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四人幫」興亡 > 從《藍蘋訪問記》看藍蘋 >

從《藍蘋訪問記》看藍蘋

自從主演話劇《娜拉》一舉成名,關於藍蘋的種種報道多了起來。她進入電通,成為影星,更是記者追逐的對象。

在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各種報道之中,筆者以為1935年8月28日至9月1日連載於《民報》的《藍蘋訪問記》(《民報》記者李成采寫),還算比較真切地寫出當年21歲的藍蘋初入電影界時的形象。

現照錄原文如下:

藍蘋訪問記

8月4日,吃好了中飯,搭十七路無軌電車到荊州路下來,向西約摸跑了數十步,那用白漆寫在黑籬笆上斗大的「電通影業公司」這幾個字已映在我底眼瞼裡了;雖然酷炎的太陽光芒直射著我,滿身如雨般淌著汗珠,但因為好容易被我找到了處所,所以這卻使我有「樂極忘悲」之感,只興奮地向前邁進。

跨進了大門,門房便站了起來問我找誰,我一邊用手巾拭著汗珠,一邊告訴他要找藍蘋小姐,但他也只應一聲「唉」,卻不再問我底姓名就一溜煙地向宿舍那裡跑進去了。過了一會,門房轉出來,站在攝影(棚)底門口,用手在招呼著我,於是我就大闊步地跟著他走進了會客室。

這時,剛巧有一個青年埋頭在彈鋼琴,藍蘋小姐很起勁地站在旁邊練習嗓子。她,穿著一件白色的條子紡綢旗袍,腳上也只穿一雙白帆布鞋,連短統反口的襪子都沒有穿而裸著。她底臉上既沒有擦一點粉,又沒施胭脂,當然口紅更是談不到了。還有她底頭髮也不像「娜拉」那樣卷燙著,卻只在前額上留著幾根短髮(俗呼「前劉海」),其餘都是朝後梳著,真使人感到不如摩登女郎那樣的妖艷與討厭,而是好像鄉下姑娘似的純潔質樸。

藍小姐一聽到我底皮鞋聲,她把頭回了過來一看,就好像「小鳥兒」一般活潑潑地向著我迎面跳過來,一邊伸出手來和我握了一下,一邊滿臉浮現著笑容開口說道:

「今天天氣特別來得熱。唉,這裡還有一點兒風,李先生,請坐吧!」

「是的,今天特別來得熱。藍小姐很忙吧?」我就把上衣卸下來掛在椅背上。

「沒有什麼,空閒得很,因為司徒慧敏先生這幾天生病,所以沒有拍戲……」她把頭低著,沉思了一下,道:「唉,我底嗓子太不行了,像演《娜拉》似的,雖然我自己拼著命吊起來嗓子,但台下較遠的觀眾老是聽不清楚,所以我近來每天在練習嗓子。」接著她便謙虛地笑嘻嘻說道:「李先生,請指教!」

這使我感到為難了,我既不是批評家,又對於戲劇毫無研究,是門外漢,當然我只有用「很好」二字來回答她了。

「那可不敢當。前些時候報紙上批評我底台詞念得太快了一點,就是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雖然我時常想矯正過來,事實上卻很不容易。這就是我底缺點。但是,假使第三次再演《娜拉》的時候,我相信一定是可以辦得到了。」

這時,大家都靜默無言地對坐著,涼風不時還可以從窗口送進來。於是我就把自己底話匣打開來:

「藍小姐府上哪兒?」

「山東濟南。」

「府上還有誰?堂上大人都健在吧?」

「只有一個白髮年邁的老母,父親是在我五歲的時候就死了,還有一個十七歲的小弟弟。此外,還有一個可憐的姐姐和她底兩個孩子。」

「藍小姐今年芳齡……」

「一百歲。」她自己不覺破口大笑起來,接著又反問我:「你猜?」

「……」我搖了搖頭答她。

「告訴你吧,老了,已經有二十二歲了,哦……」長歎了一口氣:「真的,女人過了二十五歲,一切都完了,不是快要老了嗎?」

「哪裡?年輕得很,你是有極大的前途的!藍小姐,進『電通』已有多少時候了?」我一邊勉勵她,一邊又問她。

「在公演《娜拉》以前,雖然已經進電通了,但那時還是臨時演員,完全是試驗性質的。正式簽訂合同是在公演《娜拉》以後。」她說話底聲音很低,在她底心中若有所思似的。

「每月報酬多少?可否告訴我?」

「那有什麼不可以?很少,只六十隻大洋一個月,我只得住在公司裡,就是想節省幾個錢。因為家裡邊的生活費還需要我負擔呢。每月我總得要寄回去四十元,餘下的二十元作為我自己底零用。」說到這裡,她把托在額下的兩手伸張開來,愁眉不展地硬裝著笑容:「家裡他們除了我以外,誰都沒有收入。我的姐姐因為沒有受過高深的教育,所以也和我一樣沒有什麼特長的技能。我想自己以後有機會,總得再多學習一點東西,多讀點書。」

「藍小姐對於各報上關於《娜拉》演出底批評有什麼意見沒有?」

「他們對於我都太客氣了,實際上我有什麼,完全是瞎鬧的,不過我總覺得『娜拉』底個性太和我相近了,所以我很喜歡演這個腳色。就是對於『娜拉』底台詞,我從沒死讀過。告訴你,我還只念過兩遍,不知怎地,連我自己也都覺得莫名其妙,竟會很自然地從我底口中背出來。不消說,現在我還都沒有忘記會背得出來。至於尤娜女士在自由談上批評我在罵柯樂克的時候,以及覺悟後對於滔佛底反抗態度還欠凶,這是我不同意的。實際上,我自己覺得已經太凶了。還有她批評我在娜拉出走時候的瞬間的高潮表現得不夠,這一點我是接受的。雖然我已是用九牛二虎之力拚命提高嗓子和精神,但這大概是因為我演得時間太久而疲倦了的緣故吧,始終只允許我達到這個地步。」她越說越起勁,但她底態度可脫不了像那「小鳥兒」一般天真爛漫。接著她真的好像娜拉已覺悟後似的由懦弱而轉為強力的富於理智的反抗精神,把眉頭皺了一下,咬緊著牙齒興奮地說道:「不過我自始至終相信在高唱『婦女回到家庭去』的聲浪中演出《娜拉》,正如吳湄女士所說的,的確是有很重大的意義的了;但可惜易卜生沒有把出走後的娜拉應該怎樣去找出路的法子告訴我們……是的,不應該做『小鳥兒』;做男子底奴隸和玩具,不應該把自己底生命為男子而犧牲,我們婦女應該自立,不應該做寄生蟲!」

「藍小姐近來作何消遣?到上海後看過什麼影戲?」

「很少出去,因為錢的關係。到上海後,我只看過瑙瑪希拉底《閨怨》,雖然她底演技是很高美的,但在我總感不到興趣。還有茂利斯布佛萊底《風流寡婦》,真的我很喜歡那女主角麥唐納底態度和表情的活潑。」想了一下:「對啦,我記起了,還有我在北方看過凱絲琳·赫本底《小婦人》,雖然她長得這樣醜陋,但我也很喜歡她那副天真爛漫、活龍活現的態度和表情。華雷斯皮萊底《金銀島》,我也看過,但這裡他底演技卻不見得怎樣的高明,不過聽說他在《自由萬歲》裡是演得很成功,因為經濟關係買不起票;直到現在還沒有看過。哈哈!」突然大笑了起來,「真好笑,這些片子還都是輪映到三等戲院,只花兩毛錢才去看的。」

「對於國產片的意見呢?」

「從前在濟南的時候,看得很多,什麼《火燒紅蓮寺》、《空谷蘭》之類的片子,我也以為很不差,相當有趣味,當然我那時是不懂什麼內容和形式的。現在我只看過《女人》、《漁光曲》、《新女性》、《桃李劫》、《姐妹花》、《重歸》等等。但其中的女演員,在我最喜歡的就是阮玲玉,的確她是很會演戲,而且能夠扮的角色很廣。她可以說是中國最有希望的一個女演員。還有王人美底那像野貓般的姿態和表情,我也很歡喜。的確,她完全是出於自然的。像陸麗霞那樣,就覺得做作和扭捏了。至於胡萍和胡蝶她們底經驗當然是夠豐富,修養工夫也很充足的了,但和我都是無緣的;我不喜歡看她們所演的戲,並且她們底演技看起來也老是停止在這步似的,一年一年都是這樣,總看不出有什麼進步。哈哈,得啦得啦,不要說了吧,真的,我自己發了瘋不是!試問我自己懂得什麼?居然批評起人家來了,那不是笑話嗎?對不起,李先生,請不要見怪,我是瞎扯的,胡說八道的。」她低著頭在沉思著,好像在懊悔說錯了話似的覺得有點難為情,兩頰上緋紅著。

「這有什麼關係,各有各的意見,誰都可以自由發表。藍小姐……」不想她等不到我說完,就搶上來說道:「真的,我自己什麼都不懂得。告訴你吧,那真好玩,就是我拍《自由神》的戲,連自由也都莫名其妙。當初我以為是也像舞台戲一樣按照順序系統地拍下去的,不想是無頭無尾地在東拍幾個鏡頭,西拍幾個鏡頭,所以我相信自己這次演出一定是一塌糊塗,失敗是必然的,成功可不要說了。不過我也並不因此而灰心,我正在想:假使以後有機會,任何性格的角色,我都得要嘗試一下。」

「藍小姐會跳舞嗎?」我問。

她就笑瞇瞇地把頭搖,說道:「不會。不過我到過跳舞場一次,那是朋友硬把我拖進『大光明』戲院隔壁的那所跳舞場去,但什麼名字我可記不起來。因為我最討厭看見那喪心病狂的舞女舞客,所以我只坐了一會兒就獨自一個踱了出來。」

「藍小姐已經結婚過沒有?」

看上去她好像很怕羞似的,低著頭笑嘻嘻地說道:

「我根本是反對結婚的,我主張只要彼此底愛情達到了沸點成熟了的時候,不必經過結婚的儀式,盡可實行同居。不過我現在雖然已有了愛人,但我以為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我始終是沒有把戀愛看做比事業還重要。總之,……」

還沒等她說完話,我就搶上去問她:

「藍小姐可否把愛人底名字告訴我?」

「這何必要管他呢?……我總覺得我們尤其女人更應該從重重的壓迫之下覺醒過來,至少,也得要像娜拉這樣有反抗出走的精神,想法子能使自己多學習一點東西,把自己底力量充實起來之後再說。不要說戀愛問題,就是其他一切,都不難解決的。」

「藍小姐進過什麼學校?」

■ 藍蘋訪問記(連載)

「我因為從小便和母親寄養在姐姐家裡,雖然得到姐夫底幫助曾受過高小教育,但從姐夫去世以後,我也就再沒有升學的機會了,所以我也只得在家裡自修了。我最喜歡看的,就是小說。真的什麼書都看過,從《西遊記》、《紅樓夢》起,到《吶喊》、《羔羊》、《虹》,還有從外面翻譯過來的小說,現在叫我背還都背得出來。但在我最壞的地方,就是死也不肯看科學的理論書,以前我曾進過王泊生先生他們主持的山東實驗劇院,大約有一年多。」

談到這裡,我就向她告辭出來,因為時間已經不早了,大概已經有五點半鍾了。

這篇《藍蘋訪問記》,除了真實地寫出21歲的藍蘋的生活、處境,還寫出了她的潑辣,她的勃勃野心。至於她公然向記者所宣稱的:「我根本是反對結婚的,我主張只要彼此底愛情達到沸點成熟了的時候,不必經過結婚的儀式,盡可實行同居!」這是她的戀愛信條。她說這番話是在1935年8月4日。此後,她在上海朝三暮四,鬧得沸沸揚揚,便是她的戀愛信條的實踐結果。她「根本反對結婚」,為的就是不受婚約的束縛,朝秦暮楚。她所追求的事業是當大明星,她把戀愛、同居當成通向大明星的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