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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天地干戈老, 四海蒼生痛苦深。

以明朝顧炎武的《海上》一詩,來形容1966年5月16日至1976年10月6日這創巨痛深的十年,是非常妥切的。

「文革」十年,中華民族的大災難,哀鴻遍野,冤獄遍地。「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

正因為這樣,「文化大革命」被人們稱為中國歷史上空前的浩劫。

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指出:「『文化大革命』,使黨、國家和人民遭到建國以來最嚴重的挫折和損失。」「歷史已經判明,『文化大革命』是一場由領導者錯誤發動,被反革命集團利用,給黨、國家和各族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內亂。」

「文化大革命」史,是中國當代史研究工作中一片荊棘叢生、暗雷四伏的地帶,一片忌諱甚多、禁規甚多的是非之地,一片濃霧迷茫、透明度甚差的「百慕大」,卻又是淚流成河、冤獄眾多的重災區。它是中國的「特產」—因為這場既不是「無產階級」的、又不是「文化」的、更不是「革命」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在中國發生,在中國進行的。

1980年,我以一個愛國知識分子在「文革」中的悲慘遭遇為題材,寫了12萬字的中篇小說《黑影》,於1981年春連載於《羊城晚報》。這篇小說借主人公之口,說出了這樣的話:

「真理終究會戰勝強權,光明終究會戰勝黑暗。一時強弱在於力,千秋勝負在於理!」

「那黑暗的歲月終於過去,但是那深刻的歷史教訓值得永遠記取。」

當小說正在《羊城晚報》連載的時候,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在北京開庭,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的十名主犯被押上了歷史的審判台。每天晚上,我都坐在螢光屏前,聚精會神地收看這一舉世矚目的審判,一邊看,一邊作筆記。我發覺,審判中揭露出來的大量驚心動魄的事實,比任何虛構的小說更具有震撼力!於是,我萌發了寫作反映「文革」的長篇紀實文學的念頭……

我注意到,「文化大革命」作為一場悲劇、鬧劇、慘劇、醜劇,早已降下大幕。沸沸揚揚、大災大難的十年,已經凝固成為歷史。然而,這段特殊的歷史,迄今仍為海內外所矚目。「文化大革命」幕後的一切,依然是千千萬萬讀者關注的熱點。

我最初是從兩本書中得到啟示的:

一是當時陸陸續續讀到的巴金的《隨想錄》。巴老對於「文化大革命」的深刻、尖銳的鞭笞,給了我思想上的震撼。

巴金說:「張春橋、姚文元青雲直上的道路我看得清清楚楚。路並不曲折,他們也走得很順利,因為他們是踏著奴僕們的身體上去的。我就是奴僕中的一個,我今天還責備自己。我擔心那條青雲之路並不曾給堵死,我懷疑會不會再有『姚文元』出現在我們中間。我們的祖國母親再也經不起那樣大的折騰了。」

巴金說出了振聾發聵的話:「只有牢牢記住『文化大革命』的人才能制止歷史的重演,阻止『文化大革命』的再來。」

另一本給我以啟示的書是美國威廉·夏伊勒所著的長卷《第三帝國的興亡—納粹德國史》。作者掌握了納粹德國的485噸檔案,花費五年半時間,寫成130萬字的長篇。

在卷首,作者引用了桑塔亞那的一句格言,那含義與巴金不謀而合:「凡是忘掉過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轍。」

十年浩劫給中國人民帶來的巨創,絕不亞於當年希特勒納粹給德國人民帶來的痛楚。

我作為上海作家,也從上海的歷史及其相應的文學作品加以考慮:

關於上海的開埠和「洋人」們進入上海,已經有了長篇小說《上海—冒險家的樂園》;

關於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有柯靈寫的電影《不夜城》;

關於上海的解放,有電影《戰上海》;

關於20世紀50年代的上海,有周而復的長篇小說《上海的早晨》……

我以為,內中有兩個上海的重大歷史題材,尚無相應的文學作品:

一是1921年中國共產黨在上海誕生,用毛澤東的話來說,這是「開天闢地」的大事,卻沒有一部相應的長篇文學作品;

二是20世紀60年代至1976年10月,「上海幫」(「四人幫」)的出現、發展以及覆滅,這一重大當代史題材,也沒有相應的文學長篇。

我決心填補這兩個空白。

關於中國共產黨在上海的誕生歷程,我寫出了長篇紀實文學《紅色的起點》。

當我著手採寫「四人幫」的興亡史時,不少人笑話我自不量力。因為這麼一個浩大的寫作工程,憑我單槍匹馬,怎麼能夠完成?

我這個人,一旦認定了目標,就要堅決幹下去。

關於「四人幫」的這部長篇,曾經數易其名:最初是從上海題材的角度,取名《上海風雲》,分上、中、下三卷。後來覺得「風雲」太平淡,沒有火藥味,於是改名《上海的拚搏》,仍分上、中、下三卷。然而,著手之後,很快就發覺題材太大,篇幅甚巨,一下子難以下筆。於是,我又改變了寫作計劃,即把這一「母題」分切為四個子題,分為四部長篇,即《江青傳》、《張春橋傳》、《姚文元傳》、《王洪文傳》。總書名也就相應改為《「四人幫」全傳》。

1986年10月,為了慶賀粉碎「四人幫」十週年,一家出版社得知我的寫作計劃,要我把已經完成的初稿,以《浩劫》為書名,作為「重中之重」,決定以一個月的速度出版(在當時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出版速度)。

在書稿付廠排印之後,我忽然接到出版社的電報,要我馬上從上海乘飛機趕去,有要事商議。我匆匆趕去,方知《浩劫》因故停止排印。我拎著一大包手稿,懷著沉重的心情,飛回上海。

後來我才知道,有人主張「淡忘文革」,所以對「文革」題材書籍嚴加控制。儘管在當時無法出書,我仍毫不灰心。我以為,這是一部重大題材的書,需要精心創作、精心修改。我花了一年多時間,埋頭於修改、補充。

終於,中國的政治氣氛變得寬鬆。從1988年初起,在半年的時間裡,陸續出版了《「四人幫」全傳》初稿。

這四本書初版本的第一次印數,頗為耐人尋味:

《江青傳》,20萬冊;

《張春橋傳》,15萬冊;

《王洪文傳》,13萬冊;

《姚文元傳》,5萬冊。

這印數,其實從某一方面反映了「四人幫」四個人不同的歷史影響力,也反映了普通百姓對他們不同的興趣度。

這四本書的出版,引起各方注意。許多報紙加以轉載或者發表報道、評論。1988年12月16日《人民日報》發表記者倪平的報道《歷史使命 筆底波瀾—訪作家葉永烈》,披露了《「四人幫」全傳》四本書的出版以及寫作、採訪的艱辛。

我以為初稿還很粗糙,又繼續進行修改、補充。在1993年,出版了《「四人幫」全傳》修訂本。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審讀了《江青傳》,認為此書「對重要史事的敘述,態度比較慎重,並糾正了一些不恰當的說法」,全書「史實基本上是準確的」。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對於《張春橋傳》的審讀意見則指出:「這本書對於揭露張春橋的醜惡面目有深度、有力度,對『文革』的禍害有比較具體而生動的描繪,有助於加深讀者否定『文革』的認識。書稿文筆生動流暢,且多秘聞軼事,可讀性強。」

《「四人幫」全傳》出版之後,成為遭受盜版的重災戶。光是我所收集到的《江青傳》盜版本,竟然達十種之多!

《「四人幫」全傳》是四本各自獨立而又相互關聯的系列書。在寫作《「四人幫」全傳》的時候,我感到存在這樣的難題:

「四人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拿批判《海瑞罷官》來說,在《江青傳》中要寫到,在《張春橋傳》、《姚文元傳》中也要寫到。如果都寫,彼此有重複感。如果只在《江青傳》中寫到,《張春橋傳》、《姚文元傳》中不寫,則又不行,因為批判《海瑞罷官》畢竟是張春橋、姚文元歷史上的重大事件。

為了解決這一難題,我在寫作的時候,有一詳略總體考慮:

某一事件以某人為主,則在此人傳記中詳寫,而他人傳記中則略寫。仍以批判《海瑞罷官》來說,《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是姚文元寫的,在《姚文元傳》詳寫,而在《江青傳》、《張春橋傳》中略寫。採取這樣詳略有別的方法,大體上解決了王張江姚這四本長篇傳記的互相重複問題。

不過,王張江姚畢竟是一個「幫」,是一個整體。在完成《「四人幫」全傳》之後,我又著手把四本書合併成一本書,把「子題」合併為「母題」,回歸最初的創作設想,書名改為《「四人幫」興亡》。

在《「四人幫」興亡》中,把「四人幫」作為一個「幫」來寫,不僅把「四人幫」的興亡脈絡清楚地勾勒出來,而且完全解決了彼此的重複問題。

經過前後20年的努力,經過多次修改和不斷補充,我終於完成了182萬字的長卷《「四人幫」興亡》。

在《「四人幫」興亡》出版之際,回顧漫長而又艱難的創作歷程,感慨萬千……

歷史的迷霧需要經過時間的沉澱,才能漸漸看清。大量地收集各種「文革」資料也需要時間。

我希望本書不僅僅是文學作品,而且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正因為這樣,我在寫作中十分尊重史實,以大量掌握的第一手資料作為前提。

檔案是寫作這樣的史實性作品必不可少的參考資料。《第三帝國的興亡》的作者是美國人,由他來寫納粹德國史,美國為他的創作提供了極大的方便,作者可以自由地利用那485噸從納粹手中繳來的機密檔案。可是,我卻與《第三帝國的興亡》的作者處境大大不同。我是以一個中國人,去寫中國剛剛過去的十年浩劫。我所需要參考的檔案絕大部分被視為禁區,不可接觸。有關部門甚至明文規定,只有人事幹部為了外調需要,開具黨組織的外調專用介紹信,方可允許查看有關外調對象的那一小部分「文化大革命」檔案。至於為了創作而去查看「文化大革命」檔案,只能吃閉門羹。我不得不把許多時間花費在辦理各種手續上,花在向各級檔案部門負責人的「遊說」上。差不多每去一處查看「文化大革命」檔案,都要花費很多口舌。

為此,我向上海作家協會黨組遞交了創作報告,並報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獲得支持,使我得以進入種種禁區。

我吃驚地發現,「文化大革命」檔案的保管處於相當混亂狀態。比如,張春橋在安亭事件時給王洪文所簽的「五項條件」手稿,是研究上海「一月革命」的重要檔案,竟在一個與此毫不相干的檔案室裡收藏著。又如,姚文元之父姚蓬子的檔案,我在上海市公安局檔案室裡找不到(在「文化大革命」中已被作為「防擴散」材料燒燬),卻在上海華東師範大學的檔案室裡偶然翻到。因為姚蓬子曾經擔任上海師範學院教師,而上海師範學院又一度是上海華東師範大學的一部分。

上海第一醫學院一個「造反兵團」頭頭的工作筆記本,引起我的注意。因為此人的筆頭甚勤,看見街上貼了什麼大字標語,都要記下來;出席市革會會議,誰發言他都記下來,所以他的十幾本工作筆記,成了研究上海「文化大革命」可供參考的資料之一。

在安亭事件的檔案中,我偶然找到一張紙。那時王洪文帶著「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的造反隊員在安亭鬧事,中共上海市委為了縮小事態,派出許多卡車要接他們回上海,同時還帶去許多麵包。那張紙是分發麵包的簽收單,寫著某某廠某某人領多少麵包。簽收者絕大部分是當時各廠造反派負責人。依照這張名單,便可查找那些當年的安亭事件鬧事者。

張春橋之妹張佩瑛在1954年所寫的一份自傳,其中有不少內容可供寫作《張春橋傳》參考。那時,張春橋尚未青雲直上,內容大都真實可靠。

同樣,我在王秀珍所在的工廠裡,查閱她的人事檔案,見到內中有一份王秀珍1964年所寫的自傳,對於她如何從一個窮孩子成長為勞動模範,寫得頗為真實,亦甚有參考價值。

在「文化大革命」中,當王洪文青雲直上的時候,曾叫人捉刀,寫了一份三四萬字的「大事記」,詳述王洪文造反之初的歷史。這份「大事記」在王洪文被捕後,他的小兄弟曾打算塞進一段鐵管裡,兩頭焊死,埋於黃浦江江堤之中。我得知有這麼一份重要檔案,追蹤尋找,終於在上海國棉十七廠查到。我家在上海西南角,國棉十七廠在上海東北角,我要斜穿整個上海市區,換乘好幾輛公共汽車。往往清早6時離家,8時多才能到達國棉十七廠。在這家工廠的人事科,一邊閱讀,一邊抄錄,花費了幾天時間。這份「大事記」成為我寫作《王洪文傳》很重要的參考材料。儘管這份「大事記」吹噓王洪文的「光榮史」,但所載事件的日期基本準確,而且內中提到的事件發生的地點、人名,都成了我作進一步採訪弄清真相的線索。

同樣,我查到姚文元親筆填寫的履歷表,也為我寫《姚文元傳》提供了很多方便。

有一回,我在某檔案室查到一箱重要檔案,花了一個星期,天天前去摘抄,雖然抄得非常吃力,但收穫頗大,使我非常高興。

圖書館是我創作的另一大資源庫。

張春橋、姚文元、姚蓬子是作家,我必須查閱他們的全部作品。

江青30年代在上海時,也寫了不少文章,大報、小報關於她的報道多達221篇,也必須逐一查閱、複印。

去圖書館查閱「文化大革命」資料,手續也夠麻煩的。幸虧我已經有了與檔案部門打交道的經驗,何況圖書館終究是文化部門,比之組織部門更能與我接近,終於逐一打開大門,讓我查閱、複印。

當年的各種「文化大革命」小報、傳單,雖然有的不甚準確,有的甚至摻假,但只要加以鑒別,仍不失為重要參考資料。例如,那各種不同版本的《林彪選集》、《江青文選》、《中央首長講話集》,都有一定參考價值。「武漢三司革聯司令部秘書組編」的《廬山會議文件集》,內中收入關於廬山會議的文件、講話,很有參考價值。那本在「文化大革命」中用紅塑料封皮精裝的《兩報一刊社論選》,是研究「文化大革命」必不可少的參考資料,為我節省了查閱社論的時間。

說來也有趣,當年幾乎能一口背誦的《毛主席語錄·再版前言》,我要用時卻查不到。為什麼呢?自從林彪折戟沉沙之後,按照當時的規定,必須從每一本《毛主席語錄》中撕去。我翻了一本又一本紅寶書,都不見《再版前言》,幸虧找到一本漏網的,上面居然還保存著!

當年的《工人造反報》、《井岡山報》、《新北大》、《紅衛戰報》、《文藝戰報》等等,我都逐一查閱。我偶然發現,當年上海的《支部生活》雜誌,刊載了一系列「文化大革命」期間的中央文件,當即複印。

我得到有關部門的支持,獲得當年上海向中央專案組上報的有關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的資料……

後來,我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中國問題研究所,查閱了《新編紅衛兵資料》(A New Collection of Red Guard Publications),共二十大本,內中收入中國「文化大革命」中各地紅衛兵及其他群眾組織出版的小報(又稱「文革小報」)。有《井岡山》、《農奴戟》、《六月天兵》、《北京公社》、《赤衛軍》、《民院東方紅》、《長纓》、《長江風雲》、《常州工人》、《八八戰報》、《安徽八·二七》等等。還有香港東方出版社出版的《「文化大革命」博物館》上下卷大畫冊、《中共「文革」運動中的組織與人事問題》等等。他們也收藏上海「文革」史料整理小組編輯的《上海「文化大革命」史話》一至三卷以及北京國防大學內部出版的三大卷《「文化大革命」研究》。

我對他們收藏的台灣《中共研究》雜誌社出版的《中共年報》發生濃厚的興趣。這套書,一年一厚冊。我多次到那裡,逐年細細查閱。雖然是台灣出版物,明顯帶有國民黨的政治傾向,但是其中一些文章和資料,還是頗有參考價值。比如,在1969年出版的《中共年報》中,對中共九屆中央政治局委員作了詳細介紹。內中關於江青的介紹,大約有5000字,詳細記述江青的身世、30年代在上海的影劇活動、進入延安的情況、「文革」中的崛起等。內中寫及與江青十分熟悉的姚克(電影《清宮秘史》編劇)對江青的評價:「不結人緣,落落寡言」,「為人器量狹小,心狠手辣;得意時高視闊步,睥睨一切」,「野心甚大,睚眥必報」。《中共年報》中關於張春橋的介紹更為詳盡,長達萬字。文中說:「張春橋和江青、姚文元等都是靠『文化大革命』起家的,我們可以稱他為『文革派』。」

就在我大量查閱「文革」檔案、資料之際,曾經深受張春橋迫害的葛正慧老先生的一席話,給了我莫大的啟示。葛老先生在上海圖書館工作多年,首先查明「狄克」是張春橋的就是他,為此他被張春橋投入秘密監獄。葛老先生向我指出:《第三帝國的興亡》一書有很大缺陷,即作者重「文」不重「獻」。「文」,即檔案,文字材料,是「死材料」;「獻」,指「活口」,即當事人,熟悉情況的人。只有「文」、「獻」並重,才能寫好紀實長卷。

確實,那些「死材料」幾十年後以至幾百、幾千年後,後人仍可查到。他們甚至可以比我更方便地查閱這些「死材料」,誠如姚雪垠寫《李自成》可以查閱各種明史檔案,大可不必持黨組織介紹信!可是,後人無法得到「活材料」—當事人的親口敘述。挖掘「活材料」以至搶救「活材料」,是一項極為重要、刻不容緩的工作。「文化大革命」的許多當事人尚在,必須趕緊做好採訪工作。

「死材料」往往是平面的,只記載某年某月什麼事,什麼人講什麼話。「活材料」卻常常是立體的,可以採訪到各種細節,使作品變得非常豐滿。不過,人的記憶力畢竟有時不甚準確,「活材料」又必須用「死材料」加以核實、校正。

於是,我著手擬訂了一份長長的名單,逐一採訪。我以為,進行「文化大革命」史的採訪,既要廣泛訪問在「文化大革命」中蒙冤受屈者,同時也應訪問那些「文化大革命大員」。1986年10月9日《社會科學報》發表《葉永烈談要研究「文化大革命」》一文,我對該報記者說:「現在,『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十年,可是『文化大革命』材料分散各處,很多飽經風霜的老同志要請他們留下口碑,那些『文化大革命』『風雲人物』,也應讓他們留下史料,這些都有待人們趕著去做。」

在採訪時,我一般盡量爭取被採訪者的同意,進行錄音。這些錄音磁帶,我作為史料永久保存,並擬在若干年後捐贈給歷史學家或者我在1986年曾建議成立的「文化大革命」研究所(當時許多報刊刊登了我的關於成立「文化大革命」研究所的建議)。因為錄音遠比筆記準確、詳細,而且所作速記往往只有我自己看得懂,後人難以看懂。

這些年來,我走南闖北,走訪了眾多的「文化大革命」受害者,記下中國歷史上那苦難的一頁。

北京大學原校長兼黨委書記陸平,是「文革」的「重災戶」。「文革」第一炮,打的就是他。他很詳細地向我講述了自己在「文革」中的苦難經歷。

在北京陸定一家中,我與嚴慰冰胞妹嚴昭多次長談。嚴慰冰案件(簡稱「嚴案」)是「文化大革命」大案之一,嚴昭痛訴林彪、葉群對嚴慰冰的令人髮指的迫害。她還由「文化大革命」回溯到延安時代,談到那時的嚴慰冰與葉群的衝突,談到那時陸定一與嚴慰冰的戀愛、結婚,談到毛澤東、周恩來、任弼時的戎馬生涯等等。

賀綠汀是張春橋、姚文元的「死對頭」。在「文化大革命」中,賀綠汀堅強不屈,人稱「硬骨頭」。我多次訪問賀綠汀,請他詳細地敘述他與姚文元關於德彪西的論戰,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與張、姚的鬥爭。

東海艦隊司令員陶勇之死,是「文化大革命」大案之一。為了探明陶勇之死,我一次次訪問東海艦隊司令部,走訪他的幾位老秘書、他的家屬以及有關當事人,甚至訪問了當年解剖陶勇屍體的醫生。

秦桂貞是江青20世紀30年代在上海時借住房東家的女傭,深知江青底細,為此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江青騙往北京,投入秦城監獄。尋訪秦桂貞頗費周折,因為她早已退休,很難尋找。經過友人幫助,才在一鮮為人知的地方找到了她。然而,她卻又不願接受採訪,因為有關部門要求她,務必辦妥必要的手續,才能接待採訪。於是,我只得再奔走,辦妥手續,秦桂貞才給予接待。她一打開話匣子,我發現,她是一位非常熱忱的老人。雖然文化粗淺,但記憶力甚好,敘事也有條有理。說到江青恩將仇報,她咬牙切齒,潸然淚下。她的四小時談話,為我寫江青提供了翔實而豐富的「活材料」。此後,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常去看望她。她甚至帶我到江青當年在上海的住處。直到她離開人世,我還參加了她的追悼會。

在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審訊江青時,與秦桂貞同去北京、出庭作證的是鄭君裡夫人黃晨。在20世紀30年代,她叫江青「阿藍」,江青叫她「阿黃」。買了一塊料子,她倆往往同做一色上衣。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江青對知情甚深的鄭君裡、黃晨進行了殘酷迫害。黃晨的回憶,清楚地刻畫出當年江青的形象。我慶幸及時採訪了黃晨。不久之後,她便病逝了。

■ 葉永烈採訪張耀祠將軍,江青就是他拘捕的。

毛澤東的兒媳劉松林、劉少奇夫人王光美、陳雲夫人於若木,在「文革」中深受江青迫害。我採訪了她們。

王觀瀾夫人徐明清,是江青當年在滬時的團支部書記,江青進入延安又是她介紹的,是極為重要的知情人。我在北京對她進行了多次採訪。

在北京,我還採訪了原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劉志堅將軍,江青前夫黃敬(即俞啟威)之胞妹俞瑾;採訪了王稼祥夫人朱仲麗(《江青秘傳》作者,曾經為毛澤東、江青看病),曾經為毛澤東侍讀的蘆荻教授(她向我講述了「批《水滸》運動」的由來)……

在四川,原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中央警衛團團長張耀祠將軍,接受了我的採訪,第一次詳細透露了親手拘捕江青的全過程。

在美國,我採訪了當年的紅衛兵領袖、清華附中學生駱小海。他是紅衛兵的倡議者之一,也是所謂紅衛兵「三論」,即《無產階級的革命造反精神萬歲》、《再論無產階級的革命造反精神萬歲》和《三論無產階級的革命造反精神萬歲》的起草者。

■ 老作家施蟄存致葉永烈函(關於姚蓬子)

在上海,《解放日報》原總編王維,《解放日報》原副總編夏其言;《文匯報》原總編陳虞孫,《文匯報》原辦公室主任全一毛;原上海出版局局長、著名雜文作家羅竹鳳;上海圖書館原參考書目部主任葛正慧;中共上海市委原教衛部部長常溪萍的夫人陳波浪……他們從不同的角度揭發了江青、張春橋、姚文元在上海的劣跡。

■ 葉永烈訪問秦桂貞

■ 葉永烈採訪毛澤東兒媳劉松林

■ 葉永烈採訪徐明清

為了弄清姚文元解放前入黨的經過,當年他的入黨介紹人、支部書記、支委給我諸多幫助。他們和我一起聚會,共同回憶。這樣相互啟發,你一言,我一語,使回憶變得更為準確、豐富。

老作家樓適夷則向我長談了他所知道的姚蓬子。他還介紹我去採訪了姚蓬子的胞妹,使我對姚家的身世有了更深入的瞭解。我前往姚文元故鄉—浙江諸暨採訪,姚公埠的老鄰居以及諸暨縣檔案館給予熱情接待;關於姚蓬子在南京獄中的情況,我訪問了當年國民黨中將湯靜逸先生。很可惜的是,我曾向丁玲談了我寫姚蓬子,當時她太忙,說過些日子約我細談,不料她竟與世長辭……

當年在「反右派」時挨過張、姚之棍的老作家施蟄存,熟知張、姚的底細。張春橋18歲剛從山東來到上海灘時,便在施蟄存手下幹活。張春橋不懂裝懂,亂標古書,正是被施蟄存發覺,停了他的工作。當時的《小晨報》,曾詳細對張春橋的劣行作了報道。施蟄存也與姚蓬子相熟。丁玲第一次結識姚蓬子,便是在施蟄存的婚禮上……

這些年,我奔走於「文化大革命」受害者的家庭,訪問了眾多的重災戶。他們對「文化大革命」的控訴,激勵著我前進—儘管這是一項工程量大、頭緒繁多的工作,我仍堅持去做。他們賦予我一種歷史的使命感。這樣,我的調查,我的研究,我的寫作,不再是我個人的事情,而是對歷史負責,對黨和人民負責。電影《東進序曲》中挺進縱隊政治部主任黃秉光的原型、上海市委統戰部原部長陳同生之死,是上海「文化大革命」大案之一。深感遺憾的是,我曾訪問過陳同生夫人,只粗粗談了一下,原擬過些日子再訪,她卻突然病逝,我遲了一步……

我還採訪了當年的「文革」大員們:

我多次採訪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他回憶了《五·一六通知》、《十六條》(《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通知》)等「文化大革命」綱領性文件的起草經過,回憶了他奉命前往人民日報社「奪權」的經過,中央文革小組的成立經過,他與第一副組長江青的矛盾,他如何倒向林彪以及在中央九屆二中全會上遭到毛澤東痛斥的經過……

■ 葉永烈採訪陳伯達

■ 葉永烈採訪王力

我多次採訪原中央文革小組組員王力,他的回憶提供了「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重要第一手資料。他還把諸多手稿交給了我。

我還多次採訪了原中央文革小組成員關鋒和戚本禹。

我訪問了當年《紅旗》雜誌編輯、「揪軍內一小撮」社論的起草者林傑。

我實地走訪了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當年在上海的住處,走訪了江青進入延安時所去的西安七賢莊八路軍辦事處,江青生活或者學習過的延安鳳凰山、楊家嶺、王家坪、棗園以及中共中央黨校舊址、魯迅藝術學院舊址,走訪了北京中南海毛澤東、江青住處。我還採訪了江青秘書閻長貴和楊銀祿。

雖然我終於完成了長卷《「四人幫」興亡》,但是,並不意味著這一寫作已經畫上了句號。我仍將繼續採訪、補充、修改,以求寫出更加豐富、充實的《「四人幫」興亡》。

葉永烈 2002年4月22日初稿 2004年9月10日二稿 2005年6月6日三稿 2008年7月5日四稿 於上海沉思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