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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1 第十天,又一個幻覺:陸地

第九天的夜晚是我度過的最長一夜。我躺在筏子上,海浪輕輕拍打著筏子。可我的感官都失靈了。伴隨著我頭邊每一記波浪的拍打聲,我都感覺是那場災難又重新上演了。有人說垂死的人會「重蹈他走過的每一步路」。那天夜晚,類似的事就發生在我身上。我又回到了驅逐艦上,回到了二月二十八日的中午時分,我和拉蒙·埃雷拉一起躺在艦尾,躺在一堆冰箱和電爐中間,看著路易斯·任希弗在附近站崗值勤。打在筏子邊上的每一個海浪都使我覺得那些貨物在翻滾,我在沉向海底,又竭力想浮出水面。

九天以來,我在茫茫大海之上所經歷的孤獨、痛苦和飢餓、乾渴都一一重現,分分秒秒,清清楚楚,就像在電影屏幕上重放。首先是落水。接著是我的夥伴們在筏子周圍高聲呼救;再接下來是飢渴、鯊魚和在莫比爾生活的回憶,全都一幕幕地閃過。我預先想了辦法避免自己掉進水裡。我看見自己又來到了驅逐艦的艦尾,用繩子把自己捆住,不讓大浪把自己捲走。我捆得那麼用力,把自己的手腕、腳脖子都勒疼了,右邊的膝蓋尤其疼得厲害。可不管我捆得多緊,浪終究還是打了過來,把我捲入海底。驚魂稍定,我便向上游去。我快要窒息了。

幾天前,我也曾想過把自己捆在筏子上。那天夜裡我真的該這樣做了,可我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找到繩網上面的繩子了。我已經不會思考了。九天以來,我第一次無法判斷自己的處境。以我當時的情況,那天夜裡我沒被大浪捲進汪洋大海裡,完全是一個奇跡。我恐怕對什麼都是視而不見。我的現實世界已經和幻覺混為一體。倘若那時真有個大浪把筏子打翻,興許我會以為那只是又一個幻覺,覺得自己再一次從驅逐艦上落入海中——那天夜裡我無數次有過這種感覺,而且只需要一秒鐘,我就會成為九天來一直耐心等在筏子旁邊的那群鯊魚的口中之食。

然而,那天夜裡,我的好運氣又一次保佑了我。我的感官沒了任何知覺,只是在一點點回味這九天的孤獨生活,事後再想,我那天就像把自己綁在了筏子上一樣安穩。

天亮的時候,風變得冰冷刺骨。我發燒了。渾身滾燙、戰慄,那忽冷忽熱的感覺深入骨髓。右膝蓋又開始疼了。海水裡的鹽分可以使傷口保持乾燥,可它一直沒有癒合,和第一天沒什麼兩樣。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它。這天夜裡我是趴著睡的,這樣一來,膝蓋就碰到了筏底,傷口在抽痛。現在想起來,那傷口可以說救了我一命。黑霧之中,我的痛感回來了。我對自己的身體也就有了知覺。我感到冰冷的風吹在我燒得通紅的臉龐上。現在才知道,之前好幾個小時裡,我一直在說胡話,和夥伴們聊天,還在一處音樂很刺耳的地方和瑪麗·埃德瑞斯吃冰激凌。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個小時,我覺得頭疼欲裂。太陽穴那裡一抽一抽的,渾身的骨頭都痛。我能感覺得到,膝蓋那裡的肉露了出來,已經腫得麻痺了。就好像膝蓋變大了,比我的身體還要大。

天明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還在筏子上。可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這樣待了有多久。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想起來,我曾經在筏沿上劃下幾道痕跡。可最後一道是什麼時候劃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我覺得,自從那天下午我找到纏在網繩上的樹根並把它吃下去之後,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那是一場夢嗎?我嘴裡還有一絲黏稠的甜甜的味道,可當我回想吃的是什麼東西時,我卻把它忘得一乾二淨。它沒能讓我恢復元氣。我把它吃得一點兒不剩,可我的胃裡還是空空蕩蕩的。我精疲力竭。

從那時起過去了多少天?我知道天快亮了,但我不知道自己已經在筏子裡經過了多少個虛脫的夜晚。我靜候死亡降臨,而死亡好像比陸地還要遙遠。天空轉紅,像晚霞一樣。這也讓我迷惑:我分不清這是又一次黎明還是又一次黃昏。

陸地!

膝蓋上的傷口實在疼痛至極,我只有設法變換一下姿勢。我想翻個身,但根本辦不到。我太虛弱了,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我動了動那條受傷的腿,用兩隻手撐在筏子底部,把身體支了起來,再仰面朝天倒下去,頭就倚在筏沿上。看天色明顯是黎明。我看了看手錶。是早上四點鐘。每天這個時候我都會往海平面上瞭望。可我已經不再指望能找到陸地了。我繼續仰望天空,眼見它從火紅色變成淡藍色。風依然冷颼颼的。我感覺自己在發燒,膝蓋的痛仿若酷刑。我因為還沒能死去,心情糟透了。我渾身綿軟,仍然活著。想到這一點我覺得又茫然又失落。我先前以為自己肯定熬不過那一夜。然而我又進入了新的一天,還是老樣子,依然在筏子上受煎熬,這新的一天,空洞的一天,依然是無可忍受的炎炎烈日,依然有下午五點便來到筏子四周的成群鯊魚。

天空變藍了,我又一次向海平面看去。四下裡到處都是平靜的碧水。可就在筏子的正前方,在晨曦之中,我看見了一道長長的濃密陰影。就在清澈的天空之下,那裡現出了椰樹的形狀。

我心中升起一團怒火。一天之前我在莫比爾參加了聚會,後來又看見一隻黃色的大烏龜,夜裡我回了趟在波哥大的家,去了一趟拉薩耶·德威森西奧學校,還和我在驅逐艦上的夥伴們待了好一會兒。這會兒我倒看見陸地了。如果這樣的景象出現在四五天以前,我可能會高興得發瘋。我可能會讓這條筏子見它的鬼去,縱身躍入水中,飛快地游向岸邊。

但如今我已對幻覺有了心理準備。椰樹看上去太清晰了,一點兒都不像是真的。此外,它們忽遠忽近。有時好像就在筏子旁邊,可過了一會兒,又好像離我有兩三公里遠。所以,我心裡實在高興不起來。我還是想一死了之,我不想因為這些幻覺把自己弄得神經錯亂。我把目光又轉向了天空。此刻蔚藍色的天空深邃莫測,萬里無雲。

四點四十五分,海平面上透出霞光。我先前一直對黑夜心存恐懼,可這會兒在我看來,白天的太陽才是我的敵人。一個巨大無比、毫不留情的敵人,它噬咬著我傷痕纍纍的皮膚,用飢渴折磨著我。我詛咒太陽。詛咒白天。也詛咒自己的命運。命運讓我在海上絕望地漂流了九天九夜,真不如讓我餓死算了,或是讓一群鯊魚把我咬得死無全屍。

我覺得渾身不舒服,便在筏子底部尋找那半截斷槳,想枕在上面。我這個人睡覺時枕頭一向不能太硬。可那時,我發狂地尋找那支被鯊魚咬得僅剩半截的船槳,只是想把頭枕在上面歇一歇。

船槳就在筏子底部,還在繩網上繫著。我把它解了下來,墊在我疼痛難忍的後背下,這樣一來,我的頭就可以靠在筏沿上了。就在這時,在冉冉升起的旭日的映照下,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一道長長的綠色的海岸線。

快五點了。清晨晴空萬里。毫無疑問,那真的是陸地。多日以來所有的空歡喜——看到飛機,船舶的燈光,海鷗,認出海水顏色的改變——都在見到陸地的瞬間席捲而來,盡數重現。

那時,就算我剛剛吃下兩個煎雞蛋、一塊肉、一杯牛奶咖啡,外加麵包——驅逐艦上標準的早餐,恐怕也不會像看到陸地後那樣渾身充滿了力氣,我確信自己是真的看見陸地了。我縱身躍起。我看得一清二楚,就在正前方,那裡有海岸線的暗影,還能看出椰樹的輪廓。我沒有看見燈光。可就在我的右手邊,大約十公里左右遠,朝陽發出的第一縷光芒映照在一道懸崖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我欣喜若狂,一把抓住我僅剩的半截船槳奮力划水,讓筏子直直地朝海岸駛去。

我估計從筏子到海岸還有差不多兩公里的距離。我的雙手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一用力,後背就更是疼痛難忍。可此刻陸地已經近在眼前,如果放棄,我這九天以來——加上這剛剛開始的一天應該算十天了——全部的努力就白費了。我渾身冒汗。清晨的冷風又吹乾了汗珠,寒入骨髓,我繼續劃著。

可陸地到底在哪兒?

對筏子而言,那根本就算不上一支船槳。頂多算一根木棍,甚至不能用作測量水深的探桿。在最初幾分鐘裡,憑借那股讓我熱情迸發的奇異力量,我還向前划行了一小段。可很快我便沒了力氣。我把槳抬了起來,朝著眼前變近的那一片茂盛植被察看了一番,才發現有一股與海岸平行的水流正在把筏子衝向那邊懸崖的方向。

我真後悔把另外兩支船槳弄丟了。我心裡明白,只要有一支完完整整的槳,而不是我手上這支被鯊魚咬得只剩下半截的木棍,我準能戰勝這股海流。過了一會兒,我又想,要不然乾脆耐住性子,等筏子被衝到懸崖那邊。在初升陽光的照耀下,那懸崖就像座放出萬道金光的大山。說來真是萬幸,眼看陸地近在咫尺,我又如此渴望大地,簡直無法忍受不去登陸的失望,這才躲過一劫。後來我才知道,那地方是卡裡巴納角的巖礁,倘若我真的被海流衝到那裡的話,我早就在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了。

我嘗試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力氣。要想到達岸邊我得游上兩公里。狀態好的情況下,游完這段距離我用不了一個小時。可這會兒,除了一小塊魚肉和一截樹根,我已經十天沒吃東西了,全身都是被太陽曬出來的水泡,膝蓋也受了傷,我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游多長時間。可那是我最後的一線生機。我根本沒有時間仔細權衡。我也來不及去想會不會有鯊魚。我把槳一扔,眼一閉,便跳進了水中。

一接觸到冰冷的海水,我渾身一激靈。在水平面上我看不見海岸。一下水我就發現自己犯了兩個錯誤:我既沒有脫掉襯衫,也沒有繫緊鞋子。在開始游泳前必須解決好這兩件事。我盡量讓自己不要沉下去,脫下襯衫,把它牢牢繫在腰間。又把鞋帶繫緊。這時我才開始游泳。一開始我只是拚命地游。後來我才慢慢冷靜下來,每劃一下水,我都覺得力氣快要用盡,而且現在連陸地也看不見了。

游了不到五米,我感覺到掛在脖子上的卡爾曼聖母像的鏈子斷掉了。我停下來,趁它還沒沉入海面下的綠色漩渦,一把抓住了它。沒時間把它藏進口袋裡了,我用牙齒緊緊咬住聖母像,繼續向前游去。

我感到力氣在不斷衰減,可還是看不到海岸。這時,恐懼再次佔據了我的心:那陸地該不會又是一場幻覺吧?冰涼的海水使我稍稍振作,知覺也慢慢恢復了,我拚命地朝著我幻覺中的海岸游去。我已經游了挺遠的距離,再游回去找我的筏子已經全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