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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春橋拿「上海黨」炮轟陳毅

每一次開黨代表大會,每一個代表照例領到一個文件袋,袋裡裝著會議文件。

在中共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開幕之際,每一個代表的文件袋裡,被塞進一份並非黨代會文件的小冊子。

這小冊子是上海組散發的。負責編造(既不是「編著」也不是「編選」,而是編造!)的,便是王洪文和徐景賢。

小冊子白皮黑字,印著書名:《陳毅反動言論小集》。

這本小冊子,是從陳毅1953年至1966年期間,在各種會議上的講話、報告以及在與外賓談話的記錄中,摘抄、選編而成。有的斷章取義,有的亂上綱,有的則是陳毅說出了真理而被他們當作「修正主義」加以「批判」。

全書共分九個部分,諸如:

「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反對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

「頑固反對在各項工作中突出無產階級政治,為復辟資本主義大造輿論」;

「大肆鼓吹『階級鬥爭熄滅論』,積極主張階級合作,反對政治戰線、經濟戰線和思想戰線的社會主義革命」;

「否定工人階級領導,醜化工人、貧下中農,反對知識分子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

「販賣赫魯曉夫的『三和』路線,美化和投降帝修反」;

「否定歷次政治運動,鼓動右派分子翻案和向黨進攻」;

「堅持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上海組把如此不倫不類的小冊子,在中共九大上散發,用意是非常明白的:要在全黨批臭陳毅,批倒陳毅。

張春橋發動了這場攻勢。

對於上海人來說,陳老總光彩奪目的形象是無法從心頭抹去的。

1949年紅色的5月,是他,率領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解放大上海,殲敵15300餘人;

1949年5月27日,他出任上海解放後的首任市長兼軍事管制委員會主任;

百廢待興的上海,是陳老總領導著上海人民振興,邁上了一級又一級台階;

豪爽,直率,真誠,磊落,陳老總與上海人民肝膽相照,贏得上海人民的崇敬;

雖然他從1954年起調往中央,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部長,全國政協副主席,國防委員會副主席,中央軍委副主席,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元帥,但他仍兼任上海市市長,直至1958年——他是新中國成立後任期最長的上海市市長,共九年。

張春橋忌恨陳老總,還不僅僅因為他對上海的深遠影響,不僅僅因為在1967年的所謂「二月逆流」他與張春橋抗爭,而且還在於阿丕(陳丕顯)是他的老部下,張春橋把他視為陳丕顯的「黑後台」。

「陳毅不倒,上海不太平!」張春橋深刻地意識到陳毅對上海的潛在的、巨大的影響。

然而,在張春橋閱定的出席中共九大的上海代表名單上,卻赫然列著「陳毅」兩字!

為此,陳毅曾收到「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的一封公函。陳毅好生奇怪,「上海市革命委員會」自從出世之日起,與他素無來往,為什麼突然發來公函?

拆開一看,函末蓋著「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紅色大印,那公函以傲岸不屑的口氣寫道:遵照最高指示,我們上海市××萬黨員一致推舉你作為右派代表參加九大。履歷表隨信寄去,填寫完畢,盡快寄回。

明知是張春橋玩弄的詭計,陳毅坦坦蕩蕩,居然填好履歷表,給「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寄去!

他知道,張春橋依仗「最高指示」之威,趁機給他難堪。

那是在前不久召開的中共中央八屆十二中全會上,討論了召開九大問題,同時又對1967年的「二月逆流」和1968年春的「二月逆流翻案風」進行了批判。陳毅早已是林彪的眼中釘,「新貴」張春橋又恨透了他。

陳毅眼看著九大將是林彪、張春橋之流的「勝利的大會」,便說:「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受過許多『批判』,我當九大代表,不夠格!」

毛澤東聽罷,說道:「我看,你當九大代表是夠格的——你可以作為右的代表嘛!」

張春橋馬上記下了毛澤東的話,當作「最高指示」,急急告訴「上海市革命委員會」。

根據張春橋的指令,「上海市革命委員會」擬就了那份公函。經張春橋閱定,蓋著「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大印的公函迅速寄到陳毅手中。

也就在這個時候——1968年11月,王洪文和徐景賢共同編造那本《陳毅反動言論小集》。

快人快語,陳毅是一位剛直不阿的共產黨人。他敢怒敢言,難得的直性子,難得的坦誠。他的種種「反動言論」,常常是從他通篇赤子之言中掐頭去尾而編造出來的。在「文革」中,面對大鬧外交部的紅衛兵,陳毅曾慷慨陳詞,作了《我這個外交部長》即席答辯。這篇講話曾被斥為「大毒草」,許多話被斷章取義作為「反動言論」加以「批判」。

筆者從檔案中查到當時根據陳毅講話錄音整理的記錄全文,深為陳毅赤炭般的革命熱情所感動不已。茲把《我這個外交部長》照錄於下,通篇激情澎湃,沒有半點「反動」色彩:

現在該我發言了!我是政治局委員,我還是外辦主任、外交部長,我又是個副總理。我這個外交部長,有很多副部長、部長助理;外辦還有幾個副主任。我是個頭頭,是外事系統的頭頭。沒有罷官之前,我要掌握這個領導權。我說頭可斷,血可流,我這個領導權不可放棄。過去你們貼了我那麼多的大字報,現在該我發言了。

我這個人出身地主,我這個人很頑固,比較落後,你要我這種人風大隨風,雨大隨雨,我就不幹。我這個人不是俊傑,我這個人很蠢,我有資產階級思想,是個折中主義者。我是文化人,文化人的習氣很深。

我在黨內工作四十多年了。我原來不願意參加共產黨,是周恩來要我參加的,我說參加共產黨可以,要進行思想改造就不行。當年一些同志吸收我進共產黨,我不幹,我說我要搞文學,受不慣紀律約束,我願意做個共產黨的同情者。那些同志都是很熱情的朋友,今天來跟你蘑菇,明天來跟你蘑菇,最後我還是入黨了,當了一個黨員。如果當時他們要來領導我,要改造我,我早就跑了!你要改造我,我就偏不接受你改造。你要領導我,我就偏不接受你領導。

我老實告訴你們,我犯路線、方向錯誤還不止一次。1952年犯過一次,1949年犯過一次。我犯過兩次方向、路線錯誤,以後我沒犯原則性錯誤。我(過去)犯錯誤多次,幾乎每年一次。在井岡山的兩年,我不支持毛主席,犯了路線錯誤。我不吹噓,我講話豪爽痛快,有時很錯誤,有時很準。不要以為我是在溫室裡長大的,我不是一帆風順,我也挨過鬥,我也鬥過別人,兩重身份,有過被斗的經驗,也有過斗人的經驗。我斗人的經驗,比你們這會場上還猛烈得多,我什麼武器,機關鎗、炮彈、原子彈都使用過了。有人說我不識時務,但我講的完全是真理,這是我的性格,由於我的性格作了不少的好事,也犯了不少錯誤。我不是那種哼哼哈哈的人,嘿嘿,我還不錯嘛!

你們要打倒一切框框,要說框框,毛澤東思想就是一個最大的框框(這句話被說成「反毛澤東思想」——引者注)。如果外交人員都像紅衛兵一樣,頭戴軍帽,身穿軍服,胸前掛一塊毛澤東語錄牌,高舉毛主席語錄,這豈不是成了牧師了?(這又被說成「反毛澤東思想」——引者注)

我們不要搞個人迷信,這個沒有必要。對個人盲目崇拜,這是一種自由主義。我不迷信斯大林,不迷信赫魯曉夫,也不迷信毛主席。毛主席只是個老百姓。有幾個人沒有反對過毛主席?很少!據說林副主席沒有反對,很偉大嘛!若有百分之二十的共產黨員真正擁護毛主席,我看就不錯了。反對毛主席不一定是反革命,擁護他也不一定是革命的。(這一段話被說成是「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引者注)

我看毛主席的大字報也可以貼。毛主席也是一顆螺絲釘。他過去在湖南第一師範當一個學生,他有什麼,還不是一個普通學生。林彪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過去他是我的部下。難道文化大革命這麼大的運動,就是他們兩人領導?老喊偉大、萬歲、萬萬歲,對他們沒有什麼好處的。我天天和毛主席見面,見面就叫「毛主席萬歲」,行嗎?(這一段話被說成「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引者注)

劉少奇是我的老師,是我的先生,水平很高。黨內過去留學蘇聯的人很多都變壞了,但劉少奇是好的。劉少奇的指示我完全贊成。在人民大會堂,劉少奇同志講得很正確。你們不但要學習毛主席著作,而且要學習少奇同志的著作。劉少奇在八大不提毛澤東思想,也作為他的一百條罪狀之一。這報告是毛主席、政治局決定的,我一直在場。外面的劉少奇罪狀一百條,有的是捏造,有的洩密,完全為我們黨、為毛主席臉上抹黑。

成千上萬的老幹部都被糟蹋了。「中央文革小組」裡有些青年人左得很。這些秀才不懂得造反派裡有壞人。戚本禹同志現在算是左派,但是他的話,我個人也認為並非都是正確的。有些人嘛,就是權大得很,就是不講道理,除非你完全照他的意思辦就好,否則便是黑幫。有人(指江青——引者注)躲在背後,教娃娃們(指紅衛兵——引者注)出來寫大字報,這是什麼品質?(這段話被說成是「惡毒攻擊『中央文革小組』」——引者注)

打倒劉少奇、鄧小平、陳雲、朱德、賀龍,為什麼要放在一起?各有各的賬。「打倒大軍閥朱德」?!他幹了幾十年,是我們的總司令,說他是「大軍閥」,這不是給我們黨的臉上抹黑!一揪就祖宗三代,人家會說,你們共產黨怎麼連八十一歲的老人都容不下。「打倒大土匪賀龍」,這是我根本不能同意的。賀龍是政治局委員、元帥,現在要「砸爛狗頭」,人家罵共產黨過河拆橋。現在你們身邊的人是否可以相信呢?你們相信誰?相信毛主席、林彪、周總理、陳伯達、江青、康生,就只六個人?承蒙你們寬大,把五個副總理放進去,才得十一個人,就只有這麼幾個人乾淨?我不願意當這個乾淨的,把我拉出去示眾!

現在看來,大字報上街的危害性愈來愈多,越來越嚇人,水平愈來愈低,字越來越大!「兔羔子」、「狗崽子」、「砸爛狗頭」……斗啊!非鬥到底,逐步升級,非要打成反革命,打成黑幫,黑幫還要打成特務,特務還要砸爛腦殼,腦殼還要把它砍下來!揪住了就不放,拉去了就回不來,動不動就下跪,那麼多的老幹部自殺,他們都是為的什麼?成千成萬的老幹部都被糟蹋了,先是工作組就有四十萬人,搞得好苦喲!我不能看著這樣下去,我寧願冒殺身之禍。我的老婆(張茜),以前參加日內瓦會議不穿旗袍、西裝裙,硬要她穿,不穿就鬥,我不便說話,只好走開,要不然,就是包庇老婆了。後來她穿了,現在又拉出來鬥,說她腐化,她能服嗎?把我老婆拉到街上遊街,戴高帽子,她有什麼罪?還不是當了工作組長嗎?

我這次是保護過關的,不保護怎樣能過關呢?這回大批的外交幹部由你們來處理,你們要怎樣鬥,就怎樣鬥,幹部的生命等於在你們手裡。最嚴重的問題就是不分青紅皂白,把一切領導幹部都打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排斥一切,文章不能作絕啊!我講這些話,可能要觸犯一些人的忌諱,我要慘遭犧牲。我願意。我也不怕!

你們以前對我有點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把我的司長的職務都撤了,我還不知道,當什麼部長?有人要揪我,說劉新權(當時的外交部副部長——引者注)的後面就是我,要揪我,我不怕!我是老運動員(此處「運動」指政治運動——引者注),大風大浪千千萬萬都經過了,還會翻了船?就是北京五十九所大學,全國一、二百所大學都來揪我,我也不怕!我就那麼不爭氣?這次我算跳出來了,你可以跳,我怎麼不可以跳?我很堅定,我準備慘遭不測,準備人家把我整死,我不怕!你們現在就可以把我拉出去!前幾天,我到外交部開會,要我低頭認罪,我有什麼罪呢?我若有罪,還當外交部長?我的檢查,是被迫的,逼著我做檢查,我還不認為我是全錯了,你們就說要使用武鬥,一戴高帽子,二彎腰,三下跪,四掛黑牌。你們太猖狂,不知天高地厚。不要太猖狂吧,太猖狂就沒有好下場。我革命革了四十幾年,沒想到落到這種地步,我死了也不甘心,也不服氣。我拼了老命也要鬥爭,也要造反,今天就要出這個氣!

我這個就是右派言論。我今天講到這裡,可能講得不對,僅供參考。我這些話就說是右派言論,我也滿不在乎。不要怕犯錯誤——不犯錯誤是不可能的。你們犯錯誤沒有我多。這句話並非黑話,是白話,不,是紅話!講話容易被人抓住,抓住就下不了台,哼哼!

心如鐵石,氣貫長虹。「直不輔曲,明不規暗,拱木不生危,松柏不生埤。」世危識忠奸。陳毅的「右派言論」,實乃一席忠言。

然而,林彪要整他,張春橋要打倒他。

在中共九大,陳毅分在華東組,參加上海小組的討論。

分組討論的頭一天,陳毅剛剛步入上海小組會場,正笑吟吟跟代表們打招呼。他發覺,人們視他為路人一般,冷漠,不理不睬。只有幾個老熟人走過來,跟他親熱地握手。

突然,徐景賢振臂領呼口號:「打倒陳毅!陳毅罪該萬死!」

討論會一下子變成了批判陳毅的會議。

陳毅到底身經百戰,不慌不忙地對代表們說道:「諸位代表,各位同志,九大代表的當選標準,是毛主席關於接班人的四條要求和林副主席關於幹部的三條要求,加起來總共七條。我陳毅在文化大革命中,犯了嚴重錯誤,這七條標準,我連一條也夠不上。承蒙上海黨選我為代表,我在此表示感謝。……」

王洪文擔任華東組的召集人,主持著會議。在會前,他本來已佈置好圍攻陳毅的發言。此時,見陳毅「跳」了出來,心中暗喜。

這時,馬上有人抓住陳毅所說的「上海黨」,指責陳毅在「分裂黨」!

其實,陳老總在上海主持黨務、政務多年,說慣了「上海黨」一詞,不料這時成了「大批判」的「活靶子」。

於是,一個個代表發言,輪番向陳毅發動進攻。

陳毅經歷過許許多多「批判會」,不過,這一回他發覺有點奇怪:「上海黨」的代表們一個個手中都拿著一本小冊子。發言時,看一下小冊子,便會熟練地說出陳毅的一段「黑話」,然後加以「批判」。陳毅不知道那小冊子是什麼東西——在九大代表中,唯有陳毅沒有拿到這本小冊子。

兩個多小時過去,「批判會」算是結束了。主持會議的王洪文這才拿起一本小冊子,送給陳毅。

陳毅一看封皮,哦,原來是《陳毅反動言論小集》,「上海黨」編造的!

在1980年12月6日上午,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第一審判庭審問王洪文時,法庭記錄上有這樣一段文字:

審判員審問王洪文:「1968年11月,你和徐景賢領導編造了一本所謂《陳毅反動言論小集》是不是事實?」

被告人王洪文:「是事實。」

審判員問:「是誰指使你和徐景賢編造這本小冊子的?」

王洪文答:「張春橋。」

審判員:「你們曾把這本小冊子散發給哪些人?散發的目的是什麼?」

王洪文答:「散發給九大代表,實際上就是要整陳毅。這個材料在九大期間用過。根據吳法憲的佈置,上海代表團根據那本小冊子的材料批判過陳毅一次。批判完了之後,把《陳毅反動言論小集》送給陳毅一本。」

問:「是誰給陳毅的?」

答:「是我給的。」

問:「你除了領導編寫這本小冊子以外,同時還搜集編造了哪些人的材料?」

答:「有葉劍英、李先念、陳雲、陳毅、聶榮臻、譚震林等人的材料。」

問:「起訴書中指控你們編造了七十六份,一千一百六十三頁,是不是事實?」

答:「我相信是事實。」

法庭宣讀徐景賢1980年8月22日的證詞(節錄):根據張春橋的指示,專門成立了一個「九大材料小組」,層層佈置收集葉劍英、陳毅、李先念、李富春、譚震林、聶榮臻等中央領導人的黑材料。

法庭宣讀劉萬順1981年9月9日的證詞(節錄),其中提到當時參加九大的代表,每人發一本《陳毅反動言論小集》,其目的,是為到北京參加九大揭發批判陳毅使用。

法庭投影上海「九大材料小組」搜集整理的葉劍英、李先念等中央領導人的材料目錄。

王洪文看後說:「在這個材料小組領導成員中,還有王少庸。其他完全是事實。」

問:「你是不是負責人之一?」

答:「我是負責人之一。」

審判員宣佈以上事實調查完畢。

雖然在張春橋的「導演」之下,王洪文、徐景賢在九大發動了一場對陳毅的「大批判」,但陳毅畢竟還是登上了九大的主席台,而且當選為中共九屆中央委員。

陳毅在處境險惡之年能夠出席九大,能夠當選為九大中央委員,當然因為毛澤東所作「最高指示」——陳毅「可以作為右的代表」。今日看來,毛澤東的這一「最高指示」,抑或是他的真正本意,抑或是在當時保護陳毅的托詞——因為倘不作如此「最高指示」,林彪和張春橋絕不會放過陳毅。也許,毛澤東兩種用心兼而有之。「文革」是中國歷史上錯綜複雜的一段特殊時期,毛澤東那段「最高指示」的用意也是錯綜複雜的。不論怎麼說,畢竟是毛澤東保護了陳老總。正因為這樣,當陳毅在1972年1月6日不幸病逝,毛澤東深以戰友情誼為念,親自趕去,出席陳毅追悼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