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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血鑽石:安哥拉

薩文比死後不到兩個月,安哥拉政府就與他的殘餘部隊簽下了和平協議。安特衛普與紐約的鑽石圈舉辦了低調的慶功宴,因為這代表沉重的公關問題終於解決。安哥拉事實上正是創造出「血鑽石」的國家——頭條新聞用這三個字形容那些用來資助非洲內戰的鑽石。

若納斯·薩文比應該相當欣慰自己離開人世的方式。17顆子彈才要了他的命。穿著迷彩服與越野靴的他,右手握著一把才剛射光子彈的手槍。

這次的行動代號為「奇松德」,是一種毒螞蟻的名稱。這是安哥拉內戰最後一次軍事行動,起因於有人匿名密報年邁的叛軍將領藏身在莫希科省,於是首都下令:不計代價斬除薩文比。樹葉全被剝除,村莊全被燒燬,成千上萬的難民全聚在一塊兒接受審訊。薩文比來來回回跨越好幾條河,希望能擺脫追兵。2002年2月22日下午,他停下腳步在樹蔭下小憩。突擊隊在這個地點向他偷襲。

薩文比或許還會對敵人處理自己屍體的方式感到高興。他們像處理雕像般對待他,並沒有把他當成戰場中普通的死傷人員。政府軍把薩文比放在盧武埃河河岸上,然後召來了一隊攝影人員拍下這個戰利品,並拿到全國電視台上播放。薩文比頭部有兩個步槍彈孔,67歲高齡的他仍有一口黑鬍子,整張臉似乎因為死亡而塌陷,卻依然寬大圓胖。懸膽鼻與著名的朝天鼻孔,全證實他的確就是讓安哥拉打了三十多年內戰而無法止息的叛軍將領。如此長久的內戰,是任何理性的政治議題都無法想像的狀況。這位曾在白宮受裡根總統熱烈歡迎的人物、曾選用「黑色小公雞」當作筆名的新教徒、曾用數百萬非法鑽石犒賞自己軍隊的將領,以及創立、領導和唯一一位能統一爭取安哥拉徹底獨立全國聯盟(簡稱「安盟」)並保持其統一的人物,結束了生命。政府軍與叛軍之間的戰事,不久後也隨之終結。

薩文比死後不到兩個月,安哥拉政府就與他的殘餘部隊簽下了和平協議。安特衛普與紐約的鑽石圈舉辦了低調的慶功宴,因為這代表沉重的公關問題終於獲得了解決。安哥拉事實上正是創造出「血鑽石」的國家——頭條新聞用這三個字形容那些用來資助非洲內戰的鑽石。薩文比與他的陣線一年可以輸出多達50萬克拉的鑽石,交換俄羅斯軍火商手上的AK-47步槍與火箭筒。

薩文比的死,代表著安哥拉的美麗無色鑽石的價格很快就會水漲船高。他的死同時也鋪了路,讓安哥拉進入所謂「金伯利流程」的寶石認證計劃之中。2001年,戴比爾斯集團與業界其他企業在聯合國的壓力下,被迫創造出金伯利流程計劃。在那之前,人權團體與記者開始指控薩文比凶殘的叛軍在攻陷村莊後,用搶來的鑽石換購步槍與手榴彈。美國最喜愛的珠寶,竟也是塞拉利昂戰事的主要燃點。在那場戰事中,軍隊為了阻止老百姓投票,砍掉了成千上萬的手臂。對一種價值純粹只建立於和愛情有關的商品而言,這些來自非洲的可怕畫面,即使未導致整個市場瓦解,也會造成市場佔有率下跌。

「我們並不想成為另外一種『毛皮』,」有位鑽石主管在回想起動物保護激進分子令人感到恐懼的運動時這麼告訴我,「這是相當嚴重的問題。我們賣的是一個夢。我們可不想販賣夢魘。」

金伯利流程是截斷蒂芙妮與沃爾瑪市場外示威抗議者的方法。整個概念很簡單:任何出口鑽石的國家,現在都必須將證明生產鑽石的礦區不屬戰區的文件,和鑽石一起封在防止打開的容器內。薩文比遇刺十一個月後,安哥拉也引進了這套系統,結果立即成為成功的範例。因透光度與光澤而被專家譽為上品的安哥拉鑽石,現在正式被認定為「清澈」的鑽石了。

然而安哥拉的血鑽石時代並未終結。戰爭以一種更加詭異的新形態繼續。鑽石礦區附近的暴力事件與夜半殺戮依然無所不在。這次,混亂的場面除了「貪婪」二字外,其他政治議題全都缺了席。士兵掠奪、殺害礦工。許多報道都說,如果有人被懷疑擁有鑽石,就會因捏造的控訴而被關入牢中。有些人被迫做奴工,如果有辭職的念頭,立刻會面臨被處決的威脅。安哥拉絕大部分的鑽石都采自南隆達與北隆達兩個省份,而這兩個地區也是持續不斷的暴力事件中心。對許多人來說,這不可能純屬巧合。

「鑽石是這一切的根源。鑽石吸引著想要用最野蠻方式賺錢的人。」開放社會機構的研究員拉斐爾·馬克斯(Rafael Marques)這麼說。他試圖將損害人權的事件記錄下來。「內戰期間,至少還存在著系統性的規律,大家可以把責任歸給首腦,但現在人民遭到殺害純屬隨機,已經沒有所謂的立場問題了。」

今日,來自安哥拉的鑽石在某種程度上更令人起疑,儘管這些鑽石表面純淨,卻仍采自一個實際上仍屬戰地的礦區。薩文比助長建立的暴力商業依舊蓬勃發展著。就在我抵達安哥拉之前,寬果河裡撈出了四具膨脹到難以辨識的男性屍體。唯一可供辨認的標記,是其中一人手臂上看起來像是「唐尼」兩個字的刺青。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受害人的名字。四具屍體封進了塑料垃圾袋中。四個人清一色遭長刀或開山刀從脖子開膛剖肚到胯下,內臟全被掏空。大家臆測受害者當中,有人想要藏匿一顆大鑽石而將之吞下肚,殺手(也許是警察或士兵)因此在死人的消化腸道裡搜尋這顆失蹤的鑽石。

世界上最悲慘的地方

在一塊滿是劫掠之夢的大陸上,雖然也有地方荒廢了,然而鮮少比安哥拉更令人覺得遺憾之地。安哥拉理應是非洲最富有的國家之一。首都羅安達興建在南半球數一數二的最佳自然港口之上,葡萄牙人在此長期殖民時,建造了粉紅色與黃綠色的摩天大樓。這些大樓沿著海岸排列成一條優美的都市半月,讓人想起巴西的里約熱內盧。長滿了矮樹叢的西海岸朝著內陸漸漸高昇,直到變成一片中央高原,與河水交叉。高原上全是肥沃的耕地,幾乎所有作物都可以在此生長。這兒有充足的陽光,夜晚柔風清撫,與肌膚相觸的感覺讓人以為置身夏威夷。北部海岸有石油,東部河流散藏著如銀河系般的鑽石。高地草原水源充足,曾充斥著珍禽異獸的身影。如果有和平與清廉的政府,這塊地方可以成為新興後殖民非洲的模範之國。

可惜自1975年獨立以來,安哥拉就飽受內戰、腐敗政府與可怕的貧窮殘害。一直到最近之前,除了首都羅安達,其他地方完全無法通行車輛,因為所有道路都埋了地雷。因地雷而失去手掌、手臂、腿腳的人民數不勝數,以致製作義肢成了這個國家唯一的當地工業。安哥拉數量龐大、種類繁多的野生動物(包括長頸鹿、大象、獅子與河馬),許多也都成為瀕臨飢餓邊緣的人民填飽肚子的來源。這個國家的社會統計數值表明其已進入世界上最悲慘的國家行列。在1300萬人口中,八成以上都生活在絕對或相對貧窮的狀態中,而其中又有13%的老百姓嚴重營養不良。平均而言,一般人民活不過41歲。1999年,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宣佈安哥拉是世界上最不適宜孩子出生的國家。

其實,在薩文比與政府軍交戰期間,羅安達從未發生激烈的戰事,儘管如此,這個首都依然是個慘遭掠劫、一無所有之處。寥寥可數的有錢人,住在像碉堡要塞的屋子裡,裝設了用滑輪控制的高高大門以及自動發電機,門外則坐著雙膝間擺著卡拉什尼科夫衝鋒鎗的私人護衛。歐洲風格的散步場上,散落著垃圾、一攤攤看起來恐怖的灰水以及偶爾可見的焦黑車子底盤板。逃避戰爭的難民在市中心許多摩天大樓中落腳,四十年前的商品廣告大字斑駁銹蝕,仍留在大樓屋頂之上:雷諾、三洋、勝家。大樓裡的某些房間因牛油蠟燭而出現光亮;大樓牆板不是被剝扯下來,就是被燒掉了。在這些毫無生氣的大樓中,水管通常都不存在,因此大家必須用桶扛著飲用水與洗澡水一階階爬上黑漆漆的樓梯,有時候一爬就是20層樓。電梯全都無法使用。全國幾乎找不到幾座可以運作的電梯。

這些電梯讓我愈看愈著迷。電梯的通道通常都堆滿了垃圾,底部的鐵板與電線都已被人扯走,至於電梯轎廂,如果還存在,也是永遠卡在樓層之間。有一棟公寓大樓的電梯,滑門被撬掉了,電梯通道成了公廁,惡臭令人無法容忍。另外一棟大樓的三樓,我發現有人釘了一塊金屬板在通道間,上面擺放了一排排經過細心照顧的室內植物,赤裸光禿的牆面頓時生機盎然。另外還有一個電梯通道,變成了某人存放腳踏車的密室。

羅安達城裡還有些電梯散發著20世紀二三十年代裝飾風格的數字、露天的框架,以及圍繞著大廳電梯線路的流行太空時代樓梯等等,一座座看起來都曾經幾乎是藝術作品。我愈深入觀察這些廢棄的電梯,便愈加欲罷不能。這些景像似乎代表著一個破碎的承諾。

官兵變強盜

「聽我說,老兄,葡萄牙文中,你只需要知道一個詞,」拉斐爾·馬克斯開車帶我穿越夜間的羅安達街上時這麼對我說,「你會發現這個詞非常好用——康夫薩紐(confusao),意思是『混亂』,也是安哥拉現狀的具體呈現。」

馬克斯是開放社會機構在當地的辦公室主任。開放社會機構是個由億萬富翁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出資成立的組織,致力於政府透明化的遊說。馬克斯所進行的活動為他惹來了一堆麻煩。因為誹謗總統的言論,他入獄服刑六個月。安哥拉相信,國內的石油使用費有一大部分進了多斯·桑托斯總統的私囊以及親近黨羽所組成的小團體口袋之中,有些人還推估金額高達全部所得的33%。只不過馬克斯是唯一敢公開說這件事的非外國人。

馬克斯工作的另外一個焦點,是鑽石礦區的流血事件。薩文比死後一年,馬克斯分別到北隆達與南隆達進行發掘真相之旅,並提出結果報告,該報告詳細描述由私人安保公司控制礦區的程度。這些私人安保公司的成員全都是以前參與內戰的士兵,其實這些老兵除了這類的工作,也沒有其他的工作機會,而安保公司通常與車隊也沒有什麼不同,他們固定設立路障、騷擾礦工。馬克斯最初的報告附上了一份南、北隆達鑽石相關暴力死亡事件記錄表。這份記錄表應該非常接近其他地方登載的暴力事件永久記錄。馬克斯的消息來源出自受害者的親屬以及偷偷告訴他內情的匿名警察。

茲簡譯部分內容供讀者參考:

·2004年8月24日

一隊私人安保警衛從三名礦工手上奪走了一顆24克拉的鑽石,並用槍脅迫他們整晚在礦區挖采,希望找到更多的鑽石。

·2004年12月,日期不詳

兩名礦工遭人懷疑吞下大鑽石後被關進牢中,並被餵食一種專門引起腹瀉的不明液體。兩人死於這種不明藥品,屍體後來被發現浮在寬果河上。

·2004年12月6日,穆森迪村

數十名礦工被困在一間沒有任何通風設備的牢房中。牢房也許有個運作不良的發動機排除廢氣。一群示威民眾第二天在牢房門口抗議,警察對著群眾開槍,兩死。

「這就是現在進行時的康夫薩紐。南、北隆達的罪行一直沒有解決,甚至從來沒有進行過任何調查。這些鑽石當然是『血鑽石』。如果有人因為肚子裡有顆鑽石,就被開腸剖肚,那這絕對是顆沾滿血腥的鑽石。從某些角度來看,這顆鑽石甚至要比戰時的鑽石更血腥。過去大家攻擊的對象是敵人。現在我們的私人安保公司以及政府士兵,卻名正言順地屠殺人民。」馬克斯說。

而讓這波暴力之浪破堤而出的力量,是一個稱為「光彩行動」的戰後武裝運動。光彩行動的目的在於將之前受到鼓勵而移入安哥拉礦區,替薩文比叛軍挖礦的將近30萬名剛果移民,全數驅逐出境。報道指出,在安哥拉士兵執行驅逐行動時,出現了諸如搶劫、強暴、謀殺等許許多多罔顧人權的事件。而受害人除了有剛果人,還有安哥拉人。有位外交人員告訴我,他相信光彩行動的真正動機,是要把沒有受到契約桎梏的所有礦工驅離礦區,如此軍方官員才能分到更多好處。這些曾參與內戰而今仍擁有武器的士兵,平均每天只能拿到1.5美元與一頓免費的午餐,但是他們卻可以不受制約地搜查老百姓,且在各區通行無阻。飢餓與槍支的組合及無所不在的鑽石讓許多士兵變成了強盜。

「那個區域的暴力事件氾濫,而癥結全都在鑽石。連警察都不管這些暴行。」伊克萊西亞廣播電台的總編輯若昂·平托這麼對我說。伊克萊西亞廣播電台是家獨立電台,報道聽眾通過電話提供的發生在羅安達的暴力事件。這家電台並沒有獲發羅安達以外區域的廣播執照,所以依照慣例,設法回到首都的礦工親友在聽到了電台的信息後,會口耳相傳至各地。

依照城市規劃,羅安達至多只能容納50萬人,但是今天這座城市卻擠進了400多萬人民,且大部分都住在貧民窟中。這座貧民窟有如一條爛棉被上拼湊縫補的破布,以港口為中心往外四散。這些在都市落腳的人,許多都是當初為了逃避內戰而逃到政府防線之後,希望求得一絲安全的難民。我遇到好幾個住在這些破爛地方的人,他們都承認即使內戰早已結束,但他們與鑽石走私活動關係仍密切。

其中有位37歲在賣棒球帽的卡山加·科英布拉,他曾經是擁有一群兒童礦工的老闆。採礦是種非常危險的職業,因為礦工經常面臨謀殺與搶劫的威脅。他說,最佳的野外運鈔方法,就是把鈔票吞下肚。

「拿一個保險套,把鈔票緊緊捲起放入保險套中,然後把封口綁死。這樣子,我們可以把鈔票塞進屁股裡。可是士兵一定會搜查屁股,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吞到肚子裡。在保險套上綁根線,然後把線套在最裡面的牙齒上,」科英布拉張開嘴,給我看一顆後臼齒,「然後試著把保險套吞下去。我喜歡在保險套外面塗上一些清涼膏,這樣你的喉嚨就會麻痺,吞嚥會容易些。」

「像我,做了好幾次才習慣,」他繼續說,「我也吐過好幾次。吞鈔票前24小時不能進食,否則會吐。」最後他的技術變得非常好,可以吞下4000美元。

如果綁在牙齒上的線斷了,他說,那麼除了把保險套和鈔票拉出來外,別無他法。這時候要喝水,加一點壞了的牛奶,這樣才會拉肚子。在樹叢中,一定是用100元的美鈔進行鑽石交易。礦工稱百元美鈔為「富蘭克林」。許多在安哥拉東北部流通的美鈔都非常破舊,而且因流通過程中曾進入不同人的肚子,沾染了血與屎尿,全呈現朱紅的顏色。

鑽石也一樣,常常是吞藏在肚子裡送到贊比亞或剛果民主共和國。薩文比已去世三年,但非法的鑽石交易依然不斷。理論上,如果以價格計算,安哥拉是世界上第四大鑽石生產國,但實際上,這個國家可能排名第三。中間的差距就在於非法走私,經由鄰近國家所出售的鑽石數量。

羅安達的南角有處狂歡之地,人稱「羅安達大眾假期」,不過在過去兩年,這個地方一直處於關閉狀態。標牌上少了幾個字母,垃圾亂七八糟地躺在路中間,三個摩天輪車廂歪斜欲墜吊在半空中,與主機唯一的聯繫是幾根僅存的螺栓。對街有個賣肉與賣衣服的市場,我在那兒遇到一名剃了光頭的鑽石礦工若熱·瓦倫廷,右手臂的二頭肌上,用圓珠筆塑料筆芯的墨水刺著李維斯牛仔褲的標誌。

內戰期間,瓦倫廷曾在卡夫恩佛鎮附近工作,但他發現鑽石礦區並不是個工作的好地方。軍隊隨時都可能站在礦坑邊緣開槍掃射坑裡的礦工,這時唯一的避難所是一些在沙土裡挖出的坑道,然而這些避難所也可能是死亡陷阱。瓦倫廷說,士兵常常會把手榴彈丟入坑道中。就算沒有被手榴彈炸得粉身碎骨,也可能會遭到坍落的土石活埋。

薩文比在2002年春天的死訊並沒有為鑽石礦區帶來和平。從某種角度來看,情況反而變得更糟。薪資微薄的政府軍以及打了敗仗的叛軍老兵,突然之間少了對抗的敵人,加上首都沒有明確指令該怎麼做,這些仍持有武器的人成了法律的化身。士兵開始把自身的挫敗發洩到20世紀90年代蜂擁進入這個區域的嘎林皮耶洛斯身上。這些礦工許多都是來自剛果的年輕移民,即使突然失蹤,在這個區域也沒有任何親人替他們抱不平。士兵通常把礦工當成領航魚,用來尋找藏量最豐的礦地。根據瓦倫廷與其他人的說法,謠傳產出最佳鑽石的地方,士兵與警察掠劫的次數也最頻繁。想要賺錢的唯一方式,只有穩定生產出可以賣給外國買主的小鑽石,而且嘴巴要閉緊。閉緊嘴巴絕對必要。只要有人走漏消息,那麼對礦工而言,一顆夠大的鑽石非但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反而是死刑判決書。

「你得小心自己的朋友。聰明的人把話全藏在心裡。如果大家一起工作,所得由大家平分,就很難保守秘密。」瓦倫廷說。

我在羅安達遇到了一位礦工卡多佐,他在前一年很不幸地在這樣一個礦區工作。一個星期五下午,正當礦工準備清洗一堆沙土石時,有隊士兵聽說那兒在挖礦,於是帶著步槍出現在礦區。其中一位士兵將一根長繩子垂到礦坑正中央。「這是你們的,」士兵指著一半的礦坑這麼說,又指著另一半的礦坑說,「這是我們的。」卡多佐不清楚是因為士兵從林中監視,或是因為其中有人醉話連篇,反正結果都一樣。礦工被迫在槍桿之下清洗砂石,並交出所有篩濾出來的鑽石。

「你完全無能為力。如果拿走了士兵宣稱是他們的那部分,你不是挨揍就是送命。你還不能抱怨。軍人全都屬於某個單位。如果大家無法達成協議,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逃。」卡多佐這麼說。有次士兵拿走了他一顆15克拉的鑽石,不過卡多佐告訴我,他一點都不覺得遺憾,因為他期待將來會找到更大的鑽石。

在我們聊天期間,我開始感覺到卡多佐一直以為我是個想買些鑽石偷運回美國的買主。有一刻,他還請朋友進入他身後的屋子裡,取出一小塑料袋的石榴石給我看。那些石榴石全都是這幾年他所收集的指標性礦石,並問我還想不想看其他的石頭?

我說不想,我只想聽他談論鑽石,不要買鑽石。

「若真的想在安哥拉賺錢,那麼不是要去挖鑽石,而是要去搶礦工。挖礦時,每個人都來佔你便宜,連身邊的人也不例外。」卡多佐如是說。

他後來向我索取我的手機號碼。卡多佐離開礦區後,在附近的店裡販售水果與汽水,不過這只是障眼法。他的老闆是個中國人,有門道可以從南、北隆達取得鑽石。他保證會給我很不錯的價格。

若納斯·薩文比

安哥拉的悲慘並不能全然怪罪鑽石。只要對這個國家目前的困境有些瞭解的人,必定會認為若納斯·薩文比需要背負很大的責任。薩文比是個危險的組合:對權勢的垂涎、可以得到權勢的魅力、抓住權力的正確歷史時機,以及利用偉大的意識形態掩飾自己無政府主義真相的能力。

1934年8月6日,薩文比出生於奧溫本杜族一個寬裕階級的家庭,父親是本格拉鐵路公司的站長。家人把年輕的薩文比送進由新教傳教士興辦的學校接受教育,他在學校展現出伶牙俐齒與外語天分。他的老師本來安排他進入葡萄牙與瑞士的大學學習政治哲學與醫學,不過他的生命卻出現了關鍵時期——一段他將用盡畢生歌頌或試圖開罪的時期,至於歌頌或開罪,則端看聽眾是誰。中國政府認為他有革命的潛力,於是招募他參加在亞洲山區進行的為期九個月游擊隊訓練課程。薩文比不但學習戰術,也接受中國共產黨的經驗:通過宣傳引起農民對當前困境的認知,進而揭竿起義。

這樣的信息在安哥拉得到了特別的共鳴。在20世紀60年代的葡屬非洲殖民地,舊的政府制度仍拒絕退場。當時,大多數的歐洲政府都已降下自己的國旗從非洲退出,但位於里斯本的葡萄牙政府卻決意繼續撐下去。15世紀,在哥倫布首次航至非洲的一百年前,葡萄牙就已在安哥拉設立了一個大帆船的基地。葡萄牙人死守非洲不退的考量,當然不僅僅是感情用事:安哥拉是整個舊帝國所剩的最後幾個可靠金牛之一。南、北隆達的鑽石早在1912年即已發現,葡萄牙政府還因此設立了一家壟斷公司迪亞曼格(Diamang),負責更改河道、經營打磨工廠、為礦工建立城鎮等工作。現在,除了棉花與咖啡外,鑽石也讓葡萄牙瀕臨破產的薩拉查政權得以撐住。安東尼奧·德·奧利韋拉·薩拉查博士(Dr. Antonio de Oliveira Salazar)是歐洲老派的類法西斯派獨裁者,他宣佈安哥拉為葡萄牙「不可分割的部分」,不但用葡萄牙貨幣埃斯庫多(Escudo)取代安哥拉的當地貨幣,還刻意為了阻礙外國人投資安哥拉而設立貿易障礙。

除此之外,葡萄牙的政策還有文化上的考量。多年來,葡萄牙一直鼓勵國內的窮困白人移民安哥拉,其中不乏文盲與前科犯,政府告訴他們移民安哥拉就可以得到工作、擁有位於高層大樓中的公寓以及僕人;在安哥拉可以獲得在葡萄牙家鄉根本不可能擁有的機會。於是安哥拉成了派駐人員的天堂:無盡的艷陽天,戶外咖啡廳的龍蝦晚餐,還有在濱海道路上徐徐而行的摩托車,外加男女性行為。在葡萄牙殖民過程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層面,幾乎與歐洲其他勢力迥異——相對而言,葡萄牙人對殖民地人民較沒有個人的歧視,學者稱這種態度為「慈悲」。然而站在男人的立場來說,這種態度卻有另一種詮釋。「罪惡不存在於赤道以南」,這是葡萄牙一句很普遍的俗語。非洲妻妾是很普遍的事情,混血兒馬斯提佐(mesticos)不但完全被葡萄牙家鄉父老接納,而且還成為一種類似精英的階級。這種差異將帶來影響至廣的後果。

到了20世紀60年代末期,政治態勢日趨明顯,薩文比與葡萄牙掌握的派別勢力持續衰退。革命組織成形、分裂而後彼此對立,幾乎和當初與殖民國之間的對立一樣激烈。薩文比脫離安哥拉民族解放陣線,成立爭取安哥拉徹底獨立全國聯盟(安盟),主要成員為高地上的奧溫本杜族農民。與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安哥拉人民解放陣線(安解陣)完全不同,後者最大的支持來自國內姆本杜族與首都內的馬斯提佐精英分子,國外的支援勢力則是古巴與蘇聯。

這些派系其實共有一個看起來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盟友:那就是看到了越南式困境正在安哥拉境內成形的葡萄牙軍隊。1974年,葡萄牙國內有群將軍發動政變,推翻了薩拉查,新政府宣佈安哥拉將於次年成為獨立國家。葡萄牙為此成立了一個委員會,負責在各獨立作戰團體之間進行調解,創造和平。然而這個委員會真正的退場計劃,卻只是將韁繩交給當時可以掌控羅安達街道的任何一方。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既惡劣又醜陋。在交接日接近之時,在安哥拉的葡萄牙白人「豎著中指」開車離開,一名安哥拉人這麼對我說。五百年來,葡萄牙人從這塊殖民地上取走了棉花、咖啡、奴隸與鑽石,現在他們似乎決心把這個地方以最爛的狀態留下——這是葡萄牙人最後的劫掠。不能運回歐洲的跑車,全在魯莽的遊戲中被砸,毀棄於街頭。銅線從建築物的圈線中扯了出來,還有報道指出有人將混凝土倒入電梯通道中,不讓電梯正常運作。《洛杉磯時報》的特派員戴維·蘭姆清晰描述著當時的景象:「電話從牆上被扯了下來、打字機收進了行李箱、種植場遭到廢棄、豪宅關門。醫生從醫院出走、教授清空了學校裡的辦公桌。僅僅一個星期的時間,九成半的安哥拉銀行職員離職,只剩下資歷淺的員工和工友負責銀行運作。」由此可看出,殖民國就是要讓自己的前殖民地溺斃在混亂與暴力之中。

親眼見證了這個歷史時刻的若納斯·薩文比,伸手抓住了機會。接下來出現的內戰故事,可以分成好幾個章回述說,只不過在兩大勢力你來我往的陰謀奸計之間,存在著難以想像的苦難與折磨:歷史沒有寫下的暴行與徒然的痛苦,全深刻印記在所有摯愛著死難者的親友記憶之中。

安盟在安哥拉南部設立了一座灌木叢林基地後,開始進行突擊。成員埋設了上千萬顆地雷,奪走了約30萬條人命,另外數目不詳的人民成了殘疾人。叛軍也攻擊學校與醫院。同時,薩文比開始把自己未來的方針告訴所有可以幫助他的人,但為了配合不同的聽眾,他未來的方向也時有變動:當聽眾是奧溫本杜族人時,薩文比宣傳是對首都的馬斯提佐進行報復;當對象是南非總理博塔時,薩文比承諾要扮演被佔領的納米比亞北部的友善的緩衝國角色;對扎伊爾的貪腐總統塞塞·塞科,他答應給鑽石;對美國,他則誓言對抗馬克思主義者。

安哥拉成了「冷戰」時期的一個戰場。美國中央情報局招募僱傭兵協助安盟進行更專業的戰爭。薩文比固定造訪華盛頓特區募款,他個人的魅力讓自己所傳達的反共理念更為鮮明。裡根不但稱他「為自由而戰的戰士」,還把他和林肯相比。面對那些質疑他曾在中國受過訓練以及曾擁抱毛澤東政策的美國保守人士時,薩文比祭出了羅斯福曾與斯大林結盟打擊希特勒的歷史例證。當對像換成了非洲聽眾時,薩文比用同樣的類推法,捍衛自己與實施種族隔離的南非政權之間的友誼。為了獲得最後的正義,他說,與魔鬼打交道是可以接受的手段。除此之外,他更是完全相信槍桿可以讓自己達到最後的目的。

「我相信你們都知道我們需要什麼。」1986年,薩文比在華盛頓特區參加設於首都希爾頓飯店的晚宴時,對著出席者這麼說,當時在場的賓客還包括奧林·哈奇參議員。「如果你給我們阿司匹林,我們會吞下去,但那無法解決我們的問題。如果你給我們書,我們會收下,但那也無法解決我們的問題。如果你給我們反坦克與防空武器——那就不同了,而且那會是令安解陣與蘇聯清楚瞭解到的不同。」

美國人想推翻安解陣的興致,在薩文比模糊根本問題上幫了大忙。至少,沒有人知道薩文比究竟相信什麼。他自稱是個自由市場的支持者,但觀察家卻發現安盟的勢力範圍內沒有任何運作正常的企業,所有金錢全由領導者掌控。儘管薩文比不斷對安哥拉人民兜售他對教育以及醫療健康的承諾,卻依然下令轟炸學校與醫院。大多數人都質疑支持他的保守勢力,在樹叢之中,他仍舊戴著毛澤東時代的中國軍帽,也讓他的屬下隨身攜帶一本名為《中心幹部實用手冊》的對話式唯物論格言。葡萄牙人撤出安哥拉多年之後,機密文件透露薩文比曾經是薩拉查秘密警察的間諜。所以,薩文比究竟是什麼?間諜?自由市場的支持者?獨裁者?共產黨?新殖民主義者?還是跟這一切全都沾上一點邊的綜合體?

這些矛盾提供了燃料,讓大家覺得薩文比其實除了想得到權勢之外,什麼都不相信。然而他超凡的個人魅力,卻在傾向於質疑他的人身上施展了魔法。從這個角度看,他同自我形象皆是創造而生的鑽石有些相像,但他的一無所有卻力量非凡。一位前安盟將軍阿明多·保羅·魯康巴說道:「不論走進哪個房間,他都能夠主導全場。我們就好像全都癱倒在地。」

叛軍行動缺乏中心思想的事實,竟然獲得了如此高姿態的恭維,這讓整個安哥拉的扭曲程度更加嚴重。1975年葡萄牙撤出安哥拉時,海灣石油公司拒絕放棄該公司位於卡賓達區的海外據點,於是與安解陣政府簽訂合約。海灣以石油使用費(一筆高達每天500萬美元的金額)交換在當地繼續鑽探石油的權利,以及受到政府軍保護免於薩文比叛軍轟炸的攻擊。多斯·桑托斯總統派出好幾隊古巴士兵,保障海灣公司以及其他西方石油大公司在羅安達總部的安全,其中包括雪佛龍的新辦公大樓。就這樣,安哥拉成為世界上唯一一個聘請本來應該誓死摧毀資本主義的古巴大軍,去保護美國國際性石油公司不受美國支持的游擊軍炮火攻擊的地方。

蘇聯解體,所有真正明確的意識形態也隨之消失,安哥拉的內戰更沒有理由繼續下去。對立的雙方在葡萄牙比塞斯(Bicesse)簽訂和平協定,國家舉行選舉,薩文比發誓放下武器並接受與遵守選舉結果。1992年參與選舉的選民人數出乎意料的高,有91%的合格選民投下了選票。結果由多斯·桑托斯獲得了決定性的多數,贏了薩文比。儘管觀察家宣佈這次的選舉(還算)乾淨,但薩文比仍然指控選舉委員會機構造假。他很快重新組織起自己的軍隊,對好幾個城市與鑽石礦區進行攻擊,內戰進入最血腥的階段。措手不及的安解陣,匆匆忙忙把手槍與步槍發放給一般老百姓。這次的暴力舉動幾乎讓薩文比的國際友人全離他而去,特別是美國。當多斯·桑托斯與古巴保持距離並開始表示支持自由市場後,美國與其愈走愈近。1993年克林頓繼任總統後,美國之前源源不絕供應給薩文比的支援,全部切斷。

薩文比得尋找其他方法購置武器。

安哥拉詛咒之石

讓鑽石充滿詩情的特質,也同樣讓鑽石危險萬分。小小的體積、物理密度、便於運送難以追蹤、在穩定市場可以賣出的膨脹價格,這些特性加起來,讓鑽石成了世界上最棒的東西——一隻嵌環要用一池子財富換取。龐大的財富可以夾帶在腋窩、含在舌下,或藏在結腸裡。不論是走私、洗錢、黑市交易、軍火走私,或其他必須秘密進行而且避免文件證明的交易,鑽石都是非常理想的工具。安哥拉東北部河床剛巧就散落著上百萬顆鑽石。因此,薩文比與他的軍隊只需要把目標盯在手上最好的現金供應場之一,問題就解決了。一如塞拉利昂與剛果的叛軍,全都是利用鑽石與被迫勞動的人民提供步槍、地雷與反坦克武器。鑽石之所以一直被稱為「非洲詛咒之石」,這僅是原因之一。

20世紀90年代末期血鑽石交易最盛之時,美國市場上有4%—14%的鑽石來自交換炸彈與槍支的戰區走私品。今天這個比率雖然已經大幅下降,但污染了歷史的石頭依然在珠寶店裡流通。我自己的那顆鑽石——那顆我曾在2000年的生日當天當作求婚戒指送給安妮的鑽石——很可能要為埋設在非洲某條路上的數百顆廉價地雷負責。保守估計,這個概率是4%,如果大膽估計,可能達16.67%。

婚約中的鑽石需要一個私人神話來賦予力量。對外界而言,這顆鑽石是她屬於我,而我也屬於她的一種徽章。這是我們一起擁有的第一件物品。這顆石頭將我們努力深愛彼此不變的承諾具象化。我們繞著這顆石頭訴說了一個故事,但卻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顆石頭的過去。

「你不可以對我說是鑽石引起了這場戰爭。鑽石是美麗的東西。它帶來了生命,不是戰爭。」阿明多·保羅·魯康巴說。

我們坐在魯康巴客廳中襯了墊子的椅子上。塞在電視機下的音響正播放著美國流行的抒情歌曲,牆上是一幅男女交歡的立體畫,外面的陽台上有武裝士兵站崗。

大家都稱魯康巴為「加托將軍」。他是在薩文比死後接管安盟的游擊隊戰士,就是他最後和多斯·桑托斯簽下和平協議,終結了內戰。那之後,安盟從叛軍角色拙劣地轉變成了在野的反對政黨,加托被迫離開領導人地位。他穿著一件酒紅色的襯衫,上頭印著海浪與魚的抽像圖案。衣服料子看起來僵硬而粗糙。

加托在倫敦的朋友給了我他的手機號碼,聯絡後他同意見我,甚至完全不清楚我想要跟他談什麼。當我提起鑽石的話題,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以為他想在話題開始前結束我們的對談,不過當他打開話匣子後,卻流露出對這個議題的熱情。

「我不相信那些說這場戰爭之所以繼續是因為鑽石的人。兩者之間沒有關聯,也沒有因果關係,這種說法需要從大家的臆測中去除。早在還沒有鑽石的時候,我們就開始跟葡萄牙人作戰。那時我們還在用弓箭。」他這麼告訴我。

然而當加托繼續述說他的想法時,立場卻開始改變。他最後告訴我,沒錯,鑽石的販售的確助長衝突,特別是在美國抽手不再提供援助之後。但他仍視鑽石交易為繼續努力達成安盟最後目標的必要手段。這個目標是:為安哥拉建立「一個多黨系統與市場經濟」。

「我們之所以需要鑽石,只因為我們需要提升自己的能力。你要知道,我們跟其他國家沒有正常的外交關係。我們無法通過傳統的渠道購買軍備。一切過程都比別人麻煩。買輛坦克,我們必須支付比別人多三倍的價格。」他如此告訴我。

索取這些高價的人是國際軍火走私販子。安盟在1992年質疑總統大選結果後,為國際社會所摒棄,自此必須倚賴軍火黑市。聯合國安全理事委員會最後判定,終結薩文比戰爭的最佳途徑是阻止非法的鑽石交易,因此1993年安盟成為貿易制裁的對象,任何試圖收購安哥拉非法鑽石的人都將面對刑罰。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安理會採取第一次行動的七年後,聯合國調查發現,保加利亞的鑽石供貨商利用一家在直布羅陀登記註冊的「工程公司」,拿武器交換安哥拉的鑽石。非洲國家多哥也經常被不實冠上「出產國」三個字。很可能由保加利亞經手送上非洲戰場上的軍事武器,清單內容驚人:2萬枚迫擊炮彈、1200萬發步槍彈藥、6300支反坦克火箭炮、20支地對空大炮。這些交易全都在短短兩年內完成。

貿易期刊《拉帕波特鑽石報告》(Rapaport Diamond Report)的前編輯馬修·哈特曾描述過20世紀90年代末期典型的鑽石與軍火交易狀況。一組機員用飛機從保加利亞將坦克車送進戰場的情況如下:

飛行計劃上標明的最終目的地是贊比亞的盧薩卡(Lusaka)。飛機飛到烏干達加油之後,重新返回航道往贊比亞前進。夜幕降臨,飛機抵達贊比亞機場。在黑夜的掩護下,飛機突然改航道朝西前進,飛往安哥拉。在夜間,美國雷達看不到飛機,否則雷達只要一盯上飛機,就會向安哥拉軍方回報。飛機一進入安哥拉,俄羅斯飛行員就朝著安盟專用的小型機場臨時跑道飛行。飛機或許會朝另一條新的臨時跑道前進——一條用推土機推平的直路,上面灑了水……安盟從不將這些臨時跑道加寬,因為天上的衛星能夠捕捉住寬廣的道路影像,而輸進電腦的掃瞄衛星圖像可因此偵測到路況的變化。這些臨時跑道都很窄,兩旁樹叢會扯下飛機的機翼,因此路旁的植物全被安盟成員砍成兩英尺高……

鑽石獨一無二的特質——體積小、容易運送、無法追蹤,對這些交易有莫大的幫助。鑽石是洗錢的終極工具,這也說明了為什麼礦區會成為如此重要的軍事目標,以及大家為什麼會提出「如果沒有這些現成的財富來源,戰爭是否仍然繼續」的質疑。薩文比1996年曾親口說:「安盟為了自身的生存,要繼續掌控安哥拉東北的鑽石產區。」不僅如此,鑽石還被當成地下外交的有用工具。根據比利時情報人員的資料,薩文比與布基納法索這個極為貧窮的國家的總統之間,之所以能維繫長久的堅固友誼,就在於1995年送的鑽石禮物。那之後沒多久,安盟開始利用布基納法索作為走私平台。

薩文比和非洲其他區域性獨裁者不同,他顯然不會通過海外的銀行賬戶或投資累積自己荷包中的私財。但眾所周知的是,他會在身上或戰地營帳中擺放大筆的現金與一些最值錢的鑽石。他死的那天,身上理應有總價值300萬美元的現金與鑽石,然而卻沒有任何人找到這筆個人儲備金,也因為如此,安盟內部有人受賄透露領導者行蹤的傳言四起。

存在於叛軍與政府之間的財務糾結早已是公開的秘密。政府看到了戰爭與鑽石之間有利可圖的因果關係,於是安解陣組織中許多據說在礦區擁有股份的高級官員(一群稱為「鑽石將軍」的傢伙),也從事鑽石與武器的交易,將活血注入他們本應鎮壓與摧毀的軍隊身上。有人看到屬於國營石油公司索納格(Sonagol)的飛機在安盟控制區域的小機場多次降落。顯然某些安解陣的將軍在掌握鑽石礦區的生意上也插了一手,他們把鑽石賣給安盟,用來交換石油或現金。2001年比利時政府情報安全局的機密報告指出,這些「鑽石將軍」利用國營營銷公司恩迪阿瑪(Endiama)作為行動的幌子。對領導階層而言,戰爭是樁很不錯的生意,反正自己手下的軍隊也不是為了政治原因而作戰,他們全是搶鑽石的好手。

「衝突不要結束得太快,他們才有利可圖。衝突結束會打斷他們賺錢的生意,包括與敵人安盟之間的交易。他們利用軍事設備與政府士兵來執行交易。」報告這麼說。這種詐欺行徑猶如尤利西斯·格蘭特派出自己的部隊侵佔密西西比的棉花庫後,再賣給羅伯特·李,讓他轉售海外。這是一樁安哥拉的交易運作哈哈鏡。

由水泥磚與轍痕纍纍的街道所組成的小鎮卡夫恩佛,是當時走私鑽石的重鎮(現在依舊是)。這個臨近寬果河礦區的小鎮,幾乎可說是在戰爭期間一夜崛起。1990—1992年,這兒的人口膨脹八倍。大多新移民都是來自剛果的年輕人,他們受到了薩文比的鼓勵,來此開採令人驚艷的無色沖積鑽石。這些石頭可以在安特衛普販售到極高價格。剛果礦工帶來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槍支、收音機、火柴、威士忌、艾滋病,以及用來私運100美元而非用在安全性行為上的安全套。比利時來的採購商也進駐卡夫恩佛,除了隨身攜帶的衛星電話與路虎越野車外,採購商還設法安排小飛機,在不被那些肩上火箭筒彈擊毀的前提下,利用卡夫恩佛附近的沙土跑道進進出出。這些飛行員全都學會了如何螺旋飛行,因為這樣的飛行方式,讓地面士兵很難瞄準機身。

1992年,薩文比為了掌控更多的鑽石,下令攻擊卡夫恩佛。軍隊屠殺在礦區裡工作的礦工,並佔領卡夫恩佛數月之久,直到安解陣發動地面與炮彈攻擊。安解陣出錢尋求一家名為「執行結果」的私人安保公司協助。這家公司有部分成員是退休了的南非白人士兵,他們當初在鎮壓約翰內斯堡附近城鎮的種族隔離暴動時,學會了打反游擊戰。

如果安盟與安解陣都把這些礦區視為利潤中心,你怎麼還能說這場戰爭無關鑽石?我這麼問加托。

鑽石只是抵達終點的一個手段,他又說了一遍。而終點是要創造出更有效率的戰鬥力。

「鑽石影響了戰爭的進行方式。有了鑽石,這就是一場更先進的戰爭。在巴勒斯坦,戰爭是以石塊開始。如果他們也有鑽石可用呢?安解陣用他們的石油達到了同樣的目的——買武器。我不懂你為什麼一定要在鑽石和石油之間畫出一條界線?」他問。

「有人會說走私一顆鑽石要比走私一艘超級大油輪的汽油容易多了。」我回答,試著讓聲音保持輕鬆而若無其事。

「我完全不同意這個看法。鑽石會改變戰爭的品質,但鑽石不是戰爭的原因。薩文比博士從來不把鑽石當成展示的誇飾品,他把鑽石看成戰鬥的工具。他常常說,『錢為我們帶來自由』。」他說。

加托說這些話時,他的眼光閃向掛在我身後牆上的一幅畫。我進門時並沒注意到這幅畫。這是一幅薩文比擺出英雄模樣的大型肖像。畫中的薩文比穿著高領的藍色西裝外套,胸前有條螺旋狀花紋的口袋方巾,安盟的旗幟在他左後方飄揚。

加托的妻子為我們送上了用卡辛達葉衝出的辣茶,我們的談話也換了一個方向。不過在他請人送我出門前,我問加托對「這個國家驚人的鑽石財富其實是一種詛咒」這句話有什麼想法。這是我從進了安哥拉就多次聽到的一句感歎之語。

「我完全反對!」他很氣憤地回答,「鑽石是很美麗的東西,很不容易生產。你必須要移山挪岳才能找到鑽石。付出了那麼多的勞力,就是為了要找到這些掛在一些美國女士脖子上的小石頭。如果大家都有鑽石,我們就不用打仗了。和平不在鴿子到處飛來飛去的地方。」

接著加托從褲子口袋中掏出一隻長皮夾扣在桌上。「和平就是金錢。」他這麼說。

世界鑽石之都:安特衛普

如果你是一名走私者,試圖要將安哥拉戰爭的戰利品脫手,過程如下:首先,你得把鑽石藏在身上,不是裝進信封後貼在胸前,就是放進保溫杯中後擺入皮箱。接著穿上日常的服裝,開扣的襯衫與寬鬆的長褲,看起來輕鬆但不富有。訂一張從金沙薩或約翰內斯堡飛到蘇黎世的機票。到了蘇黎世,你要申報自己帶著鑽石,這樣就會收到一張證件證實這些是進口到瑞士的鑽石。從這兒開始,鑽石真正的產地,實質上就完完全全隱匿在瑞士文件身後了。接下來,搭一小段飛機飛到布魯塞爾國際機場,跳上前往安特衛普的火車。不到一個小時就進入安特衛普,這兒有整潔的木架農舍、騎腳踏車的孩子以及一片片長滿了甜菜與大麥的田地。在安特衛普的中央車站下車,月台上罩著玻璃與鋼鐵製成的圓頂,車站本身是座由20種大理石砌成的灰色大教堂。沿著華麗的梯子走下月台,從北門出站,走三分鐘後會看到賀芬尼耶街(Hovenierstraat),這條街就是鑽石區的心臟。一百多家鑽石採購商的辦公室都設在這條街上的中型辦公大樓內,其中不乏在窗口貼上了安盟標記(一隻黑色公雞)的中間商。這個標記所要傳遞的信息是:這家採購商非常擁護安哥拉的鑽石,換言之,也就是你塞在襯衫中或藏在手提箱裡的那種鑽石。

先向玻璃室內的警衛出示護照,然後搭電梯上樓去見和你聯絡的人。這個人會用一隻專用放大鏡仔細打量你的鑽石。握手成交之前,你得和好幾名板著撲克臉的人交涉價格。成交後,你會收到美元紙鈔,然後就得立即離開,沒有任何書面契約,沒有任何白紙黑字的東西。這樁買賣唯一留下的證據只有鑽石,然而就算是這些鑽石也會很快經過打磨、出售、轉售,最後現身在札雷斯、梅西、沃爾瑪,或一百多家美國或其他國家珠寶零售店裡玻璃板下的婚戒座上。

安特衛普的窗口現在已不再出現「黑色公雞」。2001年聯合國調查報告的結論重挫了安特衛普這條街。調查報告認定西歐這個長久以來就存在的鑽石市場,之前始終扮演著非洲戰爭商品的公開市集一角。突然之間,整個世界都知道了安特衛普骯髒的秘密。加拿大駐聯合國大使羅伯特·福勒(Robert Fowler)甚至稱鑽石為「人類已知的最具腐蝕性物質之一」。

其實早在金伯利流程定案之前,鑽石圈也曾嘗試清理門戶。有個極具權勢的工業集團高等鑽石委員會提出了一張「觀察名單」,詳列了出口鑽石中可能摻雜了塞拉利昂或安哥拉鑽石一些敏感的非洲國家。海關在檢查這些國家進口的貨品包裹時,會特別仔細。然而有心人仍有能耐輕鬆避開這些障礙。其中一個方式就只是把假標籤貼在包裹上,海關人員鮮少檢驗標籤的真偽。另外一個方法是在半路上將安盟的鑽石「混入」商品包裹之中,包裹中有一半的石頭是來自納米比亞這類沒有問題的國家,所以整個包裹就標記為納米比亞產。納米比亞與安哥拉鑽石之間不論成色或品質,在任何受過訓練的收購代理商眼中,差別都很明顯。但在安特衛普鑽石區的舊世界文化中,並不存在著對送達貨品的出處多加詢問的機制。

安特衛普這座臨斯凱爾特河的港口城,從16世紀首次自印度進口鑽石開始,就一直在接收鑽石商品。安特衛普擁有直通大西洋的管道、豐衣足食的中產階級、對不同宗教信仰少數人民的寬容態度,以及不管從哪個方向,都可在幾英里之外看到的羅馬天主教教堂尖塔,這座城市早已是歐洲最著名的交易中心之一。城裡的顯貴僱用了滿屋滿室的工匠,請他們費盡心思將來自印度和巴西的鑽石,切割成貴族頸項上閃亮奪目的珠寶。

當好幾個立陶宛的猶太家族因逃避俄國沙皇的政策,在19世紀 80年代末期移居此城後,安特衛普身為世界鑽石之都的角色就正式得以確認。新移民將鑽石定位成普通人民的財富來源,是可以在政治不穩或宗教迫害時期輕易帶走的家產。這些家族成員同時也將一種奠基於信賴以及秘密的企業倫理帶進安特衛普。買賣雙方沒有書面契約,任何爭議都請沒有偏頗立場的第三者組成委員會裁定。依照慣例,交易完成時,雙方握手並用希伯來語互道一聲「祝好運與幸福」。這句話以及其所代表的好心情,直到今天仍流行於從紐約到孟買的鑽石圈。

安特衛普鑽石區的設計,也會讓人聯想起鑽石是種可攜帶型財富的力量。城裡所有寶石交易商,幾乎全都在中央車站北邊幾條非常擁擠的路上設有辦公室,而且從賀芬尼耶街呈放射狀向外擴散。以往,大多數鑽石交易都在火車站附近光線明亮的咖啡館中進行,這樣四處旅行的交易商與國外客戶才可以很快完成買賣離開,無須在安特衛普過夜。現在交易的地理位置雖然維持不變,但銷售桌卻已轉移到旋轉門或警衛室之後。

2004年聖誕節前,某個下著綿綿細雨的寒涼之日,我到安特衛普賀芬尼耶街上去見馬克·范·博克斯特勒,他是高等鑽石委員會的國際事務主任。臉龐寬大的范·博克斯特勒穿著一件運動外套,裡面是件藍色的高領衫。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他不時在面前一張打字紙上畫著複雜的塗鴉,而且有時會夾雜著「我親愛的朋友」這句話,譬如,「嗯,我親愛的朋友,那真的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這樣誇飾的說法如果出於其他人的口中,可能會讓人覺得懷有敵意,但范·博克斯特勒優雅有禮的自由主義氣質,卻正是讓安特衛普之所以有今日地位的助力。

每當金伯利流程需要有人出面時,這個人通常都是范·博克斯特勒。他是金伯利流程的主要企劃者之一,同時也是該組織轄下負責技術層面相關議題的一個小組委員會主任。珠寶界幾乎找不到沒登過他照片的貿易雜誌。

我們就非洲政治的議題談了一會兒後,他提醒我金伯利流程最近一次的勝利:2004年7月決定把剛果共和國踢出這個組織,因為他們公然違反鑽石出口程序。剛果共和國一直宣稱自己的年產量高達520萬克拉,但范·博克斯特勒與一隊地質學家在對該國的沖積礦區做過空中調查後,判斷那片土地一年只能出產約5.5萬克拉。藉著走私行為而補足的其他數量,主要來自名稱相同(但政治情況卻更動盪不安)的國家:剛果民主共和國。這中間的差距已經大到可笑的程度。但令人驚訝的是,擁有如此草率記錄的國家竟然會獲准參與這個組織。只不過支持金伯利流程的啦啦隊員,卻把這件事情當作一個證據,證明金伯利流程並非如某些人所稱的,是只紙老虎。

當我問范·博克斯特勒有關這個系統可能的漏洞時,他不諱言承認目前的狀態並不完美。其中一個結構上的瑕疵是:大家都假設一個平靜的國家會一直維持和平狀態。沒錯,20世紀90年代發生在塞拉利昂、安哥拉與剛果民主共和國這三個世界上最激烈的鑽石戰爭,最近都宣告結束。然而任何一個研讀非洲政治的學生都知道,大筆債務纏身的政權通常都建立於極不穩定的基礎上,特別是當這些政權可以隨手籌募現金去買槍炮,而人民又飽經折磨以至聽信善於煽動群眾的政客時,不穩定的基礎更加搖搖欲墜。在世界上鑽石藏量最豐的大陸,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我們坦白一點,一個看起來完全穩定的地方也可能變臭。科特迪瓦曾經是西非的模範,現在你再看看!這個國家危及了整個區域的穩定性。」范·博克斯特勒說。

他指的是一個之前雖然窮困,但卻運作正常的法語港口地區,這兒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可可生產區,但一個月前突然無預警瓦解。總統勞倫特·巴博違背2004年11月4日簽訂的和平協定,對北邊的叛軍基地進行小規模轟炸攻擊,結果誤殺了九名法國維護和平部隊隊員以及一名美國農業研究員。法國軍方的回應是摧毀了科特迪瓦所有的空軍:兩架飛機與四架直升機。氣憤的民眾焚燒車輛、闖入商店,並在街頭示威反對他們的前殖民國,九萬多名外國人被迫撤離。除此之外,科特迪瓦每年約20萬克拉的鑽石產量雖然只佔全球總產量微不足道的少數,但卻是塞拉利昂的鑽石在殘暴內戰期間的「自助洗衣店」(將血鑽石漂白)。科特迪瓦與法國差點開戰的情勢只是個例證,告訴大家一紙國際協定有時如何可以成為國內安全災難真相的掩飾與止痛劑。

要說明這種國際協定與實際狀況天差地別的現象,任何地方都比不上安哥拉的例子來得鮮明——一個根據鑽石工業狹隘的定義公認沒有問題的國家,其實仍是一個讓礦工在大家想像得到的最淒慘環境下挖采鑽石的地方。美國明尼蘇達州某鄉村俱樂部舞池中翩翩起舞的新娘,左手上那顆閃耀的鑽石,很可能是出自一名遭到屠殺的剛果礦工下腸道,一如扒開貝殼取出的珍珠。

范·博克斯特勒和我對談了好一會兒後承認道:「如果要說鑽石產地的社會氛圍這一點,金伯利流程的確一點都不關心。金伯利流程只關心戰爭在形式上的定義。」

我離開安特衛普兩周後,遇到了一位研究員賈斯廷·皮爾斯,他曾經代表一家頗受敬重的南非智庫機構安全研究協會出差到南、北隆達區。他發現那兒的診所都變成了警察局,而學校提供的教育也只有到小學四年級。許多隆達-喬克維村民告訴他,現在的情況已經糟糕到他們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屬於安哥拉的一部分。與首都之間的隔閡、薩文比死後仍繼續的走私活動,處處製造出特別暴力的康夫薩紐。這些混亂全歸因於世界上一些品質最好的鑽石。然而唯一會把這些當一回事的報紙,卻說一切正常。這就夠了,報紙呈現出的天下太平景況,足以讓安哥拉鑽石純淨得有如新生的雪花。

「金伯利流程粉飾了安哥拉的一切。政府成功贏得了戰爭,但他們卻沒有絲毫想要改變整個系統的意圖。」皮爾斯這麼對我說。

他總結道:「也許我們應該重新思考構成『血鑽石』的要素究竟是什麼。」

我在安哥拉遇到的鑽石礦工,從本質上判斷,其實跟他們在全世界的同儕一樣,既頑強又機警,而且都帶著一絲暗沉的幽默感。這些礦工用極糟的工具,工作極長的時間,親眼看著朋友因巖壁坍塌而辭世。他們憑藉著信仰做著拿不到工資的工作,因為只有在找到鑽石時,才能有些收入。許多人成為鑽石礦工是因為別無選擇:不是讓父親帶著上工而本身無其他一技之長,就是自己成了父親,需要養活孩子。這些人窮其一生追求可以帶來新車與蕩婦的大鑽石,但其中只有極少數人真正挖到寶。從天而降的財富很快便揮霍殆盡,好日子從未長久。

我和一位名叫若熱的嘎林皮耶洛斯,在他親戚位於羅安達貧民區的房子外,靠著一面土牆並肩坐著。若熱42歲,但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老多了。他正在服用走私來的止痛藥,想要減輕背部如燒灼般的疼痛。

「這實在不是份好工作。你可能什麼都找不到。你可能會死翹翹。」若熱翻開縫在他褲子裡的夾層給我看,他以前走私過一顆大鑽石到羅安達。他用販售贓物的錢買了一部紅色的雅馬哈摩托車。摩托車呢?我問若熱,但他沒有回答。他不想承認車子已經不在的事實。

礦工特別喜歡一種獨特的安哥拉風格音樂基宗巴(kizomba),聽起來像是沒什麼精神的桑巴音樂。這種音樂可以在所挑起的感官與情感之間游移,不過常常都是感官與情感兼具。看人在海灘酒吧的燈光下跳基宗巴舞,有如看水銀流動。雷伊·韋伯(Rei Webber)是最受歡迎的基宗巴歌手之一,他在錄製了一首名為「卡曼加」,也就是「鑽石」的歌曲後,成為全國礦工最喜愛的歌手。如果歌詞不是葡萄牙文,那麼世界上任何一個產鑽國家的任何一個把自己追逐之夢建築在小小的白石頭上,而且有時候會紅運當頭的人,也都會對這首歌產生深深的共鳴。

這首歌訴說一個無名礦工的故事。礦工在內陸挖礦,結果挖到一顆閃亮亮的石頭,立刻變得富有無比。他用這些錢買了一輛豪華轎車、昂貴的名牌衣服,晚上還跟女孩子徹夜狂舞。轉眼間,他花光了所有財產。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又變得跟原來一樣窮。「鑽石」最後以這樣的歌詞結尾:

我的錢飛了

我的朋友跑了

我得去建築大樓工作

我的生活好苦啊

這當然是一首描述「礦工病」的歌。染上這種通病,會使得好運的人幾乎立即花光所有錢財。安哥拉礦工這種傾向與世界其他地方的礦工一樣強烈,然而這首歌曲沒有提到的是,礦工病在安哥拉常常是一種致命的疾病。這才是讓安哥拉與其他產鑽國家不同的地方。如果一個人找到大鑽石卻不慎讓軍隊發現,那麼也代表他的死期已至。儘管如此,逃離貧困的夢想,依舊驅使著更多人投入礦區,試試自己的運氣。

卡山加·科英布拉,那個告訴我怎麼吞下百元美鈔的人,不屬於這群人。他說他已經永遠脫離挖采鑽石的工作了。戰爭的結束讓這個工作變得太危險,不宜繼續。奇怪吧!

「死翹翹的機會比找到鑽石的機會大多了。」他這麼說。


  1. [1]: 若納斯·薩文比(Jonas Malheiro Savimbi, 1934—2002):安哥拉內戰叛軍領袖。

  2. [2]: 莫希科(Moxico):安哥拉最大的省份,位於安哥拉東部,首都羅安達(Luanda)就位於這個省份。

  3. [3]: 盧武埃河(Luvuei River):位於莫希科省東部。

  4. [4]: 南隆達與北隆達(Lunda Sul and Lunda Norte):安哥拉東北部南北連接的兩個省份,北隆達面積較大,但兩個省地下都富含鑽石。北隆達的首府是敦多(Dundo),南隆達首府為紹裡木(Saurimo)。

  5. [5]: 開放社會機構(the Open Society Institute):簡稱OSI,是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1993年創立的私人基金會,目的在於推動民主治理、人權、經濟、法治與社會改革,發展公共政策。該基金會也努力建立跨國甚至跨洲的合作,打擊貪腐、捍衛人權。索羅斯當初之所以創立這個基金會,是為了給他之前在中歐、東歐以及俄羅斯成立的一些基金會提供協助,這些早期成立的基金會,都旨在幫助這些國家過渡到西方模式。後來開放社會西方的運作擴大至世界其他地區,協助各需要國家過渡為西方民主制度,成了其主要的事業。

  6. [6]: 寬果河(Cuango River):又作Kwango River,流經安哥拉與剛果民主共和國,長1100公里。發源於安哥拉中部後北流,形成安哥拉與剛果民主共和國之間的天然國界,在剛果境內匯入開塞河(Kasai River)。

  7. [7]: 卡夫恩佛(Cafunfo):位於安哥拉東北部,屬北隆達省。

  8. [8]: 奧溫本杜族(Ovimbundu tribe):安哥拉人數最多的民族,約佔全國人口總數的37%。此族住在安哥拉中部比耶高原(Bie Plateau),從事的行業包括貿易、農耕與畜牧。

  9. [9]: 安哥拉民族解放陣線(the Frente Nacional para a Libertacao de Angola, FNLA):目前安哥拉國會中的第四大黨,由1957年成立的北安哥拉人民聯盟所發展出來的政黨。支持者主要為巴剛果人,支持區主要在北部。1961年,第一波挑戰當時殖民國家葡萄牙的主力團體就是FNLA。

  10. [10]: 姆本杜族(Mbundu):安哥拉人數第二多的民族,約占安哥拉總人口的四分之一。主要分佈在首都羅安達附近的區域,但本戈(Bengo)、南北寬札(Cuanza Norte and Cuanza Sul)、馬蘭熱(Malanje)等四省也有過半的人數。

  11. [11]: 路易斯·博塔(Louis Botha, 1862—1919):南非白人,南非前身南非聯邦第一任總理。

  12. [12]: 奧林·哈奇(Orrin Grant Hatch):美國猶他州共和黨參議員,1934年出生,為美國參議院財政委員會委員。

  13. [13]: 海灣石油公司(Gulf Oil Co.):美國的石油公司,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全球主要的石油公司之一。

  14. [14]: 卡賓達區(Cabinda):又作Kabinda,為安哥拉一個海外省份,位於剛果民主共和國境內,近剛果河,除首府卡賓達外,還有伯利茲(Belize)、布科藻(Buco Zau)、卡剛果(Cacongo)三個主要城市。

  15. [15]: 位於列寧大道(Avenida Lenin)。

  16. [16]: 多哥(Togo):非洲西部的共和國,首都洛美(Lome)。

  17. [17]: 尤利西斯·格蘭特(Ulysses S. Grant, 1822—1885):美國南北戰爭期間著名的北軍將領,美國第十八任總統(1869—1877)。

  18. [18]: 羅伯特·李(Robert E. Lee, 1807—1870):美國南北戰爭期間最著名的南軍將領,戰略技巧高超,英勇過人。

  19. [19]: 任何一個有自尊心的國家,如果僱用這種人,無疑是對這場戰爭的真正本質立下了遺囑。——作者注

  20. [20]: 1960年獨立的科特迪瓦,在博瓦尼(Felix Houphouet-Boigny)33年的執政期間,一直以經濟穩定、種族和平相處著稱,檯面下的文化差異問題,也因博瓦尼強勢的領導作風而受到壓制。博瓦尼1993年去世,科特迪瓦1995年第一次舉行真正具有競爭性的總統大選,政治系統、種族差異、衰退的經濟等問題相繼浮現,需要解決。科特迪瓦北部信奉伊斯蘭教的人民不滿南部以基督教為主的政府與人民長久以來對他們在政治權利、經濟,甚至國籍議題上的歧視,出現了抗議之聲,最後演變成內戰。法國與非洲其他國家居中協調,簽訂和平協定,但南部的人民認為法國偏袒北部,於是再掀戰端。其實大體而言,科特迪瓦的對立武裝衝突從2004年開始就大多停火,但國家仍處於分裂狀態。總統巴博2000年上台後,原只有五年的任期,但由於內戰問題,2006年根據聯合國的計劃,任期延長。

  21. [21]: 勞倫特·巴博(Laurent Gbagbo):1945年出生,2000年上任的科特迪瓦總統。

  22. [22]: 隆達-喬克維(Lunda-Chokwe):約占安哥拉8%的人口數,主要由隆達族(自稱魯恩德族)與喬克維族兩個分支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