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走出中東:全球民主浪潮的見證與省思 > 有詩人的江山 >

有詩人的江山

一屋子的眼睛。

跨進展覽室的時候,我呆在那裡。四面牆上,黑白照片濃郁的反差,一雙雙眼睛望過來,生生把我釘在原地。

正中的大幅照片,老人雙眼濕潤,碎玻璃一樣閃著光。手中鐵鎖的光澤,把觀者的視線引向畫面左邊一張小小的照片,隱約可見一個年輕人的模樣。

2001年11月的一個早晨,在尼泊爾中部村莊約吉馬拉(Jogimara),空氣中瀰漫著寂靜。20個壯小伙結伴出發,應徵去西部科巴達(Kotbada)機場修跑道。其中17個人就此失蹤。

他們的離開,留下10個年輕的妻子,18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白了頭髮的父母。現在,照片上,這些眼睛望著你。

在哪裡?

是死是活?

發生了什麼?

7年之後,直到內戰結束,仍然沒人向他們解釋。

昔日叢林戰士、毛派武裝脫下戎裝,轉身成為國家的治理者。帝制崩潰,國家轉型,歷史的這一刻鑼鼓喧天,聽不見有人呻吟:村子裡,17個年輕人怎麼消失了?十年內戰,他們要麼可能被政府軍或者毛派武裝綁架、強徵入伍,要麼已經客死異地。

約吉馬拉村的悲傷,被一名尼泊爾攝影師記錄下來,構成攝影系列作品《尼泊爾失蹤者——知情權》。基紹爾·卡亞斯他(Kishor Kayastha)本是商業攝影師,國際紅十字會出資找他拍攝這個主題,希望引起社會關注。紅會促請尼泊爾政府追查失蹤者下落,給予失蹤者身份的官方認可。唯其如此,家人才可以得到政府賠償,完成遺產繼承、改嫁等法律程序。

正中相片上的老人貝爾·巴哈都·捨爾斯他(Bel Bahadu Shersita),一直不願相信兒子已死,遲遲不辦葬禮,整村人視他家為不祥。無奈,他只好象徵性地給兒子出殯,但是淒婉道來:「沒有一個白髮人應該為黑髮人送葬。」

見到基紹爾時,「失蹤者」圖片展開幕式剛剛結束。他興奮未退,當地外交官、外國記者全來了,英國廣播公司採訪了他。「我是尼泊爾照片賣得最貴的攝影師,別人一張5美元的時候,我已經賣到100美元。」

這是基紹爾第一次接觸紀實攝影。展出的20多幅照片,都在一天之內拍攝完成。之後,他再沒有去過約吉馬拉。

基紹爾的技巧太純熟了,儘管是匆匆之作,還是工整地交代了一個故事,戳中無數人的心。

「嗯,我不否認別人說記者從拍攝對像那裡獲利,但我想這些照片也許能改變他們的生活。」他想像著,有錢人端著法國紅酒,欣賞他的照片,入睡前良心發現,決定幫助那些可憐人。

如果你帶一本《孤獨星球》(Lonely Planet)去尼泊爾旅行,住在外國遊客雲集的泰米爾區,觀古廟,爬雪山,享受價廉味美的食物,喜悅於尼泊爾人雙手合十的友善,也許你聽說這裡曾經發生長達10年的內戰,但旅途匆匆,你無從窺見這個國家的傷口。

作為遊客,你可能更喜歡基紹爾另一個系列的照片《生命之上》(Larger Than Life)。那是Panorama全景式相機拍攝的尼泊爾風土人情。「這些我拍了10年。」他最鍾愛的照片之一是5個巴克塔布婦女的群像:身著傳統服裝,鮮艷多彩,手捧祭神用的稻穀鮮花和蠟燭,站立一排,神態端莊鄭重,「如果不是去了很多次,跟她們非常熟悉,她們不會在鏡頭前如此自然」。

尼泊爾攝影師基紹爾和滿地美得透不過氣來的照片。

失蹤者圖片展。一雙雙眼睛望過來,生生把我釘在原地。

《生命之上》系列製成掛歷,很好賣。

工作室裡,基紹爾把《生命之上》系列一張張鋪在地上展示。這時我才發現,對比這組下了10年工夫的照片,「失蹤者」系列光線與構圖精準,但筆觸仍嫌淺淡。又因一天之內完成,拍攝者與被攝者的距離感,隱約可見。

「知道嘛,基紹爾。」面對滿地美得叫人透不過氣來的尼泊爾風情,我說,「如果我只看見這些照片,不會覺得尼泊爾貧窮或者悲傷,你把它拍得太美了……」

「哦,我告訴你,這裡沒有可憐人。」正在喝啤酒的基紹爾,忽然直起身子,「我看見的尼泊爾,就是美麗和快樂的……當然,每個國家都有悲傷的故事。」

「內戰時你在哪裡?」基紹爾的偶像是一名為馬格南圖片社[1]工作的印度攝影師,可是他認為,自己永遠也不可能進入「戰地記者」扎堆的馬格南,也沒有以此做目標。「內戰時?我躺在床上。」他笑著說。戰爭對加德滿都城內的破壞遠不及周邊縣鄉,他也沒有想過要記錄這段歷史。

紅十字會找到基紹爾拍攝失蹤者,很可能是因為尼泊爾找不到紀實攝影師。拍照是個昂貴的興趣,而尼泊爾是全世界最貧窮的國家之一。基紹爾家族三代以商業攝影謀生,風光片總是賣得比較好。

他的下一個拍攝計劃仍是商業片,還希望有人資助他去歐洲拍時裝。「當然,有機會,我還會去記錄祖國的傷痛。」他喝光了那瓶啤酒。

離開基紹爾的工作室,街燈昏暗,土路泥濘。拐進路邊一家書店,竟然全是英文書。有一名作家,我沒記住名字,因為頭銜印得比名字大很多——「第一個用英語寫作的尼泊爾小說家」。上層書架,擺著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賽尼的《追風箏的人》,讓人再次想起基紹爾說的,「每個國家都有悲傷的故事」。

我無權評判基紹爾的攝影興趣。商業照片的價值同樣值得尊重。但是,會不會有一天,像他這樣有能力的攝影師,感受到紀實的力量,繼續發掘那個遊客看不見的尼泊爾?十年內戰之後的尼泊爾,沒有馬格南,還在等待胡賽尼。江山不幸詩人幸,但我以為,有詩人的江山,才算幸運——總是要有人為它做註腳,總是要有人為失散者牽一條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