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日本帝國的衰亡 > 第三十六章 宮廷叛亂 >

第三十六章 宮廷叛亂

·1

八月十四日,東京的東方天際剛開始放白,就有一架b—29飛機孤零零地在高空飛臨,飛抵市中心上空時,吐出一長串投擲物。這些投擲物一個接一個爆裂開,天空頓時飄滿傳單,形成朵朵「彩雲」。傳單的內容是華盛頓的陸軍情報部倉促草擬的,譯成日文後電傳至塞班。

告日本人民書

「今天,美國飛機並不是向你們扔炸彈。投下的是傳單,因為日本政府己提出投降,而每個日本人都有權知道條件內容以及美國政府代表美國、英國、中國和俄國對它所作的答覆。你們的政府現在有了立刻結束戰爭的時機。」

傳單摘引了日本人接受波茨坦宣言的條件以及貝爾納斯的答覆。

木戶侯爵在皇宮內揀了一份傳單拿到御文庫。他對天皇說,如果這些傳單落到對和談一無所知的各部隊手中,可能會引起叛亂。天皇陛下應火速召開御前會議,以便讓與會者知道他希望立刻結束戰爭的決心。

天皇草草地看完傳單內容,指示木戶立刻去找鈴木。鈴木正好就在前室。在目前情況下,鈴木說,要取得兩個參謀總長的簽章花的時間會太長,他請求天皇採取前所來有的行動,用自己的權力召開這次御前會議。木戶也認為有必要採取這個緊急措施。另外,他認為還有必要採取另一個空前的步驟:由他陪同鈴木去拜謁天皇,從前,天皇與首相密談時,內大臣是從不在場的。天皇陛下不但同意於上午十時三十分召開御前會議,還答應如果出現僵局,他將「命令」內閣接受貝爾納斯的照會。

那天早晨,阿南又被逼著對陰謀活動表態。他在午夜與荒尾的談話中,始終躲躲閃閃,以致曾建議他坦率對荒尾講的秘書林大佐無禮地說:「從你剛才說話的樣子看,我搞不清你是贊成還是反對他們的計劃。」現在,離政變只有幾小時了,叛亂分子紛紛來到陸軍省找阿南,要求他立刻支持他們。阿南還是無法直截了當告訴他們不行,他借口要找陸軍參謀總長商量,溜了出去,把他們撂在辦公室。

梅津可不是這樣躊躇不決.他對阿南說,如果在皇宮內動用軍隊,這是褻瀆神明的。阿南在回辦公室的途中被密謀者攔住。他再也無法避而不談了。「與參謀總長磋商後,」他說,「我決定不支持你們的行動。」他拒絕進一步討論,斷然邁開大步走出大樓。大樓門口有輛車等著,他坐上汽車,到首相的地下會議室出席內閣會議。【在空襲或警報期間,山閣會議則在赤阪區電話局的辦公室舉行,那裡比較安全。——作者注】

會議剛開始, 就宣佈全體立刻轉到御文庫去開緊急御前會議.自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一日召開有歷史意義的全體參加的御前會議以來,這是第一次。時間之緊迫,甚至使大家來不及換上禮服;例如,軍需相不得不向宮內省一名官員借領帶,還叫厚生相幫他繫上。這是軍方五天來第二次中計,參加他們毫無準備的舌戰,他們一肚子火氣只好發洩在鈴木頭上。

他們列隊進入小小的會議室後發現,因為人多,室內的桌子全被撤掉,換上了長長的兩排椅子。他們不安地在既靜得令人可怕又熱得令人汗流浹背的室內等待。約在十時五十分,天皇穿著軍裝,戴著白手套,在侍從武官長蓮沼將軍陪同下,步入會議室。

鈴木就他的內閣未能一致同意接受貝爾納斯的照會對天皇表示歉意。他點了三個主要反對者的名——豐田、梅津和阿南——要他們直接向天皇陳述他們的論點。梅津要求繼續進行戰爭。如果投降意味著國體的結束,那末全體國民就應該在最後決戰中犧牲,豐田連聲附和。阿南感情衝動,說話結巴,主張打下去,除非盟國明確答應保證天皇的安全。打勝的機會還是有的,如果沒有了,至少也能在更好的條件下結束戰爭。

天皇等待還有什麼人發言,但誰也沒有再站起來。最後,天皇點了點頭。 「如果再沒有意見,」他說,「我談談我的看法。我希望你們都同意我的結論。反對日本接受盟國目前答覆的論點,我已仔細聽過了,但我的看法沒有改變。我研究了國際國內局勢,得出結論認為我們再也不能繼續進行戰爭了。」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此情此景使好幾位與會者極其不安,抑制不住哭泣起來。 「盟國的答覆我也研究過了,並得出結論認為它實際上承認我們幾天前發出的照會,我認為是完全可以接受的。關於天皇的至高無上權力的問題,有的人對盟國的動機似乎有懷疑,但我同意外相的意見。不相信該照會的目的是要毀損國體。我完全清楚,要我忠勇海陸兩軍將士把武器交給敵人,眼看著國家被佔領,自己還可能被指控為戰犯,是多麼不好受。」他聲音哽咽,停了停,「多少將士陣亡,他們的家庭仍在受苦受難」……我對此何等同情。」他再次用手套擦了擦臉, 「所有這些感情都難於忍受,但我不能再讓臣民受苦。我願意冒生命危險拯救國民。如果繼續戰爭,國家將成焦土,還要有千百萬國民犧牲。我無法忍受這點,我此時的決定一如明治天皇在三國干涉時期所作之決定,那時他忍受了不堪忍受者,承受了不堪承受者。現在我也必須這樣做,我們大家一起,共同把日本重建成和平之國。」他再次停頓。有兩個大臣控制不住自己,倒在地板上。

「我希望你們全體,我的政府大臣,依從我的願望,立刻接受盟國的答覆。 國民對局勢一無所知,對我的決定勢必感到突然。我準備全力以赴。如果對國民有利,我準備發表廣播演說。我願意到任何地方去,勸說陸海兩軍將士放下武器。我希望內閣立刻起草詔書,結束戰爭。」

與會者在悲痛中彼此緊緊靠在一起。鈴木困難地站起來,再次請罪。他走到御座前,鞠躬行禮。天皇起身,疲乏不堪地朝門口走去。

就在梅津要離開大本營前往開會時,兩個密謀者突然闖進他的辦公室,把他臭罵一頓。為了撫慰他們,他對他們說,他並不是「絕對」反對政變。他們魯莽地跑到竹下中佐的辦公室。「梅津支持我們啦!」其中一人高喊。應該把事態發展立刻通知阿南才是。於是竹下便驅車前往首相官邸。他發現內閣會議已經中止,大家開緊急御前會議去了,這使他目瞪口呆。到皇宮後,他被迫在宮內省等候,許久才得到通知,說大家又回首相官邸的地下會議室繼續開會去了。到首相官邸後,他不得不再次等候——全體閣僚都去吃午飯了。

午飯後,阿南將軍到廁所去,他的秘書跟著他。陸相很活躍,但不自然。「我們剛得到情報。」他向林大佐喊道,「美國艦隊已開到東京灣外!我們傾全力進攻它們,你覺得如何?」對陸相的繼續動搖,林很惱火,好像陸相沒有參加御前會議似的。「那不行!」他說,「首先,說美國艦隊開到東京灣只是謠傳。其次,天皇剛剛要求結束戰爭。」

阿南是個有深刻信仰的人,由於他有能力從各個方面去觀察事物的優缺點,反而使他在感情上很痛苦。他決定在會議重新開始以前回陸軍省幾分鐘,會見密謀者。當他走過會客室時,遇見他的小舅子正在等他。 「梅津將軍改變主意啦!」他突然喊道。

阿南的臉露出了喜色。「是嗎?」他問,突然感興趣起來。然後,他想起一切都已定局,便陰沉地補充說,「但是,一切都已決定了。」

竹下中佐請求他在內閣會議上施加影響,阿南搖了搖頭。「那你至少也可以辭職,」竹下堅持說。如果他辭職,鈴木的政府就會解體,無法結束戰爭。

「給我拿墨汁來,」阿南說著,又產生了熱情。「我這就寫辭呈。」但他又一次改變主意——他離不離開內閣都一樣,和平總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我辭職,」他補充說,「我將再也見不到天皇。」

在地勢較高的市谷的陸相辦公室裡,阿南發現至少有十五名密謀者。這位陸相已沒有什麼必要裝模作樣了。「御前會議剛開完,」他說,「天皇聖斷結束戰爭。」他對不能實現他們的期望表示歉意,室內一片寂靜,氣氛難堪。「全體陸軍必須完全遵守這個決定,」他說,「日本將來的日子會很不好過,但是不管生活如何艱難,我要求你們盡最大努力維護國體。」

一個名叫井田正孝的中佐質問他,你為什麼改變主意?

阿南將軍閉上雙眼,想起上午在御文庫的苦惱經歷。「陛下一旦做出決定,我就不能反對。」他告訴他們,天皇雙眼含著淚,對他說「阿南,我明白,你特別不好受,但你得忍受!」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周圍的一張張痛苦的臉,但這一次他卻不想去減輕他們的痛苦。「這個決定是有效的,必須服從,」他堅決鄭重地說,「誰要是不滿意,就先把我砍了!」

很明顯,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鈿中少佐放聲大哭。眼淚流下他的雙頰,阿南深受感動,但一句話也不說,轉身離開辦公室。其他人一個個耷拉著腦袋跟了出去。

阿南回去出席內閣會議,這次會議是他記憶中最克制馴服的一次。鈴木斥責閣僚兩次迫使天皇做出和平決定,這是對天皇陛下的不敬。對他的苛斥,誰也沒有反駁。十五名大臣聽命於天皇的決定,一個個在無條件接受波茨坦宣言的文件上署名。

還剩一個關鍵問題是:怎樣把這個決定告訴全國?情報局總裁下村海南建議由天皇親自廣播一個詔書。這當然是不愉快的,但是,投降一詞只能從天皇口中說出才有人相信。內閣一致同意,但有個條件:讓天皇直接向臣民廣播是不恰當的。應該放錄音。

·2

阿南聽到關於美國艦隊已開到東京灣的謠言傳遍了整個陸軍省。敵軍正準備登陸,傘兵即將空降各主要機場。驚恐的軍官們把保密文件拖到院子裡放火焚燒。有個從沖繩回來的大佐,揮刀衝進英語廣播和報刊翻譯室。他指責翻譯人員散佈投降主義。他一邊揮刀朝他們亂砍,一邊喊「你們哄騙我們,死有應得,」但眼淚使他軟下心來,他猝然轉身,摔門而去。

守衛皇宮的近衛師團師長森猛赳中將把一肚子挫折感發洩在情報首腦身上。他闖進有末精三中將辦公室,大聲高喊「自殺吧!我看你死了我再切腹!」有末提醒他說,他的職責是保衛天皇。「這是我的事。我會保衛天皇陛下。然後就宰了你!」有末大驚,連忙走到作戰部長宮崎週一中將的辦公室。森也威脅過宮崎。 「他瘋了,」有末說。

各級軍人的紀律開始大亂。派去駐守大樓的憲兵下士官們開了小差,把衣服和食品也拿走了,下級軍官辱罵上級軍官;有些高級軍官關起門來大喝威士忌酒和日本米酒。混亂現象倒起了積極作用:它使陸軍領導人團結起來。阿南、梅津、(左火右田)和杉山都在一個幾乎等於信條的簡短宣言上蓋了章:「皇軍將把聖斷貫徹到底。」各部門負責人都被命令到第一會議室報到,由陸相阿南訓話。

下午三時半,阿南登上一個小講台。「天皇業已決定結束戰爭,」他對直立不動的幹部說,「所以,我們大家都要遵守天皇旨意。天皇陛下有信心,國體將可以保持,他已向各元帥表示那個信念。困難擺在我們大家面前,你們身為軍官,要面對觀實,一死不能百了。你們得活下去,就是吃草,睡在岩石荊棘上也要活下去。」

阿南的訓話把高級軍官參與政變的可能性毀滅了。只有不可動搖的鈿中少佐和幾個死硬派依然決心行動。另外,他們仍然很有希望佔領皇宮,森師團裡有兩名少佐——其中之一是東條的女婿古賀秀正——仍然支持他們的事業。然而,他們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新目標,那就是天皇的講話錄音。在送到日本廣播協會大樓以前必須予以截獲。

整個下午,鈿中騎著自行車,在酷熱中轉遍東京的大街小巷,企圖給陰謀計劃輸血打氣。他的不甘罷休驅使他來到第一大廈六樓,東部軍管區司令田中靜壹中將在那裡有一套房。他連門也不敲便大步走入田中將軍的私人辦公室。田中令他滾蛋。將軍的憤怒使鈿中無話可說。他恭敬地行了個禮,轉身便走。

然而,他的決心仍然沒有瓦解,他騎上自行車回市谷,企圖勸說那些已放棄陰謀的人重新入伙。他首先找了井田中佐,井田聽了阿南的訓示後認為,解決的辦法只有一條,那就是讓陸軍省的高級軍官集體自殺,以謝天皇和國人——但沒有什麼人願意參加。

鈿中叫井田與他一起到屋頂曬台上去,說他有「重要事情」相告,在那裡說話比較自由。他計劃當晚佔領皇宮。「近衛師團的大部分大隊(營)長、中隊(連)長已經同意,」他勸導說。

「行不通,」井田說,「天皇已經做出決定。近衛師團司令的態度怎樣?」

「我吃不準森中將,」鈿中讓步了,「但我們得想法子把他也捲進來。」並田懷疑是否能把森將軍爭取過來。「我知道,但這阻止不了我。天皇本人或許也不敢確定接受波茨坦宣言是否就意味著保持國體。當我們對結果的百分之五十沒有把握時,怎麼能去服從天皇的命令?」他推論說,任何一個有這種疑問的日本人,在這個歷史緊要關頭不挺身而出,就可能玷污國家榮譽。「這就是為什麼我現在要用行動來試一試的原因。政變如果失敗,那就證明天皇的決定是正確的。如果成功,這就證明我是對的。我必須做點事。我不能坐等。」

井田不同意他的推論,但對於鈿中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去實現某種理想的精神卻也佩服。「如果你真心實意要干,那就幹吧,」他說,「我不攔你。」

但是,鈿中所需要的卻不只是同意。「我要你幫忙。」井田說,他得考慮考慮,但他無意改變自己的主意。

鈿中下樓梯時遇見了曾擅自草擬勉勵陸軍打下去的命令的稻葉正夫中佐。稻葉直言不諱地表示不支持這個新的陰謀。 「內閣已經簽署投降文件,」他說, 「天皇明天廣播。沒用,放棄吧。」

天皇在廣播——詔書——裡究竟該說些什麼,內閣還在辯論。阿南所不能容忍的是「戰局日益對我不利這樣一句話。」他怎麼能簽署這種提法?它將使大本營發表的所有公報都成了謊言。另外,他們這場戰爭還沒有輸掉。

米內用緬甸和沖繩的災難性損失反駁他,幸而是迫水圓滑地提出修改才使他們沒有又一次發生冗長的辯論,迫水提出把這句話改成「戰局之發展於日本未必有利」。

休息時,阿南回到國會大廈附近的寓所,換上軍裝,以便參加簽署文件的儀式。他剛要離家,鈿俊六元帥和前首相東條來到。很明顯,戰後他們將作為戰犯受審,東條要求讓大家作證,他們打的是一場自衛戰爭。鈿的請求卻不同:他要求放棄元帥的頭銜。

當內閣在詔書的最後措詞上下功夫時,宮內省的兩個官員則用毛筆把詔書繕寫兩份,一份作正式文件,一份供天皇錄音時使用。定稿後,交給天皇過目,天皇要求作五點小修改。重新抄寫要花好幾個小時,因為詔書有八百宇左右【詔書的定搞共有815字。說來也巧,廣播日期是八月十五日。——作者注】。抄寫員沒有重抄,只把修改的地方用紙條貼上。此時首相打來電話——又有改動,是阿南要求改的。 剛改完,又哭笑不得地發現漏抄了一句話。

天皇終於在晚上八時三十分在修修補補的文件上加蓋御璽,鈴木在場。然而,只有在內閣全體一致簽字後才能把正式投降文件發給盟國。讓所有閣僚簽署幾乎花了一個半小時。晚十一時許,最後一人,即運輸相,來到鈴木的會議室簽字,投降算是正式的了。一個秘書給外務省打電話;把同樣內容的英文電報發給日本駐瑞士和瑞典的公使館。駐這兩國的公使得到指示,把下列電報發給美國、大不列顛、蘇聯和中國:

「日本政府榮幸地就美國、大不列顛、蘇聯和中國四國政府八月十一日對日本政府八月十日關於接受波茨坦宣言各項規定的照會的復照通知四國政府如下:

1.天皇陛下已下詔,接受波茨坦宣言各項條款。

2.天皇陛下準備授權並保證日本政府和大本營簽署為實施波茨坦宣言各項規定所必需的各項條款。天皇陛下還準備對日本陸、海、空當局及其所屬不管駐何處之所有部隊發佈命令,停止戰鬥行動,放下武器,並發佈盟軍最高司令認為在執行上述條款中有必要發佈的其它命令。」

閣僚麻木不仁地圍桌而坐。已經不需要再作什麼決議了。鈴木起身離開會議室。身穿軍禮服的阿南起身走到他的宿敵東鄉面前。他挺起胸膛,鄭重其事地說: 「我已拜讀外相起草的發給盟國的關於佔領軍和解除武裝問題的通知,本人感激不盡。如果我先前知道事情會那樣處理,我就不會在御前會議上激昂陳詞了。」

東鄉覺得這是過分客氣,便生硬地說,對於陸軍所提的投降條件,他本人始終是同情的。

阿南一手按著軍刀,臂下夾著軍帽,走進鈴水私人辦公室。他向首相敬禮。 「自和談開始以來,本人給你增添諸多麻煩,特致歉意。我只是為了維護國體——僅此而已。希望閣下理解,我表示深切歉意。」

「我完全理解,」鈴木邊說邊走到阿南跟前。阿南眼淚盈眶。鈴木捏著阿南將軍的手。「不過,阿南君,請放心,皇室將絕對安泰,天皇陛下春秋兩季祭皇祖時總是為和平而祈禱。」

·3

在宮內省,日本廣播協會為天皇宣佈投降而錄音的四名工作人員,從下午起就一直等候在那裡。日本廣播協會技術局長荒川大太郎已在二樓房間內佈置好設備。從前,只錄過一次天皇陛下的聲音,即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日,當年輕的天皇向陸軍宣讀詔書時,日本廣播協會的麥克風在五十碼外偶然錄下他的聲音。

晚十一時三十分,天皇被護送到麥克風前。麥克風後邊是一個兩折的金箔屏風。聲音與天皇有點相像的侍從戶田康英對準麥克風說了幾句話,以便使技術人員為天皇陛下的講話錄音調好音響效果。

「我該用多大的聲講?」天皇問。情報局總裁下村說,用他平常說話的聲音——本來已很高——就夠了。但是,當天皇用獨特的皇室語言說話時,他無意識地壓低了噪音:

致忠良臣民書

「察世界之大勢及帝國現狀,朕決定採取非常措施,收拾時局。

「帝國政府已受旨通知美、英、中、蘇四國政府,我帝國接受彼等聯合宣言各項條件。

「帝國臣民康寧,萬邦共榮共樂,此乃皇祖皇宗遺范,朕時刻銘記在心。 誠然,朕曾向英美宣戰,究其因,乃出於帝國自存,求東亞之安定,絕非侵犯別國主權及擴張領土。但迄今交戰已近四載,儘管國人均作最大努力——陸海將士英勇奮戰,百僚有司勵精圖治,一億眾庶克己奉公——但戰局之發展於日本未必有利, 世界大勢亦於我不利,更有甚者,敵已動用新式殘酷炸彈,使無辜國民慘遭塗炭,其破壞力殊難估計。若執意再戰,不獨日本民族終將滅亡,人類文明亦將毀滅。若如斯,朕何以救億兆赤子於水火,何以慰皇祖皇宗之靈?此乃朕令帝國政府接受聯合宣言之原因。

「朕對曾與帝國緊密提攜解放東亞之東亞諸盟邦表示最深切之遺憾。每念及戰死沙場之官兵及其他以身殉職者,每念及死於非命者及其遺族,朕日夜痛心, 淒然涕下。對傷者、戰爭受害者、無家可歸、喪失生計者之福利,朕深為軫念。帝國今後之苦難自不堪言,朕深知爾臣民之衷情。然者,時運之所趨,朕為和平計,不堪忍者亦忍之,不堪受者亦受之。

「朕聊以自慰者,以爾臣民之亦誠使帝國國體得以保持,使朕與忠良臣民得以永世相處。爾等切勿悲傷衝動,勿使事態更形複雜,同胞切勿互相排擠,致使混亂,誤入迷途,喪失對世界之信心。世世代代舉國一致,堅信我神州不滅。帝國任重而道遠。爾臣民共竭盡全力,建設未來。廣開公正之道路,培養高尚精神,努力奮鬥,與世界並進,發揚帝國固有光榮。」

天皇轉身問道:「這樣行不行呀?」隔室的一名技術人員不好意思地說,很對不起,有幾個字不太清楚。天皇知道自己有過好幾次口吃,加上對錄音的過程越來越感興趣,便說,他要重錄。這次,他的音調卻太高,還漏了一個字。「我想再錄一次」。他很客氣地說。但技術人員認為這樣做對他來說「太辛苦了,」沒有重錄。

結果決定以第二次錄的作為正式錄音,把第一次錄的留作備用。這兩套各由兩張十英吋的唱片組成的錄音被小心翼翼地分別放在兩個硬紙盒內,裝在有人從房間裡找到的木棉口袋內。現在的問題是:把唱片放在哪裡保存最安全?明顯的地方——電台——是靠不住的,假如謠傳的叛亂屬實的話,放在宮內省比較安全。這樣,唱片可以鎖在二樓一個小保險箱裡。

採取這些預防措施是很恰當的。當時,叛軍即將封鎖皇宮使之與外界隔絕。有個將軍已遭暗殺。鈿中在陸軍省遭到斥責後,去找了近衛師團第二連隊(團)長芳賀豐次郎大佐。鈿中指天發誓說,阿南、梅津、田中和森各將軍均已參加密謀,芳賀勉強答應支持。之後,鈿中又騎上自行車回市谷,把井田中佐叫醒——過去一星期來,許多軍官都在陸軍省過夜。鈿中吹噓自己的後台說:「近衛師團所有連隊(團)長都答應支持我們:要說服的就只有師團長一人了。」他不相信師團長森會聽他的(在陸軍大學時代,森中將是他的教官之一,一直到現在森還把他看作是「學生」),但井田是個中佐,森可能會聽井田的。鈿中發誓,如果森拒絕參加,他就會放棄整個計劃。

對於叛亂的目的,井田還是支持的,他說服自己要與鈿中共同行事。如果能說服森中將加入他們的行列,他對自己說,「那就能證明我們是對的。」還有,如果發生麻煩,我井田也可隨時去阻止它。

兩人騎著自行車,走過黑暗的街道,來到近衛師團兵營,該兵營就設在皇宮外,離御文庫只有幾百碼。由於自行車輪胎撒氣,他們兩人於晚十一時才到達兵營,森中將剛好出去查夜。森回來後,他們也只好仍在值班室等候,因為森將軍的妹夫白石通義中佐來了。午夜過後不久,鈿中不耐煩地站起身來。「咱們進去見森,」他說,「別管他有客!」井田跟他來到將軍辦公室。到門口時,鈿中停住,「你一個人進去,」他說。與此同時,鈿中自己則想法再去動員竹下中佐幫忙說服他姐夫阿南陸相。鈿中一走,井田很惱火,差點想回陸軍省。但井田還是敲了敲門走進去。

那天下午,森中將(他是一個莊重的有學者風度的人,有個很恰當的外號叫「大和尚」)在大本營裡訓斥兩個將軍對戰爭失敗負有責任。井田一進來,森熱情地迎接他。他沒問井田打何處來,便開始滔滔不絕地大講人生哲學和宗教等。森講了半小時,井田才找到合適的開場白。他說,一個忠誠的日本人通常都要服從天皇的任何命令,這種服從是美德。但今天,忠誠的臣民的責任是向天皇獻計,請他重新考慮他的決定。「盲目服從天皇並不是真正的忠誠。」森剛聽他講時,心下不安,但卻漸漸聽出興趣。井田緊追不捨。「如果你絕對相信盟國能保證維持國體,那就服從天皇,如果你沒有把握,難道你不諫阻天皇陛下嗎?」但是,除非奪取天皇的講話錄音,否則就來不及了。他敦促森立即動員近衛師團。

「怎樣才對我還沒把握,」森說,心下躊躇不決,「我想到明治神宮去,洗一洗不純的思想,然後找才能說誰正確——是你還是我。」森中將的參謀長水谷—生大佐此時走了進來。「你來得正好,」森說,他轉身對著井田——井田緊張得滿頭大汗——說,「問他有什麼想法。」

水谷建議他們到他辦公室去談,讓將軍更衣去神宮。他們在走廊上遇見鈿中少佐——由於他的勸說,竹下中佐已同意再一次去見阿南——和幾個密謀者。

井田說,他和森將軍要到明治神宮去,不過他得先與水谷大佐談幾分鐘。

「這全是浪費時間:」 鈿中怒沖沖地喊道。

時間不會很長的!井田說。他叫鈿中到森的辦公室等他。

然而,鈿中卻不想耽誤時間。不耐煩的情緒已使他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事實上,他已打算把森殺死——假如森拒絕他們的話。他大步跨進森的辦公室,幾個咄咄逼人的密謀同情者也跟了進去。鈿中置軍禮於不顧,劈頭就要求——更確切一點,是堅持——森中將加入他們的行列。但森卻不願草率行事,他要去了神宮後才能決定。

他的拖延是不能忍受的。陸軍航空士官學校的上原重太郎大尉拔出軍刀走到他跟前。白石中佐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保護他大舅子森將軍。上原一刀把他砍倒。 另一名叛逆軍官(一個少佐),惡狠狠地砍了白石兒下,幾乎把腦袋砍下。上原鬱積多日的不滿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持刀攻擊。鈿中掏出手槍,對準森中將,扣動板機。將軍立時倒斃在血泊中。

井田和水谷聽見槍響,又聽見有咯咯咯的腳步聲,便跑到走廊上。鈿中拿著手槍站在那裡,臉色難看,井田立刻猜出了原委。「八格牙魯!」他喊道。鈿中為什麼不能等一等呢?森去過明治神宮後,可能參加我們的行列啊!

「我是因為沒有時間了才這樣幹的,」煙中喃喃道,「對不起。」他低下了頭,但決心卻一點也投有動搖。他請求井田再去向田中將軍呼籲。由於森已死去,近衛師團現在歸他指揮。

井田勉強地陪鈿中來近衛師團的目的就是防止發生暴力行為,現在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實際上自己已經成了殺人犯的幫兇,便一不做二不休,決心參與他抵制過的事情。森既死去,近衛師團內認真反對政變的力量便消除,該師團的軍隊很快就可以佔領皇宮。井田在近於歇斯底里的水谷大佐陪同下,乘汽車飛快地來到第一大廈,即東部軍管區司令部。水谷衝進田中辦公室,井田則隻字不提森已死去,開口便要求田中的參謀長高鳩辰彥少將與叛軍合作。高鳩的反應幾乎是難堪的——他說這好比是「剛跳出火坑,又掉進冰窟」——井田的輕易產生的信心也就煙消雲散。

電話鈴響。這是東條的女婿古賀少佐打來的。他報告說,近衛師團剛才造反,決不投降。東部軍管區必須加入他們的行列。高鳩少將回身走進田中的私室,讓一名參謀同井田繼續辯論。參謀說,田中將軍反對天皇的可能性是一點也沒有的。參謀的確信使井田回到現實中來。他冷靜地說,「我會盡最大努力在天明前把軍隊撤出來。」

已經給近衛師團各連隊(團)長髮命令——命令蓋的是森 的印章,但卻是由鈿中蓋的。命令實際上是古賀少佐寫的,它指示部隊佔領皇宮,「保護」天皇和國體,派一個小隊(連)佔領日本廣播協會大樓,控制廣播。圍困皇宮的部隊總數達一千多人。如同「二·二六」叛亂時那樣,大部分官兵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反叛。從外表看,它不過是緊急增強常備警衛力量。不到幾分鐘皇宮所有大門都被關閉,使天皇與外界隔絕。

任何人,不管職位高低,沒有鈿中的命令不得離開皇宮,在宮內省,天皇已經錄音完畢,下村總裁和日本廣播協會工作人員乘車離去。汽車開到不足一百碼外的阪下門時,上了刺刀的土兵把他們攔住。有個土兵竟向車內探頭探腦,他奉命要搜尋情報局總裁。下村總裁的秘書承認自己的身份,所有人被帶到一個警衛小木屋裡受盤問。內中有人洩露說,錄音唱片已交給一個侍從保管。於是,一個搜索隊便被派去搜查宮內省。

木戶睡在宮內省四樓。侍從戶田康英忙把他叫醒。由於多種多樣的嘈雜聲——空襲警報聲、遠處炸彈的爆炸聲、大廳內廣播喇叭報告損失情況的聲音以及不久前的砂礫上行軍的腳步聲——使這位內大臣本來就處於半睡半醒狀態。【那天,八百二十一架「超級空中堡壘」從馬裡亞納群島起飛,轟炸東京地區。斯帕茨將軍要「把結尾的聲勢搞得盡可能大點」。——作者注】

戶田向他報告,叛軍已進入大樓正在搜尋木戶本人和錄音唱片,御文庫已被包圍。木戶仍然很鎮靜。「我早就料到會發生這類事,」他說,「陸軍是該死的笨蛋。」由於皇宮外很少有人認識木戶,戶田建議他到宮內省侍醫的夜間值班室去,在那裡他可以冒充醫生。木戶剛在醫生的床上躺下,他就想到,如果象四十七浪人中的古良那樣,在躲藏時被人殺掉,這多丟臉,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匆忙收集起絕密文件,撕得粉碎,扔在馬桶裡用水沖下去,

又有一人來請求他躲避。這次是德川義寬侍從請他躲到地下室的倉庫裡去。走廊上已響起士兵的靴子聲。木戶只好讓侍從把他領下漆黑的樓梯。

侍從戶田以為木戶已安全地在侍醫室裡,便步行前住御文庫向廷臣報警——因為電話線已全被切斷。他生怕近路——一條小地道——有人把守,便繞道前往御文庫。黑暗中閃出五、六個人。戶田解釋說他是個侍從,但指揮官不相信,用手槍指著戶田的胸膛說,「回去,此路不通。」

戶田回到宮內省,在門口遇到了德川,兩人便一同下地道朝御文庫奔去。果然不出所料,地道另一端已布有哨兵,但沒有軍官指揮。他們若無其事地說,他們是值班侍從,哨兵使讓他們過去。一到御文庫,他們把女官叫醒,但不准他們去打擾天皇。個子矮小的德川試圖把鐵百葉窗拉下來,但因為生銹,要有幾個身強力壯的衛兵才拉得下來。當他和戶田回宮內省時,一個少尉令他們站住,他們拔腿就跑,終於脫逃。

此時,宮內省主要人口已被重機槍班封鎖,他們分別從旁門進去。在二樓,叛軍端著刺刀,押著一名五花大綁的俘虜,把戶田嚇一跳,被俘者是日本廣播協會的一個負責人。

「你是誰?」一個上兵問。

「是侍從,」戶田答道。

那個士兵轉身問被俘者;「你把錄音唱片給他了嗎?」

「不是,那人高得多,鼻子很大。」

當時收受錄音唱片的是德川,個子其實更矮。回到宮內省不久,德川被剛才在御文庫附近叫他站住的那個少尉抓住。他命令士兵把德川帶到警衛室去。

然而,祖輩曾統治日本二百五十餘年的德川傲慢地拒絕到那裡去。「如果你們找我有事,」他說,「就在這裡商討好了。」這番爭吵吸引了另外兩名叛軍軍官。 「把他砍了!」其中一人喊道。「殺了我對你們沒有什麼好處,」德川威嚴地說。

「我不願讓我的刀為你生銹,」那個中尉冷笑說,但德川的舉止顯然打動了他。他說,政變是合理的,佔領皇宮也是必要的,因為天皇的顧問們把天皇引入迷途。「那些人真是無法無天!」德川僅僅凝視著他,少尉氣得發瘋,怪聲喊道, 「你難道沒有日本精神嗎?」

「我是個侍從,」德川自豪地說,「保衛國家的不只是你們。要衛國,大家得合作。」

一個下士官狠狠地打了德川一記耳光,把他的眼鏡都打歪了,掛在一個耳朵上。德川叫來一名皇宮警察官(皇宮警察官力量很弱,無法公開抵抗叛軍)「快與侍從武官聯繫!」那個少尉忙把警察官抓住。德川上前阻擋,反倒好像他是負責人。他憤怒地說:「他在值勤!」少尉便把警察官放開。另一個軍官客氣地問德川,木戶的辦公室在哪裡。

德川指了指方向,但說:「我不相信你們能在那裡找到他。」然後他轉過身來,邁開大步就走,誰也沒有想去攔阻他。他來到天皇的侍從武官的辦公室。

「他們像一群瘋子,」天皇的海軍副官中村俊六海軍中將警告說,「要小心。」他想知道木戶究竟在哪裡。

「他在哪裡我誰也不告訴,」德川說。對於在這個緊急時刻還躲在辦公室裡的任何高級軍官,他都不能輕易信任。「請放心,他很安全。」

鈿中少佐成功地孤立了天皇,但卻無法找到天皇的講話錄音。另外,被他派出去執行重要任務的井田中佐帶回來的消息又是令人沮喪的:他們得不到外界的援助。「東部軍營區不願介入,」他說。事實上,井田本人也認為政變再也搞不下去了。「近衛師團官兵一旦發現師團長被殺,就會拒絕繼續幹下去。假如硬著頭皮蠻幹下去,那就會出現混亂不堪的局面。沒有什麼別的法子,只好在拂曉前撤出所有部隊。」鈿中試圖插嘴,井田把手一揮。「要面對事實,政變已經失敗了。但是,如果你迅速將部隊撤走,國民永遠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這件事就會像「仲夏夜之夢」那樣過去。

鈿中的臉色陰沉下來。「我明白,」他說。

「我去向陸相匯報情況,」井田繼續說。鈿中是否保證將部隊撤走? 鈿中點點頭。然而,井田一走,他這番話的效果也就消失,鈿中的叛逆精神仍跟先前一樣熾熱。他回到叛亂的指揮點近衛師團兵營。第二連隊(團)長芳賀大佐正在那裡越想越覺得可疑,怎麼那樣長時間沒看見森。對芳賀的問題,鈿中竭力迴避,但古賀少佐可不願再保持沉默。他向他的上級坦白說森已經死了,並敦促芳賀指揮近衛師團。

森是怎樣死的?芳賀大佐問。鈿中和古賀都聲稱不知道。芳賀頗為不安,要不是正當此時東部軍管區司令部打來電話,芳賀大佐本來還是會繼續勉強地與反對派聯合的。打電話來的是田中的參謀長高鳩少將,他要瞭解皇宮裡究竟發生丁什麼情況,芳賀無法具體回答,便把聽筒遞給鈿中。

「參謀長閣下,我是鈿中少佐,」他用發抖的聲音說,「請理解我們的熱忱。」

幸運的是,高鳩找到了罪魁禍首。他想起,在陸軍大學時,鈿中是個聰明但很幼稚的理想主義者。因此,他決定「同他講道理,用好言規勸,而不是命令或訓斥他」。高鳩說,他理解反對派的心情,但天皇已經下令,東部軍【田中大將同時指揮兩支部隊,即東部軍管區和第十二方面軍。人們一般把這兩支軍隊稱為東部軍。——作者】決定服從聖旨。

「沒有什麼成功的希望了,不要再動用軍隊了,這只能造成更多的無謂犧牲……在日本,服從天皇大命,既是實際的,也是最高道德。」他停了停。「你聽見了沒有?」

井田剛才預言的一切現在正變成現實。鈿中的聲音哽咽了。「我非常瞭解,閣下。讓我再想想。我還有個請求。在廣播天皇陛下的詔書前給我十分鐘廣播時間行嗎?」他想向國民講清楚少壯軍官為什麼要造反。

高鳩說,這是「不堅決」的表現,應該盡量拯救生靈。「我們已經到了無從改變結局的地步。鈿中,你懂我的意思嗎?」沒有回答。然後高鳩便聽見啜泣聲。

即使只聽見片面的對話,芳賀也證實了自己的懷疑。對鈿中和古賀自稱東部軍管區支持他們的說法,芳賀大發雷霆。他自己也命令他們立即停止叛亂,否則就殺了他們。

與先前遇到有說服力的對質時一樣,鈿中口頭上認輸,心裡卻不甘罷休。他決定採取新的策略阻止日本廣播協會廣播天皇的講話錄音。他的部隊已佔領廣播大樓,他要親自向全國呼籲。

竹下中佐在國會大廈附近阿南陸相的簡樸的寓所裡找到了他。他之所以去找陸相,既是因為擔心他姐夫會自殺,也是代表反對派履行自己的諾言。阿南正在起居室內書桌上寫遺囑。旁邊鋪好了一床蓆子,掛著蚊帳。阿南匆忙將遺囑疊好,用多少有點譴責的口吻問:「你來幹什麼?」

竹下可以看出,他是在準備自殺,再談叛亂是毫無意義的。於是,他一邊喝酒,一邊漫無邊際地與阿南聊天。末了,阿南將軍隨隨便便地說:「我想今天晚上自殺。」

「你自殺也許是合適的,」竹下回答說,「但不一定就在今天晚上,你說呢?」

阿南如釋重負。「我原以為你會勸我別這樣幹的。你同意了,我很高興。」他把遺囑紿竹下看,遺囑日期是八月十四日。「十四日是家父逝世的紀念日,二十一日是我兒子陣亡的日子。究竟選哪一天,我在思想上有鬥爭,二十一日太晚了。明天天皇要廣播,我聽了會受不了。」

他們聊私人的事情一直聊到凌晨兩時。從皇宮方向傳來一陣槍聲,竹下這才想起他對鈿中的許諾。他把叛軍的最新計劃簡單說了一遍。【計劃叛亂的還不只是鈿中一個軍官。在橫濱警備隊司令率領下,大約有四十人乘車來到東京,準備刺殺政府中的「巴格多利奧式人物」。八月十五日拂曉,他們封鎖了首相辦公處,企圖把鈴木和其他大臣圈在裡面,但鈴木卻睡在家裡。叛亂分子放火燒了這座空樓,便前往鈴木私邸。鈴木一家坐上小汽車——這輛車靠幾個人推了之後才發動起來——在叛亂分子抵達前逃脫。這群暗殺者又成了縱火犯,還用槍逼著消防隊員,不准撲滅鈴木家的大火。他們失望之餘又奔往平沼男爵寓所,把它焚燬。年邁的男爵把假牙放在屋內,自己從尚未被追捕者封鎖的花園後門溜走。——作者】但阿南一心只想著自己的死——就他而言,他認為政變失敗已成定局。為了再次推遲姐夫的死,竹下問,喝了這麼多酒後,能夠行切腹儀式嗎?

「我屬劍道五段,我不會失敗的,」他滿有信心地說,「酒能讓你的血流得更痛快,那就一定能死成。萬一不行,還得請你幫忙。」他脫掉衣服用一條白棉布圍住腹部。此時,井田中佐到來,他是來向陸相報告鈿中的情況的。切腹儀式的準備工作不得不中斷。但井田什麼也沒說,他不想讓一個就要自殺的人「難過」。

「進來,」阿南說,「我正在作死的準備。」井田同意嗎?

「我想這樣很好,」井田對陸相說,他自己是主張集體自殺的。阿南的榜樣將消除陸軍內的混亂,結束其它一切陰謀活動。井田低著頭,忍著眼淚。「我很快會陪你走的,」他說。

阿南伸過手去狠狠地給了他幾個嘴巴。「我死就夠了。你決不能死!」他說完,便長時間地擁抱著井田。兩人都大哭。「別死,」阿南用比耳語稍大一點的聲音說, 「日本的前途靠你。你懂嗎?」

「懂,長官,我懂。」但井田還是想自殺。

「咱們喝點告別酒吧,」阿南建議說,突然高興起來,三人正在飲酒,林大佐走了進來,身上披著阿南將軍的外衣。他急促地說,「將軍,陸軍省裡有急事,請你馬上去。咱們這就走。」

阿南很惱火,轉身對他說,「你吵吵嚷嚷什麼。滾出去。」

三人重又對飲起來。阿南拿出兩卷條幅給井田看,其中一幅簽有「陸軍大臣阿南惟幾」字樣。

另一幅是首「和歌」。

「將軍,天快亮了,」竹下提醒他說。

「我現在就走,」阿南說,「永別了。」

井田鞠躬退出後,阿南再次請求竹下 萬一他未能殺死自己,就賜給他仁慈的一擊促使他死去。他把制服整整齊齊地放在壁櫥裡,擁抱了他的小舅子,提出最後一個請求——給他的屍體穿上軍裝。

四點鐘左右,又有人來打擾。這回是憲兵隊長大城戶三治中將來找陸相。阿南讓竹下出去對付他,自己則把床上的蓆子拉到走廊上,盤腿朝皇宮坐下。根據切腹禮,如果血能濺在「榻榻米」上,那就意味著他認為自己是沒有過錯的。他謹慎地把匕首深深插入腹部,然後割了兩刀——一刀向右,一刀向上。這叫「割腹」,由於劇痛,很少人能做到這樣。他端坐在那裡,血流到地板上,把身旁的兩卷條幅都浸透了。他聽見有人走近,便大聲問:「是誰呀?」

來人是林。阿南呻吟著,他的秘書忙奔回會客室去找竹下。「去告訴我姐姐,姐夫已切腹,」竹下說。他來到走廊上,看見阿南將軍的身子稍向前傾,右手拿著匕首,血還一滴一滴往下掉,左手在摸靜脈血管。猛然間,他將匕首猛插進喉部。奇怪的是,傷口幾乎沒出血。竹下說,「要我幫忙嗎?」

「沒有必要,」阿南將軍哼著說,「走吧。」

竹下退出,將軍的呻吟卻使他又轉身回去。「很痛嗎?」他問。阿南已失去知覺。竹下拿起匕首,朝阿南的頸背一刀戳下去,把佩滿勳章的外衣披在即將死亡的將軍身上。

·4

清晨。八月十五日,又是酷熱的一天。軍隊依舊佔領著皇宮,最初頒發的命令還沒有取消。

六時十五分,侍從戶田企圖再次去御文庫,但這次未能進入。一個青年軍官奉命不准任何人進去。戶田假裝說他要把天皇帶到安全地帶去,因為空襲警報還沒有解除。但怎麼說也不管用。有個年紀較大的軍官據理說,既然叛軍可能全體闖入御文庫搜查尚未找到的錄音唱片,那麼讓一個人進去又有什麼關係呢。

進入御文庫後,戶田告訴侍從長籐田尚德,叛軍隨時都可能衝進來,也許要有一場肉搏。必須叫醒天皇。六時四十分,天皇穿著睡衣出現了。晚間發生的事情使他痛心。「難道他們還不理解我的真實意圖?」他眼裡冒出眼淚。「近衛師團全體官兵集合,我親自曉諭。」

選派了一名性情溫和的侍從三井安彌通過哨兵線與軍方聯繫。他走了不到五十碼便遇到一位老年軍官。軍官問:「你是侍從嗎?」

那軍官是田中大將。他是個很有教養的人,嚴格遵守紀律,早年曾留學牛津大學,與東條一樣,曾在關東軍裡任憲兵隊指揮,他是親自來恢復秩序的。他已逮捕叛軍的一個少佐,並命令芳賀大佐把他的部隊全部撤回原地。

「別害怕,」他對侍從說。他鞠了個躬,遞了一張大名片給三井;三井也給他一張自己的名片。兩人又互相鞠躬。「對不起,引起這麼多麻煩,」將軍說。「一個小時內就可以控制一切,請別擔心。所有部隊都要撤出去。」【八月二十四日晚,田中穿了軍禮服在自己的辦公桌上開槍自殺。在此之前,他曾對高鳩少將說過,他自殺的決定與這次叛亂沒有什麼關係,主要是他認為自己要為東京披炸時皇宮起火和喪失的生命負責。他必須向天皇謝罪。他說,東部軍管區誰也不准自殺:「我替所有人承擔責任。」——作者注】侍從高興得忘了敬禮就跑回御文庫。

鈿中少佐親自控制日本廣播協會大樓足有兩小時之久。他用槍威逼就要進行清晨新聞廣播的館野守男把麥克風給他,他要向全國廣播。館野想出好幾個借口:馬上要發出空襲警報,未經東部軍管區許可不能廣播;另外,還要有時間通知各地電台進行全國聯播。

館野到控制室去要求與田中大將辦公室通話。技術員會意,開始對已被叛軍切斷的電話筒喊話。他借口說電話不通。鈿中等了一會,無可奈何,但有個尉官卻對繼續拖延時間大為冒火,用手槍捅技術員,威脅他說,如果不抓緊時間他就要開槍。鈿中攔住他。「我必須向國民轉達我們的感情,」他對館野說。他的語調懇求多於強求。鈿中手裡拿著一卷用鉛筆草草寫成的講稿。館野看了第一行幾個字,「我們的部隊一直在保衛皇宮……」

館野叫他們耐心一點。「我們盡最大努力與東部軍管區聯繫。」電話室內的鈴響開,縮短了這場啞謎。技術員接電話,沒有把握地看了看館野。電話是東部軍管區打來的,要求與「播音室內的軍官」講話。

鈿中接過話筒,馴服地聽著。他原來答應放棄叛亂,卻自食其言,現在上面直接命令他停止,但他仍請求給他一個機會,以便向公眾最後作一番解釋,但館野明顯看出,對方不同意。鈿中垂頭喪氣地放下電話。一切都完了。

七時二十一分,館野向全國播送了一個特別通知:「今天中午,天皇廣播詔書。全體國民要尊敬地聆聽天皇玉音。將給白晝沒有電的地區送電。各工廠、火車站和政府部門,公眾均可聽收音機。今天中午十二時可以聽到廣播。」館野想,剛好是繞了一個圓圈,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他就是在這個麥克風上第一個發表開戰消息的。

反對投降的有組織的抵抗總算結束,但是還有為數眾多的不妥協的人和團體仍準備以生命阻止投降。皇宮的工作人員害怕再發生有人要毀掉天皇講話錄音唱片的事件。甚至連把錄音唱片從宮內省二樓保險箱拿到庭院裡也是危險的。一套蓋有「副本」宇樣的錄音唱片被放在一個有天皇紋章的方形漆器盒裡。由宮內省

庶務課長筧素彥大搖大擺地從迷宮般的漆黑的走廊裡帶出去。蓋上「正本」字樣的另一套唱片則放在一個侍從的便當盒裡,由他掛在肩上帶出去。兩人都安全到達樓下。筧素彥用一塊紫色包袱布把盒子包起來,坐上御用汽車前往播音室,便把盒袋交給另一個官員,他乘了警車離開。副本被安全地送到日本廣播協會大樓地下室的後備播音室裡,正本則被送到協會會長辦公室,鎖在保險箱裡。

鈿中與東部軍管區通話的結果是派來了憲兵。憲兵一到,廣播協會大樓內的叛軍就全都無聲無息地撤走。鈿中沒有回陸軍省。他的一個想法是要表明自己的真誠並恰當地結束暴力行動。他同一開始就堅定不移的同伴椎崎二郎中佐一起,信步來到皇宮前廣場上。在這裡,他們作了最後的徒勞無益的表示,散發傳單,號召國民起來阻止投降。十一時二十分,鈿中抽出曾經射殺森中將的手槍,對準自己前額開下一槍。椎崎往自己腹部戳了一刀,然後舉起手槍,對準腦袋,扣動扳機。

儘管天皇陛下沒有親臨,玉音廣播還是很隆重的。第八播音室裡擠滿日本廣播協會的工作人員和來自內閣、情報局,宮內省和陸軍的證人。幾乎在鈿中自殺的同時,廣播協會會長把標有「正本」字樣的錄音唱片從保險箱裡取出來。有人建議先試播一下,但這樣做會不會是對天皇不敬呢?一致的意見是,先試一下是明智的,以免發生差錯。

天皇的聲音驚動了站在第八播音室外的一個憲兵中尉。他抽出軍刀喊道: 「要是廣播投降,我就把你們全砍了!」一個陸軍尉官忙把他抓住,叫衛兵把他帶出去。

在播音室內,日本最有名的廣播員和田信賢臉色蒼白,緊張地坐在麥克風前,兩眼盯著時鐘的分針與時針在十二點時重疊。十二時正,他說:「這次廣播極其重要。請所有聽眾起立。天皇陛下現在向日本人民宣讀詔書。我們以尊敬的心情播送玉音。」

在莊嚴地奏過國歌《君之代》後,稍停了一下,接著便是很少人聽見過的聲音:「告我忠良臣民。察世界大勢及帝國現狀,朕決定採取非常措施,收拾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