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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季雨中

雨,沒頭沒腦,來去倏忽。

季雨潤濕的加德滿都,天地間點點紅色越發鮮艷。

那是婦女紗麗的顏色。粉紅、朱紅、紫紅、絳紅……南亞的色彩總是濃烈,從萬頃綠野的單調中跳脫出來,也為塵土飛揚的街道抹上了一絲溫柔。

那是眾人眉間的硃砂。不分男女,信奉印度教的尼泊爾人,每日敬禮神龕,以手指沾那上面植物顏料磨成的紅粉,點在前額。硃砂一粒,神明不離。這份篤定,維繫著尼泊爾人風雨不改的微笑。

那也是建築外表的磚紅。尼泊爾寺廟慣用質樸的紅色,映襯鎏金的神韻。13世紀,他們把多重屋簷寶塔式樣傳入忽必烈的宮殿,進而影響到了整個亞洲的建築外觀。

紅,也是可口可樂的顏色。西方品牌逐漸進入雪山之國的市場,可樂商四處撒播遮陽傘,還幫當地人把店舖的木門漆成紅色,白漆勾勒出可樂瓶身。相映成趣的,是尼泊爾的茶葉鋪子,往往用深綠鐵箱撐門面。

這個雨季,尼泊爾又多了一抹紅。那是鐮刀錘子的顏色,尼泊爾聯合共產黨(毛主義,也稱「毛派」)的紅色。2008年8月18日,尼聯共主席普拉昌達(Prachanda)宣誓就任總理,結束了尼泊爾近240年的封建君主統治。

7個月前,我第一次到尼泊爾。如果說當時人們還因為邁向共和的未知,興奮中帶點茫然,那如今半年多過去了,新內閣幾番推遲之後終於成立,尼泊爾人開始躁動忙碌,走路似乎更快,空氣中都顫動著一種叫「希望」的東西。

外國遊人聚居的加德滿都泰米爾(Themal)區,生意人盼著雨季過後10月份旅遊高峰的到來。滿坑滿谷的紀念品將抖落塵土,迎接滿坑滿谷的來客。燈籠店掛出好些新式樣,叮叮咚咚的裝修聲不絕於耳。熱賣的T恤上印著「One World One Hope」(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希望)。23歲的侍者素曼相信,普拉昌達上台意味著局勢漸趨穩定,旅遊市場必定更加興旺。

街道上,光腳的孩子奮不顧身追趕汽車,拍打車窗高叫,「One Dollar,Nice God」(一美元,好看的神),推銷手裡一摞印度教神像貼畫。

鐮刀錘子的紅色並沒有蓋過宗教神明的硃砂。普拉昌達自稱「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會保障尼泊爾人信奉宗教的權利。

我好奇地追問篤信神明的尼泊爾人,為何支持不信宗教的「毛主義」。「哦,不,這沒有聯繫,他們為國家做好事。」私營旅行社的庫馬拉說,毛派改變了窮苦大眾的命運,他押寶毛派主導的政府將帶來新的穩定、新的生意。

泰米爾區的英文雜誌,封面儘是奧巴馬、麥凱恩,全球同步。而一出街角,進入尼泊爾語世界,你的眼睛就避不開普拉昌達的照片。他微笑,他自信,他坐在寬大的椅子裡。可僅僅兩年前,他還在西部叢林東躲西藏。

紅色到來之前,尼泊爾經歷了血色。

1996年起,普拉昌達領導毛派武裝與政府展開長達十年的內戰,造成約1.3萬人死亡,兩萬多人逃離家園,超過800人失蹤。

有西方記者稱毛派武裝曾在加德滿都街頭射殺不服從命令的出租車司機,而他們僱傭16歲以下的娃娃兵,也不是什麼秘密。萬幸,毛派最後放棄武力進佔加德滿都,一紙協議,國人止血。

游擊戰期間,外界對普拉昌達知之甚少。近年接受外國記者訪問中,他自稱因為一張中國畫報,開始了對毛主義及馬列主義的信仰。而他的信仰如何發展,與印度共產黨之間又是怎樣的聯繫,是不是要在南亞次大陸「輸出革命」,普拉昌達的回答總是非常務實。

關於尼泊爾未來的政治體制,他希望摒棄一黨專政,主張「21世紀的多黨制」;關於經濟模式,他斷定全球化和世貿組織不會帶來任何好處,尼泊爾應該發展「混合型」經濟。他沒有看到世界上有現成的模式可以照搬,尼泊爾要走「自己」的路。

加德滿都中心集市,神廟雲集,也是龐大的菜市場。跨過青菜蘿蔔,裊裊青煙把你的視線引向上方,一幅海報蓋住兩層窗戶。海報上是尼泊爾地圖,普拉昌達雙手合十站在中間,儼然成為尼泊爾新的神話。「他就是我心目中的神。」尼泊爾毛主義青年團成員夏希眼睛亮亮地對我說。可普拉昌達本人接受採訪時總是講,「噢,我反對個人崇拜,我說同志們貼太多了,他們不聽」。

末代皇帝賈南德拉(Gyanendra)水紅色的王宮將變成博物館,向公眾開放。就在他登基前,歷史上腥風密佈的尼泊爾王室,又在血泊裡多浸了一回。賈南德拉在猜疑中執政,禁止結黨,獨攬大權,最終導致人們對體制的厭倦,演變為對他個人的征討。

與毛派聯手逼宮的「七黨聯盟」,不過是遵循了「敵人的敵人是朋友」這一原則。國王退位,各政黨之間的較量浮出水面,尼泊爾政府軍拒絕接納曾經交手的毛派武裝入編。

雨點每天都在落,可加德滿都的空氣似乎並沒有因此而清新。比起年初,街上戴口罩的人明顯增多,口罩的款式都豐富起來。塞車、停電,是你在加德滿都最先遇到的「社會問題」。

毫無疑問,共和政府面對的是全世界最貧窮的國家之一。人們隱隱的「希望」很快變成急切的「期許」,就連烤肉店老闆,一張口就提出三項:國家安全、經濟發展、政策改良——幾乎涵蓋了所有政府努力的方向。陡然轉進新世界的尼泊爾人的要求,模糊而寬泛。有人擔心,人民的期望太高了,如果改變的速度趕不上失望的速度,該怎麼辦。

加德滿都街頭,有人還在為戰爭中受傷的人募捐。有人開始為正在肆虐東南部的水災籌賑災款。傷痛尚未痊癒,政府已經需要應對新的問題、新的關係。

總理普拉昌達應邀出訪北京。對外稱並非正式訪問,只為出席奧運閉幕式,但傳媒還是議論紛紛:這是尼泊爾政府首腦第一次選擇中國而非印度,作為首訪對象。「民間反應是積極的。」當地獨立電視台畫面電台(Image Channel)的記者他帕告訴我,不用理會報紙上的評論。他身後機場路巨幅廣告寫著:「歡迎來到尼泊爾,中國的門戶(Welcome to Nepal,Gate of China)。」

尼泊爾一位國王曾說:「中國是朋友,印度是鄰居。」其中微妙,自有分寸。普拉昌達訪華,他的外長烏彭德拉·亞達夫(Upendra Yadav)急忙趕到新德里,要求印度早日安排主席的訪問。「我要求印度方面不要對普拉昌達的中國之旅生疑,但他(印度外長)沒有回應。」亞達夫告訴尼泊爾媒體。

一場顏色的革命,西方國家並不樂見這一抹紅。普拉昌達掌權後,毛派武裝仍列於美國全球恐怖組織的黑名單當中。普拉昌達每次提到美國駐尼泊爾大使就憤怒,「他四處奔走,呼籲其他國家不要相信毛派……」不過,他承認未來尼泊爾要建設成為亞洲瑞士,少不了美國資金。

走出叢林、放下步槍的毛派,不但需要安頓內部,還要考慮國家在整個地區的定位。執政,更要適應新的遊戲規則,普拉昌達就任總理前,竟有毛派成員襲擊新聞機構駐地,威脅記者不准報道任何毛派的負面新聞。

結束尼泊爾之行,我們飛往曼谷轉機。3小時航程,就抵達了語言、信仰、經濟狀況、政治體制完全不同的另一番天地。尼泊爾剛剛結束動盪,而在泰國,要求總理下台的示威如火如荼,已經殃及多個機場。

這是多彩且多難的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