戶上用米湯糊貼的米黃色窗紙上,砰砰的響聲非常清晰。

其實日曆上已是初春了。這年的春天來得早。春節前就立了春,天也漸漸轉暖。但是,天氣濕冷,加上飢腸轆轆,更會讓人覺得衣不蔽寒。

路上行人稀少。在這樣的陰雨天,如果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人們寧願足不出戶:工匠們在家做活,家庭主婦們縫縫補補或納鞋底,老人家守在爐前剝棉桃[5],有的懶孩子乾脆在被窩裡貓著。

我家的木窗幾乎是緊閉的,窗下只餘一條細細的縫,讓新鮮的空氣混著寒風吹進來,透進來的光也使窗下的書桌稍稍明亮一些。

我爹爹在窗下練習毛筆字。爹爹這年55歲,一頂棉冬帽下露出銀白的頭髮。身上一件厚厚的藍布面棉衣已洗得發白。棉袖外露出來兩隻乾乾瘦瘦的手,手上皮包著骨頭,整個人消瘦得讓人一望便知其虛弱。爹爹書寫用的是黃草紙,墨汁有刺鼻的臭氣味。爹爹卻稱這氣味是墨香。所以,在姐姐哥哥們與我的童年裡,墨香必須是臭的。這使我們兄弟姐妹若干年之後認識「長沙臭豆腐」時能比一般人更快地接受香就是臭。爹爹是個飽讀詩書的教書先生,性情溫和寬厚,卻教子極嚴。毛筆字爹爹常練顏體,練了幾十年,從來都是一絲不苟的,極少寫草書與行書。

這天下午,爹爹練毛筆字,前面的時間裡他是潛心的,像平常一樣進入了忘我的境界。後面的時間裡發生了一樁突發事件:爹爹寫字時,一隻豺狗叼走了我家唯一的小母雞。這讓爹爹無法平靜,握筆的手因為心情起伏而微微顫抖。他一邊寫,一邊想,一會兒堂客[6]回來,不知該傷心成什麼樣,更不知堂客這個月能吃什麼了。

小母雞撲撲撲地叫騰,引起我兩個姐姐清波和樂怡連哭帶叫的追趕。待爹爹聞聲放下毛筆操起他的長煙桿趕出去時,只看到我家屋后土丘上豺狗倉皇逃遁時醜陋的背影和幾片散落在地上的雞毛。爹爹冒著雨費力地追到土丘上,早已找不到豺狗和雞的蹤影。清波和樂怡不甘心地從地坪跑到池塘邊,再鑽進杉樹林四處尋找,結果還是一無所獲。爹爹抖抖衣帽上的雨水,放下長煙桿,又回到書桌前。

我家的書桌不是放在書房裡,而是放在臥室裡。

我家的房子雖然破舊寒磣,卻總算是一組「建築群」。中間的「主體建築」共四間:三間正房、一間偏房。三間正房都是用泥磚與木板混合作為牆壁。房上都是灰黑色的瓦蓋頂。當時大哥劉道任已與我們分家。靠西即靠近池塘的兩間正房是大哥家。靠東的一間正房是我家的臥室。臥室裡擺著農村流行的「丁字鋪」。除丁字形的兩張床之外,房裡還有點兒空間,所以就在窗下擺了一張半圓形木桌——這就是書桌。兩張床各靠一面牆。農村說的「丁」字,嚴格地說,應該是「橫折」。因為兩張床的床尾是拼在一起的,這樣是為了節省空間。臥室裡靠北牆的床並不是緊貼著牆的,母親在床與牆之間,留了她與姐姐們洗身的地方。靠東牆的床是兩個姐姐的。門後藏著洗身的木盆。床上的灰黑色的粗麻紗蚊帳,發揮了像牆體一樣障眼的作用。

正房外靠東邊,就著臥室的牆,搭建了一間偏房。偏房由泥磚、木板和茅草組成,顯得很簡陋。偏房裡,靠外是灶,灶往裡是餐桌、食櫃。再往裡,撐著一人高的竹篾席,弄出一間房。這實在算不得房,只是擺著一張竹床。這房是小哥劉式農的臥室,這竹床自然就是小哥無論春夏還是秋冬的床了。

除主體建築之外,其東西還各有一座游離於主體建築之外的建築物。靠東的茅屋,是我家的茅廁和雜物間。靠西的茅屋,是大哥家的茅廁和豬圈。我家沒有養豬,所以豬圈改作了雜物間,主要堆放作柴用的樹枝和干稻草。

在爹爹練毛筆字及豺狗叼走我家唯一一隻小母雞的時候,母親挺著大肚子,正在馬圈子蓋上的悅會計家。

馬圈子蓋是一塊圓形屋場,從古到今,大家都這麼叫它。馬圈子蓋上有兩家人:一家姓劉,地主成分;另一家也姓劉,貧農成分。當時那兩個劉家的家境與成分是完全相反的——貧農成分的劉家較富,住著瓦房;地主成分的劉家家徒四壁,窮得只剩下地主成分。較富的貧農家的男主人叫劉悅琨,是大隊會計。大隊的人都尊稱他為「悅會計」。

旁邊較窮的地主家的男主人叫劉建仁,年紀輕,跟我小哥同歲,也與小哥同輩。

悅會計家原已有三個兒子,春節前剛得了一個女嬰。女嬰是我母親接生的。這天,女嬰才半月大。悅會計的堂客黎胡玲在房裡坐月子,由悅會計的母親打點[7]月子。

悅會計的母親個子很矮,人很善良,人們一般叫她「大翁媽」。

母親坐在悅會計家的產房裡烤火,跟大翁媽婆媳倆閒聊,手卻不停地在納鞋底。麻繩穿過鞋底的絲絲聲是令人心地踏實的動人樂曲。

產房裡的火很旺。大翁媽戴著一雙黑布手套在爐邊剝棉桃,她把剝出來的白白的棉花丟進身旁的篾筐裡,把乾枯的桃殼一瓣一瓣地扔進爐裡。

母親沒在意屋外是雨落還是雨歇,她午飯後就來了這裡,有幾層收穫:一是來看看她接生的女嬰;二是來閒扯打發時光;三是免費享受這裡火爐的熱氣。天近傍晚,雨不知何時已停歇。母親準備回家做飯了。因為爹爹不會做飯,兩個姐姐只能當幫手,還不能完整地弄飯菜。母親收好針線,反手在背後繫緊圍裙,穿上木屐,拿著鞋底,挺著大肚子,從悅會計家出來。

母親出來後,悅會計家旁邊較窮的地主家的女主人建嫂子問道:「良伯娘,幾時生啊?」

建嫂子喊母親「良伯娘」,是因為爹爹的名字叫劉孟良,生產隊裡比爹爹小一輩的人中,不少人習慣喊爹爹「良伯伯」,喊母親「良伯娘」。建嫂子的丈夫劉建仁,從小到大一直像爹爹的親侄兒一樣,所以他們兩口子叫「良伯伯」「良伯娘」,比其他人叫得更親。

母親笑著回答:「不曉得幾時生呢,反正是臨產的近邊了。」

當時農村沒有醫院,人們不知道預產期,根本不知道幾時生。孕婦都憑感覺自己估。估不準的,就可能在路上、山裡、田間,也可能在別人家,或在茅房等地發作[8]。

母親挺著大肚子,穿著木屐往家走。

馬圈子蓋與我家之間只有兩丘田。農閒季節,田里乾涸著,齊齊地立著腳踝高的枯稻草樁子。幾堆碼得老高的稻草垛,像蹲在田邊解手的婦女。不知誰家的幾隻雞和幾條狗,埋頭在田里找吃的。

不消一袋煙工夫,母親就不急不緩地回到了家。

爹爹把豺狗叼走小母雞的突發事件告訴了母親。兩個姐姐也急於補充說明,說冒著雨追到杉樹林裡也沒找到小母雞。母親一聽著了急。這只唯一的小母雞,是去年中秋節前開始養的,養了快五個月了。因為沒有米吃,它只能以草和蟲為主食,偶爾能吃點兒糠或在干稻草中找些穀殼子充飢。這只總是處於飢餓狀態的小母雞,最後卻成了飢餓的豺狗的美食。小母雞的失去,使臨近生產的母親失去了月子中唯一的「補品」。母親卻沒說什麼,只是傷心地搖了搖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那只豺狗是跟母親搶食,也是跟我搶食。因為,在母親肚子裡待著的是我。

母親比爹爹小12歲,這年她43歲,將再一次成為高齡產婦。

母親生我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情。

從年齡上說,母親43歲。從生育設施與醫療保健上說,只能請左鄰右舍年長一些的阿婆充當接生婆。從飲食上說,小母雞沒了,只剩下母親買回來準備坐月子吃的50斤稻穀及地窖裡的一些紅薯了。自古以來,農村人生孩子都是冒險的事。順產還好說,如果是難產,基本上就只能等待死神無情的判決了。又老又窮的母親,就更危難了。

在那時候的農村,如果出現難產,只能保母子中的一個,往往是保嬰兒而捨棄產婦。如果保住的是男嬰,人們就覺得那產婦死得值。如果保住的是女嬰,人們就會罵她命硬剋死娘,並自然而然地說她是剋夫的命。這樣的女孩的人生往往不會幸福。我們村莊裡甚至發生過產婦自己動手或請接生婆代勞直接拿剪刀剪破產婦肚皮取出嬰兒的慘烈故事。

生孩子的事在我們那裡自古如此。對於母親捨命保子的偉大,農村人誰都不會唏噓不已,誰都覺得理所當然。所以,農村人生養一個女孩不容易。這個女孩的一生,將面臨無數的劫難。她將來長大,嫁人,生子,頭胎順產難保二胎順產,二胎順產難保三胎順產。而農村女人,卻不會因此畏首畏尾。她們從容不迫地在生命中行走。她們說,遇災遇禍,是命中早已注定的。

這天晚上,我家一家人簡單地吃了晚飯。其實,那時候一日三餐都是簡單地吃,因為沒有什麼東西可吃。飯是以紅薯或紅米為主、白米為輔。這幾樣一起煮在飯鍋裡,就是一家人的飯。爹爹和母親都會以吃紅薯或紅米飯為主,從而多留一些白米飯給干十分工的小哥和兩個正在長身體的姐姐。小哥和姐姐們則會搶著把白米飯多留一些給爹爹和母親。菜是鹽菜乾和青菜。自家人一般只有素菜吃,只有過年過節或有客人來時,自家人才可能跟客人一起吃到葷菜。哪怕是一顆雞蛋,也要等到有客人來了才吃。再說,如果不是為母親坐月子做準備,我家哪能養得起雞呢?即便是紅薯、紅米飯搭配著白米飯,也別想吃飽。每個人都只能吃個半飽,或更少一些。因為如果哥哥姐姐們吃飽了,爹爹和母親就會挨餓;如果爹爹和母親吃飽了,哥哥姐姐們就會挨餓。一家人非常恩愛,每個人無時無刻不替這個家庭的其他成員的饑寒著想。

吃了飯,天已全黑。全黑以後,我家裡才點燈——煤油燈。那時候,農村人把煤油叫洋油,但一直習慣地叫煤油燈,並不是叫洋油燈。一家人只點一盞燈,因為洋油金貴。

村裡家用的煤油燈一般分為兩種。兩種類型的煤油燈,我家各有一盞。一盞是用於走路照明的,叫提燈。它大體是個正方體,四面都是透明玻璃,其中一面是門,可開閉。玻璃門中間的底部卡著一瓶洋油。洋油瓶上有蓋,蓋上有小孔,一根棉線從瓶裡伸出一點兒線頭。棉線在瓶裡吸食洋油,線頭就可點著了。這種燈的上面是鐵皮,有個提口,用手提著,在外走路,風吹不滅,所以它又名「氣死風」;一盞用於在家照明,它無須在四面裝玻璃。它就是一個瓶,瓶蓋上的小孔也鑽出棉線的線頭,線頭點著就亮了。它往往放在桌上,如果放在飯桌上,燈光搖曳是無關緊要的;但如果放在書桌上,搖曳的燈光會影響看書寫字做家庭作業。所以,一般人家也會在它上方固定一個細長的圓柱形的玻璃罩。農村人不講究,玻璃燈罩和玻璃燈門常被洋油的濃煙燻黑著。但我家的玻璃燈罩和玻璃燈門經常被母親擦得通亮通亮的。母親常會對著玻璃哈一口熱氣,然後用乾布搓擦乾淨。生產隊裡的人都說,晚上只要看那盞提燈,就知道是先生娘在路上走。因為整個莊子灣,只有先生娘的提燈玻璃明潔如無。

「先生娘」就是我母親。因為爹爹是教書先生,所以不少人這樣稱呼母親。


[1] 這位女子名叫梁惠方,家住桃花江畔,後成為黎錦暉先生的夫人。

[2] 搖窩是指搖籃,一般是用篾編的,也有木製的。

[3] 茶油渣餅是用油茶籽搾油後的渣擠壓成的餅。舊時湘地女人用它煮的水洗髮和洗衣裳。茶油渣餅煮的水能毒死魚蝦。

[4] 瓜瓢是農家舀水的容器,一般是用半隻葫蘆做的,也有用一截楠竹的半邊做成的。

[5] 棉桃是指結棉花的果子。因為是桃形的,所以被叫作棉桃。一般在棉花樹上就已裂開吐棉了,也有不裂的。

[6] 堂客在湘方言中是妻子的意思。

[7] 打點是桃江土話,服侍、細心照料的意思。

[8] 發作是指孕婦破羊水或快要破羊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