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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對他們發慈悲就是延長戰爭」

·1

巴丹是平靜的。守島部隊不斷巡邏著,並且想辦法加強橫貫半島的防線。糧食已經成了頭痛問題。前線部隊每天的口糧只有平常的三分之一。幾次想通過日本海上封鎖線向巴丹和科雷吉多爾運送給養的努力都遭到了失敗。騎兵的馬已經沒有什麼飼料可餵了,溫賴特將軍含著眼淚下令把所有的軍馬和驢都殺了,包括他自己心愛的良駒約瑟夫·康拉德在內。

到了二月中旬,軍內病倒的人多到了驚人程度,巴丹是世界上瘧疾最猖獗的地區之一,而奎寧已幾乎斷了來源。由於飢餓和痢疾,兵員身體虛弱,僅三月份第一個星期就有五百多人患瘧疾住院,醫生們擔心瘧疾即將流行。儘管還有人在說什麼一支「一英里長」的船隊滿載給養和增援部隊正在駛來,但是無論是菲律賓部隊還是美國部隊都傳誦著常到前線的戰地記者弗蘭克·休利特寫的一首詩:

我們是巴丹的孤零兵,

沒爹沒媽也沒山姆大叔,

姑姨叔伯姑表兄妹更無一個,

病無藥,戰無飛機與大炮,

哪有人把我們放在心上來憐惜。

三月十日,溫賴特被召到科雷吉多爾。薩瑟蘭通知他說,麥克阿瑟將於次日晚上乘魚雷艇前往菲律賓最南端的棉蘭老島,從那裡再乘「空中堡壘」去澳大利亞。薩瑟蘭告訴溫賴特,將委任他為新建立的呂宋部隊司令,指揮呂宋的所有部隊。「如果你同意,瓊斯將軍加上一穎星,接替你指揮第一軍。」

麥克阿瑟從馬林塔隧道東端一座灰色的小樓裡出來,對溫賴特說:「我要你知曉你的所有部下,我是屢次反對無效後才不得不離開的。」他曾考慮過不服從華盛頓的直接命令,領導自己的部下一直戰鬥到底,但是顧問們勸他,到了澳大利亞後他更能為被困的官兵做些事。

「當然,一定辦到,道格拉斯,」溫賴特說。

「即使我到了澳大利亞,要知道我也會盡可能早回來,盡可能多帶些東西回來。」

「你能支撐的。」

「也能回來。」麥克阿瑟給了溫賴特一箱香煙和兩支刮鬍膏。「再見了,喬納森。」他們握手告別。「我回來時你如果還在巴丹,我升你為中將。」

次日,即三月十一日晚上八時左右,一艘魚雷艇由能幹的大鬍子上尉約翰·巴爾克利上尉指揮著離開了「大石頭」,艇上有麥克阿瑟將軍夫婦和他們四歲的兒子阿瑟,還有薩瑟蘭將軍和幾個軍官。麥克阿瑟脫下了他那頂大家都熟悉的元帥帽,揮著向碼頭上的一小群人告別。

在爾後的緊張的四十五小時裡,巴爾克利指揮pt—41艇穿過被敵人控制的海面,於十三日天剛亮的時候在棉蘭老島北岸靠近台爾蒙菠蘿罐頭廠附近靠岸登陸。下船時,麥克阿瑟臉色慘白,眼圈發黑。他對巴爾克利說,他要為他和艇上人員申請銀星章,「你們把我從虎口中救了出來,我不會忘記的。」

在遍野的菠蘿叢中開闢出來的一條跑道上,一架從澳大利亞來的陳舊的b—17等著麥克阿瑟。麥克阿瑟勃然大怒。只派這麼一架破爛飛機來接他。他命令誰也不要上飛機。直到三月十六日晚上,才來了三架嶄新的「空中堡壘」。十點多一點,麥克阿瑟一行登機啟程,不分軍階等級每人只允許攜帶三十五磅行李【有人聽到一個土兵說他搬上麥克阿瑟飛機的一條床墊重得要命,於是人們謠傳墊子裡塞滿了金比索。次日,有幾個人睹神罰咒說看見好幾個箱子和一具大冰箱搬上了飛機。這個傳說成了非議麥克阿瑟的題材,至今猶然。記者曾詢問了十幾個人,其中只有一個仍說他幫忙搬過冰箱和塞滿了金比索的墊子,其他人說麥克阿瑟一家遵照規定只帶了三十五磅行李。——作者注】。

次日上午,麥克阿瑟在達爾文港南面三十英里的巴切勒拉機場著陸。「好險,」他對在跑道上焦急地等著他的人說。「不過戰爭就是這樣。勝敗生死都只有瞬息之差。」

接著果真又出現了「瞬息之差」的險情。麥克阿瑟的飛機剛起飛,天空就出現了兩架戰鬥機。但是麥克阿瑟還是運氣好,三小時後他在澳大利亞中部的艾利斯斯普林斯平穩地降落了。記者們圍上來要他發表聲明。他在一個用過的信封後面草草地寫了幾行:

「美國總統令我突破日軍戰線,並令我從科雷吉多爾來到澳大利亞, 目的根據我的理解是要組織美軍對日攻勢,以解救菲律賓為首要目的。

「我來了,但是我還要回去。」

東條本就為巴丹的僵局不高興,得悉麥克阿瑟大膽脫逃後更加不快。他再也不相信本間沒人支援他也有能力迅速取勝。首相不願自己去向陸軍參謀總長杉山直接談,而是派他的秘書官西浦進大佐去轉達他對巴丹的懸念。

西浦大佐把這個問題拿去同作戰課長服部卓四郎大佐商量。他們兩人是多年的朋友,少年時在軍校是同學。經過研究,服部認為巴丹防衛體制中被認為是最強的一點實際上卻是最薄弱的一環。那就是美軍防線中段緊後邊的海拔一千九百二十英尺的陡峭的沙馬特山。這座山一到日軍手裡,溫賴特的整條防線就在掌握之中了。首先應該對沙馬特山正前方一段二英里半長的陣地集中進行轟炸和炮擊,打開缺口,從那裡用步兵發動總攻擊。

服部沒費多少唇舌就說動杉山將軍批准了這個計劃。接下來,他想,得要想辦法在把這個計劃提給十四軍時提得巧妙,好像這個計劃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似的,這樣他們才不會感到丟面子。其實他的擔心是多餘的。本間一看到計劃,就相信這是解決長期以來折磨他的問題的好辦法。

溫賴特在科雷吉多爾建立了新的司令部。陸軍部已晉陞他為中將,委他擔任駐菲律賓全體美軍總司令。這件事事前並未與麥克阿瑟商量,可能是華盛頓知道麥克阿瑟決不會同意,因為他要想在澳大利亞指揮菲律賓群島的全局。麥克阿瑟私下認為溫賴特當總司令還不夠資格,所以,當這位新上任的總司令電告華盛頓必須在四月十五日前把糧食運到,否則他的部隊就會「餓得投降」的時候,麥克阿瑟的反應強烈。他給馬歇爾發了一封簡短的電報:

「自我離開後,節減食糧的毅力當然可能也有所鬆懈。」

在巴丹的菲律賓軍人的心目中,麥克阿瑟依然是當代最偉大的人物,他要重回菲律賓的誓言不啻是他本人對解救他們國家的保證。 但是巴丹島上的美國軍人越來越多人感到他已把他們拋棄,所以當時軍中流行一首用《共和國戰歌》的曲調寫的諷刺歌曲:

老麥老麥不窩囊,

做事謹慎不能算膽小,

富蘭克林造的金星他得保護好。

四星上將和巴丹的美味一樣少,

可知他手下的士兵餓得心發慌。

四月二日是耶穌受難日的前夕。更有意義的是,這一天也是日本傳說中第一個皇帝,神武天皇的生日前夕。夜幕降臨時,五萬日軍包括從本土新開到的一萬五千人在內,已經集結待命,準備大舉進攻。在他們後邊,一百五十門大炮、榴彈炮和追擊炮——許多是從香港運來的——準備舉行這次戰役開始以來最猛烈的炮擊。

本間在是夜的戰鬥日記中寫道:「我軍四個兵團已布開陣勢,首尾二十五公里長的戰線上十面旗幟遙遙相望。火炮充足……此次攻擊沒有不勝之理。」他估計,取勝需時約一個月。

在戰線另一邊是七萬八千名餓得發慌的美軍和菲律賓軍,其中只有二萬七千人是列為「有戰鬥力」的人員,而這些人中間卻有四分之三因患過瘧疾而身體虛弱。一早,天氣就晴朗。十點鐘,炮擊開始了。菲律賓部隊從未經歷過如此猛烈的炮火,炮彈好像是一個摞著一個在爆炸似的。這次炮擊使美國的老兵想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德軍的最猛烈的炮火。

第二十二飛行團的轟炸機一帆風順地以完整的隊形飛到,在沙馬特山前方的兩公里半長的陣地上投下了大量炸彈。竹子一叢叢冒起火焰。大家起初看到這種現象並不在意,士兵們還湊著燃燒的竹枝點香煙。接著,幹得象木炭一樣的灌木叢著了火,熱度使人受不了了。美國兵與菲律賓兵都紛紛從掩體裡跳了出來,逃向第二道防線。這裡,樹木已被炮火轟禿了,地面幾乎一無遮蓋。守軍以為這裡該是安全的了。不料,一陣風吹來,火苗竄過開闊地,燒著了後面的茂密的樹林。這下子士兵們都被大火圍住了,有數百人活活燒死,僥倖逃出火圈的人有如受驚的野獸,拚命逃向後方,帶來一片驚慌。

下午三時,在濃煙和烈火的掩護下,日軍步兵和坦克開始滾滾向南進攻,幾乎沒受到什麼阻擊,僅僅一小時就衝開了一個三英里長的缺口。守衛巴丹東半部的菲律賓第二兵團的司令喬治·帕克將軍,直到傍晚才知道消息,便命預備部隊共六百人去堵缺口,但已經來不及了。到次日黃昏,奈良晃中將的部隊已經佔領沙馬特山以西地區,從上海新調來的增援部隊則包圍了這座岩石嶙峋的山嶺的另一邊。

四月五日天剛亮就氣候悶熱。這天是復活節。正當在沙馬特山戰壕中的美軍和菲律賓士兵在晨曦中做禮拜,炮彈呼嘯著從頭頂飛來。炮火一停,日軍開始登山,到中午過後不久,日軍已把一面太陽旗插上了峰頂。不出服部所料,這座山一佔領,美軍的整個巴丹防線就搖搖欲墜了。帕克孤注一擲下令反攻,但遭到失敗。到次日中午,他的兵團的左翼已經瓦解。這樣,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可阻攔奈良部隊一路直奔巴丹島的盡頭了。

右翼防線還在維持。在沙馬特山東面,克裡福德·布盧梅爾准將(這位將軍性子急躁,在珍珠港事件前他手下的軍官個個見了他怕)試圖用三十一師進行反攻,但是左翼防線的瓦解使他不得不後撤。他未接到什麼命令就開始沿聖維森特河建立一條新的防線。他手持加倫德槍,用恫嚇和罵的辦法把士氣不振的殘兵驅上了新的陣地。

服部大佐站在沙馬特山頭上注視著他在東京制訂的計劃一步步取得了他所期望的成功。在西面不遠,他可以看見奈良部隊象潮水似的無情地朝一股股七零八落的美軍掃去。在東面,從上海調來的部隊已開始進攻布盧梅爾倉促建立起來的新防線。到日暮時,擋住本間徹底打垮守軍的唯一障礙就是這道防線了——它也支撐不了多久了。拂曉,布盧梅爾在巡視時遇見了一隊向後方開去的卡車。 「聖維森特防線已經突破了!」第一輛卡車上的一個美國士兵喊道。

這次,即使是布盧梅爾也無法阻止潰逃了。看見美軍這樣打一陣逃一陣的場面確令人心驚膽戰。一群菲律賓士兵朝他湧來。他揮著槍命令他們在路兩旁站成行列,突然,一枚炮彈在路上炸開了,接著又是一枚接一枚地落下來。那些士兵從他身旁你推我搡地朝南逃去。將軍怒不可遏,想抓住幾個,但一個也沒揪住。

·2

在溫賴特提升後接替他指揮呂宋部隊的愛德華·金少將是個謙謙君子。對上下級都彬彬有理,知識豐富,帶教授風度。他炮兵出身,經驗豐富,是個極有才幹的軍人,講情理、重現實。他發佈命令時,總是那樣安靜,不慌不忙。四月七日,在布盧梅爾的防線被突破後數小時,他接到了科雷吉多爾的一個電話。溫賴特說,既然巴丹半島西半部的部隊未受損傷,為什麼不能右轉彎朝馬尼拉灣方向進攻,把本間的陣線割成兩半?

不錯,防線左半段的部隊依然守衛在陣地上,但是金知道他們的體力要舉行進攻已有所不逮。儘管如此,他還是勉強同意一試。新提升的菲律賓第一兵團司令艾伯特·瓊斯少將卻不那麼容易說服。這個心直口快的將軍認為,不論何種進攻都是毫無意義的。在三方同時通話的電話裡,他把他的意見直接告訴了溫賴特。溫賴特帶著火氣說這事由金去決定吧,說完就把電話掛了。金先命令瓊斯將他的部隊分四階段後撤,然後派參謀長阿諾德·芬克准將到科雷吉多爾去向溫賴特說明投降已是隨時隨刻都可能的事情了。

面容憔悴的溫賴特對巴丹官兵的境況是清楚的,但是他一直受到遠在澳大利亞的麥克阿瑟要他堅持下去的壓力。不久前麥克阿瑟還來電說,「在任何情況任何條件下(他)都極端反對這支部隊投降」,準備在一旦糧食告罄時「向敵人發動一次攻擊」。

芬克關於投降的說法溫賴特是聽不進去的。「將軍,」他一貫的慢條斯理的口氣說,「回去告訴金,他不能投降。告訴他,要發動進攻。這是我的命令。」

「將軍,你想必知道那邊的情形,」芬克雙眼含著淚水。「你知道結局是什麼。」

「我知道。」

翌日下午,今井武夫大佐在南面的火山群的黑梅山頂插上了一面大旗。從那裡可以看到日軍正在不停地向巴丹東部壓去。天黑後,他又上了山頂。巴丹南端火光閃閃,那是敵人在炸毀裝備和彈藥。再往遠處,蝌蚪形的科雷吉多爾隱約可見。山間不時竄出火舌,那是大炮想截斷東面的公路,限止日軍推進。

在日軍來到之前棄陣而逃的美軍和菲軍從叢林出來湧向半島的突出部,有的走小道。有的翻山越嶺,有的則沿著海岸公路跑。到處是混亂,這些筋疲力盡的人是在恐怖的驅策下邁動著腳步。

在巴丹島南端的小城馬裡韋萊斯,只有幾條船在把剩下的難民撤往科雷吉多爾,其他船隻已拖到灣裡炸沉。逃到這裡的一群群零亂的士兵眼巴巴地望著這少數幸運兒離開碼頭:他們要到科雷吉多爾去同那些逃避戰鬥的人一起過舒服日子了——渴了,有的是水,餓了,有罐頭可吃,還有溫柔的護士,他們可以安然坐在馬林達隧道裡等著一英里長的船隊來把他們接走,他們將成為英雄,屍骨拋在巴丹的人將被世人鄙夷,因為他們打輸了。

突然間天搖地動。是地震。但是有些嚇呆了的人心想是世界末日來到了。

四月八日晚十一時三十分,心慌意亂的溫賴特在科雷吉多爾的馬林達隧道裡打電話給金,令他派瓊斯的第一兵團向北進攻。金把命令轉達給瓊斯,後者仍然直爽地回答:「任何進攻都是荒謬的,不可能的。」

金說,把進攻的事忘了吧。他知道瓊斯是對的,再打下去只能意味著無謂的傷亡。夜十二時,金召集了參謀長和作戰參謀。會上沒有出現任何辯論,局勢已經毫無希望。溫賴特不敢違背麥克阿瑟叫他進攻到底的明確的命令,但是金決定由自己一身擔起這付重擔。他十分清楚,他的行動將是違抗軍令,即使有朝一日他能生還美國,也將被帶上軍事法庭。但是七萬八千名軍人的性命重於他個人的榮譽。「我已經決定巴丹投降,」他說,「我未與溫賴特將軍通話,因為我不願讓他承擔任何責任。」

凌晨二時許,他的電話鈴響了。是瓊斯來的電話。兩人還未通話,傳來一聲巨響。金的指揮所的門炸塌了,沙石墜了下來。天空亮得出奇。然後又是一陣爆炸聲,火光把天空映得通紅。

「大聲點,奈德。出了什麼事?」瓊斯喊道。

「彈藥庫被炸掉了,」金鎮靜地回答。

「該死,我在這裡都感到地在動。一定是地震。」

「我很不願意告訴你,霍納斯,我將在早晨六點鐘投降。」他叫瓊斯全線打出白旗,把大炮和機槍全部毀掉。

「我看你也沒有別的法子了,」瓊斯說。

四小時後,馬林達隧道裡的值夜軍官向溫賴特報告金已投降:「告訴他不要這樣做!」溫賴特將軍喊道。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們不能這樣干!不能這樣幹!」他喃喃自語。他終於鎮定下來,向麥克阿瑟打了一份電報:

「今晨六時,在未通知我也未得到我同意的情況下,金將軍向日軍司令官揭出白旗。聞此消息時,我本人不同意此舉,下指示不得投降。據告,為時已晚,無可改變了,行動業已採取……」

九時,體格結實的金將軍穿上他最後一身乾淨的制服帶著副官艾基爾·蒂斯德爾少校和韋德·科思倫少校坐上吉普前往前線。在日本軍官帶他們到拉茅的實驗農場去的路上,金想起當年李在阿波馬托克斯向格蘭特投降也是這個日子——四月九日。他想起了李在投降式馬上就要舉行時說過的一句話:「現在除了去見格蘭特將軍已沒有什麼別的事可做了,雖然就我本人而論,我寧死千次而不投降。」

中山源夫大佐坐著一輔閃閃發亮的卡迪拉克黑色轎車來了。本間的這位高級作戰參謀通過譯員問金是不是溫賴特將軍。

「不是。我是金將軍,巴丹部隊總司令。」

中山感到不解,叫金去把溫賴特找來,他不出面,日軍不能接受投降。金說,他無法與溫賴特聯繫。「我手下部隊已不再是作戰單位。我希望停止流血。」

「投降必需是無條件的。」

「我們的部隊能否得到良好待遇?」

「我們不是野蠻人。你是否願意無條件投降?」

金點了點頭。他說,他的軍刀留在馬尼拉了。說著,他把手槍放在了桌上。

美菲部隊的軍人們鬱鬱不樂地聚在一起。有些人眼睛裡閃爍著恥辱的淚水,但是有許多人流淚是因為苦難已經過去。他們不安地等待著征服者。

陸軍航空隊上尉馬克·沃爾菲爾德首先看見了日本兵,馱著一門山炮。他們笑容滿面,說話溫和。他鬆了口氣,暗想,他們畢竟還不是那麼壞。沃爾菲爾德原是俯衝轟炸機部隊的人員,但是自一月份以來當了步兵。跟著來的是日軍步兵。他們面孔鐵板,一到現場就忙著搜索財物,把俘虜的毯子、手錶、首飾、刀片、餐具、食品甚至牙刷一掃而空。一個日本兵在沃爾菲爾德身上搜出了二十發o.四五手槍子彈,便一面吼叫一面用槍托猛擊他的頭部。沃爾菲爾德身後有人小聲說: 「基督保佑,千萬別倒下來!」那個看守兵一眼瞥見傑克·塞韋爾中校手上戴著個金戒指,伸手就要。「這是我的結婚戒指,」塞韋爾把手往後縮,那個日本兵刷的一聲從槍上拔下刺刀,向塞韋爾走來。沃爾菲爾德連忙上前擋在中間。他想往戒指上吐口水,好把它退下來,但是口太干了。中校的口也幹得吐不出口水。沃爾菲爾德從自己頭上沾了些血塗在中校的手指上。戒指取下來了。

另一個日本兵也搶了一枚戒指,正巧被一個日本軍官走過看見。這個軍官看到戒指上有聖母大學的印記,就給了那個搶劫者一記耳光,把戒指還給了失主。

「你是哪年畢業的?」

「一九三五年。」

那個日本軍官臉上露出了遐想的神情,說:「我是三五年從南加利福尼亞畢業的。」

羅斯福的一封電報使溫賴特心頭不堪承擔的重負減輕了一些。電報說:

「我深知你們是在何等巨大的困難下英勇戰鬥的。你軍體力疲勞,顯然不可能進行重大的反攻,除非我們向你們趕運食糧的努力能迅速獲得成功,鑒於你軍無法左右的情況,我修改我給你的命令……我的目的是由你按照你最正確的判斷去做出任何有關巴丹駐軍前途的決定……我認為,保證你有完全的行動自由,保證我對你可能不得不做出的不論何種決定的明智性的完全的信賴,是恰當的,也是必要的。」

在澳大利亞,麥克阿瑟正在審閱一份準備向報界發表的書面聲明。聲明說: 「巴丹部隊湮滅了。一如它必然懷有的意願,它抱著明滅不定、微乎其微的希望一直戰鬥到最後。從無一支軍隊以如此貧乏的條件做出了如此巨大的努力,也沒有任何磨難能與最後時刻的煎熬與痛苦相比擬。對為陣亡者哭泣的母親,我只能說,拿撒勒的耶穌的犧牲和榮光已經降臨於她們的兒子,上帝將收他們於自己的懷抱。」

·3

本間曾估計能抓到二萬五千名俘虜,根據這一估計,他己責成野戰輸送指揮官河根良賢少將制訂後勤計劃。河根把行動分成兩個階段,並在日軍發動最後進攻的十天前已把計劃提交本間審批。第一階段由高津利光大佐負責——把所有俘虜帶到巴丹半島中部的巴蘭加。在半島南端馬裡韋萊斯的俘虜只要走十幾英里就能到巴蘭加(日軍只要一天就能很輕鬆地走到),所以既用不著車輛,也不必發當天的口糧,俘虜們自己的口糧夠路上吃的,第二階段由河根親自負責:從巴蘭加到俘虜營。能調撥的車輛最多只有二百輛卡車,不過從巴蘭加到鐵路中心聖費爾南多只有三十三英里,用這些卡車來回裝運俘虜也夠用了。從聖費爾南多再用貨車把他們送到北面三十英里處的卡帕斯(克拉克機場北面不遠的一個村莊),俘虜們將從那裡步行到他們的新家——奧唐奈俘虜營。

河根向本間解釋說,俘虜們的口糧將與日軍一樣,在巴蘭加和聖費爾南多將建立幾所野戰醫院,沿途每隔幾英里就設醫療站,急救站和「休息站」。

本間批准了這個計劃。可悲的是,這個計劃是在錯誤估計的基礎上制訂的,溫賴特的軍隊早已被飢餓和瘧疾折磨得虛弱不堪,而且俘虜有七萬六千人,不是二萬五千人。

在馬裡韋萊斯,俘虜每三百人為一組已經開始上陸:有的組沒有衛兵押送,有的有衛兵,但最多也只用四名。通向北方的路彎彎曲曲,路旁的壕溝裡散亂地堆著被拋棄的裝備、燒壞了的卡車、炮架和步搶。俘虜拖著沉重的腳步經過金將軍原先的司令部——那裡有一條小路通往第二醫院。當時,醫院的露天病房裡正謠傳日軍將釋放所有被俘的菲律賓人。主任醫生到一個個病房去告訴菲律賓傷員那是胡說八道。然而,看守醫院的日本兵慫恿菲律賓傷病員跑出去。很明顯,把他們打發走了,省得負責。在普遍的歇斯底里的感染下,五千名傷兵爭先恐後地走上了塵土飛揚的小路,缺腿的,用樹枝當拐仗,拖著鬆散下來的繃帶一拐一拐往前掙扎。走出一英里以後,歇斯底里消失了,可是沿路的溝渠裡已經橫滿了屍體和瀕死的人。

從馬裡韋萊斯出發的俘虜沿著巴丹海岸向北走著。左邊是巴丹山,高高的山峰跟往常一樣雲霧繚繞。右邊是藍中帶綠的馬尼拉灣。這裡應該是一片鬱鬱蔥蔥的熱帶景色——香蕉樹遍地都是,棕櫚樹曳著長長的枝葉,椰樹亭亭而立。今天,它已不復美麗。幾個月來美軍繁忙的運輸給樹木蒙上了厚厚一層塵土,日軍的榴彈炮、坦克、載運軍火和給養的車輛以及裝運奇形怪狀的小船的卡車綿延不斷,沿途揚起嗆人的塵土,連道路都難於看清。這些車輛滾滾向南,準備進攻科雷吉多爾。卡車上的日本步兵嘲笑著路上的俘虜,有人還用長竹竿撂掉俘虜的帽子和頭盔。偶爾,也會有個日本兵阻止這種玩笑,對俘虜表示歉意。有一次,一個日本軍官急步走過來擁抱一位美國坦克指揮官。原來他們在美國洛杉磯加利福尼亞大學是同班同學。

日本人的態度好壞沒一定。這一卡車的步兵把食品盒紛紛拋給俘虜,下一卡車的日軍則用高爾夫球棍向他們劈頭蓋腦地打去。但是,有件事俘虜們逐漸清楚了:越往北走,情況越糟。

第一天的暴虐行為是自發性的,往後卻不是如此了。辻中佐幾天前已從新加坡到了馬尼拉。在新加坡,有五千華人以「支持」英國殖民主義的罪名被屠殺,這主要是他的主意。辻背著本間,說服了本間的參謀部裡幾個欽佩他的軍官:這次戰爭是種族戰爭,因此在菲律賓抓住的俘虜必須一律處決,處決美國人是因為他們是白人殖民主義者,處決菲律賓人則因為他們背叛了亞洲民族。

有個師參謀給裡梅山的征服者今井大佐打電話,告訴他說:「把俘虜全部殺了,投降的都殺。」

「這種命令我怎麼能服從?」今井問道。他要求給他一份書面命令。

那個師參謀告訴他,這是「大本營」的命令,必須服從【本間到死時都不知道有過這道命令,他的參謀長也直到戰後才知道此事。——作者注】。今井說,除非有書面命令,否則他不能從命,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他拒絕執行這道命令,而且因為它違反武士道精神而感到憤慨,便命令他的參謀部釋放所有的俘虜,並在釋放時向他們指點從什麼路逃出巴丹。

參謀們傻傻地看著他。今井喝令他們執行命令,別「像木頭人似的站在那裡」。一千多名俘虜放走了。今井看著這些人走入叢林,心中暗想沒有一個日軍將軍會下這樣慘無人道的命令,如果真有這道命令的話,那麼他就咬緊牙關說這些俘虜是自己逃跑的。

一支新到的守備部隊的司令官生田寅雄少將也得到了一道類似的處決俘虜的命令,是由鄰近的一個師的參謀軍官口頭傳達給他的。與今井一樣,生田和他的參謀長神保信彥中佐都不相信這道命令來自帝國大本營。那個師參謀說他們的師已經開始殺俘虜了,生田還是照辦的好。生田將軍拒絕了,表示沒有書面命令不行。

從馬裡韋萊斯出來的俘虜在晚間休息時也吃盡了苦頭。天氣酷熱,他們擁擠在一起,連翻身都很困難。儘管耳邊蚊蟲嗡聲不絕,馬克·沃爾弗爾德上尉還是入睡了,在睡夢中突然被身後的士兵一陣蹬腳踢醒了。他嘟噥著叫他躺著別動。臭味越來濃。他睜眼一看,原來臉正貼著一堆骯髒的破布。他跳了起來,藉著熱帶的明亮的月光細看,原來這堆破布是他身後那人的襪子,上面沾滿了糞和血。 「該死的混蛋!」他罵了起來,把褲子扔在那人的臉上。「起來!」那人一動不動, 沃爾弗爾德把他拖到了過道上。這人已經死了。

突然,沃爾弗爾德在日本衛兵的拳頭下猛跌在地上。他幾次三番剛爬起又被打翻,跌跌撞撞地倒在別的俘虜身上,他們叫罵著又把他推向日本兵。沃爾弗爾德好容易才站住腳跟,揮著雙手表示投降,並指了指那個已死的美國兵。他打著手勢,要求允許他把那個美國兵拖回「病號位」去,但是連這具骨瘦如柴的屍體他也沒有力氣能拖動,哨兵和其他俘虜又不肯幫忙。最後,他把死者夾在腋下,連拖帶拉把他弄了出去。

他得到允許到小河裡去洗掉身上的髒物。在爬回自己的位置後,他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身旁的人。他說,他覺得非常難受的是,罵了那個虛脫得大便失禁而死的同伴,今後不知如何活下去,他將終身覺得內疚。他讓他們安靜地躺著,免得日本憲兵又來光顧。

·4

河根將軍原來打的算盤是俘虜們只要一天就能走到巴蘭加,誰知有些俘虜在路上已經走了三天了。每走一里路,日本押差的怒氣就高一分,行為也越殘暴。驕陽似火,城鎮之間距離又長,沿途沒有什樹陰可以擋一擋烈日。俘虜們汗流浹背,塵土厚厚地粘在身上臉上,濕漉漉的鬍子也成了白色。巴蘭加附近的樹林自從耶穌受難日那天遭到狂轟濫炸以來,煙火未滅。起伏的山上已不見樹木,只殘存著烏黑的樹墩,一片淒涼。走近城關時,一隊隊俘虜禁不住向塔利賽河的涼涼河水撲過去。也許有半數的人嘗到了河水,其餘的人則被冷酷無情地驅回到路上。

到了四月八日早晨,巴蘭加已滿是彷徨的俘虜和厲聲吆喝的日本看守,俘虜不斷地從兩個方向流向巴蘭加,一股是從馬裡韋萊斯來的,一股是從西面來的瓊斯的部隊。俘虜人數顯然大大超過原先的估計。本來打算給俘虜們開第一頓飯,但是人太多了,食物無法平均分配,有些人分到了米飯、鹽和水,但很多人什麼也沒到口。

河根原定從巴蘭加用卡車將所有俘虜運往聖費爾南多,但是現在明擺著有一半以上的人得要繼續步行。成批美國將軍破滅荒第一次步行著走向俘虜營。

瓊斯將軍領著他的人走過了一個已成焦土的村子,廢墟上仍散發著刺鼻的焦味。左方,是滿目瘡痍的阿布凱防線的戰場,遠處,那堤布山峰高聳入雲。瓊斯部隊走到巴蘭加北面八英里的奧拉尼已是後半夜了。他們被驅進了一片四周圍上了鐵絲網的稻田。那裡,臭氣熏天,滿地是爬著糞蛆的大糞。瓊斯暗想,這是安德森維爾第二。

進了黑夜猶如進了另一場噩夢。空氣悶得喘不過氣來,一群群蚊蟲纏著人不放。要上廁所得求上一個小時。所謂廁所其實是露天挖的大坑,誰要是掉了進去就非有人肯冒險拉他才能出來,如果掉進去喪失了知覺,那只能淹死在糞水中。早晨,馬克·沃爾費爾德看見一個糞坑裡浮著幾具屍體。他向哨兵比劃著表示願意把屍體拖起來,另外幾個美國兵也表示願意幫忙。不料,這個哨兵叫來了兩個同夥,抓住沃爾弗爾德的手腳,好像要把他扔進糞池似的。幸好他們只是把他扔在地上,一陣拳打腳踢加棍棒。沃爾弗爾德連忙爬起來,帶著滾在身上的糞便踉踉蹌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在鄰近的一塊地裡,有個日本軍官大聲吆喝著一道什麼命令,他的士兵擊掌三下——模仿公雞在天亮前撲翅的聲音——然後大聲地向太陽女神祈禱。俘虜的飯食是米粥。誰也沒有剩下一星半點。下一站是盧巴奧,有十六英里路程,但在熱帶的烈日下路程好像加了一倍。得到的待遇的好壞仍然看你的運氣。這一批押送兵可能允許俘虜隔一段時間就在樹陰下休息片刻,從路旁的井裡喝點水,那一拔押送兵則可能把百姓送在路邊的水罐一腳踢翻,叫俘虜蹲在烈日下「休息」一小時。

溝渠裡一具接一具被曝曬得腫脹異常的屍體。烏鴉把屍體啄得皮開肉綻,成堆的大頭綠蒼蠅爬在每一個傷口上。有幾十具屍體被砍去了頭,當阿蘭·斯托維爾中校一路數著,數到二十七具以後他對自己說:「不能再數了!」再往前走的時候他把眼睛直盯著前面,不再回頭了。

托尼·阿基諾中尉——就是那個游泳到科雷吉多爾去見奎松總統的年輕的菲律賓人——在一路上既得不到休息,也喝不到水。他自從到巴丹以來體重已減輕了五十磅,但是雙腿卻腫得粗粗的。他前面的一個美國軍人搖搖晃晃地跌倒在地上。一個押送兵上去不停地踢他的胸部。那個美俘掙扎著想爬起來,向日本兵伸手哀求,後者從容地把刺刀尖對準了他的脖子,一刀就結果了他的性命,把刺刀拔了出來以後又朝屍身上扎去。阿基諾和其它俘虜在旁看著,無能為力。

後邊,生性倔強的布盧梅爾將軍和盧瑟·史蒂文斯准將並肩走著。從旁經過的一輛卡車上有個日本兵惡狠狠地用竹竿朝史蒂文斯的頭上打去。布盧梅爾急忙去扶住史蒂文斯,結果兩人一起跌進了溝裡。一個衛兵用手槍對準布盧梅爾叫他讓開,但他置之不理,仍想把昏沉沉的史蒂文斯扶起來,可是史蒂文斯站立不住.他就只好把他拖到田中間。另一個衛兵以為他們要逃跑,便端著上了刺刀的槍向他們衝來,到了眼前,看見史蒂文斯滿頭是血,就只把布盧梅爾趕回了大路。史蒂文斯爬到雜草叢中一動不動地看著隊伍走遠。要不是布盧梅爾的勇敢,他可能已被殺在路旁。不過他的喘息時間並不長。另一支日軍發現了他,又把他抓走了。

在北面數英里外的一個休息點,羅伊·卡斯爾貝裡下士看見兩個平民挖了一個坑,把一個昏迷不醒的美軍上尉抬在坑裡。不料這個上尉突然拚命掙扎起來,企圖逃離他的墳墓。一名日本衛兵命令那兩個菲律賓人用鐵鍬打,他們不肯,直到日本兵用槍對著他們,兩人才帶著痛苦的神情把那個上尉打得跌在坑裡後埋了。卡斯爾貝裡滿心恐怖地看見一隻手露在墳外軟弱地,絕望地在空中亂抓。

俘虜們終於離開了巴丹,開始朝東面的盧巴奧方向走,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條毫無樹蔭的無情的大路。有些人渴得無法忍受,便冒著生命危險溜進路旁的蔗地用甘蔗的一點點汁水解渴。膽小的,只能在後面爭著揀起那些膽大的同伴扔下的嚼過的甘蔗渣。大部分人都幹得不能小便,能小便的人尿時也痛苦難忍,尿道象被烙鐵燒著似的,即便如此,能把尿排泄出來還是使他們感到說不出的痛快。

在三萬人口的盧巴奧市,街道兩旁站滿了淌著眼淚的百姓。他們想把煮熟的雞蛋、用香蕉葉包著的炸雞和紅糖塊扔給俘虜,但是暴戾衛兵用槍托把人們趕開,不時會有一個穿著長裙的老婦把已經支撐不住的俘虜從行列中拉出來,用自己的裙子把他遮住。

在城的盡頭,日軍把俘虜趕入一座鐵皮蓋頂的房子,那原先是碾米廠。廠房裡擠了幾千人,只有一個水龍頭。其餘的人圈在廠外,也只有一個水龍頭。這裡,殘暴行為是家常便飯,俘虜們稍不聽話就遭到刀劈,沒有什麼明顯的原因也會被活活打死。

到鐵路中心聖費爾南多的路程也不長,只有九英里,但是路雖短,卻是最艱難的一段。被坦克、卡車壓裂了的柏油路在烈日下烤得軟軟的,俘虜們的早已磨起了泡的光腳板猶如在火炭上行走一樣疼得難熬。最後一英里的路程對這些嚴重缺水,腹中無食的人說來簡直是永無盡頭。到了市郊,他們從左右兩行卡車中間經過。像行施夾笞刑一樣,車上的日本兵挨個兒敲打腳步蹣跚的菲律賓和美國軍人。在城內,從呂宋島各處來的百姓忙著從行列裡尋找自己的親人。看到骨瘦如柴的俘虜隊伍走過時,人群中哭聲四起。

在這裡,河根的計劃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一些。俘虜們分到了飯和水,得到了一些治療。他們關進了一些臨時集中營——一座陶瓷廠、「藍月」舞廳以及一些空房子、舊工廠和學校,以及還有車站附近的圓形的大鬥雞場。

阿基諾中尉被關在一家破舊的醋廠裡。他耪疲力盡,倒在一張草蓆上睡著了。十四個小時後,他被人叫醒,帶到了日軍的兵營裡。他父親和一個日軍大佐在那裡等他。父子倆緊緊抱在一起。

「阿基諾先生是日本的好朋友,」那個日軍大佐用英國口音的英語說。這人是憲兵隊長。他對小阿基諾說他可以回家了。但是阿基諾中尉不願拋棄他的同伴。他要求給俘虜們多一點口糧和藥品。

「你父親說對了,」大佐說。「他說你會拒絕的。對你們在路上所受到的待遇,我表示歉意。請原諒。」

等到父子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老阿基諾告訴兒子,奎松總統命令他和勞雷爾假裝與日本人合作,他的第一步工作是要求日軍早些釋放所有被俘的菲律賓人。

「爸爸,要快點。我們的人正像蒼蠅一樣在死去。」

戰俘們被裝進了類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得國的40型和8型貨車那樣的有蓋貨車,每一節都塞了一百多人。患痢疾的人控制不住自己,只能就在車廂裡大便;有些人嘔吐,也只能吐在別人身上。到北面的卡帕斯布三小時路程,火車跑得很慢,車內的臭味簡直令人無法忍受。有些人死在車內,但是死後仍然被擠得直立著。沿途停了幾個站頭,這時能稍稍鬆口氣,因為心地好些的看守會將鎖著的車門打開。新鮮的空氣簡直象仙露。車門一開,近旁總是有菲律賓人過來往車上遞水,遞西紅柿、香蕉、米飯、雞蛋、咖啡、甘蔗等等。原來瞧不起菲律賓人的美國人開始懂得他們的勇敢和善良了。

火車到了卡帕斯,俘虜下車。到奧東納爾俘虜營還有八英里沒有樹陰,只有塵土的路要走,不過反正什麼都要比擠得水洩不通的貨車裡強。俘虜們終於來到了集中營,這是分散在一大片平原上的一些搖搖欲墜的房子。看守們把他們趕進了兩旁築有架著機槍的塔樓的大門,走到一個山丘上的一所插著日本國旗的房子前面。俘虜們在烈日下坐了一個小時,才見一個日本軍官從門內走出來。這人就是戰俘營指揮官。他面對俘虜,用惡狠狠的口吻通過一名譯員宣佈說,美國是他最恨的敵人,即使要花上一百年,日本人也要揍美國人。

「上尉,他說你們不是戰俘」譯員對埃德·戴斯上尉那一組人說。「你們將得到犯人的待遇。他說,你們的行動不像軍人,沒有紀律。他講話的時候你們沒有立正。上尉,他說他要給你們顏色瞧瞧。」

在第一批俘虜關進奧東納爾營的兩天後,馬尼拉《論壇報》 (星期日刊)刊登了這次行軍的照片和日本人授意的一篇報道:

「四月九日在巴丹前線投降的戰俘們已途經聖費爾南多、邦班牙等地到了長期收容他們的集中營。要描寫他們進入集中營前一路上的可悲情景是不愉快的,因此本文不打算詳談。

本間一心一意盤算著如何進攻科雷吉多爾,所以一直過了兩個月才知道死於去集中營途中的菲美軍人比在巴丹戰場上死的還多,抵達奧東納爾營的只有五萬四千人,但是有許多人在中途逃跑了,所以誰也不知道死亡的確切數字。在步行途中死於瘧疾、飢餓、毆打或被殺的人在七千到一萬之間,其中約二千三百三十人是美國人。

倖存者多數人認為,那次行軍是日軍高級司令部的毒計,不過那一場殘暴的行動並不是有組織的。有些人運氣好,坐著卡車從巴蘭加到聖費爾南多,路上沒有吃多少苦頭。步行者也有一些人能吃飽,沒有遭到虐待。然而,在他們後面只有一英里的同志卻在挨餓、挨打和被殺害。

對日本軍人說來,殘暴是一種生活方式。在挨上級軍官的耳光和拳頭時,他們認為是正常的處罰。反過來,他們對下級也拳打腳踢。當俘虜聽不懂命令,或者因為身體虛弱而跟不上按命令行動的時候,他們經常採取強暴手段,甚至加以殺害。再則,對日本軍人說來,投降這種事情是沒有的。他寧願戰死。如果因受傷或在不省人事時被俘,那將是終身的恥辱。在家裡人的心目裡,在家鄉,他已經死亡,他的名字也會從戶口冊上劃掉。軍人手冊上寫著:「必須牢記,被俘一則有辱於皇軍,二則連累父母家族。因此而永遠無顏見人。要常把最後一粒子彈留給自己。」

這樣的訓練和教育過程是造成殘暴的一大原因,但是殺人過多卻是辻中佐獨斷專行的口頭命令的直接結果。拒絕執行這道命令的無疑不止生田將軍和今井大佐兩人,但是多數人是全部或者部分地執行了這個命令的,因為他們自幼受到的教育就是對命令應該迅速地、毫不懷疑地加以執行。一般的日本人覺得跟隨比帶頭容易,他們,尤其是軍人,在生活的每個方面都是謹守常規禮法的奴隸——舉例說,軍人問也不問就接受這種規定:接受檢閱時他的生殖器必須垂向左邊。

號召要對白人和他們在有色人種中間的幫兇復仇的也決不只是辻中佐一個人。《日本時報與廣告報》在四月二十四日刊登一篇文章,公開附和辻中佐的對戰俘決不能發慈悲的要求。

「……他們(盟軍)在為了一項他們深知是徒勞無益的事業而犧牲了他們的生命,未死者所以投降完全是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

「在所有戰役中,他們始終表現出極端的自私,所以我們決不能把他們當作普通的戰俘來對待。他們違反了神的訓誡。他們的失敗是罪有應得。

「對他們發慈悲就是延長戰爭。他們的格言向來是『毫無節操。』在戰場上,他們向來不擇手段。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日軍是進行聖戰的十字軍。遲疑是沒有必要的,犯罪者必須掃除。」

像這樣的狂熱信念所產生的殘暴行為必然聚為一個焦點:對盟軍的仇恨與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