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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蘋、狄克和崔萬秋

藍蘋,總是腳踩兩隻船:在生活上,既跟唐納同居,又跟小俞來往;在創作上,既爭鬥於銀幕,又糾紛於舞台;在政治上,既混跡於左翼,又來往於……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去世。作為左翼電影演員,藍蘋曾參加魯迅葬禮,並發表了《再睜一下眼睛吧,魯迅!》[35]:

一個挨著一個,靜默地向前移動著。

當我挨到了棺材前的時候,突然一種遏制不住的悲酸,使得我的淚水湧滿了眼眶,同時從深心裡喊出:

「魯迅,你再睜一下眼睛吧!只睜一會兒,不,只睜那麼一下!」我張大了眼睛期待著。但是他沒有理睬我,仍舊那麼安靜的睡在那兒,像是在輕輕的告訴我:「孩子,別吵了,讓我安靜一下,我太疲倦了!」於是我帶著兩汪淚水,一顆悲痛的心,悄悄地離開他,攢進了那個廣大的行列。

這種難以言喻的哀痛,在不久以前曾經苦惱過我一次:在看復仇艷遇的新聞片裡,我看到另外一位鬥爭到死的偉人──高爾基。我看到高爾基生長的地方,又看到他老年來那種刻苦的精神,最後那個佔領全銀幕的,緊閉著眼睛的頭,使我像今天一樣的噙著眼淚懇求著:「高爾基!再睜一下眼睛吧,那怕只睜一下!」但是……

我像一個小孩似的,在戲院裡哭了。

由於千萬個人組成的那個行列──那個鐵鏈一般的行列,邁著沉重的,統一的大步走著。無數顆跳躍的心,熔成一個龐大而堅強的意志──我們要繼續魯迅先生的事業,我們要為整個民族的存亡流最後一滴血!

太陽像是不能忍受這個哀痛似的,把臉扭轉在西山的背後。當人們低沉的哀歌著「請安息」的當兒,那個傻而執拗的念頭又在捉弄我:

「復活了吧,魯迅!我們,全中國的大眾需要你呀!」

沒有一點兒應聲,只聽見那剛勁而悲憤的疾風在奏著前夜之光。

黑暗吞沒了大地,吞沒了我們的導師。每個人像是失去了靈魂似的,拖著滯重的腳步,跨上了歸途。

但在每個心頭都燃燒著一個憤怒!

應當說,22歲的藍蘋,能夠寫出這樣的文章,表明她確實是左翼電影陣營中的一員。

當然,在「文革」中,說30年代的藍蘋是「跟魯迅站在一起,並肩戰鬥」,這又未免言過其實了。

後來江青在與美國記者維特克的談話中,這麼吹噓道:

魯迅在《申報》「自由談」裡稱讚我,我沒有見過他。他是看了我的戲。我演了《娜拉》、《欽差大臣》、《大雷雨》。其實我不想當明星,一舉成名,電影老闆都來找我訂合同。但「四條漢子」,就是周揚、田漢、夏衍、陽翰笙搞分裂,想搞死我。你知道,中國有個女明星叫阮玲玉被迫自殺了。他們想逼我當阮玲玉第二。

「四條漢子」提出國防文學,是典型的漢奸文學。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就是兩個口號之爭。於是他們圍剿魯迅,我也是當事人,被圍剿……三十年代在上海,我是第一流的演員,但這並不是我的主要工作。我做革命工作,地下黨,領導工人運動。最主要的是領導文藝運動。那時魯迅是革命文藝旗手,是對我很賞識的,不僅對我的戲,對我的文章,對我這個人。魯迅說我是個真正的革命女性……

哎,真慘啦,在那個時代,魯迅貧困交加,生了肺病,國民黨迫害他,「四條漢子」圍攻他。

1936年魯迅病逝了,我們組織上萬人的大遊行,也就是送葬行列。我扛著大旗,走在最前面。一排人手挽手,昂著頭,你想想,那有多麼神氣。我一點都不害怕國民黨特務……

她明裡是左翼演員,然而,暗裡又與右翼文人眉來眼去。

1982年,香港的《百姓》半月刊,連載了數萬言的長文《上海歲月話江青》。此文作者,乃崔萬秋。

上海的老報人都熟知此人—他是當年上海《大晚報》副刊「火炬」的主編。然而,這只是他為人們所知的公開身份。

1949年,中國人民解放軍佔領了南京,從國民黨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簡稱「軍統」)的檔案中查獲,崔萬秋為軍統上海特區直屬聯絡員。

歷史的安排,竟是那樣的奇妙:在「文革」中,江青和張春橋同為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同任中共第九屆、第十屆中央政治局委員。而在20世紀30年代,同在上海,同時跟崔萬秋取得了密切的聯繫。

當藍蘋在1935年春天來上海演《娜拉》的時候,比她小三歲的張春橋,在這年5月,從濟南來到了上海。

1936年1月1日,藍蘋在崔萬秋主持的《大晚報》「火炬」副刊發表了《隨筆之類》一文,談論演員與天才的關係:

隨筆之類

在我童年的時候,每當聽人家說到「天才」二字,不知怎的,就會莫名其妙的竦然起敬!不過,在那個小小的,簡單的頭腦裡,卻又時常起伏著以下的疑問:天才?天才是甚麼呀?難道是天給的才?那麼,天又是誰給的才呢?

最近和朋友們重又談到了「天才」問題,爭辯所得的結論是:──認為「天才」是不存在的,只是在人的本質上分著高低而已,光靠先天的賦與是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演員的!

很明顯的例子:何如讓一個生活在洋樓,出坐汽車,對於下級生活一點兒也不熟悉的小姐去扮演一個女工,試問能夠成功嗎?但是我並不是說小姐不能扮演女工,這只是說決定她的成功或失敗的,是她的生活經驗和她對於社會的理解,而不是所謂的天才!

■ 藍蘋及她寫的紀念三八婦女節的文章

因此,一個人如果專靠著美貌,或是一點兒聰明去做一個演員,那是危險的!

一個成功的藝術家,一個成功的演員,他不但要有豐富的生活經驗,以及對於社會深刻的認識,而且他還需要許多工具—各種藝術理論、文學、科學等書籍,這些東西可以幫助他更加深刻的去解剖並認識他周圍的現象!

同時,一個演員,更應該盡量的使自己成為一個多方面的演員,決不要把自己封鎖在一個狹窄的圈圈裡!因為一個演員要是只能扮演那種比較適合自己的角色,那就談不到演技,那只是一種自我的表現而已!

就在藍蘋文章發表後的兩個多月,3月15日,張春橋便化名「狄克」,在「火炬」副刊發表那篇攻擊魯迅的《我們要執行自我批判》。

藍蘋也成了崔萬秋的聯絡對象。由他主持筆政的《大晚報》「火炬」副刊,發過藍蘋的文章、照片,也發過吹噓藍蘋的影評、劇評,稱她是「典型的北國女性」,山東戲劇運動的「功臣」。

在粉碎「四人幫」之後,中國大陸批判江青、張春橋,提到了《大晚報》「火炬」副刊,也提到了崔萬秋。

崔萬秋的反應如何呢?

「崔萬秋對上述兩項攻擊,當時一笑置之,未予理睬。」

不過,他後來畢竟還是「理睬」了。他先是為香港《百姓》半月刊寫了《上海歲月話江青》,然後又為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寫了《江青前傳》一書。

《江青前傳》的內容提要中,便寫及崔萬秋和當年的藍蘋有過「推心置腹」的交談:

與這個時期的江青有過交往,並且是關係密切的人,環顧海外,可說寥寥無幾,而唐納與崔萬秋可說是最為人所知的。

唐納是江青的前夫,而本書的作者崔萬秋,則與她有一段頗為「相知」之交。

崔萬秋,三十年代在上海《大晚報》任職,其時江青沉浮於藝海之間,演戲的往往希冀拉攏到文化人的捧場,他倆就這樣認識而交往了。

江青在上海這一段生活,其煙視媚行、顛倒眾生、艷名四播的浪行,以及要「露崢嶸」、強出頭的個性,當時近在咫尺的本書作者,無不看得清清楚楚,聽個明明白白,再加上與她有過數次稱得上「推心置腹」的交談,種種印象,雖然相隔了半個世紀,但作者仍能以驚人的記憶力,揮灑自如的筆觸,細細向讀者道來……

崔萬秋在《江青前傳》中回憶,他在《娜拉》排練場結識藍蘋之後,便以為「藍蘋,是一個個性很強,自我中心的女性」。

他記得,藍蘋演完《娜拉》之後,曾經打過電話給他,「謝謝《大晚報》為她捧場,並表示想來看我,敘敘鄉情」。

於是,崔萬秋約藍蘋到霞飛路白俄經營的DDS咖啡館聚會。

那天,他們「從琅琊台的名勝,談到諸城的人物」,從「開通山東的風氣」的王樂平,談到王盡美、鄧恩銘(均為中共一大代表)。

崔萬秋說,他和王盡美、鄧恩銘都曾是山東勵新學會的會員,而且,「鄧恩銘還是我一中的同學」。崔萬秋注意到,「藍蘋聽得非常熱心」,雖然,他當時「知道她是左傾分子」,但是,「不知道她在青島已經加入共產黨」。

接著,崔萬秋又陪藍蘋去上海錦江飯店會晤阿英。他們一邊吃,一邊喝。藍蘋「既不拘束,也不粗野,不像是初出茅廬」。

他們談論起京戲。藍蘋說:「程硯秋是革新派,梅蘭芳是守舊派。」

他們談論起女明星。在胡蝶和阮玲玉兩人之中,藍蘋毫不含糊地說喜歡阮玲玉,「有人批評胡蝶為石膏像,木美人。」

他們談論起美國電影。藍蘋說「她很喜歡看葛萊泰·嘉寶演的電影」。

……

崔萬秋所回憶的和藍蘋的談話,大體上是兩個話題,即故鄉山東和戲劇電影。至於更深層次的談話內容,《江青前傳》中並沒有寫及。他自稱和藍蘋「雖然是同一年(1933年)到上海,而且是山東同鄉,但一直到1935年初夏才由洪深介紹見面。相識之後,同在十里洋場的文化界兜圈子,但除了文化界集會時偶爾見面外,私人往來很少」。這與該書封底所印「內容提要」上的介紹,似乎大相逕庭。

耐人尋味的是,藍蘋和狄克,同時往來於崔萬秋家中,是歷史的巧合耶,還是歷史的必然?

月亮,總是把光明的一面朝著地球,而把陰暗的背面隱藏著。許多歷史之謎,就隱藏在那陰暗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