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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事是沒人領情的

包子王的包子鋪開了一年就關張了,一年時間裡,他虧了人工錢與店舖租金,卻並沒有打響自己「放心包子」的名頭。

認識包子王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是中國體彩的忠實彩民,我也是。某天上午,我在茶園坡常去的那家店選號,闖進一個黑黑的漢子,四十來歲,挺著大肚子,嘴裡叼著根煙,煙上還講究地套著陶瓷煙嘴。

他將煙從嘴上拿開,皺著眉四處睃,一眼看到店中內牆供的財神像,臉上立時蕩起笑容,卻轉身出了門。我探身去看,只見他走到屋外的垃圾桶邊,在桶壁蹭熄了煙頭,將煙蒂扔進桶裡。

「講究。」彩票點老闆娘嘖嘖道。

漢子轉身蹩回店,直奔神龕,手包丟在桌上,恭敬地拜了三拜。回身從桌上抄起了紙筆,認真看起牆上的走勢圖來。

漢子咬著鉛筆看了半天,猶猶豫豫在紙上填了幾個號,又劃掉,包裡掏了個小本,看了看,又寫上幾個號,想了想,又劃掉了。

上午彩票點生意冷清,小小的店面裡只坐著三個人,老闆娘在彩票機後聊微信,漢子提著包蹭到了我旁邊,開了根煙,「滿哥,有什麼心得?」漢子笑瞇瞇地問,臉上滲著細細的油汗。

「我是意識流,不看走勢的。」我說。

「借你號給我看看吧。」漢子眼睛瞇成一條縫。

我把手上寫了號碼的紙給他,他接過去,先點了根煙,又套上一個一次性煙嘴,皺著眉頭看著。

「這個號選得硬是好,」過了一會兒,漢子把號遞還給我,「號子有偏有常,隨一點兒走勢,又不完全跟著走。」

「老玩家啊,向你學習。」漢子認真地說,「我是拘泥了,老是繞在走勢裡。」他打開手包,掏出那個軟皮小本,翻開來,「三年的走勢,偶爾中個小的,沒卵用。」

「借你的號買張票行不?」他問我。

「沒問題,彩票池我又掏不盡。」我已經出了票了,將票給他。

「照打五倍。」他順勢將票遞給老闆娘。

那天我們互留了手機號,漢子直說若中了獎,要好好謝我。「肯定要謝的,借我的號,買得比我還多。」我笑他。

漢子給了我一張名片,上邊的頭銜是某煙酒公司的總經理,「早不幹了,我現在開了家包子鋪,放心包子,餡料都是自己做的。」漢子說。

漢子姓王,我的手機通訊錄裡存他的名字,就叫「包子王」。

不知道是包子王帶了我的運,還是我帶發了他,那天的那注彩票中了個四等獎,獎金二百元。晚上剛開獎,包子王的電話就打來了,感謝之餘,執意要分一半獎金給我。

「你留著,那是你的運氣。」我笑。

「那你說,要是中了大獎,你會要不?」包子王在電話那頭說。

「我會毫不猶豫地收下的。」我篤定地說。

包子王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交了你這個朋友了。」

他通過微信轉賬五百元過來,我沒有收,一天以後又退回了他的賬戶。

從此,我和包子王成了朋友。

包子王和我一樣,不喜歡飯局。他愛約茶局,在某個相熟的茶館交個長租,辟了間茶室,放著一套自己的茶具,待客飲茶,吹牛聊天,便去那裡。茶具中有一隻紫砂壺,專養紅茶,已經養了四年。他又愛盤珠子,也是許多年的愛好,對各種品類的手串、佛珠的保養如數家珍,個中門道娓娓道來,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得閒時,我經常去他的茶室坐,知道他其實不愛飲茶,愛喝酒。請人喝茶,自己喝酒作陪,酒倒不拘優劣,五六元一瓶的125ml的高度白酒,放兩三瓶在桌上,擰開蓋子,對著瓶嘴喝,喝上一口,咂巴著嘴,心滿意足的樣子。水燒開了,放下酒瓶,扯過桌旁的毛巾擦了擦,便給客人們布茶。茶與酒,一清一濁,倒讓他弄了個相映成趣。

「以前愛喝啤酒,作水喝,七八瓶不在話下,」包子王說,「後來體檢尿酸偏高,才改喝的白酒,也不知道能喝多久。」他嘬著小酒,歎著氣,「再查出點什麼毛病,這個也得戒。」

包子王黑黑壯壯,看上去像社會上混的。其實,他是21世紀初的名校本科生,學的土木工程,有過短暫的體制內經歷,不耐整天坐班,辭了職出來。起初跟人跑工地,做監理,人脈漸漸形成了,便拉起了隊伍,自己接些小工程做,又貸款買了貨車拉土方,一路順風順水,頗賺了些。房地產最火的時候,他退了出來。

「懂得收手,才有長運。」包子王回顧往事,「什麼生意都有盛有衰,後來做煙酒,也趕上了兩三年好時光。」

包子王用布摩挲著珠子,手不得空,煙在嘴裡叼著,煙氣縈繞著黑黑的大頭,熏得眼睛瞇縫著,彷彿沉思般地放空,半晌才說:「那時候,煙得搭著賣,好的搭差的,酒只要你有渠道進真貨,過年過節翻著倍地漲。後來中央「八項規定」出台了,生意一下就差了,就像股市跳水,看著一根線往上飆,一把劈斷了,懸崖一樣直線往下落。」

他騰出手,從嘴裡取下煙,將燒到煙屁股的香煙從煙嘴裡拔出,摁熄了,又接上一根,點燃、復叼上,「好在我存酒不多,只屯了一點點白酒和紅酒,高檔貨,存著能升值。」

煙酒生意停下來後,包子王歇了好幾年工,錢袋子捂緊了,不再做投資。

「實體經濟不好弄,互聯網又不太懂,我想等一等、看一看。」包子王后來說,「再說,那段時間,我有其他事要做。只有彩票是我長期堅持的一項投資了,我喜歡擇地方、到處轉,找新店面試手氣,反正閒。這事就像盤珠子,得每個盤遍。這幾年我逛了大半個長沙城,大街小巷地穿,在幾百個店子投過注。」

「賺了沒?」我問。

「賠了。」他說,「這是運,時運好,閉著眼睛投都能中,運氣不好,投一世都沒有。」包子王自嘲地笑,「命中有八斗,到老不滿升,我做夢倒是常中獎,變著花樣做造型去領獎,奧特曼的面具都戴了幾次。」

包子王的包子鋪一年前開的張。小本生意,倒也做得認真,店面開在長沙某個小區,兩縫門面接在一起。幫工請了五六個,陣仗不小。

我們認識時,他的包子鋪已經開張小半年了。

「你不大不小也是個老闆,包子鋪這種小營生能看得入眼?」某次在茶室喝茶,我曾經問他。

那一天,包子王已經喝下去兩瓶小酒,酒意上了頭,他嘿嘿苦笑,懶洋洋點了根煙,給我講了個故事。

幾年前,包子王的煙酒生意剛停下來時,相濡以沫多年的太太卻發現罹患子宮癌,晚期。手術過後,是漫長又痛苦的化療期,太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的妻子整日裡尋死覓活,並以絕食相要挾。包子王放下手中所有雜事,聯繫了一座寺廟,帶著太太去住了幾個月,誦經打坐、吃齋禮佛。在極簡的生活中,聽晨鐘暮鼓,沐浴禪音,太太的精神狀態得到了極大的改善,一年多以後,包子王的太太平靜地離世。

回家之後,包子王開始做善事,依他的說法,「心裡空蕩蕩的沒有著落,做點兒事情顯得自己還有用。」他做了不少事,捐資助學、扶貧濟困、供養僧人,後來,他開了這間包子鋪。

「有一回,我去一位朋友店裡,旁邊的包子鋪有人送肉餡來,四塊錢一斤,還是打好了的餡料,超市裡面的肉十幾塊一斤,你想想做肉餡用的是啥料,氣泡肉(長沙話,豬淋巴)還是啥?一塊錢一個的肉包子,你敢吃?」這就是包子王開包子鋪的初衷,「我做包子,肉到市場去買,現場加工成餡料,成本三塊一個還得虧,我就賣三塊,讓大家吃放心包子。這也是功德。」

包子王的包子鋪開在小區旁,對街還有一個小學。店裡擺上絞肉機,新鮮的肉塊放進去,絞成肉泥,再拌料做餡,包子現包,工藝透明,初時生意還不錯,噱頭一過,攻訐的聲音起來,生意就清淡了。

「他家包子的口味也就那樣,憑什麼賣那麼貴?」

「我們的餡料也是正規的,定點供應,只是不會玩把戲咯。」

兩種聲音,包子王都不好回應,特別是來自業內的,當所有人的包子都賣一塊錢一個時,你的賣三塊,不論出於什麼原因,你都理虧。

包子王開始低調起來,肉仍是菜市場進的新鮮肉,只是絞肉機收進了裡間,不再當街操作了,原本光明正大的一件事,變得遮遮掩掩。包子鋪開張半年多以後,包子王做了個決定——降價。肉包子一塊錢一個。

「豁出去了,善事做徹底,開滿一年,我就把鋪子盤出去,散伙。」某次在茶室,包子王喝多了,酒瓶往桌上一蹲,恨恨道。

「居士,你犯了嗔戒。」我打趣著,看著他不知是酒醉還是難過憋紅了的眼,默默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可還沒等到結業,包子王就撐不住了。降價後,包子鋪的生意陡然火了起來,每日裡鋪子前擠滿了排隊的人,街坊們口耳相傳,「那個做『放心包子』的在虧本賺吆喝」。包子一屜一屜地出,賣得多,虧得多。

閒言碎語越發多了起來。

「有的說我換了餡料,有的說我惡意競爭,還有的更絕,講老子洗黑錢。」茶室閒聊時,包子王把聽來的坊間傳言當笑話說出來,沒有人再笑話他,大家都知道,他的笑容後面,藏著無奈。

終於,有人勸,「關張吧,好事做了,沒有人領情的。」

包子王搖了搖頭,「做足一年,我許過願的。」

包子王改了策略,限量,每天肉包子限賣三百九十個,多一個不賣。從此,買到包子王的肉包,變成小概率事件,肉包子一屜一屜地出,需要長久的等候與耐心。不耐等和沒買到的客人,多半會幫襯些其他生意,買些店裡的燒賣、糖包、肉卷,這些口味地道,而且是有得賺的。

包子王的店舖開張整一年歇的業,在關門前的那一個月,店子開始盈利,他沒有絲毫留戀,果斷關張。

關張那一晚,包子王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幾瓶白酒,邀朋友共飲,仍舊在那間茶室,他喝得酩酊大醉。醉後,他使勁兒地拍著我的肩,眼睛紅紅的,「老弟,曉得我為什麼每天只賣三百九十個肉包子不?」

我搖了搖頭,這個問題之前我曾問過,他沒有說。

「我堂客(妻子)啦,她是三十九歲過的,我紀念她,」他盯著我,滿嘴酒氣噴薄而出,「我做這麼多事,都是因為她,」他抹了把臉上的油汗,像是汗液漬了眼,又揉了揉眼睛,緩慢又低沉地說,「以前我累了,她就勸我歇,如今,沒有人勸了,真想她啊。」

包子王歎了口氣,沒有再說,點上根煙,套上煙嘴,悶悶地抽起來。一屋子人,沒有人說話。

包子鋪關張後,包子王也不見了蹤影,不再發起喝茶的邀約,也不再發微信問我要號碼,原來雞湯滿滿的朋友圈,再不見他更新。直到最近,偶爾點開他的朋友圈,才發現他更新了一條簽名,那是清代詩人朱子穎的一句詩,「一水漲喧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

包子王,你又在哪裡走馬踏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