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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二月逆流」

自從1967年2月5日,「上海人民公社」宣告成立,上海的黨政大權落入張春橋手中之後,張春橋的目光便轉向北京。野心勃勃的他,覬覦著中央黨政大權。

2月12日上午,一架銀色的專機從上海起飛。機艙裡坐著一身綠軍裝的張春橋、姚文元。自從毛澤東在「文革」中脫下中山裝、穿上軍裝,他們也馬上效仿了。此刻,他倆的臉上漾著微笑——「一月革命」的勝利微笑。

專機剛剛降落在北京機場,紅旗牌轎車便載著他們直奔釣魚台——那裡,已成為「中央文革」的領地。江青已在那裡等候他倆的到來。

當天晚上,張春橋和姚文元便坐在毛澤東的書房裡,向最高領袖匯報「一月革命」的「盛況」。

張春橋身上那「一·二八」冷汗早已干了。他,得志又得意,今非昔比了。

就在張春橋回到北京的第四天——2月16日,他又在懷仁堂挑起一場大論戰。

坐落在中南海之畔的懷仁堂,原本是清朝所建的「儀鸞殿」。1949年9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在此召開,使懷仁堂著名於世。此後,中央的許多重要會議,也在此召開。這裡的氣氛如同它的名字一樣,一直是和諧、歡悅的。

2月16日下午3時,一輛輛紅旗牌轎車接連駛往懷仁堂。周恩來在這裡召集中央碰頭會,不料卻爆發了一場唇槍舌劍之戰。

最初的火星,是這樣碰撞產生的:當張春橋剛從轎車裡鑽出來,另一輛紅旗牌轎車來到了,從車裡出來的是「大譚」。

「大譚」、「小譚」曾聞名於華東。「大譚」即譚震林,「小譚」乃譚啟龍。譚震林是張春橋的老上級,解放初,當張春橋擔任華東新聞出版局副局長的時候,譚震林便是中共中央華東局書記。

儘管成了「新貴」之後,張春橋再也不把譚震林放在眼裡,而在「大譚」看來,張春橋還只是張春橋罷了。

「陳丕顯同志來了嗎?」譚震林見到張春橋,頭一句話便使張春橋不快。

陳丕顯是譚震林當年的新四軍老戰友。譚震林知道毛澤東批准的進京省、市委書記的名單中有陳丕顯,理所當然地這麼問張春橋。

張春橋呢?他的「一月革命」的「偉大成果」,就在於打倒了陳丕顯。他傲然回答了譚震林的問話:「他來不了,群眾不答應呀!」

譚震林一聽,反駁道:「群眾?黨組織可以做工作嘛!」

張春橋冷笑:「黨組織?黨組織不管用了。在上海,科長以上幹部統統靠邊站了。」

「大譚」報以譏笑:「喔,原來靠邊站,打擊一大片,都是你領導的呀!」

張春橋眼睛一翻,氣嘟嘟地管自走進會場。

周恩來剛剛宣佈會議開始,譚震林就第一個發言:「陳丕顯同志從小參加革命,是個『紅小鬼』,他有什麼問題?幾個大區書記,許多省委書記又有什麼問題?為什麼不讓他們來北京?」

譚震林的目光逼視著坐在斜對面的張春橋。

張春橋重彈老調:「群眾不答應嘛!」

譚震林再也忍耐不住了,霍地站了起來,當著眾人面前,痛斥張春橋:

「什麼群眾?老是群眾、群眾,還有沒有黨的領導?你們不要黨的領導,一天到晚,老是群眾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自己鬧革命。這是什麼東西?這是形而上學!」

「你們的目的,就是要整掉老幹部。你們把老幹部一個一個打掉。40年的老革命,落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這一次,是黨的歷史上鬥爭最殘酷的一次,超過歷史上任何一次!」

這邊,譚震林的兩側坐著葉劍英、陳毅、李先念、徐向前、李富春、聶榮臻、余秋裡。

那邊,張春橋的兩側坐著康生、陳伯達、謝富治、姚文元、王力。本來,這樣的場合,江青是必定要出馬的。但是,就在前些天,江青「批判」陶鑄時,講了一些出格的話,毛澤東批評她「眼高手低,志大才疏」。她一生氣,說自己「生病」了。

兩軍對壘,陣線竟是那樣的分明。

譚震林說罷,一肚子氣,走過去穿衣服,看樣子要走。他手中拿著大衣,指著對面的那一幫子人說道:「就讓你們這些人干吧!我不幹了!砍腦袋,坐監牢,開除黨籍,我也要鬥爭到底!」

這時候,周恩來站了起來,勸住「大譚」,拿下他手中大衣。

陳毅也站了起來說:「不要走,要在這兒鬥爭!」

譚震林一聽,回過身來,又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大聲地說:「陳老總,我不走!我,講就不怕!怕就不講,我哪兒也不走!」

這時,陳毅怒火中燒,放炮了:「延安整風的時候,就有許多老幹部挨整。『搶救運動』搞錯了許多人。挨整的還有我們這些人。總理不是挨過整嗎?我們一定要記取這個教訓。現在,不能再重複這些錯誤!」

陳毅的話,直刺對面那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康生。康生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陳老總快人快語,繼續放炮:「雖然沒有人選我當老幹部的代表,我也要為老幹部說話。如果說,我們解放軍是在『大軍閥』、『大土匪』領導下打仗的,怎麼能解釋人民解放戰爭取得的偉大勝利?」

張春橋的臉,像凍住了一般,毫無表情,唯有他的眼珠在轉動。誰「放炮」,他的眼珠子就朝誰瞪。他竭力用腦子記住對方的每一句話,他並不馬上「回擊」。他一言不發,他有充分的「涵養」。在姚文元的評《海瑞罷官》的文章之後,他曾主動「邀請」一批歷史學家開座談會,「虛心」地「徵求意見」。歷史學家們指著他鼻子痛罵,他也毫不動氣。他向來的策略是「後發制人」。

坐在張春橋一側的姚文元、王力,則彷彿成了記錄員似的,兩支筆在本子上刷刷地記著,記下對面射來的每一發「炮彈」。

在陳毅猛烈地放了一通炮之後,葉劍英說話了:「老幹部是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哪有隨便打倒的道理?照這樣,人身都不能保證,怎麼做工作?」

余秋裡也說:「這樣對待老幹部,怎麼行呢?」

李先念上陣了。他往日講話總是那樣不緊不慢,此刻他的語氣顯得急促:「我們黨一貫強調大多數幹部和群眾是好的。現在這樣搞,團結兩個百分之九十五還要不要?老幹部都打倒了,革命靠什麼?現在是全國範圍內的大搞逼、供、信!」

聽到這裡,譚震林又激動起來,他大聲地說:「我從來沒有哭過,現在哭過三次!我連哭都沒有地方哭!在辦公室裡,跟前有秘書;回去到家裡,跟前有孩子。我只能背地裡流淚!」

李先念深有同感,說道:「我也哭過三次!」

這時,坐在對面的謝富治,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不要從個人出發嘛,要從全局出發。」

聽了謝富治這話,譚震林猛然又站了起來,怒目圓睜,緩緩地說,每一個字都重千鈞:「我不是為自己哭,是為全體老幹部!是為整個黨!」

這場由張春橋引起的中央碰頭會上的大論戰,便被稱為「大鬧懷仁堂」。

張春橋果真「後發制人」。當天夜裡,他和姚文元、王力一起,驅車來到人民大會堂,在那裡一起核對了筆記,由王力連夜寫出了《2月16日懷仁堂會議》。

第二天,在江青的安排下,張春橋手持那份記錄,和姚文元、王力一起到毛澤東那裡,告老帥們的狀。張春橋知道,只有毛澤東的話,「一句頂一萬句」,才能壓得住那班老帥、老將軍、老幹部。

江青沒有去,張春橋領著頭。毛澤東抽著煙,靠在沙發上,靜靜地聽著張春橋那添油加醋的匯報。毛澤東畢竟熟知他的老戰友們的脾氣,只是聽著,並沒有說什麼話。

但是,當張春橋匯報到譚震林拿起大衣要走的時候,毛澤東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說了一句話:「他不願幹,讓他走嘛!」

姚文元和王力,又一次充當記錄員。他倆立即記下這句「最高指示」。

當張春橋提及陳毅批評延安整風運動,毛澤東深深地激怒了。

兩支筆沙沙的同時記下另一段「最高指示」:「怎麼,難道延安整風錯了嗎?要想翻案嗎?要把王明請回來嗎?」

從毛澤東那裡出來,張春橋坐在紅旗牌轎車寬敞而舒適的座位上,得意地笑了。他馬上要成為「最新最高指示」的發佈官。有了毛澤東的支持,別說陳丕顯不在話下,那譚震林、陳毅也馬上被趕入打倒之列。

也就在這一天——2月17日,當毛澤東在與張春橋等談話的時候,譚震林在奮筆疾書。「大譚」憂民憂國如焚,把心中的積憤傾注於紙上。當時,「大譚」尚不識林彪的真面目,把一封長信寫給了此人:

他們根本不作階級分析,手段毒辣是黨內沒有見過的。一句話,把一個人的政治生命送掉了,名之曰「衝口而出」。陶鑄、劉志堅等等,一系列人的政治生命都是如此斷送的。……老幹部、省以上的高級幹部,除了在軍隊的,住中南海的,幾乎都挨斗了,戴了高帽,坐了氣機(指「噴氣式飛機」,比喻挨斗時低頭、彎腰、雙臂後曲的樣子。——引者注),身體垮了,弄得妻離子散、傾家蕩產的人不少,譚啟龍、江華就是如此。我們黨被醜化到無以復加了。北京的《百丑圖》出籠後,上海、西安照辦。真正的修正主義分子、反革命分子倒得到保護。

我想了好久,最後下決心,準備犧牲,但我決不自殺,也不叛國。但決不允許他們再如此。要鬥下去,拼下去。

在譚震林的信中,還有一段直接譴責江青的話:

他們不聽毛澤東的指示,當著毛澤東的面說:「我要造你的反。」他們把毛主席放在什麼地位,真比武則天還凶。

這裡的「武則天」,指的便是江青。

直言不諱,「大譚」的信充分顯示了他磊落耿直的性格。

他沒想到,林彪跟江青坐在一條板凳上!

林彪收到譚震林的信,寫下一段批示:「譚震林最近之思想竟糊塗墮落到如此地步,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譚震林的信,被林彪轉送給毛澤東。

2月18日深夜,毛澤東緊急召見了李富春、陳毅、葉劍英。毛澤東請來了周恩來。康生、江青、葉群也在座。

這天夜裡,毛澤東直截了當地當面批評了自己的老戰友李、陳、葉。康生用這樣一句話形容當時的毛澤東:「發了無產階級的震怒!」

毛澤東擁有最高權威,他的這次「震怒」,成為轉折點。

從此,老帥、老將軍、老幹部們的「二月抗爭」,被說成是「二月逆流」。

「打倒譚震林!」「反擊二月逆流!」「用鮮血和生命保衛中央文革小組!」「籮」大的字,寫在紙上,貼滿了北京城。

2月24日,張春橋和姚文元在上海露面。那話裡充滿著得意。下面是當時傳單上所印的張春橋講話記錄稿:

 同志們,戰友們,你們好!

剛才姚文元同志說了,我們最近到北京去了。我們是12號去的,是毛主席要我們去的。(鼓掌,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有一張大字報問張春橋為什麼又到北京了呢?那我現在可以答覆:是毛主席要我們去北京的。(掌聲)

我們到了北京以後,毛主席當天很快就接見了我們。後來,主席又召集了中央會議,討論了上海的工作,還有其他的問題。在我們離開以前,毛主席又接見了我們。剛才姚文元同志說了,我們首先應該向同志們匯報的就是:主席的身體非常非常健康。(群眾呼喊,聽毛主席的話,不折不扣實行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我們每一次談話的時間都是很長的,但是主席的精力非常旺盛,始終都很愉快。每一次談話,他對上海的情況非常熟悉,好多上海的情況只要我們提一句,主席就知道了,他就可以講一些地方的情況,非常關心上海的文化大革命。我們在北京一個星期,每天都感覺到這一點。我們知道,主席在短短的時間裡面一再地接見我們,這不只是對我們兩個人來說感到光榮,我們知道我們是代表上海的革命造反派去的,我們代表在座的同志們去向毛主席匯報的。(掌聲。眾呼,毛主席最堅決地支持上海革命造反派!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此時的張春橋,已在扮演「欽差大臣」的角色。他借用毛澤東的崇高威望,抬高了自己,保護了自己。他的頭上,已經戴著金燦燦的光圈,成為上海至高無上的權威。

在反「二月逆流」的大轟大嗡之中,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被刷掉了好幾個,中央政治局陷於癱瘓。

姚文元興高采烈,居然「詩興」大發,在1967年3月26日的日記中寫道:

反對資本主義復辟逆流鬥爭已經取得勝利,群眾起來了,很高興。感而賦詩一首。

 賀反「二月逆流」勝利

畫皮惡魔現原形,紅日噴薄夜氣沉。 敢橫冷眼驅白虎,豈畏熱血灑黃塵! 雄文四卷擎天柱,人民七億鎮地金。 大海自有飛龍起,跳樑小丑豈足論。

字裡行間,姚文元咬牙切齒之聲可聞。

1967年,是張春橋直線上升的一年。

在掀起全國性的「批判二月逆流」的高潮之後,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所選出的中央政治局常委11人之中,倒掉了6人,即陶鑄、鄧小平、劉少奇、朱德、李富春、陳雲,只剩下5人,即毛澤東、林彪、周恩來、陳伯達、康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賀龍、陳毅、李先念、譚震林、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也被打倒,中共中央政治局和中央書記處,陷於癱瘓狀態,「中央文革小組」取而代之——八屆十一中全會原只是規定,「中央文革」成員列席政治局會議。這時,列席者居然代替了出席者!於是,在中共黨史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怪事:一個在黨章上都查不到的「中央文革小組」,代替了政治局、書記處。作為「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的張春橋,一下子成為地位顯赫的人物。從那以後,中央文件均用「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小組」四者並列的形式發出。「中央文革」權重一時。

也就在這一年,「中央文革小組」中的三員大將也倒了——王力、關鋒、戚本禹。因為毛澤東批評1967年8月1日《紅旗》雜誌社論是大毒草,「揪軍內一小撮」是反動口號。三個秀才成了炮製這一口號的林彪、江青的替罪羊。這下子,「中央文革小組」只剩江青、陳伯達、康生、張春橋、姚文元五人。張春橋大權在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