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我的瀏陽兄弟 > 祖屋裡的金銀能動了 >

祖屋裡的金銀能動了

1989年,小學快畢業了。有一天放學回家,我看到一位陌生婦人。

她穿著月白底色的碎花小襯衫,留著齊肩短髮,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唇,覆額的劉海襯得小巧的臉龐秀氣精緻。

母親正熱絡地和她聊天,母親在說,她在聽,額頭略傾,嘴角抿起,帶著淺淺的笑。

看到我,母親忙不迭地招呼我過去。

「這是曾老師,快叫人。」母親拉著我,急急地催促。

我望著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美人兒,有些侷促不安。

「老師暑假給你補課,」母親推了推我,「是一中的老師呢。」

一中,是瀏陽城裡最好的中學。原本是座孔廟,保留原址,擴建成瀏陽一中。飛表哥升上初中,就在那裡讀書,不久前帶我去玩過,紅磚大瓦,參天古樹,我們還去看了孔廟,破敗不堪,正殿門前有浮雕,上面雕著龍。

曾老師並沒有在意我的失禮,她向我伸手,把我拉了過去,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對母親說:「其實我不贊成補課的,只要成績跟得上,暑假就讓他玩好了。」

因為這句話,我對她的好感又增添了幾分。

母親顯然不這麼想,急急地說著好多理由和她的隱憂。

婦人一抿嘴,嘻嘻地笑了,她扶著我的手臂,將我扳向她,衝我眨了眨眼,「背首唐詩給我聽吧。」

我望著她,腦袋裡一片空白,以前可以拿來炫耀的長詩,都不知所蹤,想了老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背出一首。

別路雲初起,

離亭葉正飛。

所嗟人異雁,

不使一行歸。

老師的表情有些愣怔,少頃,她愉快地笑了,拉著我的手說:「如果有興趣,我們就一起看看書吧。」

不久,放暑假了,每隔一天,我都會去嚴家沖的曾老師家。

嚴家沖在西湖山下,從家裡走過去,需要半個小時,從東到西,橫跨小城。

有時候我沿著大街走,經過商業大廈、電影院,電影院旁邊有氣槍攤子,一把氣槍用木架固定,不遠處立著一塊一人高的白布,上邊綴滿氣球,一毛錢五槍,打中三個球有獎。有人玩兒,我就站著看一會兒,多半是打不中的。電影院對面,是賣辣干子(一種辣味很重的豆製品)的老店,一縫小小的門面,從門口向裡一張長條桌,擺著一溜的大玻璃瓶,裝著各種辣干子,辣油浸著,紅璨璨地勾人胃口。電影院的另一側,有一個電子遊戲廳,不到十台機器,擠滿了小孩,那個店的老闆是個年輕人,留著三七分的頭髮,喜歡訛小孩子的錢,總不及時找零,說:「你先玩兒,等下給你送來。」玩兒完了也不見來,再去問他要,他會裝出一副很吃驚的表情,「我找了啦!不是給你了噢?」再多說兩句,就開始耍無賴,隨手往裡一指,「我找了錢,你去問他要。」被訛了一次後,我再沒有進去過。

有時候我會走到河邊去,沿著河堤走,堤前停著一溜漁船,岸邊的菜地一畦挨著一畦,順著河岸延伸開去,空氣中瀰漫著水肥的味道。

兩條路線最終都能到西湖山腳。我開始爬山,沿著沙石路,在一片又一片的茶林中穿過,路面坡度不大,走得悠閒,茶耳朵已經長殘了,蜘蛛在灌木上結出像字符一樣的網,林間的鳥語伴著遠處的鐘聲,很安靜。爬到包公廟,不進廟,繞著廟牆走到廟的側後方,山壁下有一處泉水,簡易的塑膠管子從上方垂下,頭上裝著一個水喉。我隨身帶著一個空的小塑料鼓子(指塑料壺),裝得下五斤泉水。

提著泉水,從山的側面走下來,走到山腳的嚴家沖,就到了曾老師家。她家是一座新建的二層小樓,建在公路邊一處凹進去的山坳裡,鬧中取靜,圍牆圍起來的小小院落,種著幾株芙蓉花。

「多看,多寫。這些書,你們都可以看的。」在老師的小書房裡,她這樣告訴我和另一個孩子,「上了初中自然會學的,現在不教。你們該多看書,看別人怎麼寫,怎麼樣把合適的詞,用在合適的地方,表達出你想表達的意思來。」曾老師輕輕地揉著頭。她常常是這樣疲憊的樣子。

她的小書房裡有一壁櫃的書,塞滿了,裝不下,桌上、地上擺了許多,有童話、小說、歷史,還有雜誌,多數時間,我們都在靜靜地看書,偶爾我們會討論一下書裡的情節,主人公為什麼會那樣?

「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很大,譬如有一家,祖祖輩輩都愛書,他們的孩子自然會受到影響,這是小環境,」曾老師說,「大環境,譬如社會,如果處在動盪的年代,打仗了,或者鬧了災荒,人們流離失所,沒有家、沒有工作,吃不飽、穿不暖,就會有鬥爭的心情,想要反抗,這樣的人多了,就會有革命。」

「舊社會就是這樣的嗎?」我問。

曾老師愣了一下,望著我,抿著嘴笑了笑,說:「是啊。」

老師每週佈置寫一篇作文,她出一個題目,內容隨便我們寫。「想像力很寶貴的,把它寫出來,多棒啊,」曾老師揚起手臂,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其實連題目我都不想給,可考試都會這樣啊。」

另一個小孩姓黃,家住指背沖,濃眉大眼的,與我同歲。第一次見面,他問我:「你知道毛主席的生日是哪一天嗎?」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他昂著頭,很得意地告訴我:「12月26號。」又用指頭點點我的胸,表情很嚴肅,「記得啊!」

可每次批點作文,曾老師總是說他:「寫作文,語氣不用這麼革命,可以從身邊的小事寫起,盡量平和些。」

老師對作文的點評,褒獎多於批評,一個用對了的詞,她會在旁邊畫上紅圈,她覺得寫得好的地方,會很開心地跟我們講,告訴我們為什麼那裡那樣寫會很好,她說:「不要在作文裡寫意義,意義是要放在心裡的,你可以表達你的情緒和想法,但是不用教別人去發現。」

曾老師有很嚴重的貧血,這大概是她總顯得疲憊的緣由,在我的印象裡,她總是坐著,拿著一本書,十分慵懶。她家的中餐總有一碗豬肝湯,她的飯量總是很小。

曾老師的丈夫在縣供銷社辦公室上班,每天寫材料。瘦高瘦高的,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嗓門兒很大。見到我們,總是笑瞇瞇的。他們家還有一位阿姨,花白頭髮,整天做不完的事情,做的飯菜很好吃。

夏天快要結束時,一天晚上,曾老師兩口子到了我們家。她像個小姑娘似的,被丈夫牽著,走進門來,還帶來了一提時令水果。

母親忙不迭地說:「顛倒了,這弄顛倒了。」

那一晚,曾老師兩口子和母親在燈下坐著,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天,老師有些不安,幾次欲言又止,過了許久,母親才察覺,問:「您是有什麼事嗎?」

我按母親吩咐去父親辦公室將他拖回家時,母親切好了西瓜,三人正圍坐著吃。父親站在小小的客廳裡,皺著眉頭,望著眾人。

曾老師沒有說話,矜持地坐著,她丈夫訕笑地站了起來,母親忙不迭地給他們做介紹。

父親臉上堆起了笑容,大人們又是好一通寒暄,我感覺有些無趣,走出屋去,穿過走廊,走到院子裡。機關大院裡的桂花開了,似有似無的香氣在空氣中氤氳。樓前的路燈昏黃,燈暈裡有很多小蟲在飛,路燈旁有一棵玉蘭樹,很老了,樹幹筆直,枝葉葳蕤,我坐在玉蘭樹的陰影裡,百無聊賴。前方是一片果園,種著橘子樹,在沒有月光的夜裡,那些樹木像黑暗中的伏兵,彷彿隨時要起身撲向夜行的路人。再往前,是大片大片的夾竹桃,傍著紅磚的小樓茂盛地生長,黑暗中,有昆蟲的鳴叫,此起彼伏。

我在樹影下坐了很久,直到走道裡傳來腳步聲。

父親、母親陪著曾老師夫婦出來的,老師看到我,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笑瞇瞇地說:「我要走啦,明天不上課啊。」

父親帶著二人離開的。

我問母親:「他們這是要去哪啊?」

母親笑瞇瞇地說:「你爸帶他們去找領導。」

「什麼事情啊?」我問。

母親拉我進屋,關上門,很神秘的樣子,「北正街的糧店你知道吧?」

我點了點頭。

「那裡是曾家老屋,你老師家的祖業。曾老師房契、地契都有呢,後來才收歸國家做了糧店的。」母親輕聲地說。

「那她是想把房子要回來嗎?」

「她沒說,我也不知道呢。」母親蹙著眉頭。

「那她是要幹什麼?」

「房子不要了,房子裡面的東西要啊。」母親笑瞇瞇地摸了摸我的臉,「糧店這幾天要拆了,老師著急了,她們家在裡面藏著東西呢。」

「是寶藏嗎?」

「是啊!」

第二天的晚上,父親回家,很興奮,和母親在飯桌上聊開了。

母親問:「找著沒?」

「找著了,就在東廂,內牆,一錘子下去,銀子水一樣流出來。還有金條呢。」

「好啊,」母親撫著胸,長吁了口氣,「該她得的。」

「書記說,要優先國家收購呢,也得幾十萬吧。」父親摸著頭核計。

「這麼多,」母親驚訝地張大嘴,「幾輩子花得完?」

「西廂還有一處呢,也是她家祖上留的,拆的時候才發現,被哄搶了。」

「老天爺,」母親有些氣憤,「搶的要抓起來吧。」

「怎麼抓?」父親笑了,「工人、圍觀的幾百人呢,你抓誰?」

「可惜了一份祖業。」母親惋惜地說。

他們的那些話,我沒有全懂,只曉得老師祖上留了寶藏,一些她保住了,一些讓人搶了。

後來的某一天,一次補習完,曾老師和我一起回的家,她拉著我,走過天馬大橋,踩著河堤,在滿眼青綠中緩步走著。她又穿上了那件碎花小衫,下面是墨色長裙,河風吹來,將她的頭髮剌剌地吹向腦後,一股香氣迎面吹來。

到了家,母親請她喝茶,留她吃飯,她笑吟吟地答應,待母親去廚房準備菜餚,她端起茶杯,輕輕地嘬了一口,抬頭看著我,有些猶豫,終於招手讓我過去。她從坤包裡拿出一個小布包,輕輕放在桌上,摸著我的頭,「跟你媽媽說,我有事要先回去,這是送給她的一點兒心意。」然後,她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從桌上摸起那個長方形的小布包,死沉死沉,像包著一坨鐵。我不敢打開,拿進廚房去給母親,母親變了臉色,關了灶火,拖著我就追出門去。母親急急地跑,拽得我上氣不接下氣,一直攆到天馬大橋,母親撐著膝蓋喘著氣,做飯的圍兜沒有解,還繫在身上。

「老師走路很慢的,可能沒走這邊。」我對母親說。

「那我們等等,」母親抹著汗,目光在人群裡尋找著,「不行就到她家去。」

她解下圍兜,攤在地上,我們在橋邊坐下,母親還沒喘勻,眼睛盯著大街口,我開始害怕起來。

過橋的車不多,行人熙熙攘攘,自行車按著鈴丁零零地馳過,這裡靠近汽車西站,小販很多,賣盒飯的、賣冰棒的、賣糖水的,挑擔子賣甜酒的,打眼前路過,可我沒有心思央告母親買來吃,我就像一個共犯,垂頭喪氣地等著我的老師。

過了許久,母親忽然站起來,向前方衝去,我起身跟著她跑,她看見曾老師了,飛奔過去,攔住了她,在曾老師的推辭下死活把小布包還了回去。母親的嘴角在抖,我知道她很生氣,但是忍住了,只是反覆地對老師說:「不要這樣,老張會生氣的。」

曾老師終於沒有再堅持,她將小布包丟進她的小坤包裡,定定地看了看母親,忽然向母親鞠了個躬,然後轉身走開了。母親舒了口氣,拉著我往回走,她的心情又好了,遇見賣冰棍的,叫住了,居然買了兩根奶油的。走出一段路,我忍不住回頭看,夕陽下,晚霞像火一樣沿著遠處的西湖山鋪展,那個小巧的美妙的身影,披著霞光,慢慢地融進了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