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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蕪都市路

如果你生活在全世界犯罪率最高的城市,如果你生活在只談主義吃不飽肚子的國家,如果你生活在貧富差距巨大、階級仇恨火焰般高漲的國家,如果,你恰好是個年輕人……

艾維·史泰克曼(Ivy Stekam),21歲。

「嘿,我只是好奇,你從哪裡來的?」

餐廳裡,艾維跟男友商量了很久,決定過來跟鄰桌的我說話。在極少人講英語、大部分人沒有笑容的加拉加斯,艾維這一問,已經透露自己是個異數。

艾維的父親是美國醫學博士,她本人在美國上中學,在德國讀大學,因為失戀萬念俱灰,回祖國療傷——半年後,遇到現在的男友,打算結婚。

「像我這樣的學歷,在委內瑞拉找份工作不難,可是我養不起自己……因為我們的經濟太奇怪了。」她一連說了好幾個「非常非常奇怪」。2008年,國家通貨膨脹達到28%,拉美最高。從水泥到奶粉,全國的貨品都是進口,本來就貴,再趕上漲價,工資立刻不夠用了。

艾維這樣的白領租不起房子,還跟父母、姐姐住在一起。「對年輕人來說,結婚是個經濟選擇。從前,不是這樣的……」

她說的「從前」,指查韋斯執政前。委內瑞拉20世紀10年代發現石油,經濟起飛,六七十年代進入黃金時期,加拉加斯像樣的房子都是那個年代的遺存。90年代國際油價暴跌,震盪委內瑞拉經濟,查韋斯以「懲治腐敗,救濟窮人」為口號的政變,就發生在那個時候。

回到委內瑞拉,親情、熟悉的食物代替了異域漂流,但也體驗到了不曾想像的恐怖。艾維開車上街,堵車的時候,一隻手無意識掛出車窗,手上戴著父親送的名表。

「不一會兒,一個青年騎摩托車過來,黑洞洞的槍口伸進車窗,『嘿,你的手錶!』」現在說起來,艾維臉上掛著笑容,彷彿自己只是個可笑的倒霉蛋,「前幾天,還碰到一次,我和男朋友停車說話,又有一支槍伸過來敲窗戶,拿走了他的錢包、手機和手錶。」

艾維分外懷念柏林的夜晚,免於恐懼的自由。

她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委內瑞拉的危機是「CRI$I$」,錢的問題。極度富有的人,乘直升機來去,不理會下面是水深還是火熱,什麼進口物資都能買到;窮困人口有查韋斯照顧,夾在中間受委屈的,就剩下中產階級。「假設1%委內瑞拉人是富豪,剩下19%的中產對陣80%的窮人,結果只能是中產放棄希望。」

海外歸來,艾維暫時不會再離開。她說,既然選擇留在這裡,也會選擇不要孩子,「實在不想孩子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

忽然間,大家都沉默了。

馬娜·貝羅(Mana Bello),26歲。

中央大學的學生馬娜不再參加反政府遊行了。「現在的遊行只是趕時髦,大家拿著相機出去,『拍我啊,我在遊行』……」

「從前我們有組織,有籌劃。」2004年是她最後一次參加遊行。隊伍唱著國歌,行進到總統府對面,「國民警衛隊朝我們丟石頭,用警棍打我們,後來又開槍……」馬娜當時和男友在一起,60歲的母親也來助陣。但是槍聲響起,「我看到好幾個人受傷,趕緊跑起來,媽媽嚇壞了,她根本沒想到政府真的會開槍……」說起槍聲,馬娜沒有太多恐懼,但說到「唱國歌」,她極力忍住了眼淚。

她不承認自己是被槍聲嚇住,才放棄遊行。「對待這個政府,遊行沒用。」馬娜說,「抗議示威只會令自己受傷,卻幫不了別人。」

停止遊行,她換了一種方式理解自己的國家——接近委內瑞拉的貧困人群。過去兩年,她參加了一個社團組織,到警察都不敢輕易入內的貧民窟Fanaduspin VelSur做義工,教那裡的孩子讀書,參加體育活動,幫他們樹立自信。進入貧民窟的鋁皮房子,馬娜幾乎要哭了,她頭一次見到這個國家窮人的生活如此艱難。許多孩子來接受輔導,只是因為一頓免費早餐,「他們家裡沒吃的」。

「我幫助他們,但不會說,『我是社會主義分子,查韋斯在幫助你們』,我拒絕佩戴那些寫著『感謝政府』口號的帽子、徽章……我不跟孩子們談論政治。」

「你是拒絕政治,還是拒絕查韋斯?」

「讓我來告訴你,過去10年,這個國家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變成了政治,我們的對外關係也都變成了政治,委內瑞拉沒有經歷過這些,委內瑞拉沒有經歷過社會主義。」

兩年的輔導課之後,馬娜再沒有回去過Fanaduspin VelSur。記憶中,那是個「美麗的小山,很多人熱愛音樂」。曾經相處的孩子,有時還打來電話,這份情誼令她熱淚盈眶。

我問馬娜,可不可以去那裡看看。「外國人?你自己?絕對不可以!」她堅決制止我去貧民窟的念頭。

「為什麼這個國家變得如此危險、如此對立?」

「因為查韋斯製造了仇恨!他讓人們互相仇恨,只是出於社會地位不同。」馬娜說,「查韋斯讓窮人覺得是富人偷走了他們的財富、他們的機會。只要你比我有錢,我就恨你,為什麼不想想你自己是否勞動了呢?」她的父母並不富裕,在石油公司從事基礎工作,賺一份辛苦但穩定的工資。

馬娜打算明年出國留學。周圍的同學,大部分都打算離開。

「你們都走了,改變就永遠不會發生了……」

「不,我們只是暫時離開,我們還要回來。」她非常肯定。

萊莉斯·莫利娜(Lelys Molina),22歲。

在這座以學生運動著稱的大學裡,萊莉斯說,她的使命只是學習英語。經過遊行隊伍旁,她不會點一支蠟燭。經過校門口,也不會看一眼死於抗議的學生烈士的雕塑。

「國家分裂成兩個陣營,太多的政治、太多的主義,我要自己的生活。」

同在校園,萊莉斯和學運積極分子們沒什麼交往,卻也免不了偷偷打量。她說,支持查韋斯的學生,大多出身貧寒,「我發現他們不學習,只知道成天遊行」。

萊莉斯最愛躲在自己的小世界裡聽音樂。可是,在委內瑞拉,聽音樂也得繞開政治。查韋斯下令所有電台早上6點至晚9點,只准播放委內瑞拉傳統音樂joropo。「難道他不知道,年輕人不聽電台嗎?我們在網上聽英文歌。」萊莉斯說。

委內瑞拉網速很慢,但人們感覺不到太多限制。社交網絡暢行無阻,查韋斯自己就是個推特狂人。「因為委內瑞拉過去是自由的,所以限制自由那一套,在這裡行不通。」一名外國記者曾經對我說。這個結論或許下得太早,查韋斯正打算把所有服務器收歸國有。

萊莉斯不過問政治,好惡卻是有的:「我不喜歡查韋斯,因為他虛偽。他頒布的政策,總是瑣碎可笑。」告別前,她在我的本子上悄悄寫下:Las Mercedes,100多個學生絕食兩星期。去看看。

瑪莉亞納(Mariana),21歲。

找瑪莉亞納工作的電視台,要經過兩道軍警線和兩道路障。ANTV在國會山莊裡面,容易成為反對派衝擊的對象。

國會山莊是西班牙殖民時期的建築,古樸優雅,隔開外面那個奔跑在廢氣中的世界。電視裡,中國國慶60週年成果展覽正在舉行。天井噴泉旁,電視直播國會內的辯論,各路記者在旁收看,包括反對派電視台。

「在委內瑞拉做記者,你可以採訪任何人,報道任何事,這裡的問題就是,太多自由!」瑪莉亞納眉毛一挑,自信滿滿。「自由」,她用的英文單詞是「freedom」。

馬娜·貝羅(左):「我拒絕佩戴那些寫著『感謝政府』口號的帽子、徽章……我不跟孩子們談論政治。」

瑪莉亞納(右):「『民粹主義者』,我不太清楚是指什麼……」

「那如何解釋查韋斯關閉親反對派的私營電視台RCTV?這算不算有違新聞自由?」

「那家反對派電視台每天都在歪曲事實,甚至在滾動字幕中,懸賞對總統發出追殺令,難道不應該關閉嗎?」

瑪莉亞納舉止優雅,超然自信,在眾人中脫穎而出。「可能因為從小的教育。」她笑笑。父親在國營石油巨擘委內瑞拉石油公司(Petroleos de Venezuela,S.A)做了20年工程師,瑪莉亞納從小學到大學本科,上的全都是專為石油公司高級員工開設的私立學校。

「私立學校和公立學校有什麼區別?」

「公立學校不教英語和音樂,只教傳統舞蹈,我們稱之『工人學校』。」查韋斯將石油公司國有化之後,在「平等」理念下,取消了「貴族學校」。

「你肯定覺得很遺憾了?」我問。

「不,現在的情況比原來強10倍!」瑪莉亞納睜大了眼睛,「因為任何人都有機會去任何學校,這樣會提高社會的整體文化水平。」

「說說報道吧,國營電視台怎麼做到平衡,可以批評政府嗎?」

「我可以採訪任何反對派人士,從不刪減他們的講話,我也親眼去看窮人們的生活。我們不會激烈地批評政府,只是不想引發暴力,我們不是不可以批評查韋斯,只是每個電視台都有自己的底線……」

瑪莉亞納看到過反對派「撒謊」。一次反對派與查韋斯支持者爆發衝突,她負責報道支持者陣營,另一名同事拍攝反對派活動。同事拿回來的影像中,瑪莉亞納看到有人向軍警投擲石塊,衝擊封鎖線:「他們自稱是和平示威,這讓我很氣憤。」

報道政府救助貧困人口的項目,令她十分感動。「我喜歡查韋斯,他理解人民的疾苦,他在這個國家存在是有原因的……當然,他並不完美。」

出於工作需要,瑪莉亞納每天都要閱讀西方媒體報道,清楚它們如何看待自己的國家和領導人。「英文媒體有什麼權力每次都在查韋斯的名字前加『獨裁者』?我給英國《衛報》寫信了,但是他們沒有回復。如果政府的15個項目令15個人高興了,他們為什麼不報道?」

她的聲音提高了半度,神情不悅,旋即平靜,甚至有些靦腆地問:「不過,他們常用一個詞,『民粹主義者』,我不太清楚是指什麼……」

[1]「Safari」一詞原本解釋為野外狩獵,現在已演變為以觀賞野生動物為目的的旅行。

[2]Simon Bolivar,委內瑞拉傑出將領、政治家,對委內瑞拉、哥倫比亞、玻利維亞等國反抗西班牙統治,追求獨立建國有重大貢獻。

[3]Francisco de Miranda,拉丁美洲獨立運動的先驅,曾任委內瑞拉第一共和國的領導。

[4]Che Guevara,出生於阿根廷,著名的國際共產主義革命家、作家、游擊隊領導人。他是古巴革命的核心人物之一。古巴革命勝利後,他曾擔任古巴政府高級領導人,後辭去職務,離開古巴到玻利維亞等國進行反對帝國主義的游擊戰。他的肖像已成為反主流文化與左翼運動的普世象徵。

[5]Fareed Zakaria,美國著名的印度裔記者、時事評論家和作家,《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並在CNN上主持《法裡德·扎卡利亞的環球公共廣場》(Fareed Zakaria GPS)。

[6]查韋斯於2013年3月5日去世,繼任者馬杜羅(Nicolas Maduro)宣稱繼續推行查韋斯的政策。2015年12月,委內瑞拉反對派在國會選舉中贏得多數席位,16年來第一次挫敗查韋斯創立的執政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