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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主隆恩?

濃雲低壓,冷風兜面,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登基60週年慶典之泰晤士河巡遊,撞了個「非常英國」的天氣。泰晤士河11公里遊船路線,兩岸全部對公眾開放。好多英國人頭天夜裡就支起帳篷,圍爐燒烤,佔一個絕佳觀景點。

河兩岸窗戶裡,陽台上,矮牆頭,爸爸的肩膀,媽媽的懷抱,齊齊探出腦袋張望河面。船還沒來,香檳已經打開。臨河人家掛出綵球花紙,戶戶都在舉辦派隊。航線沿途,路面上根本走不動。女王紙面具,女王雨披,女王花傘。女王無處不在。

馬丁前幾天發來郵件,問我要不要來倫敦看巡遊。「你知道,我是個共和派[2]。」他費了好幾個段落解釋這件事,話鋒一轉,「不過,難得一見那麼多遊船,一千多艘,而且就在我家附近,但我肯定不揮小國旗,不喊女王萬歲……」說了半天就一個意思:不看白不看。我當然去。

這兩年英國大事不斷、喜事連連。威廉結婚、女王鑽禧、倫敦奧運。老朽的帝國,引領新的時髦,不斷提供大眾其樂融融、集體狂歡的機會。

媒體調查說,鑽禧前夕,英國王室和女王本人的支持率達到歷史最高。人們說:女王形象好,莊嚴、典雅,威而不怒;女王不貪不腐,王室公共開支需要納稅人供養,但女王私人開銷,來自家傳財產投資,新王妃凱特買衣服經常討價還價。女王平易近人,還很幽默。伊麗莎白二世參加一個活動,講演時一名聽眾的手機響,全場愕然不知所措。女王從容道:「怎麼不接呢,可能是個很重要的人呢。」女王信仰堅定,操守堅毅。《旗幟晚報》(London Evening Standard)標題為是時候說感謝的文章說,儘管4個王子公主中3個離了婚,女王的婚姻從一而終,這也成為人們擁戴她的原因。

女王真沒什麼讓人不滿意的。更何況在鑽禧這樣大局為重的時刻。戴安娜那檔子事早隨風飄散了。

王室對民眾的愛戴也信心十足。除了水面上幾艘快艇護駕,很多河段兩岸根本沒有警戒。臨河居民樓陽台客滿,窗戶洞開,齊腰的河岸欄杆前也不見警察巡邏。滿載王室全部重要成員的「查特韋爾精神號」,無遮無擋地在兩岸歡呼聲中逆流而上。

整個英國,也許除了蘇格蘭,沉浸在那種叫作「Royal Fever」(發燒般寵愛王室)的氣氛裡。慶典期間,6600條街道改作步行區,供人們盡興歡娛。大城小鎮,女王不能親臨的地方,人們樹起真人大小的紙板模型,「女王」陪他們野餐看他們暢飲。真的跟發燒似的,人們興奮得漲紅了臉。

女王沒什麼讓人不滿意的了,除了她的存在本身。

英國歷史上盛產女王,不是玩什麼男女平等,而是宗教兩派相爭的結果。

歐洲第一個女王出在西班牙。英格蘭第一個女王是血腥瑪麗,執政短短5年,時間相當於中國明代中期。瑪麗繼位者是同父異母的妹妹伊麗莎白一世。那時英國社會極不樂見女性執政,但瑪麗承諾恢復父親亨利八世掙脫的羅馬天主教,得到天主教徒武裝支持。伊麗莎白一世又決意回歸新教,新教徒競相擁立。

宗教改革家諾克斯(John Knox),討伐瑪麗女王不懼流亡。他寫下《第一響號角》(The First Blast of the Trumpet Against the Monstruous Regiment of Women),稱女性執政天理難容。沒想到,後來繼位的是同樣信仰新教的伊麗莎白一世。諾克斯回國幾次被拒之後,托人帶信給伊麗莎白一世,說她是「神祐」特例。於是,諾克斯搖身一變,又成了伊麗莎白女王的第一吹鼓手。

英吉利鼎盛時期,是兩個女人的時代。創業者伊麗莎白一世,拓疆者維多利亞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帶領匆匆拼湊的英國水師,與西班牙百萬雄兵幹了一仗,居然以少勝多,走向擴張之路,直至歐洲最強最富。在位63年的維多利亞女王,順風順水繼承了一個工業強國,以君主立憲下順理成章的無為而治,見證了大英帝國版圖的急速膨脹。然而,不見了兩位先祖的光榮與幸運,現任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走過的,卻是英帝國不折不扣的下坡路。

「二戰」後,殖民地獨立浪潮驚濤拍岸。始於伊麗莎白二世的父親喬治六世,印度、緬甸、斯里蘭卡相繼獨立。伊麗莎白二世初登王位,蘇伊士運河危機爆發,英國棄守埃及,後人多將此視為帝國衰弱的真正信號。1957年的馬來西亞,20世紀60年代的非洲諸國,1994年的南非,1997年的中國香港。帝國版圖,如沙灘上作畫,終為潮流吞沒,倏忽不見影蹤。

作為虛君,伊麗莎白二世不干政。她的處世座右銘是「觀而不語」(「I see,and say nothing」)。據說她對政治自有判斷,私下裡有時直言不諱,比如再三要求布萊爾審慎出兵伊拉克。但在公開場合,她能做的只是60年來一再頷首微笑。

倫敦塔橋橋開兩扇,千帆競發。「查特韋爾精神號」翩然飄過。壓陣的是倫敦愛樂樂團,甲板上黑衣少女們迎著風,和著雨,濕漉漉莊嚴高歌《天祐吾皇》,臉上閃動著聖潔的光輝。

鋪天蓋地的頌聲中,《觀察者報》(The Observer)專欄作家凱瑟琳·班尼特(Catherine Bennett),像《皇帝的新裝》裡那個小孩,質問公眾一個簡單的事實:憑什麼感激女王?我們的成就與她毫無關係!

她大吼一聲:女王是半人半神了嗎?

女王從不流汗。女王從不打噴嚏。她的帽子永遠不會被風吹走。她簡直是微微離地滑行,不用走路。

媒體把女王吹成「包治百病」了。可是這個女人跟我們英國今天取得的成就,到底有什麼關係呢——除了恰好活在這個時代?

拍馬屁的倫敦市長說,以人均GDP增長來衡量,伊麗莎白二世無疑是英國史上最成功的國王。哦,我們還可以用「倫敦市長的表現」「土產草莓的質量」,或者「社會流動性」「禽流感發病率」「碳排放量」「星期天去教堂的人數」來衡量,恐怕她就不是了。歸根結底,這個女人的成功在於「什麼都沒說」(say nothing)。

那個忠實搖尾的BBC,生造了一個無比諂媚的詞「新伊麗莎白人」,指60年來為社會做出突出貢獻的英國人。那些在科技、醫藥、藝術等領域帶來進步的人,是女王沾了他們的光,而非相反!

英國人也許懷疑有些國家的人是不是真的相信他們的領導人擁有超能力,見到領導人時哭天搶地。今天,英國人相信一個從來不流汗、完美無缺的女王,風裡雨裡放聲高歌,在全世界看來,我們不比那些人好多少。

讓天祐女王,但英國人不需要謝主隆恩。

班尼特小姐並不孤獨。遊船當天,倫敦也有近百「共和派」遊行示威,要求廢除不合時宜的君主制。可是,班尼特有些苛刻卻不失清醒的責問,注定抵不過看巡遊的誘惑、野餐的誘惑、找個借口在陽台喝香檳開派對的誘惑。最大的誘惑,莫過於同千萬人一起,熏然陶然,不假思索。「入伙」的快感,哪國人、哪個年代都不曾缺乏。

「查特韋爾精神號」經過我和馬丁站立的地方。歡呼聲潮水一樣淹沒耳朵。我踮著腳卻怎麼樣也沒看見女王。船上有查爾斯、威廉、哈里,凱特一襲耀眼紅衣。

「沒有女王?」馬丁不信。我們把數碼相片放大到幾乎成了馬賽克,確認伊麗莎白二世、菲利普親王、卡米拉剛才沒在船頭。可能風大,去了下層休息。馬丁稍稍遺憾,卻又鬆了口氣:看了遊船,卻沒跟女王照面,「共和派」名節得以保留。什麼便宜都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