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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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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國上下,全神聆聽,音調高昂,幾乎失真的聲音使入敬畏。陌生的皇室語言,加上收音機接收不好,天皇陛下的臣民只有少數人能聽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明顯的是,只有投降或發生了同樣災難性的事情。

「廣開公正之道路,培養高尚精神,努力奮鬥,與世界並進,發揚帝國固有光榮。」

一片寂靜。站著或安靜地跪著的聽眾,抽搐著臉,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千百萬人悲哭,其人數也許超過世界歷史上其它任何一次在同一時刻哭泣的人數。然而,在羞辱與悲痛之餘,卻也無可否認有某種得救之感。連年戰禍、死亡和破壞所造成的可怕重擔終於卸掉。

在御文庫內,通過戰前的美國無線電公司出產的收音機,天皇也在聚精匯神地傾聽自己的聲音。在宮內省,木戶的反應是百感交集,為自己所致力的事業得以實現而暗中洋洋自得。

在大本營的一個昏暗禮堂裡,數百名軍官,包括梅津在內,穿上整潔華麗的軍服,戴了白手套,佩帶勳章軍刀,肅立恭聽,淚流滿面。但對某些軍官說來,戰爭還未結束。在離東京不遠的厚木基地,三二海軍航空隊司令小園大佐爬上跑道附近的一個土台向飛行員發表講話。他說,投降的命令意味著國體的結束,服從這個命令就無異於叛國。他喊道,跟我來,消滅敵人。他的話使數十人心中燃起烈火,高喊「萬歲!」在九州東北部的大分基地,山本五十六生前的參謀長、現在的海軍「神風」部隊的司令官宇垣海軍中將,也同樣決心戰死。他覺得自己應對山本之死負責——他不能忘記他的上級墜機身死時的情景。不久前,他在給渡邊大佐的信中寫道:「我必須為之付出代價。」天皇的話增加了他的恥辱感。他比過去任何時候更有義務步他派出去送死的所有「特攻」隊員之後塵。

「鶴聲」【鶴是天皇皇冠或皇室的象徵,正如英國用皇冠代表君主一樣。——作者注】傳到了本土數千英里外遠至滿洲哈爾濱的部隊那裡。有個名叫山本友已的參謀,因發現那個高於凡人的聲音躊躇地顫抖而感到懊喪。自己過去怎麼會朝皇宮方向鞠躬那麼多次呢?但是,由於受周圍人啜泣的感染,他自己也抑制不住哭起來,他還是出於習慣轉身面朝司令部大樓大門上方懸掛著的天皇紋章,對它行了作為日本軍人應該行的最後一次禮。然後他穿上便衣,以免被漸漸接近的蘇軍俘虜。

在沖繩,曾經頑強地死守前田高地的大隊(營)長志村常雄大尉仍然在打游擊。為了突圍到北方去,他正在試圖偷一輛美國軍車。猛然間,曳光彈在空中飛舞,像放煙花,五光十色,美不勝收。他想了想,這大概是他夢寐以求的日軍的反攻吧。但是,偵察兵報告說,那是美國人在慶祝勝利。他們在飲酒作樂,還朝天空放槍。是什麼災難又降臨在日本身上了呢?

光憑語言,即使是天皇的語言,也不能立刻結束四年多的戰爭所培植的感情。在九州的福岡,約十六名被俘的美b—29機組人員被裝上卡車,運至某火葬場附近的一個小山旁。四天前,他們的八名同志就在這裡被砍了頭。美國人被迫脫光衣服,一個接一個被帶入樹林中處決。

美國對日本投降一事所作的答覆尚未收到,但海軍部隊已接到命令在午夜前停火。然而,陸軍卻不願在收到華盛頓的正式答覆前停火。在當天下午舉行的最後一次鈴木內閣會議上,大家得悉,要通知到孤立在新幾內亞和菲律賓的部隊, 需要十二天時間。因此,必須把這個通訊問題通知盟國。

鈴木說,他對自己「兩次麻煩天皇陛下聖斷」感到羞愧。現在,有必要盡快組成新內閣。下午三時前,鈴木向天皇提出內閣總辭職。應天皇建議,木戶最後一次被請出來挑選新首相。木戶與重臣商討後覺得最合適的人選莫過於東久邇宮(親王)。但是,親王一開始就給這個提議澆了一盆涼水;他說,政治曾使他父親傾家蕩產。此外,他是個沒有什麼主見的人。他在陸軍大學當少尉學生時,曾拒絕明治天皇邀他出席晚宴的邀請;他曾與皇太子(後來的大正天皇)吵過嘴;他還是靠了一位陸軍元帥的勸解才保留皇族地位的。幾年後,他娶了明治天皇的女兒聰子內親王(公主)。但是,他依然想當一名自由自在的老百姓。

然而,天皇今天卻批准木戶物色的人選——作為皇族的一員,他叔父是超越政治的,可以免受非難攻擊。

「昨天晚上我已經說了,」東久邇宮對木戶的使者說,「我一點也不想接受首相職務。不過,在目前危急局勢下,我願意考慮一下。」

在九州大分基地,宇垣中將正準備與部下一起出發去執行最後一次「神風」攻擊任務。在他的日記中,他號召復仇。

「造成日本當前處境的原因很多。我必須承擔責任。然而,從大的方面看, 主要的原因是兩國(美國與日本)之間力量的懸殊。我希望,不僅是軍人,而且是全體日本國民,將忍受困難,鼓起大和魂,盡最大努力重建國家,使日本得以在將來報仇雪恨。我也下定決心以楠公精神永遠為國效勞。」

宇垣穿著一套摘掉軍銜章的制服來到機場,帶著雙筒望遠鏡,佩著山本贈送給他的一把武士用的短刀。按原定計劃,他將用三架飛機出擊,但停機坪上卻停著十一架轟炸機。宇垣登上小講台,問集合在一起的飛行員,他們是否「全都這麼心甘情願地與我一起去死?」每個人都舉手。他爬上先導機駕駛員艙的後部座位。被宇垣換下去的兵曹長遠籐明義抗議說:「你佔了我的位子!」

「我免了你啦,」宇垣似笑非笑地說。遠籐卻一點也不買帳,爬上飛機,擠在宇垣將軍身旁。宇垣微笑地挪了挪身子騰出地方。

四架轟炸機由於發動機出了故障被迫返航,其餘繼續朝沖繩飛去。早晨七時二十四分,遠籐發回宇垣充滿感情的告別電:

「對於不能保衛本土和消滅敵人,應由我一人負責。半年來,我部下官兵英勇奮戰,本職深表感謝。」

「我此去系進攻沖繩,在那裡我部官兵之陣亡有如櫻花墜地,我將以真正的武士道精神,懷著我日本帝國必將永有的堅強觀念和信仰,撞擊並消滅驕敵美艦。」

「深信,我麾下官兵將能瞭解本職之動機,克服未來的艱難困苦,重建我偉大祖國,使之萬世無窮。」

「天皇陛下萬歲!」

幾分鐘後,遠籐電告,飛機正在朝一目標俯衝。【這是七架飛機的最後一封電報。奇怪的是,美國方面卻未記載那天有「神風」隊進攻。——作者注】

阿南以及兩個叛軍軍官鈿中和椎崎的遺體被抬到陸軍省旁邊的大樓內舉行葬禮。數以百計的弔唁者列隊與遺體告別。人們特別懷念阿南,因為他用自己的生命為全國帶來秩序。

那天快到黃昏時分,鈿中的不堅定的同謀井田中佐前來弔唁。在此之前,他已寫好遺囑並向妻子道別。他進了隔壁他自己的辦公室,躺了下來,在精神上為死亡作好準備。當一切都安靜下來後,他起身走過黑暗的走廊,來到阿南的辦公室。這裡就是他自殺的合適的地方。在辦公室門口,他被一個叫酒井的少佐叫住。

「你在這裡幹嗎,酒井?」

「你呢?」

「你管我幹嗎?」井田說,「你別管我。」

酒井說,他奉命對井田要「注意著點兒」。「如果你要死,你得先把我殺了。」

井田火了。「難道你連一個武士的感情都不理解嗎?」但酒井堅持己見,兩人爭論起來,結果卻打消了井田要自殺的念頭。他悔恨地想,一個人如果錯過切腹的時機,它就一去不復還了。

兩人回到井田的辦公室,分別在兩張吊鋪上躺下,交談了幾小時。第二天早晨,井田被一陣淒慘的請求聲吵醒了。妻子和岳父 (他姓井田,認婿作子)來領遺體。井田非常難堪,想法解釋清楚,但他妻子臉上的神情好像在問:你怎麼還活著呀?

在東京的另一個區裡,「神風」隊創始人大西多瀧治郎海軍中將在家裡自殺未遂,身受重傷。他派人去請他的同志兼朋友兒玉譽士夫,因他昨晚借了兒玉的刀。兒玉進來後發現,大西已把自己肚子切開,還在胸部,喉部戳了幾刀,但神志仍很清醒。他抓住兒玉的手說:「我要對你說的話都寫在遺囑上了,遺囑放在書桌上。還有一封給我妻子的信,她在鄉下。」他微露笑容。

「我原以為你的刀銳利一點,可切得也不怎麼樣。」

刀就在地板上,兒玉把它撿起來。「中將,」他小聲說,「我跟你一起走。」

「八格牙魯:」大西喊道,聲音之大令人吃驚,「你現在死能得到什麼?你應——書桌上還有一封信,立即把它送到厚木基地去,把那些任性的小伙子們控制住。這比死在這裡更有益於日本。」他的前額已蓋滿汗珠,不得不張大嘴巴說話: 「許多國家主義者將會冒出來。制止他們!」

兒玉在書桌上找到了信。這個僅幾天前還要求豐田海軍大將和東鄉外相在保衛本土的最後一戰中犧牲兩千萬人的海軍中將,在信中為未能取得勝利表示歉意。他要求日本青年從他的死吸取精神力量,「蠻幹只能幫助敵人。你們必須始終不渝地遵守聖旨精神,你們是國家之寶。用特攻隊員的精神力量,為日本民族的福祉和世界和平而奮鬥。」

信旁有一句「徘句」,是大西的最後一首詩。

兒玉轉回大西身邊,大西正在咯血。他請求大西在把他的夫人叫來之前不要死——大概要五個小時。大西陰暗地一笑。「一個軍人自殺,又故意拖延死亡時間,為的是等老婆,還有比這更蠢的嗎?」他伸手握住兒玉的手。「再會!」

·2

東久邇宮知道自己被天皇「親自挑選」出來當首相以後,幾乎無法拒絕。 「在這種嚴重局勢下我不能只考慮個人的幸福,」八月十六日上午他堅定地對木戶說, 「如果我對國家有用,我將欣然接受這個職務。」然而,在打定主意之前,他先得瞭解一下時局。

木戶告訴他,麥克阿瑟將軍要求迅速派出一名能代表日本政府的聯絡官前往馬尼拉。「所以,有必要盡早成立內閣。目前,我們沒有辦法同美國人打交道,任何耽擱都會引起盟國的懷疑,使我們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昨晚的未遂政變使得有必要挑選一位受陸軍尊敬的人。「如果你不接受這個職務,你就會給天皇造成極大的焦慮。」

東久邇宮暗自思量:領導一個戰敗國的擔子將是繁重而麻煩的,不過,他知道他能通過陸軍內的同僚——他本人有大將銜——控制住陸軍內反對派的反亂行動。一旦日本前途定下來,他就可以辭職。 「我謹領組閣大命。」

中午前,華盛頓接受日本投降的照會到達,大本營遂下令海陸兩軍停止敵對行動。另外,天皇還命令三位皇族到海外各地司令部,要軍隊放心,投降的決定系出自他本人的自由意志。陸軍中佐竹田宮恆德王,將給朝鮮和滿洲的部隊做工作;陸軍中佐朝香宮鳩彥王負責中國派遣軍和中國方面艦隊,前陸軍參謀總長閒院宮(親王)的兒子閒院宮春仁王負責上海、廣州、西貢、新加坡、印度支那和南京。三人在羽田機場同乘一架白色雙引擎三菱制五七式陸軍運輸機出發。

公開的反亂行動依然折磨著本土。厚木航空隊的飛行員在東京地區上空散發了數以千計的傳單,指責重臣和鈴木政府把天皇引入歧途。他們的為首者小園大佐在一位海軍將軍面前仍然氣焰囂張。他攻擊說,天皇一定是瘋了,才會投降;戰爭必須繼續。但叛亂崩潰了。那天晚上,心神錯亂的小園大罵天照大神,不得不把他管起來。給他注射了嗎啡,穿上拘束衣,把他送到一所海軍醫院。

大分基地——即宇垣將軍出發執行日本最後一次「神風」攻擊任務的那個機場——也充滿反亂氣氛。宇垣的繼任人,珍珠港、中途島等戰役的老將草鹿龍之介海軍中將把所有的高級軍官召集到一起。一群較年輕的軍官也懷著敵意不請自來。草鹿說,他知道他們中有一些人,出於愛國,認為仗應該打下去——但是, 「只要我沒有翻白眼(即還活著),我就不容許輕舉妄動。」那些一心想叛亂的人得首先「把我碎屍萬段」。他閉上眼睛,期待著有人來殺他。雅雀無聲——似乎永無止境。然後草鹿聽見有人在哭泣,他睜開眼睛。

「你的訓話使我們頭腦冷靜下來了,」一個年輕軍官承認。他和另外幾名軍官保證控制自己的部下。草鹿環顧室內。「你們年紀大的軍官怎麼樣?你們中有誰不同意我的意見嗎?」誰也沒有說話。「如果有人改變了主意,請隨時來見我。晚上我沒有警衛。天氣很熱,我是脫光衣服睡的(無防備)。」

當晚,他被喊聲吵醒,「長官!長官!」原來是個頭腦狂熱的中佐,一手拿手槍,一手提刀。他說,剛才得到天神「啟示」,除非日本發動最後一戰,否則就沒有前途。「據神說,只有長官一人能領導我們。」

草鹿盯著他看。「你可以相信天神的預言,我可不行——也許是我受的宗教信仰訓練不夠。不管怎麼說,是天皇命令我執行這些職責,我不能去信什麼神,只能相信自己。」他覺得,時間會解決這個年輕人的問題的,便建議他坐飛機到東京去,向聯合艦隊司令長官、海軍大臣和總理大臣報告這一神的啟示。【小澤和米內將軍接見了這個中佐。在會見東久邇宮首相前,他坐在長椅上休息,不料卻睡了過去,錯過會見時間,他說:「我的睡著一定是天神的意志,」還說,他誤解了天神啟示。——作者注】

那天晚上,由於承擔了本來不想承擔的責任的壓力,新首相輾轉不能成眠。東久邇宮想起他早已忘卻的一個偶然事件。這事發生在二十五年前當他還在法國的時候。他對一個算命的老太太說,他是個畫家。她看了看他的手,抬頭說:「這是撒謊。你將來會當日本首相。」他噗哧一笑,承認自己是個親王,也是個軍官。 「在日本,皇族和陸軍將校照例是不能當政治家的。我怎麼會當首相,」

「日本會發生革命或某種大事變。你會當首相的。」

次日上午十一時,即八月十七日,他向天皇呈交擬議中的閣僚名單。只有米內保持原職。東鄉拒絕出任外相,由他的前任重光葵接任,近衛公出任無任所相。其他人選天皇都同意。

新政府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派一個代表團前往馬尼拉,與麥克阿瑟將軍一起安排各戰場軍隊的投降事宜。挑選出來當代表團團長的是梅津的副手河邊虎四郎中將。由於害怕叛亂的飛行員截擊代表團座機,採取了一些挖空心思的預防措施。八月十九日天亮後不久,十六名代表團成員來到羽田機場。他們分乘幾架小飛機,在東京灣上空轉了幾分鐘後,便在木更津機場著陸。這裡有兩架身經百戰、彈痕纍纍,樣子象雪茄的三菱轟炸機——就是盟國所說的「貝蒂」——等待著他們。根據麥克阿瑟的指示,飛機已塗上白頗色,並畫了綠色大十字。

代表們登機後,飛行員才打開密封的命令:目的地是伊江島,就是厄尼·派爾犧牲的那個小島。兩架「貝蒂」一同南飛。飛臨九州上空時,代表們看見一隊飛機對準他們飛來,非常焦慮。但仔細一瞧,發現機身上有美軍標誌,這才放心,於是兩架轟炸機有了十幾架戰鬥機在他們周圍保護。日機發出暗號:「巴丹」,對方發出令人放心的回答:「我們是巴丹的守衛。跟我們來。」這群極不調和的飛機在南海上空飛行了一個半小時,伊江島才出現在眼前。第一架轟炸機安全地在伯奇機場著陸;第二架轟炸機的飛行員忘記把著陸襟翼放下,飛機幾乎衝出跑道,幸好落在珊瑚上,機身一震,停了下來,然後才慢吞吞搖搖晃晃地滑行到停機坪。代表們步出座機,數以百計的美國海陸軍人員湧上去,把他們圍住,搶拍照片。

十六名代表換了一架四引擎c—54型美國飛機。他們在飛機上吃午飯,每人一盒。兩個美國兵給他們端來桔子水。外務省高級代表岡崎勝男對秘書作了個手勢,令他給每個美國人十美元小費。

快天黑時,c—54飛抵尼科爾斯機場。河邊將軍率領著代表團穿過停機坪,來到離代表團最近的美國人、麥克阿瑟的翻譯科長西德尼·馬希比爾上校跟前。當馬希比爾舉手敬禮時,他看見岡崎伸開雙手朝他走來——他們在戰前就認識了。馬希比爾右手握拳,把大拇指朝上,作為非正式地施禮——這是為了避免與敵人握手,他曾對著鏡子把這個動作練習了二十次。然後,馬希比爾陪著代表團來到麥克阿瑟的情報部長查爾斯·威洛比少將那裡。數千名士兵、居民和新聞記者圍上來,照相機卡嚓卡嚓不斷的響聲,岡崎聽來好像是朝奇怪的動物掃射機關鎗一樣。

河邊和威洛比同乘一輛轎車。在前住馬尼拉途中,威洛比客氣地問河邊,他想用哪一種語言談話。河邊建議講德語——恰好德語是威洛比的家鄉話。於是他們立即產生了親密感,對河邊說來則是出乎意料的。

在通向杜威大街的狹窄的街道上早已擠滿好奇的人群。美國兵善意地學著喊「萬歲!」但菲律賓人卻含有敵意。有不少人喊「八格!」或扔石塊。下車時,日本人目不旁視,筆直看著前面。

他們剛在馬尼拉飯店附近的一幢兩層樓建築物羅薩裡奧公寓安頓下來,就給他們端來有火雞肉的晚餐,幾年後他們回憶起這頓飯時還「津津有味」。吃完晚餐,他們坐車來到市政廳,被領到一張大會議桌前就座,對面坐的是美國人。河邊面對麥克阿瑟的參謀長薩瑟蘭而坐,薩瑟蘭宣讀了第一號總命令,指定各地日軍應向誰投降。在中國、福摩薩和印度支那北部的日軍應向蔣介石投降;在滿洲、薩哈林南部和北朝鮮的則向俄國人投降;其餘部隊則向英國或美國投降。正式投降儀式將於九月初在東京灣的一艘美國軍艦上舉行。日本代表被命令開列所有部隊和艦隻部署地點、機場、潛艇和「人肉魚雷」基地、彈藥庫和地雷區的位置等。

次日上午繼續舉行會議。薩瑟蘭交給河邊一份要由天皇發表的「投降文件」草案。河邊沒接住落在桌上,然後小心謹慎地揀了起來,據美國一個海軍軍官的觀察,它好像是什麼致命毒藥。河邊把文件推給他的助手。紐約大學畢業生大竹貞雄少尉(在美國時,他名叫羅伊)並說,「牙庫塞!」(「譯出來!」)

第一句話——「我,日本天皇裕仁」——就使大竹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天皇從來不用「瓦達庫西」(「我」),而是用只有他才能用的「朕」,即天皇的自稱。河邊一邊聽,一邊盤著雙手,閉著眼睛,好像非常痛苦似的。一聽到「奧瓦裡」(「完」),他便在桌子上一拍,說:「希馬依!」(「完蛋」)

馬希比爾是個日本問題專家。他非常清楚,對日本人說來,給天皇寫那樣不加虛飾的詞句,是多大的侮辱——很明顯,日本代表「即將死在他們的椅子上」。在羅薩裡奧公寓,當日本人正在收拾行裝回國時,馬希比爾和威洛比試圖說服河邊和岡崎放心。「我可以肯定,」馬希比爾用日語說,「最高司令並不是有意要在日本人心目中貶低天皇。」他告訴他們不要去管文件的措詞——他會親自與麥克阿瑟談的。他讓他們「按照詔書的正式格式,以習慣用的結尾」自己起草。馬希比爾對威洛比說明自己對日本人的許諾。威洛比原來還不能理解,日本人為什麼會如此愁眉不展。

「威洛比將軍,」岡崎用英語說,「這是至關重要的。我真的無法向閣下解釋究竟有多重要!」

代表團離開羅薩裡奧時,大竹向一個站崗的日本裔美國人作自我介紹。那個警衛也告訴他,他姓高村。在美國,大竹娶了個日本裔美國人,也是姓高村。 「你有沒有名叫越代的姐姐?」大竹問。那個哨兵點了點頭。大竹說:「我是他的丈夫。」兩人握了握手。「到日本後找我,」大竹上車時對他的小舅子說。

薩瑟蘭將軍認為馬希比爾讓日本人重新修改文件措詞的做法是對的,但叫他要向麥克阿瑟講清楚。麥克阿瑟摟著上校的肩膀說:「馬希比爾,你處理得非常正確。事實上,我確實無意要在他(指天皇)的人民心目中貶低他。」通過裕仁能最好地維持有秩序的日本政府。他甚至問,到東京後天皇陛下不知是否會來拜會他。「如果他來,那將是日本天皇第一次拜會別人,是不是?」

「會的,將軍,會來的。我確信他會那樣做。」

代表們回到伊江島後,發現有一架三菱制飛機不能起飛回日本。有幾個代表說,這可能是有人破壞,但大竹覺得可笑——不能起飛的那架就是擦肚皮著陸的飛機。河邊、岡崎和其他六人坐上另一架轟炸機,開始回國的長途飛行。岡崎口述了一份備忘錄,由下屬官員竹內春海記錄(他後來是駐菲律賓大使)。但河邊將軍卻在沉思,憧憬著美國人所許諾的未來。「假使人類能在相互關係中行使正義和人道,」他後來寫道,「戰爭的恐怖就很有可能避免,即使戰爭不幸爆發,勝利者也不會不可一世,失敗者的痛苦也會立刻減輕。真正的文明大國是第一個先決條件。」

太陽下山後,涼爽的空氣在黑暗中通過機身的彈孔嗖嗖地吹進來。為了暖和身體,代表們喝起威士忌酒,最終全入了夢鄉。約在十一時,飛行員把他們叫醒,說有個油箱漏油,只好飛到最近的陸地上去。如果飛不到,掉入海中,飛機只能在水上飄浮片刻。他讓大家把救生衣穿上,

他們最關心的是文件——如果丟失,美國人會認為是故意拖延投降儀式的舉行。文件交給了岡崎——他是運動員,曾於一九二四年代表日本出席在巴黎舉行的奧林匹克運動會。

發動機慢慢停止轉動,機身開始下降。從窗口望去,竹內看見機身底下的大海在閃爍。他試圖把救生衣繫上,但手指冷得發僵,不聽使喚。除岡崎外,大家默默地用手支撐著前面的座位,腦袋耷拉著。岡崎用雙手緊抓著寶貴的文件。飛機彈跳入海中,海水飛濺在機窗上。它像掠過水面的石片一樣,碰到了什麼,立時停了下來。

油桶翻了過來,從竹內身上滾過。他聽見有人喊了一聲:「咱們沒事!」竹內摸了摸臉,粘粘糊糊,以為是血,實際上卻是油。飛行員打開一個旁門。海水湧進來,竹內希望在飛機沉沒前能爬出去。接著他就發現,飛行員站在水中,水只有齊膝深。

岡崎的前額撞了一下,昏昏沉沉,自己踉蹌地爬出飛機,趟水上岸。前方,富士山映現在月色下。

·3

美國對付其盟國比對付日本更傷腦筋。斯大林要求分到更大一份的戰利品。他在給杜魯門的電報中說,千島群島是在雅爾塔會議上「獎給」蘇聯的,他提出該群島及日本本土最北端的島北海道北半部的日軍由俄國遠東軍司令受降。

……後一建議對俄國輿論具有特殊意義。

眾所周知,日本軍隊在一九一九——一九二一年間佔領了蘇聯的整個遠東。如果俄國軍隊不佔領日本本土的一部分,俄國的輿論會感到受了很大侮辱。

本人深深希望,上述謙虛建議不會遭到任何反對。

杜魯門很惱火,他回答說,關於千島群島的建議他可以同意,但也要說清楚,美國想在千島群島的某個島上建立空軍基地。對北海道的問題,他卻寸步不讓,關於四個主島上的日軍投降的目前這個安排必須維持。

斯大林也火了。兩天後,即在八月二十二日,他答覆說,關於北海道的問題, 「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至於美國在千島群島的空軍基地問題,雅爾塔會議上壓根兒就沒有提起過。

……通常,這種性質的要求只能向一個被征服的國家提出,或向一個不能用自己力量保衛自己領土的某些部分、因而表示願意為其盟國提供適當基地的盟國提出。 我認為蘇聯不屬於這類國家……由於閣下的電報未說明要求給予一個永久基地的動機,我必須坦率地告訴閣下,不論是我本人還是我的同事,都不能理解是什麼原因促使閣下向蘇聯提出這一要求。

杜魯門的「第一個想法,是不答覆這封措辭強烈懷有敵對情緒的電報」,但重新考慮後,覺得還是停止筆戰好。他向蘇聯解釋說,美國只想在佔領日本期間在千島群島建立臨時基地,以備發生緊急情況時使用。

然而,中國的問題卻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在日本人接受波茨坦宣言前四天,共產黨部隊的總司令朱德冒失地宣佈,日本已無條件投降,命令共軍部隊佔領他們能佔領的大小城市。蔣介石指責這是「唐突和非法的行動」,命令朱德停止單獨對日採取行動。因此,共產黨電台便給蔣介石扣上帽子,稱他是法西斯。「我們要向全國同胞和全世界人民宣佈:重慶統帥部不能代表中國人民和中國真正抗日的軍隊,中國人民要求,中國解放區抗日軍隊有在朱德總司令指揮下,直接派遣他的代表參加四大盟國接受日本投降的權利。」

赤色中國人戰後統治的計劃受到他們在莫斯科的意識形態上的同志的妨礙。在日本投降前一天,莫洛托夫與國民黨中國簽署了一個協定。這種侮辱行為會在今後幾十年成為蘇聯和紅色中國關係中的疙瘩。

與此同時,俄國又一心一意想在亞洲大陸牢固地確立自己的地位。紅軍幾乎未遭到力量本已削弱的關東軍的抵抗,佔領滿洲許多地方。每個被佔領的城市都遭到掠奪。成噸成噸的小麥、麵粉、大米、高梁和大豆,以及機器、機車、紙張、印刷機械、照明器材和電氣設備被運回蘇聯,連每個機關的桌椅板凳、電話、打字機也被洗劫一空。一車皮一車皮的破傢俱和無數碎玻璃向西開去,對蘇聯來說,破銅爛鐵也是寶貝。

日本戰俘的一切值錢東西全被搶走,連鑲的金牙也被撬掉。姦淫、擄掠、殺人成了常見的事,但這些暴行卻不是出於仇恨或復仇。這些征服者像他們的先輩阿狄拉【侵入羅馬帝國的匈奴王,公元約406—433。——譯注】和匈奴人一樣,是在享受戰利品。

·4

失去理智的抵制投降的精神並沒有隨鈿中和宇垣的死亡而死亡。八月二十二日黃昏,十個自稱「尊皇攘外義軍」的青年,頭上纏著白布條,佔領了美國大使館能看得見的愛宕山。當局派警察想把他們驅散,但他們卻用手槍和手榴彈威脅包圍他們的警察。在傾盆大雨中,他們手挽著手,高唱國歌,三呼「天皇陛下萬歲!」之後,五顆手榴彈幾乎同時爆炸,十人倒臥在地,全部炸死。他們的為首者留下了一句絕命詞:「山河失陷,蟬雨妄然。」幾天後,三個業已身死的反叛者的妻子也登上愛宕山頂自殺。兩人死亡,在自我毀滅的浪潮中,屬於佛教某教派的十一名運輸將校在皇宮前自殺,十四名青年學生在代代木練兵場切腹。

其他反叛者繼續零零星星地襲擊一些通訊中心。一名少佐和某通信學校的六十六名士兵短暫地佔領了日本廣播協會在川口的電台。約四十個子民,包括十名婦女在內,奪取了松井廣播站,然後襲擊郵局、發電廠、當地報館和縣政府。

美軍不久將佔領日本的消息宣佈後,又引起新的恐懼和不安。謠言四起,不著邊際,老百姓驚慌失措。有的說中國人正在大阪登陸,有的說數以千計的美軍已在橫濱姦淫擄掠。姑娘們和值錢的東西都被撤至鄉下或山裡。報紙連篇累牘地忠告人們應該如何與美軍相處。他們對婦女說:「夜間切不可出門。手錶等貴重物不要帶出去。遇到強姦的危險時,要顯出威嚴的態度,不要屈服,要呼救。」報紙告誡她們小心,不要有「挑逗行為」,例如抽煙、不穿襪子之類。有些工廠還給女工發了毒藥丸。

八月二十八日天亮後不久,四十五架c—47飛機飛臨富士山,載來美國的先遣部隊,由麥克阿瑟的參謀之一查爾斯·坦奇上校指揮。領頭的一架飛機在厚木機場著陸,停穩後,第一個踏上日本國土的征服者就是坦奇上校。在停機坪一端,一群日本人吶喊著朝他湧來。他當時想,這群瘋子就要把他砍死了。這原來是一群接待人員。一個身材矮小的軍官走上前來,自我介紹是有末精三中將。[兩小時前,有三架藍色的美國戰鬥機曾向厚木機場飛來,其中一架扔下一根大管子,有末呆若木雞地站著,眼睜睜地看它掉下來。他生怕這是要求戰爭的美國激進分子干的。這根管子掉在草地上,沒有爆炸。人們小心翼翼地把它抬到有末跟前,他發現末端有個螺帽。他們把螺帽卸下,使之「不能爆炸」。管子裡面有一卷布,原來是一面十五英尺長的橫幅,上面寫著:「歡迎美國陸軍——美田海軍陸戰隊贈」 。附有一張紙條,要求把這面橫幅掛在飛機庫的一側,讓麥克阿瑟的軍官們下飛機時能看見。由於「害怕引起反感和麻煩」,有末下令把橫幅藏起來。坦奇和有末向接待區的一個帳篷走去時,日本攝影人員和美國通信兵的攝影師不斷拍照,幾乎把每一步都記錄了下來。進帳篷後,有末請他喝橘子水,坦奇臉色立刻慘白。為了表示沒有下毒,有末將軍自己先喝了一杯,坦奇只呷了一口。

厚木機場不到四十八小時就被美國第十一空降師佔領,該師的四引擎運輸機一連幾個小時每兩分鐘就降落一架。機場剛被佔領,遠處天際又出現一架c—54飛機。它是「巴丹號」,載運的是陸軍上將道格拉斯·麥克阿瑟。麥克阿瑟和他的軍職秘書邦納·費勒斯准將在飛機上正討論日本的命運。費勒斯曾到過日本無數次。「很簡單,」麥克阿瑟說,「我們將運用日本政府這個工具來實現佔領。」別的不說,他要給日本婦女以選舉權。

「日本男人會不高興的。」

「我不管。我要使日本軍方名譽掃地。婦女不要戰爭。」

這架大型運輸機於下午二時十九分降落。第一個步出機艙的是麥克阿瑟。他在舷梯上端停了一下,費勒斯聽見他自言自語說:「這就是結局。」他點燃大煙斗,叼著它下了飛機。幾小時前先行抵達的艾克爾伯格將軍走上前與麥克阿瑟握手,「鮑勃,」麥克阿瑟說,「從墨爾本到東京的路途真是漫長,不過,這好像是到了終點。」

一排破爛不堪的汽車等待在機場上準備把麥克阿瑟一行送到橫濱臨時司令部去。開道車是一輛紅色消防車,這使考特尼·惠特尼將軍想起圖納維爾的無軌電車。消防車行駛時發出驚人的爆裂聲,車隊跟著消防車,鏗鏘鏗鏘地徐徐開上前往橫濱的十五英里旅程。沿途站崗的日軍幾乎有三萬人,全都背朝麥克阿瑟。

美國人在新大光明旅館安頓下來,這是一家豪華的飯店,一九二三年關東大地震後建造的。晚飯時,惠特尼警告他的上級說,牛排裡可能下了毒。麥克阿瑟大笑,說「那就誰也別想活了」。當晚,他對聚集在他房間裡的軍官說:「弟兄們,這是軍事史上最大一次冒險。我們現在坐在敵人的國土上,我們只有這麼一點軍隊,要看管住十九個全副武裝的師,還有七千萬瘋子。只要走錯一步,阿拉摩【阿拉摩是美國得克薩斯州聖安東尼奧的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建築物。一八三六年聖安納將軍率領的四千名墨西哥軍包圍了它,得克薩斯人堅守到最後只剩戴維·克羅克特等五人。他們答應如果不殺他們就投降。聖安納同意,後來卻把他們殺掉。——譯注】就會像主日學校的郊遊一樣!」

次日,溫賴特中將從滿洲的一個戰俘營裡乘飛機到達。麥克阿瑟正進晚餐,聽說溫賴特到了大廳,便立刻下樓去迎接巴丹戰役中著名的倖存者。這個比任何美國指揮官損失的部隊都要多的軍官,形容憔悴,蒼老不堪,頭髮雪白,骨瘦如柴,軍服又大又寬,還拄著手杖。看見麥克阿瑟,他笑了一笑。麥克阿瑟擁抱他,他卻說不出話來。「得啦,瘦皮猴,」麥克阿瑟百感交集地說,然後雙手搭在他的肩上。

溫賴特只哽咽地說出兩個字「將軍」。攝影師拍照時,他才說出話:他認為放棄菲律賓投降是不光彩的【麥克阿瑟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他聽見這句話時「大為震驚」。顯然他已忘記他在一九四二年給馬歇爾的電報中關於溫賴特的話,其中有一封電報宣稱他認為他的繼任人(溫賴特)「暫時精神失常」。——作者注】。但麥克阿瑟向溫賴恃保證,可以滿足他提的任何要求。

「將軍,我現在只想指揮一個軍團。」溫賴特用沙啞的聲音說。「這是當初我一開始就要求的。」

「哎,吉姆,你要的話,你原來的那個軍團仍歸你指揮。」

只有一支象徵性的部隊派到已成廢墟的東京。隨軍前往的記者們首先要採訪「東京玫瑰」。美國記者哈里·布倫迪奇和克拉克·李通過一個名叫山下的日本記者終於找到了她。九月一日上午,山下把她帶到帝國飯店。她穿西式長褲,梳著辮子。跟她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嚴肅的年輕人,是個葡萄牙與日本的混血兒。

「這是伊娃·戶栗伊久子,你們的『東京玫瑰』。這是她丈夫菲利浦·阿基諾。」

「你真是『東京玫瑰』嗎?」布倫迪奇問。

「只此一個,」她微笑著說。

布倫迪奇答應給她二千美元,要她根據他預先起草的提要用第一人稱為《世界主義者》雜誌撰寫一篇專稿,不過有一個條件——在稿子發表前,她不得與其他記者接觸,包括陸軍情報部及中央情報中心人員在內。她同意了。布倫迪奇便用打字機打了一份長達十七頁的提要。後來發表的,卻是一個諷刺故事,說的是一個聰明、有學業成就並在洛杉磯加利福尼亞大學獲動物學學位的年輕婦女,為了每月掙六元六角美元,把她所熱愛的國家出賣給她所憎恨的國家,因為要不作宣傳工作就得在一家軍火工廠幹活。

在洛杉磯加利福尼亞大學畢業後,儘管伊娃自己不願意,還是到日本探望正在病中的姨媽,因為她母親病很重不能去。她發現自己幾乎討厭日本的一切,包括吃米飯和她的親戚,但是,沒等她回國,戰爭就爆發。她給人當秘書維持生計,後來又在日本廣播協會當打字員。在一個美國陸軍上尉的鼓動下——這個上尉當過電台評論員,經人勸說後同意搞他的老行當,但卻是為日方工作——她同意每天向盟國軍隊作十五分鐘的廣播。由於她是個播音員,結識了不少為日本搞廣播宣傳的美國戰俘。(他們後來被赦免,因為他們「是在可能立刻被處死或肉體遭受迫害的情形下」被迫干的。)伊娃常給戰俘們帶來食物、藥品、香煙,總之是一切她能弄到的東西。「同思想感情跟我一樣的人在一起,」她後來寫道,「真是上天所賜。」

《世界主義者》的主編發現布倫迪奇竟和一個賣國賊做交易,甚為驚訝,發電要求解釋。布倫迪奇覺得討厭,便把這份特稿轉給克拉克·李。他自己另寫一篇投給國際新聞社,立刻得到發表。【阿基諾夫人——「東京玫瑰」被控賣國, 遭到逮捕。一九四八年九月,在大陪審團開庭時,李和布倫迪奇「把罪名推到教唆『東京玫瑰』去搞廣播的那個陸軍上尉身上」——在他們看來,他比她更有罪——陪審團於是要求對上尉和「東京玫瑰」二人起訴。陪審團隨後得到通知說該上尉不屬於法庭管轄權下,便拒絕對她起訴。原告向陪審團保證該上尉也會受到法律制裁,她於是受到審判,定為賣國賊罪,判十年徒刑,罰款一萬美元。該上尉卻始終末受審,相反,還晉陞為少校。——作者】

·5

在福雷斯特爾的慫恿下,正式投降儀式於九月二日,即麥克阿瑟抵達日本後三天,在停泊在東京灣的戰列艦「密蘇里號」上舉行。杜魯門對這個選擇特別高興,因為世界上四艘最大的戰列艦之一「密蘇里號」是以他的故鄉密蘇里州命名而且是由他的女兒瑪格麗特授名的。

九月一日,在「密蘇里號」炮長霍勒斯·伯德中校指揮下,在該艦的甲板上進行了預演。他集合三百名水兵充當戰勝國代表,一切都很順利,但是到樂隊演奏《海軍上將進行曲》表示尼米茲抵達時出了點紕漏。「尼米茲」沒有上場。扮演尼米茲的外號叫「雙膽」的身材魁梧的水手長忘了他扮演的角色。他一動不動茫然地站在那裡,搔頭抓腦。「真見鬼!」他誠惶誠恐地說,「我當海軍上將!」

次日清晨,天色迷濛,涼氣襲人,伯德中校大失所望。約七時三十分,開來一艘驅逐艦,世界各國記者爭先恐後地爬上「密蘇里號」。給每個記者都指定了一個位置,只有心驚膽戰的日本記者不敢動。俄國人特別吵吵嚷嚷,像「野人一樣」在艦上瞎逛。

對於美國人,他們此時此刻不由得回想起記憶猶新的往事。《紐約時報》記者羅伯特·特朗布爾永遠也不會忘記珍珠港被襲那天早晨的狂熱情景,那時他在檀香山一家報館工作。在戰列艦「密蘇里號」上負責各電台廣播的韋伯利·愛德華茲也絕不會忘記這點。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在檀香山電台宣佈「這是千真萬確的」就是他。

一艘驅逐艦開到「密蘇里號」旁邊,盟國海陸軍將領,包括哈爾西、赫爾弗裡希、特納、珀西瓦爾,史迪威、溫賴特、斯帕茨、肯尼和艾克爾伯格等,走下驅逐艦轉上「密蘇里號」。八時零五分,尼米茲登上「密蘇里號」,接著是麥克阿瑟。艦上的人都心情激動,這兩位高級將領的到達,大家都沒有覺察。伯德連忙搶到他們前頭,高喊「諸位,麥克阿瑟將軍和尼米茲將軍到!」誰也沒有理會伯德。伯德沒有辦法,只好高喊「全體立正!」聚集在艦上的海陸軍將領刷地馬上立正。艦上立時寂靜下來,連波浪拍打軍艦吃水線的聲音都可聽到。

此時,為紀念飛艇「希南多號」的艇長而命名的「蘭斯多恩號」驅逐艦栽著十一名日本代表駛來。日本人關於應由誰當首席代表的問題,曾經發生過爭論。如果讓皇族、新首相東久邇去受這種恥辱,那是無法容忍、不堪設想的;而曾經為和平冒了兩年生命危險的近衛,也不願意使自己在這一時刻蒙受羞恥。這個繁重的責任於是落到新任外相重光的身上。重光覺得這是個「痛苦但有利的任務」,對於天皇委任他領隊感到榮幸。陸軍參謀總長梅津被迫參加,那是天皇親自敦請的。海軍軍令部總長豐田令他的作戰部長富岡海軍少將代理出席。「仗是你打輸的,」他說,「所以該由你去。」富岡默默地服從,但已經打定主意在投降儀式後切腹。

日本代表上艦後,甚至不能確定該用什麼樣的禮儀。他們應該敬禮呢,鞠躬呢,握手呢還是微笑?他們的顧問馬希比爾曾告訴軍人敬禮,文官只用脫帽鞠躬, 「我建議你們大家臉上顯示出漫不經心的神色。」

八時五十五分,馬希比爾領著一名頭戴高禮帽、身穿燕尾服系闊領帶的日本文官登上「密蘇里號」。這位文官上扶梯極為艱難,每走一步就得呻吟一聲。他就是重光葵,他的左腿多年前在上海被暗殺者的炸彈炸斷。他的假腿使他步履艱難,十分痛苦。站在上面的伯德原以為戴高禮帽後面那個面容沉鬱的將軍會攙扶他一把。那個將軍是梅津,他把重光看成是可惡的「巴格多利奧」,不理會他的苦楚。伯德走下去伸出一手。重光搖了搖頭,但後來還是美國人幫了一把。

從後甲板到舉行儀式的前甲板的扶梯這一段痛苦的路程,使重光成了所有人注意的中心。有個美國記者注意到,觀看的人都以「一種殘酷的滿足感」注視著他。伯德想再幫重光一把,但遭到拒絕。重光自己狼狽地爬上扶梯,他掩飾著自己的表情。

日本代表團站好位置後,全體立正傾聽艦上牧師的祈禱。擴音器裡播送《星條旗不落》時,大家依然立正。以後便是長時間的停頓。此時,加瀨俊一(先前是松岡洋右的秘書,此時是新外相的秘書)發現在附近的艦壁上畫著好幾個小小的太陽旗,顯然這是擊落或擊沉的日本飛機和潛艇數的標誌。他數著數著不禁喉頭哽噎。站在他旁邊的富岡少將則處在驚奇與憤怒之中——驚奇的是美國人一點也沒有表現出蔑視日本人,憤怒的是蘇聯代表竟在場。蘇聯人部分也是亞洲人,對日本人請它調停和平不但置之不理,反而在背後從滿洲捅了一刀【同一天,斯大林元帥向俄國人民發表重要講話。他說,他們有一筆特別的帳要跟日本人清算,因為日本人奪走了薩哈林島的男部,又在一九o四年加強了對千島群島的控制。「然而,在一九o四年,俄國軍隊在日俄戰爭中的戰敗,給我國人民留下了痛苦的回憶。它是我國榮譽的一個黑點。我國人民充滿信心等待打敗日本的時刻,以便把黑點抹掉。我們老一輩人等待這一天等了四十年, 現在等到了。今天,日本承認自己戰敗,在無條件投降的文件上簽了字……」——作者】。

麥克阿瑟將軍到場,他與尼米茲、哈爾西一起精神抖擻地走過甲板,來到一張桌子旁邊,桌上鋪滿文件。英國人主動提供了一張在日德蘭戰役中使用過的桌子,但是因為太小,伯德換了一張破爛的飯桌,上面鋪了一塊還有咖啡斑點的綠絨布,咖啡斑點則用文件蓋住。溫賴特和珀西瓦爾走到麥克阿瑟旁邊,在桌子後面站著。

「我們,各交戰國的代表,」麥克阿瑟說,「聚集在這裡,簽署一個莊嚴的協定,從而使和平得以恢復。涉及截然相反的理想和意識形態的爭端,已在戰場上見分曉,因此,我們無需在這裡討論或辯論。作為地球上大多數人民的代表,我們也不是懷著不信任、惡意或仇恨的精神在此相聚的。我們勝敗雙方的責任是實現更崇高的尊嚴,只有這種尊嚴才有利於我們即將為之奮鬥的神聖目標,使我們全體人民毫無保留地用我們即將在這裡正式取得的諒解,忠實地履行這種諒解。」

麥克阿瑟的話裡沒有怨恨或復仇之意,這使富岡深受感動。曾陪同松岡前往柏林和莫斯科的永井八津次少將目不轉睛地看著麥克阿瑟。與梅津相比,他看起來多年輕多健康!是不是因為戰爭失敗的心理影響使參謀總長未老先衰呢?曾在先前投降儀式上任過翻譯的杉田一次大佐,也凝視著另一位盟軍軍官珀西瓦爾將軍。他們的目光碰到一起,兩人都顯然想起了在新加坡福特汽車工廠裡那次痛苦的經歷。

「我本人的真誠希望,」麥克阿瑟繼續說,「其實也是全人類的希望,是從這個莊嚴的時刻起,將從過去的流血和屠殺中產生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產生一個建立在信仰和諒解基礎上的世界,一個奉獻於人類尊嚴、能實現人類最迫切希望的自由、容忍和正義的世界。」

幾乎是應驗似的,烏雲散開了,富士山的山峰在遠處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麥克阿瑟指了指桌子另一邊的一張椅子。重光一拐一拐地走上去,坐了下來。他不知所措地模摸帽子、弄弄手套和手杖,給人以拖延時間的印象。哈爾西真想給他一個耳光,並說:「快簽!他媽的!快簽!」然而,麥克阿瑟卻看出重光是弄糊塗了,便轉身對他的參謀長嚴肅地說,「薩瑟蘭,告訴他簽在什麼地方。」重光簽了字。接著梅津僵直地走上去,連坐也不坐就草草簽上自己名字。麥克阿瑟用另外的筆以盟國最高司令的身份簽了字。然後,尼米茲和其他盟國代表分別代表本國簽字:徐永昌將軍代表中國、布魯斯·弗雷澤爵士海軍上將代襲聯合王國、傑列維揚科中將代表蘇聯,托馬斯·布萊梅將軍代表澳大利亞、穆爾·戈斯格羅夫上校代表加拿大、雅加·勒克萊爾將軍代表法國、赫爾弗裡希海軍中將代表荷蘭、艾西特爵士空軍中將代表新西蘭。

這個場面的莊嚴氣氛有那麼一會兒糟到破壞。有個喝醉了的代表——不是美國人——冒冒失失地開始向日本人做鬼臉。重光看了他一眼,毫無表情而故意慢吞吞地戴上帽子,其他日本文官也學他的樣。馬希比爾想,這可能是巧合,但這也是充分說明東方人的難以捉摸的實例。

簽字完畢後,麥克阿瑟再次發表講話。「讓我們祈禱,」他說,「和平已在世界上恢復,祈求上帝永遠保佑它。儀式到此結束。」他走到哈爾西跟前,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伯德就在附近,聽見麥克阿瑟說:「比爾,那些飛機究竟在哪裡?」遠處傳來飛機的隆隆聲,似乎回答了這個問題。數千架從航空母艦上起飛的飛機和b—29從「密蘇里號」上空飛過,陣勢雄偉、壯觀。

麥克阿瑟離開舉行儀式的甲板,來到另一個麥克風前,向美國發表廣播演說。 「今天,炮口沉默,」他說,「一個極大的悲劇已經結束。一個偉大的勝利已經取得。天空不再降臨死亡,海洋只為商業效勞,任何地方的人都在陽光下行走。全世界一片安寧和平。神聖的任務已經完成……

「一個新的時代已經降臨。連取得勝利的教訓本身也帶來為未來的安全和文明的生存的深切關注……軍事聯盟、力量對比、國與國的結盟,全都失敗了,剩下唯一的道路是要用戰爭來考驗的道路……

「現在,戰爭的巨大破壞性消除了這種選擇。我們已經有過最後的一次機會。如果我們不制訂出某種更偉大、更公平的制度,那末,最後的大衝突就會來到我們的大門口……」

麥克阿瑟的言詞真實地保證,美國將以諒解和同情的態度對待戰敗了的敵人。在日本各地,國民也開始從不堪忍受的痛苦命運中恢復過來。「如果允許痛苦和恥辱在我們頭腦中滋長出將來報仇雪恨的陰暗思想,」《日本時報》用這樣的言詞奉勸它的讀者,其用意在於鼓舞人心,並證明是預言性的。「那麼,我們的精神就會不正常,就會變得卑鄙不堪……但是,如果我們把這種痛苦和恥辱用於鞭策自我反省和改革,如果把這種自我反省和改革作為偉大的建設的動力,那麼,就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止我們在失敗後的灰燼上重建不受舊的殘渣影響的光輝燦爛的新日本,一個能夠維護自己的驕傲、贏得世界尊敬的新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