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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韋斯有疾

去過一些偏僻的地方,從不似加拉加斯這般離奇。

600萬人口的首都,初到者被嚴格限定在汽車玻璃背後。

出租車裡,你剛一亮出相機,司機驚恐地用右手按住;你想下車走幾步,人們說,連手錶都別戴;穿過市中心,好心人提醒你,千萬別向警察問路,他們會借口查證件敲詐……

遇到堵車,你要立即檢查車門是否鎖死。加拉加斯的汽油比礦泉水還便宜,舊車破車發動了就上路。一旦有車壞在路上,後邊堵成長龍,無異劫匪眼中肥到無法動彈的綿羊。一次大堵車,有人騎摩托而來,連搶100多輛,使館牌照的也不放過。

在非洲草原看動物的時候,導遊叮囑,搖上窗子,關死車門,不准擅自下車——可在社會主義委內瑞拉的首都竟也有這樣的「Safari」[1]。

加拉加斯成了世界公認的「犯罪之都」。1998年以來,犯罪率不斷上升。2012年8月的記錄顯示,一個月裡至少有451人命喪槍口。

劫匪多是少年。從年長的手中接過槍,「長大了,自己找食物吧」,就這樣,他們躊躇滿志地離開了貧民窟。據說這些年輕人時興在打劫之後,獎勵自己一副古馳(Gucci)墨鏡。

總統查韋斯(Hugo Chavez)曾經在電視講演中大嘴說,窮人肚子餓了去搶,不算犯法。貧困人口是查韋斯的大票倉,政府為貧民窟免費供水供電,甚至在一處半山貧民窟修建纜車,方便上下。但是,軍警卻不敢擅闖這些地方。

加拉加斯的貧民窟,像一種蔓生植物,興起於城市四周的小山,哪裡有緩坡,就依山綿延;哪裡有山谷,就順流直下。遠遠望去,它們似乎自有生命,知道向何處生長。一路走來,它們的規模又令人震撼,密密麻麻,挨挨擠擠,吞沒加拉加斯四周的山頭,虎視眈眈地看著腳下的城市,不捨晝夜。

這城市病了。

在這裡,他是一切。

烏戈·查韋斯,1999年開始擔任委內瑞拉總統,三次勝選,2009年通過憲法修正案,取消了總統連任限制,冀望成為這個國家的終身主宰。

是的,「主宰」比「總統」更能貼切地形容他的地位。幾乎沒人記得這個國家的外交部長是誰,教育部長姓什麼,內政外交全都是查韋斯的印記,整個國家的政治生活概括成一個名字——查韋斯。

有人讚他是「反美鬥士」,有人批他為「國際舞台上的小丑」。在首都加拉加斯,你的視線無法避開他的畫像,他是一個標記,一個符號。「要麼支持,要麼反對,對待查韋斯,委內瑞拉人沒有中間路線。」北京一名主管拉美事務的外交官說。

修憲公投前,支持他的人升起「Si」旗幟,就是英文中的「Yes」。反對他的人說「No」,在牆上噴漆「No Chavez」(不要查韋斯),或者「No Dictator」(不要獨裁者)。簡單而強烈的對立,陣營分明。

查韋斯提出「玻利瓦爾主義」「21世紀新社會主義」,令試圖釋義的學者費盡言語,而人民對國家道路的選擇,卻成了對他個人「Yes or No」非此即彼的表態。回答這樣的題目,需要情緒,需要好惡,卻排斥理性判斷。

「正是這樣!沒有人討論政策得失,只討論要不要查韋斯……查韋斯刻意製造了這樣的情況,加深社會貧富階層間的仇恨,這樣才能爭取到80%窮人的選票。」加拉加斯中央大學的教授艾德瓦多·所羅門(Eduardo Salomon)說。

我的翻譯路易薩是特立尼達和多巴哥來的移民。每當汽車收音機裡傳來查韋斯雄渾低沉的講演,她立即興奮:「噓,噓!是查維!」支持者親切地稱他「查維」。路易薩說,查維就是上帝。

路易薩的祖國與委內瑞拉隔海相望,和哥倫比亞、秘魯、厄瓜多爾等國移民一樣,她獲得了委內瑞拉身份的最重要條件(或者唯一條件),就是支持查韋斯。反對派指責政府每每在公投前製造大批「外援」,吸引「外援」來委內瑞拉的,是拉美地區最豐厚的最低工資保障、最短工作時間,「查維」還承諾給他們蓋新房子。

無處不在的查韋斯。

查韋斯上台那年,國際油價每桶11美元,2012年價格已漲到111美元。這個翻天覆地的價格差,令查韋斯兩手不空。全國貧困人口減少了一半,享受免費醫療的人多了一倍。他辦學堂,辦網吧,免費校餐,普及教育。每天還有10萬桶原油半賣半送地運往古巴。

Altagracia是全國第一個貧民別墅區。580人從貧民窟搬進了獨棟紅磚小樓。社區水電費少到可忽略不計,打個電話就有古巴醫生上門免費醫療。居民們很喜歡村口那句標語:「和查韋斯一起掌管國家!」但這樣的例子實在不多。綿延的貧民窟鐵皮屋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完全消失。遇到國際原油價格下跌,查韋斯式的利益分配立時陷入「小惠未遍」的窘境。

國家經濟運行依靠魯莽的設計,隨意地分配。工農業脆弱,幾乎所有商品都靠進口。委內瑞拉年度財政赤字占國民生產總值的20%,列世界之最。「三個月缺糖,三個月無米」,是計劃經濟在委內瑞拉的寫照。「有一陣,手紙都沒了,誰在市場上看到,就打電話通知大家搶購。」加拉加斯居民艾維說,原材料上漲,政府卻不放開價格,生產商乾脆停產保本。政府開設的超市,憑票供應廉價食品,但買東西要憑運氣,貨架常常空空如也。

從超市轉出來,我看見一處食品供應點外大排長龍,人們在等待政府的救濟。門口橫幅依次印有西蒙·玻利瓦爾[2]、米蘭達[3]、切·格瓦拉[4]的頭像,旁邊寫著「受擁戴的革命者」。

為了緩解供應緊張,政府派出「流動超市」,用貨車在街頭販賣米、肉等基本食物。每輛白色車頭都印著穿鮮紅襯衣的查韋斯,高高揮手。「流動超市」前的人群有時等得不耐煩,高聲催促,或是發現某種貨品即將告罄,也會發出騷動。在加拉加斯10天,唯一一次見到笑容,是一名婦女從「流動超市」買到東西,數著地下十幾隻袋子的時候。這可是石油儲量超過沙特、世界第一的國家啊。

加拉加斯街頭塗鴉,中間的單詞是「石油」。委內瑞拉石油儲量世界第一。

更讓人意外的是,以「反美鬥士」自居的委內瑞拉,每天生產的200萬桶油中,有三分之二都運往了美國。從查韋斯執政開始至2011年,向美國賣出原油的收入共計3500億美元。

並不是所有草根人士都心向查韋斯。同路易薩一起工作的出租車司機曼努爾,用有限的英語,響亮地告訴我,他不喜歡查韋斯,因為他「crazy」(瘋狂)。即刻,路易薩和曼努爾在小小車廂裡爆發了一場爭執。

街頭上演的「Yes or No」爭持更加慘烈。2002年政變、石油工人大罷工,2004年學生上街,無不以流血收場。2009年10月,總統府幾個街區之外,100多名學生在街上靜坐兩星期,要求查韋斯下台。

一個國家,領導者有人反對有人支持,是不是很正常呢?查韋斯可是民選總統,每次選舉結果都完勝反對者,要求罷免他的提案從來通不過人民這一關。

選舉、公投是查韋斯執政合法性的來源。可是在這裡,民主的內容,變成了單純的投票。「假設選舉公正、公開,選出來的都是種族主義者、法西斯和分裂分子。」美國外交官理查德·霍布魯克慨歎20世紀90年代的南斯拉夫,「這是個難題。」米洛捨維奇是人民選出來的。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選票都把好戰者送進了總統府。戰爭不可避免。

《後美國世界》(The Post American World)作者法裡德·扎卡利亞[5],在早年他的另一本書《自由的未來》(The Future of Freedom)中,首先把這種現象稱作「不自由的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真正的民主是個套餐,不僅有顯而易見的選舉,還得有配套的司法獨立、權力監督、言論自由、集會自由、信仰自由、私產保護,等。這些總稱為「自由」的護航措施有比較隱蔽的彈性,不像選舉那樣,「有還是沒有」一望便知。

中文裡的「自由」,常讓人想起「無拘無束」,甚至「無法無天」「隨心所欲」,而扎卡利亞在這裡講的「自由」恰恰相反,是一套細緻縝密的法律保障。有了這套保障,選票才有價值。可惜的是,扎卡利亞慨歎,「以選舉為特徵的民主」橫掃全球,「自由」卻還只在西方徘徊。

一天,查韋斯發現,加拉加斯市中心建起了一片高爾夫球場。他上電視怒斥高爾夫為「資產階級運動,極其懶惰,打球的人連路都不走,用小車跑來跑去」(他不記得是切·格瓦拉把高爾夫引入了古巴)。國會立即通過新的《城市土地法》,政府可以充公任何一處「無用」的城市土地或者房產,兩處高爾夫球場瞬時改作公園和貧困人口住房用地。

委內瑞拉國會中,查韋斯的支持者佔了九成,足以通過或修改任何法律。他的政黨向最高法院輸送了9個終身法官,32個替補。這還不放心,查韋斯4次獲得「委任立法權」,可以不經立法機構審批,直接頒布法令。

又一日,查韋斯「無意間」經過加拉加斯一間即將竣工的大型商場,覺得礙眼,「會給本就繁忙的交通增加負擔」,下令關張。商會一時無所適從,3000個工作崗位一筆勾銷。大半年過去,如今商場仍然矗立在市中心,街角有警察看守。

法制臣服於查韋斯的喜怒。其率性舉動的背後,是打壓反對派資產。議會裡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中產和富裕階層不堪經濟騷擾和政治打壓,紛紛出國。一名由查韋斯直接提拔的官員說,起先他招架不住議事堂上反對派凌厲的攻勢,「現在,他們都離開了」。

加拉加斯高檔住宅人去樓空,但很快有查韋斯提拔的新貴入住。

查韋斯剛上台的時候,國內五大私營媒體集團還敢於發表批評總統的言論。查韋斯發現這些評論真的傷到自己的支持度後,開始奮起反攻。反對派媒體要麼不再獲發新牌照,要麼被強令與國營媒體合併。查韋斯說,這些媒體「宣揚美國價值觀」,必須「為了公眾利益」打破私營媒體「霸權」。下一步,他打算把全國網絡服務器收歸國營公司,便於維持互聯網的純潔。

以投票為武器的查韋斯,似乎並非選舉的信徒。他的反對者安東尼奧·雷澤馬(Antonio Ledezma)贏得加拉加斯市長選舉,總統即刻「空降」一名「政府長官」,令市長無法行使權利。安東尼奧決定在辦公室絕食,呼籲美國介入調查。

沒有自由,卻長出民主嘴臉的委內瑞拉,不算稀有動物。

2011年6月,查韋斯病了。他不在國內就醫,飛去古巴。

關於他為什麼不能在委內瑞拉治病,眾說紛紜。有的說,委國醫生大多受過良好教育,心向反對派,查韋斯怎麼放心把手術刀交在他們手中?有的說,古巴醫生水平高;更關鍵是,查韋斯病情影響國內政治,選在古巴治療,可以避開打聽風聲、伺機作亂的反對派。還有人說,查韋斯的保鏢都是古巴人,治病也要找古巴人,可見得他不信賴自己的人民。

查韋斯與癌症頑強鬥爭,勇氣可嘉。但總統不敢在本國看病,也不敢公開病情。這樣的查韋斯或許已經病了很久,這樣的國家,病在腠理,還是肌膚,抑或已經是腸胃?[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