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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D-Day到V-Day

D-Day是「二戰」盟軍登陸諾曼底的日子。這一天改變了戰場形勢,但距離「二戰」全面結束、歐亞法西斯相繼投降的勝利日V-Day,還剩一年三個月。也有人認為,至今我們仍然生活在「二戰」和它開啟的冷戰格局下,「最後的勝利」遠遠沒有到來。

轉過香奈兒專賣店,不遠處汽車輪胎堆積如山,正是基輔獨立廣場的入口。兩個星期前,總統亞努科維奇逃去莫斯科,但眼前的廣場仍然鼎沸如湯。這跟大多數地方的廣場鬥爭不太一樣。在埃及首都開羅,穆巴拉克出走的第二天,人們就到廣場撤路障、掃垃圾、畫斑馬線,迎接新世界。但後來才發現,他們必須一次次重回廣場。

在2004年「橙色革命」裡浸染了一回的烏克蘭人,似乎學到了什麼。26歲的卓雅給我講「從D-Day到V-Day」的比喻。她腦後梳著金黃色的辮子,胸前垂著白底紅花傳統圖案圍巾。「抗議示威的最初目的還沒有達到。」身為烏克蘭民主聯盟在基輔的負責人之一,她說話帶點小政客派頭,「亞努科維奇出逃只是D-Day,而為了V-Day,必須留守。V-Day就是還權於民。」

「民主聯盟」成立才兩年,由一些既不滿亞努科維奇也討厭「橙色革命」政客的年輕人組成。最近這次大規模抗議前,全國黨員不超過500人。「但是,抗爭期間我們收到近1000份入黨申請。」卓雅展顏一笑,黨員們留在廣場上,也為了繼續做廣告。

卓雅覺得這種政治技巧,絲毫不需要隱晦。就跟民主聯盟接受捐款一樣,坦坦蕩蕩。通過募捐箱、銀行匯款等途徑,3個月內共收到17萬美元,其中不包括民聯為廣場死傷者家庭另設的基金。收入支出全部曬在網站上,做成圖表一目瞭然。近期花銷多用於購買宣傳紙張、製作招貼畫;示威期間主要花在自衛裝備上。

走進民主聯盟帳篷區,你會以為這是個菜市場倉庫:成堆的土豆、捲心菜,各種食品罐頭。「廣場上總是供大於求,各團體在臉書上一呼籲,人們什麼都送來了。」革命,要是能請客吃飯就更美好了。

一個小伙子包著深藍色T恤當頭巾,在一口汽油桶改裝的爐灶上,用木棍攪和烏克蘭國菜「紅菜湯」,200人份。他說自己的工作是季節性的,冬天賦閒就出來幫忙,從2013年12月以來,一直在廣場上當廚子。梳著季莫申科式盤頭辮的女孩正在切土豆,她說這髮型不是那位公主的專利,季莫申科頭上是假髮接的。笑鬧幾句之後,她不願面對攝像機,轉身又忙去了。

很多人捐物:防彈背心、擴音器、頭盔。一個小伙子給我展示他的綠色頭盔。蘇聯紅軍式,裝上兩隻牛角,好像是去萬聖節派對的樣子。他被指派去籌集頭盔,沒想到遇到「豪主」,有人一次捐了300個。小伙子說起來十分興奮,突如其來的慷慨大大鼓舞了他們。

「那個人有什麼要求嗎?會影響你們的行動嗎?」

「300個頭盔能有什麼影響?他只是想保護生命,連名字都沒留下。」他重新武裝起來:戴上頭盔,手拿擴音器,胸前背後貼著防彈背心,標準抗議者形象。

民盟網站上公開所有捐款捐物信息,但隱去了捐款人姓名。因為政治風向還不確定,資助示威仍有可能在將來成為罪證。

一些媒體散播這樣的說法:抗議者是收了「西方勢力」的錢,才站出來反對亞努科維奇。很難想像,「西方勢力」有什麼理由把自己置於俄羅斯侵吞克里米亞、陳兵烏克蘭東部的窘境。而「收錢」本身,在廣場上是公開正當的事情。

真正的問題是,民主聯盟這樣一個小政黨,如何能夠擺脫被金錢或者更大權勢操縱的命運?卓雅說接受募捐有三個原則:一是收受款項有上限;二是資金不能涉及貪腐或踐踏人權;三是不收寡頭們的錢。原則上民盟希望資金「來自大多數,來自普通人,不為極少數控制」。

一個瘦高的男人往家屬募捐箱裡投放紙鈔。他的朋友在廣場上受了重傷。「我肯定他沒收什麼錢,他是為了烏克蘭的自由。外人也許不懂。」那男人對我的問題狠狠搖頭,面色悲傷。

廣場邊緣是一個地下商場。推開通向商場的一道玻璃門,卓雅叫我看。地上一個挨一個,十幾床棉被,兩張破沙發。一個年輕人靠在那裡讀書,兀自偷笑。那是一本斯大林笑話集。示威期間,商家停業,卻悄悄打開了這道玻璃門,允許示威者進來避寒。

從D-Day到V-Day,敵人是誰?過渡政府並不是敵人,但顯然沒有獲得民間的充分信任。亞努科維奇出逃當天,前總理季莫申科從監獄獲釋來到廣場,迎接人潮人海的歡呼。但是在民盟的年輕人看來,她不過是劫持了這個舞台。2013年11月開始的大規模抗議,始於學生,市民迅速加入,季莫申科政黨一開始卻猶豫著要不要參與。反對黨不再是群眾運動的發起者,而是滯後的跟隨者,這種狀況近年在埃及等地都已經發生。傳統的政黨政治、代議制民主,遭遇了草根力量的逆襲。

在有的地方,主要反對黨一旦加入,就會顯示出它們無可比擬的動員能力,搶過抗爭主導權。埃及穆斯林兄弟會一開始不知該不該參與示威,但一加入動員,就在第一次選舉中拿下總統職位。季莫申科政黨把她的巨幅海報糊在廣場最高最醒目的木架子上,不由分說往歷史的臉上蓋戳。

「尤先科呢?」我問起這個2004年「橙色革命」領導者。

「誰知道他在哪兒?誰在乎他在哪兒?他要是來廣場,準被大家噓回去!」當年千萬人簇擁上台的悲情英雄,轉瞬遭到拋棄。尤先科第一次當選的得票率是52%,5年後僅僅獲得5%的人支持,黯然退出政壇。這與烏克蘭鄰國波蘭的情況相似。工會領袖瓦文薩領導群情,卻治國無方,革命領袖也很快遭到革命群眾厭惡。但這恰恰是國家由狂熱走向正常的必經之路。2013年年底以來的動盪中,沒有聽到尤先科發出任何聲音。

卓雅在大學念的是英語文學,其他黨員也沒什麼政治經驗。但是她認為,「尤先科、季莫申科失敗了,亞努科維奇失敗了,這就是最好的教科書」。

卓雅們能怎樣改變世界?

烏克蘭政府頒布一項優惠醫療措施,社區裡的老年人不知如何登記。民主聯盟黨員們上門幫助他們逐一登記。

他們收到舉報,一名當地官員購買豪華汽車,過分招搖引致民怨。民盟組織了五六個人,每天到他門前抗議,直到官員把豪車退回去,繼續使用舊車。

我好奇,烏克蘭沒有紀檢委或廉政公署嗎?要靠幾個年輕人以民情為標準反貪腐?幸或不幸,烏克蘭在強鄰之間,從不出產強勢政府。公民社會的空間擠擠就有了,人們對自我組織並不陌生——整個抗議期間基輔沒有發生打砸搶。

卓雅回憶說,烏克蘭人平時有一點點「粗魯」,但革命召喚起聖潔之感,廣場上人們碰到一下都互相說「對不起」。抗議期間,民盟發起一項倡議,不准帶酒入廣場,防止醉鬼滋事。香煙是允許的。於是出現香煙募捐箱,透明純淨水桶,切開一個寬口子,寫著「請捐一支煙,讓我繼續下去」。

等待捐款的箱子到處都是。極端組織的人脖子上也掛著,看到我們拍攝,狠狠射過來一眼。不遠處,一個男人滿面傷悲,坐在紙箱前。他只為一個人籌款:他的侄子死於抗議。

「烏克蘭萬歲!」「英雄萬歲!」13歲的卡魯娃在地鐵隧道長長的電梯上一蹦一跳,見到外國記者就對同伴說,不去上課了,非要跟我去廣場。她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這兩句口號,說這是抗議成功後,烏克蘭人的接頭暗號,所有人心靈相通。「不信,你聽著——」她生脆的嗓音喊起來,「烏克蘭萬歲!英雄萬歲——」果然有人應合。四面八方,男聲女聲,年輕的,渾厚的。卡魯娃高興得轉圈。她說,在最接近歐洲的烏克蘭西部城市列維夫,不喊這兩句口號不讓進餐館。

突然,一個中年男人從身後走來,衝她低吼了一句。卡魯娃滿臉通紅:「他說我什麼都不懂……不理他!」她又蹦跳著走開。

廣場上,女孩子們拿手機自拍。身後,是巨大的花塚。

廣場仍然帳篷遍地。外圍有穿迷彩的人把守,檢查證件。他們不是軍人,基輔很容易買到仿製軍裝。D-Day與V-Day之間,看守鬆懈,每次揮揮手,不加盤問就允我進入。

真正的軍人,「阿富汗100」老兵們卻穿著便服。謝耶科夫給我看軍功章:「從前為蘇聯賣命,現在反普京。」

蘇聯時期這些人被派到過阿富汗戰場。現在,老兵走出來的原因很簡單:他們的孩子來了。父親們大放餘熱,當年勇都用上了。不過,這次他們沒有槍炮,耍的是自製木劍,再用兩塊鐵片對串成防彈背心,就這樣站在對峙軍警的最前沿。謝耶科夫說,他們的任務是防止好事之徒混進來製造暴力。

亞努科維奇走了,軍警懺悔了,老兵們卻不肯走。他們並不知道下一步要幹什麼,革命的命運會怎樣。唯一確定的,就是腳下的廣場,仿如攻陷的城堡,是他們的了。謝耶科夫還不清楚幾個月之後的大選要把票投給誰。過渡政府「不就是原來那幫人」,又多了幾個寡頭嗎?不管選誰,怎麼選,謝耶科夫覺得,只要人還在廣場上,烏克蘭就壞不到哪裡去。

廣場是一個奇怪的情感交匯處。車胎成山,鮮花成河。花太多了,一枝枝一簇簇摞上去,凝固的顏色,溪流般流淌在熏得焦黑的大樓前面,觸目驚心。黑色、金色……五顏六色,氣味卻是焦糊血腥。冬日陽光,萬物安寧,我卻總是聽見廣場上有聲音呼嘯而過。隨便去跟一個廣場上的人交談,都像是鑿開一個小孔,情感決堤而出。

一個身材矮小的白髮女人站在廣場地鐵站的水泥台頂上打出橫幅,上面有一個年輕人的照片,鑲著黑邊,還有一個手機號碼。我猜她失去了兒子,看懂文字的人告訴我,兒子並不是示威死難者,是在此前一件土地糾紛中,被執法人員打死的。

示威者營地,飲水桶上寫著:「請捐一支香煙,讓我繼續下去。」

花太多了,一枝枝一簇簇摞上去,凝固的顏色,溪水般流淌在燒焦的大樓前。

我在廣場上兜了幾個圈,她還在那裡一動不動。委屈無助,像風裡的一朵紙花。中午時分,我把剛買的卷餅遞給她,她滿臉的皺紋突然被打濕了,用英語說「I love you」。

廣場像一個大吸盤,吸進來所有的悲情。而收留這些情感的,是陌生人的相互抱團,也是宗教的傳統功能。神父每天在廣場布道,或帶領信徒抬著巨型十字架繞場,十字架上的耶穌四肢蜿蜒。廣場上還搭起帳篷教堂,不斷有人走進去點一支蠟燭。透過掀起的門簾,我看到有人跪地。

廣場不遠處,聞名世界的索菲亞大教堂,沒有置身事外。衝突驟起,一隊抗議者受軍警追打,退到教堂門前。門開了,放進抗議者,又在軍警面前關上。神父亞歷山大·特福林克(Olexandek Trofimliuk)擋在門前,要求軍警離開。

軍警不願放過近在眼前的獵物。特福林克指指教堂一角的鐘樓:「你們知道,如果我拉響這個鐘,全基輔的人都會跑來這裡。」教堂鐘樓通常很高,古時候用來觀測城市火警,現在只在危急時刻響起。一旦鐘聲大作,人們就知道出事了,會火速聚集。

失去兒子的母親,委屈無助,像風裡的一朵紙花。我把剛買的卷餅遞給她,她滿臉的皺紋突然被打濕,用英語說「I love you」。

軍警們商量、請示,終於退下。300多個抗議者在索菲亞教堂後院落腳喘息。我來到索菲亞的時候,他們正準備撤離。其中一個告訴我,他們得到了食物和醫療。現在,該重回廣場了。

特福林克神父從辦公樓的拱門裡走出來。黑袍黑帽,從暗影裡一下子邁入落滿陽光的中庭。中庭建築白得耀眼。他走過來時,像國際象棋裡的黑馬,一步拱向前。採訪很難開始,因為不斷有信眾過來親吻他的手,要求祝福。特福林克始終微笑。

他說自己不算英雄。一些教士揮別家人,抱著一死的信念踏入廣場。抗議期間,基輔現場發出的照片常見這番景象:雪地,鮮血,濃煙,莊重披掛的神父高舉十字架,站在抗議者和全副武裝的軍警中間。

「神父是站在抗議者一方,還是居中調停?」

「我們保護受害者,但同時制止示威者隊伍中出現暴力,你知道,個別人會扔燃燒瓶挑釁。」

特福林克解釋「入世」,是宗教扶弱匡正的天命使然。然而,東正教從來都跟政治緊密結合,烏克蘭甚至有很長一段政教合一的歷史,直到列寧強行把它們拆開才結束。不過,直到今天,過渡政府總統、季莫申科前助手圖爾奇諾夫(Oleksandr Turchynov)還是一名浸信會教徒。

700年前,兩股宗教勢力在烏克蘭並生:隸屬拜占庭教皇的東正教和聽從莫斯科的俄羅斯東正教。烏克蘭脫離蘇聯以來,兩個教區更是楚河漢界。索菲亞教堂同情示威者,而「莫斯科教堂」,拒絕庇護他們。

何來立在軍警面前的勇氣?特福林克有索菲亞大教堂的尊貴做底氣。平時,索菲亞在軍警部隊裡有自己的代表,二者建立了正式關係。但這一次,軍警們上陣就不相認,「他們都知道我們走上去想說什麼,我們變得不受歡迎了」。

可是,亞努科維奇一跑,神父又收到邀請,到軍警部隊服務,接受懺悔,給予寬恕。「一些軍警說,自己被利用了,變得邪惡,用完了又被當作垃圾扔掉。」

我親眼見過一個埃及警察當眾流淚悔過,可不久之後,開羅又傳來暴力鎮壓的消息。這樣的懺悔可信嗎?對我的疑惑,特福林克神父堅持告解的可貴。更重要的是,索菲亞教堂和其他支持抗議民眾的教堂,準備跟莫斯科教堂和談。他本人已經召集會議,對方也樂於會面,「這是上帝創造的千載良機」。

離開索菲亞教堂的時候,一隊信眾正抬著聖像進入。教堂門前花環又添新,紀念碑卻不是為了最近的犧牲,而是1933年的大饑荒,烏克蘭人的集體傷痛。烏克蘭黑土地廣袤,是出了名的「糧倉」,但當時為了向蘇聯中央政府繳納「糧食指標」,竟餓殍遍地。當天晚上,我讀到俄裔記者瓦西裡·格羅斯曼(Vasily Grossman)在烏克蘭的親歷:

穀物統統被沒收,彷彿它們不是穀物,而是炸彈和機關鎗。土地被刺刀劃遍,地窖搜遍,樓梯都砸開,菜園底朝天。他們從人家中的瓦罐裡搜出糧食,從一個女人手裡搶走還在烤的麵包,統統裝車送到區政府。倉庫裡堆滿了吃的,裝不下了溢出來……他們任由糧食四處散落,但派兵看守,不許百姓靠近……我於是明白了,對蘇維埃政府來說,重要的只是「完成計劃」!交糧!國家為先,個人只是大大的零……

烏克蘭饑荒死亡人數在300萬到700萬之間。

如果說擺脫蘇聯統治,是烏克蘭上一個D-Day,對應的V-Day卻遙遙無期。獨立之後,烏克蘭經濟迅速衰落,今天,仍要在俄羅斯之手的拉扯中,幾乎身首異處。

不問不知道,烏克蘭居然有1萬多名中國留學生。這個數字遠遠超過了我的想像。他們來學習什麼呢?走進首都最高學府,基輔捨甫琴科大學,在當地華人媒體的幫助下,找到3名中國學生。兩個學語言,一個學經濟。

他們怎麼看待眼前發生的一切?首都發生了連續3個月的抗議示威,總統被趕走,100多名示威者被打死,俄羅斯出兵這個國家的東南部半島,西方與俄羅斯劍拔弩張——冷戰以來,最嚴重的東西方對峙,就發生在他們門口。

「對中國留學生來說,出門在外,最重要的是安全,是一個好的學習環境。」戴眼鏡的男生馬先唸經濟學碩士,成熟老練。示威剛開始的時候,他跟當地人去過一次廣場,「閒逛了一圈,去他們營地裡吃了點東西」。沒跟示威者交談。

白淨的女生小可和敦實靦腆的男生董佳都沒有在示威期間去廣場。董佳在示威發生前不久,坐地鐵從廣場站出來,看見黑色絨線帽套頭的人,手裡拎著木棍,「感到特別害怕」。現在想起來,他臉上還現出一絲緊張。

小可在大規模示威結束以後去過一次廣場。「變化太大了,全都圍起來了!真糟糕。」她沒有跟身邊的烏克蘭學生交流過對示威的看法。

「人家烏克蘭人有選擇的權利。」她話鋒一轉,「但我個人不喜歡美國和歐盟。」

「為什麼?」

「就覺得,美國什麼事情都要插一腳,他怎麼就代表了烏克蘭的反對派,要制裁俄羅斯呢?就連最近搜救馬航客機,他也要去,當然這是需要國際救援的,但美國就是什麼都要管……」

董佳倒是跟很多烏克蘭人聊過。來自軍隊的學生跟他說「不喜歡俄羅斯」,加入歐盟的話,烏克蘭人可以自由地在其他歐盟成員國間旅行、工作和學習。

「所以你理解烏克蘭人為什麼要加入歐盟?」

「不!我認為應該跟俄羅斯在一起!」這個轉折有些突然,但他非常肯定,說「不」的時候直起了脖子,「俄羅斯那麼強大,肯定不會同意烏克蘭加入歐盟,俄羅斯許給了烏克蘭很多經濟上的好處!」

馬先來烏克蘭的時間比較長,他說,起初對安全的擔憂很快就消散了。暴力衝突主要發生在廣場,整個城市還是安寧的。「實際上吧,這個地方越亂,對我們越有利。」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急著聽他解釋。「我們快考試了,越亂呢,老師對外國學生的要求也就越松,更容易拿到畢業證書。」

「越亂越有利」這個說法不是第一次聽到,在風雲詭譎的國際局勢當中,持這種看法的大有人在。馬先補充道:「當然,要辯證地來看,亂了,老師也不好好教課了。」

原以為這裡的中國留學生大多來自東北,學習俄語或鄰近的烏克蘭語。實際上,馬先來自蘭州,女生小可來自四川。只有董佳是哈爾濱人。

「到烏克蘭留學比去歐美便宜很多,生活費也沒那麼貴。」馬先介紹,一年學費大概兩萬多元人民幣,生活費平均每月2500元。這個價格適合中等收入家庭送孩子到國外留學,回去也算「拿洋文憑的」。

中國留學生住在條件最好的兩棟宿舍樓。馬先指著其中一棟,打開的窗戶裡傳出熱烈的舞曲。「以前這兩棟全是中國人,2005年、2006年中國人來的少了,現在才有什麼……哈薩克斯坦人!」

「為什麼中國人來得少了呢?」

「中國人現在有錢了呀,誰來這裡啊?」根據他的說法,在烏克蘭的中國留學生,大多並不富裕。但這段留學經歷,對他們開闊眼界、未來找工作同樣有幫助。

採訪結束,望著他們捧著書本遠去的身影,忽然想起我在英國劍橋遇到的中國留學生。許多人不問時事,缺席公共生活,但在某一個時刻,還是可以看到一個全然不同的社會在他們身上投下的影子。若干年後,這些由不同世界塑造的中國留學生,又會塑造一個怎樣的中國?拿中國作比,我想不出哪個是D-Day或者V-Day,一切都像是一鍋慢騰騰煮沸的紅菜湯。

[1]Viktor Yushchenko,尤申科於2005至2010年擔任烏克蘭總統,爭取連任時敗給亞努科維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