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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幫是個客觀存在」

自從「組閣」失敗之後,屢遭毛澤東批評的江青,氣惱萬分。她的本性是不甘寂寞的,不願當「閒人」,總要千方百計表現自己。她仍然在伺機攻擊周恩來和鄧小平,極度不滿於四屆人大確立的「周鄧體制」。1975年2月2日,周恩來在送呈毛澤東的《關於國務院各副總理分工問題的請示報告》中寫道:鄧小平「主管外事,在周恩來總理治病療養期間,代總理主持會議和呈批主要文件」。毛澤東批准了這個報告。從此,實際上開始了由鄧小平主持中央日常工作。

江青變換著手法,攻擊周、鄧。

1975年4月4日,遲群傳達江青的電話「指示」:

我昨天接見工人同志們的講話中,可能有不全面、不適合的地方,請同志們充分地討論提出意見。因為完全沒有睡好覺。

另外,我講了春橋同志關於對資產階級全面專政文章的重點。我還要補充另一個重點,就是現在我們的主要危險不是教條主義,而是經驗主義,這個問題進城以後就屢次提出過,在全黨沒有提起應有的警惕。現在我們應該按照毛主席的教導,對經驗主義的危險性,擦亮眼睛,要認識清楚,保持高度警惕。經驗主義是修正主義的幫兇,是當前的大敵。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如不很好地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提高識別經驗主義的鑒別力,就會變修。

1975年4月5日,江青在對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講話時,再次強調:「黨現在的最大危險不是教條主義而是經驗主義。」

她用「經驗主義」影射周恩來、鄧小平等富有經驗的老幹部。

江青畢竟在宣傳部門佔優勢。張春橋、姚文元開動了宣傳機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等搶發批判「經驗主義」的文章。

然而,就在張春橋、姚文元的兩篇「宏文」成為七億中國人的「學習文件」的時候,正在他們借助毛澤東的批示以「大理論家」的形象出現在全中國的時候,來自毛澤東的批評,使剛剛掀起的「張姚熱」迅速降溫。

事情的轉折是這樣發生的:鄧小平注意到江青等人搶發批判「經驗主義」的文章這一新動向。

1975年4月18日,毛澤東在中南海游泳池住處會見金日成,鄧小平在座。鄧小平借用這一機會,向毛澤東說明「當前的主要危險是經驗主義」這一提法是完全錯誤的。毛澤東贊同了鄧小平的意見。

一個重要的訊號,從毛澤東那裡發出。

新華社的《關於報道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問題的請示報告》,經過姚文元審定,報送毛澤東。4月23日,毛澤東在報告上,寫了批示:

提法似應提反對修正主義,包括反對經驗主義和教條主義,二者都是修正馬列主義的,不要只提一項,放過另一項。各地情況不同,都是由於馬列水平不高而來的。不論何者都應教育,應以多年時間逐漸提高馬列為好。

我黨真懂馬列的不多,有些人自以為懂了,其實不大懂,自以為是,動不動就訓人,這也是不懂馬列的一種表現。

此問題提請政治局一議。

為盼。

毛澤東

1975年4月23日

毛澤東的這段話,就是在批評張春橋和姚文元「不懂馬列」。

毛澤東所說的「自以為懂了,其實不大懂,自以為是,動不動就訓人」,不言而喻,指的是張春橋和姚文元。

人們並不健忘,在近五年前——1970年8月31日,毛澤東在廬山會議上寫下抨擊陳伯達的那篇《我的一點意見》中,有著非常相似的話:「不要上號稱懂得馬克思,而實際上根本不懂馬克思那樣一些人的當。」

那時候,毛澤東指的是「理論家」陳伯達。毛澤東的《我的一點意見》,宣告了陳伯達的倒台。

如今,毛澤東又用同樣的語言批評張春橋、姚文元,這不能不使張春橋、姚文元感到非常緊張。因為他們弄得不好,就要重蹈陳伯達的覆轍,成為「陳伯達第二」!

根據毛澤東4月23日批示「此問題提請政治局一議」,中共中央政治局在4月27日開會,議題便是批評江青。

江青在會上勉強作了「自我批評」。就連她自己,在兩個月後寫的檢查中,也承認:「我在4月27日政治局會議上的自我批評是不夠的。」

看來,江青的問題不能不解決,「四人幫」的問題不能不解決——毛澤東在垂暮之年,力求「安定團結」,而江青恰恰是最不安定。於是異乎尋常,毛澤東在從長沙回到北京之後,決定在5月3日召集在京政治局委員會議。這如同1974年7月17日他親自召開政治局會議批評「四人小宗派」一樣,表明事態已經相當嚴重了。對於重病在身的毛澤東,這是他最後的歲月兩次親自出席政治局會議。

毛澤東已經很久沒有出席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了。這是他離京休養十個月之後回到北京,第一次出席政治局會議。

會議在毛澤東中南海住處召開。知道毛澤東召集政治局會議,周恩來也抱病前來。

毛澤東的黃昏歲月,來往的人很少,政治局委員們也難得見到他。與他經常通電話的是周恩來。據張玉鳳回憶,除了周恩來之外,別人幾乎沒有給毛澤東去電話,生怕干擾他的養病。即便是江青,求見毛澤東,也未必允見。只有王海容、唐聞生,倒是說來就來,說見就見。

正因為這樣,5月3日,毛澤東跟政治局委員們見面時,周恩來說道:「大家快一年沒有見到毛主席了,非常想念主席!」

屈指算來,從1974年7月17日那次政治局會議見過面之後,大多數的政治局委員跟毛澤東「闊別」十個月了!

在這次政治局會議,毛澤東不僅指名道姓地批評了張春橋,而且多次批評了「四人幫」。以下所引毛澤東的話,是會議記錄原文。可能由於記錄速度跟不上毛澤東講話速度,有些地方顯得前後文不接,或者斷句,均照錄原文。

毛澤東一到,先跟政治局委員們寒暄。毛澤東照例保持著他那不時出語幽默的風格。

毛澤東一進來,第一個是與周恩來握手:「怎麼樣?還好嗎?」

周恩來回答說:「開了三刀,消化還可以,前天向主席報告過。」

毛澤東跟葉劍英握手時,說了句:「喔,老帥!」

毛澤東跟鄧小平握手時,說了句:「小平呀!」

毛澤東跟吳德握手時,說了句:「哦,吳德有德呀!」

毛澤東跟謝靜宜握手時,話說得最多:「小謝,你當了大官啦,不謹慎呀!」

顯然,毛澤東對謝靜宜緊跟江青,早有所聞。

謝靜宜原本是中共中央辦公廳機要員。在「文革」中到北京大學「支左」,「當了大官」——北京大學黨委書記。

謝靜宜連忙回答說:「我不想當大官,但是現在官卻越當越大。」

毛澤東很乾脆地對謝靜宜說:「試試看吧,搞不好就捲鋪蓋。」

毛澤東握著陳永貴的手:「你的信好啊。三分之一在大寨,三分之一在全國,三分之一在中央。不要在釣魚台,那裡沒有『魚』可釣,你和吳桂賢都搬出來。」

毛澤東的話中,包含著對江青佔領下的那個釣魚台的反感。

江青來到會場時,比別人稍晚。她進來時,見毛澤東正在跟別人打招呼,她就在一旁坐下。

在經過一陣子寒暄之後,毛澤東宣佈開會,言歸正傳,進入會議主題。會場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

毛澤東說:

「這一回跑了十個月,沒有講過什麼話,沒有發表什麼意見,因為中央沒有委託我。

「我在外面一面養病,一面聽文件,每天都有飛機送。現在上帝還沒要我去,我還能想,還能聽,還能講,講不行還能寫。我能吃飯,能睡覺。」

毛澤東緊接著說的幾句話,清楚地表明他召集會議的目的:「好久不見了,有一個問題,我與你們商量:一些人思想不一致,個別的人。我自己也犯了錯誤。春橋那篇文章,我沒有看出來,只聽了一遍。我是不能看,我也不能寫書,講經驗主義的問題,我放過了。新華社的文件,我給文元寫了。對不起春橋。」

毛澤東說「對不起春橋」,這話有兩層含義:

張春橋文章,毛澤東「只聽了一遍」,沒有看出問題,所以,毛澤東說「我自己也犯了錯誤」;張春橋的文章,畢竟是經過毛澤東同意發表的,如今發現問題,毛澤東當然要負領導責任,所以說「對不起春橋」。

毛澤東發現的問題,那就是「講經驗主義的問題」,亦即「當前的主要任務是批判經驗主義」。毛澤東以為,這一論斷是錯誤的。

正因為這樣,毛澤東就新華社的請示報告,「我給文元寫了」——也就是4月23日的那段批示。

毛澤東接著說:「還有上海機床廠的十條經驗,都說了經驗主義,一條馬克思主義都沒有,也沒有說教條主義。」

上海機床廠是上海的「樣板」,是張春橋、姚文元的「樣板」,是「反對經驗主義」的「樣板」。

毛澤東批評上海機床廠,等於批評了張春橋和姚文元。

毛澤東又說:

「要安定,要團結。無論什麼問題,無論經驗主義也好,教條主義也好,都是修正主義,都要用教育的方法,現在要安定團結。」

「你們只恨經驗主義,不恨教條主義,二十八個半統治了四年之久,打著共產國際的旗幟,嚇唬中國黨,凡不贊成的就要打。」

毛澤東用手指著周恩來說:「你一個,朱德一個,還有別人,主要是林彪、彭德懷。我講恩來、朱德不夠,沒有林彪、彭德懷還沒有力量。林彪寫了短促突擊,稱讚華夫文章,反對鄧、毛、謝、古。」

說到這裡,毛澤東又指著鄧小平說:「鄧是你,毛是毛澤覃,謝是謝唯俊,古是古柏。其他的人都犧牲了,我只見過你一面,你就是毛派的代表。」

毛澤東舉了個很生動的例子,批評教條主義:「教育界、新聞界、文化藝術界,還有好多了,還有醫學界,外國人放個屁都是香的。害得我兩年不能吃雞蛋,因為蘇聯人發表了一篇文章,說裡面有膽固醇。後來又一篇文章說膽固醇不要緊,又說可以吃啦。月亮也是外國的好,不要看低教條主義。」

毛澤東在批評了教條主義之後,回過頭來批評「四人幫」:「要搞馬列主義,不要搞修正主義;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不要搞四人幫,你們不要搞了,為什麼照樣搞呀?為什麼不和二百多個中央委員搞團結?搞少數不好,歷來不好。這次錯誤,還是自我批評。」

毛澤東再次強調「三要三不要」。他說,這三條重複一遍,「其他的事你們去議,治病救人,不處分任何人,一次會議解決不了。我的意見,我的看法,有的同志不信這三條,也不聽我的,這三條都忘記了。九大、十大講過這三條,這三條要大家再議一下。」

毛澤東接著面向王海容、唐聞生說:「教育界、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其實也有好的,有點馬列的,你們外交部也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你們兩個是知識分子,你們自己也承認,臭老九,老九不能走。」

在「文革」中盛傳的「最高指示」「老九不能走」,就「出典」於此。後來,鄧小平曾傳達毛澤東的這一「最高指示」,江青反而說鄧小平「造謠」。其實,毛澤東確實說過這話。

毛澤東接著說:「我看問題不大,不要小題大作,但有問題要講明白。上半年解決不了,下半年解決;今年解決不了,明年解決;明年解決不了,後年解決。我看批判經驗主義的人自己就是經驗主義,馬列主義不多,有一些,不多,跟我差不多。不作自我批評不好,要人家作,自己不作。中國與俄國的經驗批判主義。列寧說:那些人是大知識分子,全是巴克萊學說。巴克萊是美國的一個大主教,你們去把列寧的書找來看一看。」

這時,江青插話問道:「主席是不是說看《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

「嗯。」毛澤東回答。

江青的這一句插話,把毛澤東的話題引到她這裡來了。

毛澤東面對江青說:「江青同志黨的一大半(路線鬥爭)沒有參加,陳獨秀、瞿秋白、李立三、羅章龍、王明、張國燾,她都沒有參加鬥爭,沒有參加長征,所以也難怪。我看江青就是一個小小的經驗主義者,教條主義談不上,她不像王明那樣寫了一篇文章《更加布爾什維克化》,也不會像張聞天那樣,機會主義的動搖。」

毛澤東又針對江青說道:

「不要隨便,要有紀律,要謹慎,不要個人自作主張,要跟政治局討論,有意見要在政治局討論,印成文件發下去,要以中央的名義,不要用個人的名義,比如也不要用我的名義,我是從來不送什麼材料的。」

「要守紀律,軍隊要謹慎,中央委員更要謹慎。我跟江青談過一次,我跟小平談過一次。王洪文要見我,我說不見,要見大家一起來,完了。對不起,我就是這樣,我沒有更多的話,就是三句,九次、十次代表大會都是三句,要馬列不要修正,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

「不要搞什麼幫,什麼廣東幫、湖南幫,粵漢鐵路長沙修理廠不收湖南人,只收廣東人,廣東幫。」

毛澤東提到「幫」,不言而喻,指的是「上海幫」、「四人幫」。他明確地說「不要搞什麼幫」。

毛澤東由「粵漢鐵路長沙修理廠不收湖南人」,說起了1920年至1922年在湖南搞工人運動,講到當時工人運動比較高漲的幾個鐵路、礦山。他說:「湖南水口山錫礦,名曰錫礦,其實沒有錫。」

毛澤東隨口念了一首民謠:

無錫錫山山無錫,平湖湖水水平湖,常德德山山有德,長沙沙水水無沙。

從「長沙沙水水無沙」,毛澤東又對自己所作《水調歌頭·游泳》一詞中的兩句做了解釋:「我說才飲長沙水,就是白沙井的水。武昌魚不是今天的武昌,是古代的武昌,在現在的武昌到大冶之間,叫什麼縣我忘了,那個地方出鳊魚。所以我說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孫權後來搬到南京,把武昌的木料下運南京,孫權是個能幹的人。」

毛澤東念了辛棄疾《南鄉子》中的兩句:「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當今惜無孫仲謀。」

他指著葉劍英說:「他看不起吳法憲。劉是劉震,曹是曹裡懷,就是說吳法憲不行。」

毛澤東讓葉劍英背這首《南鄉子》。

葉劍英隨口背道: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毛澤東很高興,對大家誇葉劍英說:「此人有文化。」

周恩來見時間已晚,便對大家說:「今天就到這裡結束吧,主席休息一下。」

毛澤東在政治局會議上談笑風生,但是,他對「四人幫」的批評,使「四人幫」面面相覷。

毛澤東終究是最高權威,他的每一句話都力重千鈞。當年,他一篇200多字的《炮打司令部》,導致劉少奇下台,一篇700字的《我的一點意見》,使林彪集團分崩離析;這一回,他如此尖銳地抨擊「四人幫」,使「四人幫」感到大難難逃。

毛澤東重提「三要三不要」,尤使「四人幫」惶惶不安。因為當年毛澤東在「炮打」林彪的時候,也是說這番話的:「要搞馬列主義,不要搞修正主義;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如今,在這段人人都背得滾瓜爛熟的「最高指示」之後,加上一句「不要搞四人幫」,等於把「四人幫」推到了當年林彪的位置上。

鄧小平緊緊抓住機會,以毛澤東對「四人幫」的批評為「強大東風」,從1975年4月27日起,一連主持召開了好幾次中央政治局會議,對「四人幫」進行批評、幫助。

在會上,鄧小平、葉劍英、李先念面對「四人幫」,作了嚴正發言。其他的政治局委員,也在會上批評了「四人幫」。

王洪文作了粗淺的檢查。從此,中央的日常工作不再由他主持,改由鄧小平主持。

政治局會議剛剛開過,新華社社長朱穆之寫信請示:「主席最近對我社關於宣傳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請示報告的批示,對今後宣傳報道關係十分重要,我們準備向正在召開的分社會議(即將結束)和總社有關同志傳達……」

王洪文慌了手腳,因為毛澤東的批示一旦傳達,那「四人幫」就面臨著倒台的危險。5月8日,王洪文趕緊在朱穆之的信上,寫下「批示」:「我意見暫不傳達。請文元同志閱示。」

於是,「輿論總管」接下去作了「批示」:「同意暫不傳達。精神可以在新華社工作中貫徹執行。」

姚文元說的是滑頭話。既然不讓下邊知道毛澤東的批示,又怎樣在工作中「貫徹」呢?說穿了,他無非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萬一毛澤東查問起來,他已在「精神」上加以「貫徹執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