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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時的後撤

實際上,在鐵原之戰中讓美軍萬分頭痛的志願軍63軍軍長傅崇碧,也差點兒成了美軍飛機的獵物。傅崇碧在自己的回憶錄中提到,打下議政府後,彭德懷司令員讓他到前線去看地形,加強二線縱深配備,結果他帶了幾個參謀,開著一輛吉普就出發了,途中敵機來襲,他們面前一馬平川,敵機高度只有三四百米,並拚命掃射。司機使出渾身解術也無法擺脫敵機。倉促中傅崇碧等人跳車離開公路才逃過一劫。

值得一提的是,美軍飛機的猛烈攻擊,不但給志願軍的後勤帶來極大困難,而且有效地破壞了志願軍前線各部的通訊聯絡。東線60軍180師在撤退中遭到極大損失,只有少數人員得以突圍,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與上級聯絡不暢,對命令有所誤判。

志願軍總部的撤退命令,63軍軍部也沒有收到。但是,21日一天的激戰,已經讓63

軍感到了前線的巨大壓力。儘管唐滿洋抓到的美軍俘虜沒能帶下來,但189師其他部隊還是抓到了活口,並把幾名美軍俘虜送到了位於洪川江北岸的軍部。根據審問結果,這些美軍屬於美陸軍第三師,他們的口供證明,美軍對志願軍的進攻,並不是局部的戰鬥,而是地地道道的全線反擊。

這時,前線各部向傅崇碧報告,左右兩翼的朝鮮人民軍和65軍部隊已經開始後撤。在這種情況下,63軍位置突出於兩翼友軍,但是總部和兵團的命令一直沒有等到。是繼續固守等待志願軍司令部的命令,還是自行承擔責任後撤,63軍指揮機關意見不一。傅崇碧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證實,根據戰場的形勢,他沒有繼續等待志願軍司令部的命令,直接下達了各師後撤的命令。

這個後撤命令,後來被證明非常及時,它不但使63軍主力以較小的代價撤退下來,更重要的是從時間上保障了整個行動的井然有序,所以63軍的炮兵基本得以隨部隊一起撤下來。這批險些被作為累贅放棄的大炮,後來成就了後來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徐信上將的一世英名。

5月21日,投入五次戰役的志願軍各部開始全線後撤,189師也接到了從洪川江向臨津江方向後退的命令。但是,奉命斷後的566團團長朱彪碰到了麻煩事–他的部隊,被敵軍粘上了。當撤退命令下達的時候,566團全部在洪川江以南,是整個63軍位置最靠南的一個團,自然地承擔了為全軍斷後的任務。

21日一天,美9師,英軍28旅和部分韓軍向566團陣地連續發起了五次攻擊。但是,566團團長朱彪起家的「鋼鐵第一營」就是打阻擊出了名的,這個打法非常合朱老闆的胃口。這一仗朱彪親自上陣,以小理山為核心組織全團頑強抵抗。敵軍猛攻一天未能得手。小理山地勢險峻,雙方只能依靠步兵進行一個陣地一個陣地的爭奪。平心而論,五次戰役前,志願軍部隊換裝蘇式武器的工作已經完成,在近戰火力上有了很大進步,所以,美英軍要想一口吃掉據險死守的566團,也並不是太容易的事情。但是,566團,也被敵軍死死地粘住了。

戰鬥到21日夜間,566團的軍官們心裡也有點兒發毛--周圍友軍的槍聲都聽不到了,估計均已撤盡,東,南,西三面到處都是敵軍的炮聲,雖然看來還是在試探志願軍後衛線的位置,但聽起來都是口徑比大腿粗的東東。同志們都是打老了仗的,心裡算算這種炮彈的威力,再看看自己陣地上堆的沙袋,沒法不心裡發毛。

這個擔憂還真有道理--美軍在鐵原之戰前後的炮火之猛烈被寫入了世界軍事史,被稱作「范弗裡特彈藥量」–這個美軍第八集團軍司令官范弗裡特中將,在美軍瘋狂的反擊中,所使用的彈藥量是美軍作戰規定允許限額的五倍以上。美國國內的一些議員們因此在戰後提出要調查他,讓他接受國會的質詢,因為他用的彈藥太多了,讓美國的納稅人無法負擔。不過,要是那個時代的美國議員們看到今天美軍在阿富汗用二十萬發炮彈子彈才能幹掉一個敵人,大概要擁抱范弗裡特了。

志願軍軍官們不會管議員們會和范弗裡特擁抱還是接吻,他們想的是如果美國人明白過來只剩一個566團在和他們打,把這些玩意兒全朝朱彪腦瓜頂兒上招呼,別說鋼鐵第一營了,鑽石第一營也不能這個打法阿。部隊彈藥補給將盡,再不撤很可能就要被敵軍包餃子。可是,566團各部都在一線和敵軍戰鬥,而且一部分敵軍已經插入到陣地後方,這怎麼撤得下來?對此,朱彪卻似乎並不在意,有老兵回憶,那天晚上,這個大大咧咧的團長泰然自若地滿山一個陣地一個陣地亂轉,到處向部下炫耀自己在雪馬裡繳的一支漂亮的小手槍。據說,那是英軍29旅一位副旅長在香港定做的手槍,純銀鍍琺琅,漂亮得不像一件武器。566團的老兵頗有人見過這支槍,但這支槍最後的下落,直到今天仍然是一個謎。打鐵原打到最後蔡長元師長都就剩下一條短褲了,這種華而不實的武器鬧不好扔在朝鮮那個山溝裡也說不定。

可惜了!

雖然有老兵幾十年後說起來依然笑話團長那一天拿個「娘們兒用的槍」臭顯擺,但是對在炮彈爆炸中像皮球一樣翻滾著跳進自己戰壕來顯擺的團長,明顯沒有半點兒輕慢的意思。翻看志願軍的戰鬥紀錄就會發現,在敵軍炮火下巡視陣地,激勵士氣,是志願軍基層指揮官一項不變的工作,因此而犧牲或重傷的志願軍軍官在戰史中比比皆是。在「范弗裡特彈藥量」之下,這簡直是一件九死一生的事情。第五次戰役美軍的炮火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水平。美軍飛行員形容空中看到的炮彈爆炸區域–「那裡估計不會有任何生物能夠生存。」在這種炮火之中巡視陣地,要麼是活膩歪了,要麼是膽大得沒邊。朱彪顯然兩者都不是,他只是履行自己作為一名團長的職責。我沒有這麼多的炮彈給你們,但我們生死與共。

幾天前,我曾在日本和幾位記者朋友談起汶川,有一位記者對我大力推崇解放軍在救災中的作用不以為然,說道–世界上各個國家的軍隊都會參加救災的。我想了想後回答他道:是的,但救災中可以為之投入自己生命的軍隊,我還沒有見到第二支。一語之後,再無異言。也許,這就是這支軍隊在朝鮮戰場上面對擁有立體化優勢的敵人,而打出五十年和平的深層原因。

朱彪和566團政委王致和深入到一線的行為,極大地鼓舞了士氣,也穩定了軍心。那麼,怎麼突圍呢?22日凌晨,朱彪殺出一個回馬槍,566團主力甩開逼近的敵軍,直追軍部而去。

就。。。這樣簡單?!

對於整個志願軍乃至第五次戰役而言,566團的突圍,都只是一次不起眼的小戰。然而,細細想來,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戰鬥–已經被美軍粘住的566團,用了怎樣的一記回馬槍,竟然可以讓緊緊咬住的美國人鬆了嘴?

也許由於這次戰鬥的規模小,戰史上對此沒有明確的記載。所以,在小理山之戰中,朱彪和他的566團怎樣脫身而去,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個謎。這個謎,直到2008年的冬天才得到了一個意外的解答。那一天,筆者和新浪軍事頻道的文壇一起採訪了一位居住在北京北郊的老人。

老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一點,雙腿都有一點跛,眉心有一塊不顯眼的疤痕。他出門騎的是一輛三輪車,因為這樣可以節約一點汽車票錢。直到他拿出五十年代身穿蘇式軍官服的照片,我們才能夠確認,這個看上去很不起眼的老人,就是照片中那個帥氣的小尉官--小理山阻擊戰中的戰鬥英雄楊恩起。

楊恩起,遼寧營口人,當時是566團1營1連的通訊員,抗美援朝勝利後入軍校學習,此後一直在566團任職,直到退役。

按照楊老的說法,當時和566團交手的敵軍中,最能打的並不是美軍。「美國人不行,美國兵一打,一見流血他就往後撤,他一看前邊有躺倒的了,他就不往上衝了。」倒是抓俘虜的時候頗費力氣–「抓住以後他不肯下來,最後咱的兵也狠,拿鐵絲把他大鼻子給穿上,擰上跟牽牛似的就給拉下來了--不這樣不行啊,敵人一打炮就得把他炸死。我們不敢違反戰場紀律,可下來有個兵怕他跑,把人家手腕也給卸了。完了人到團裡一告狀,那還不受到處分?咱們給人炒麵,人也不敢吃,你吃第一口,完了他才敢吃,你給他煙抽,他也不敢抽,你點著了,你抽著了給他,他才抽,他怕毒死。」

楊老抓的這個「牛鼻子俘虜」,是美國王牌軍陸戰一師的,這個師在美軍中以凶悍著稱--凶悍到什麼地步呢?據陸戰二師的人說,一師的傢伙洗澡都不用擦澡巾,是用鐵刷子的!不能說美國人怕死,或許只是價值觀不同,但朝鮮戰場上美國步兵的表現的確讓中國軍人覺得不太好恭維。真正能打的是英國兵。「最能打就是英國兵,英國29旅(實際應為28旅),鬍子兵,都是鬍子拉碴的,都參加過二戰的。」「英國兵槍法好,專往這兒(用手指眉心)打。」可是,這樣能打的英國兵,怎麼就沒能把566團留下呢?

當我迷惘地問起這個問題時,楊老無意中說出的兩個字,一下讓我感到腦海裡閃出了一道靈光--楊老說,他們在守衛小理山的最後階段,使用了一樣特別的武器--「飛雷」。楊老的陣地,只用了兩個飛雷,就把當面的英軍炸得沉寂了足有半個小時。

飛雷是什麼?「飛雷「這個玩藝兒,在世界任何一種兵工廠裡,都無法找到,它還有一個更加聞名遐邇的名字–沒良心炮。什麼也不用說了,僅僅「飛雷」這兩個字就能夠解釋一切。

根據記載,淮海戰役中,國民黨軍精銳第十二兵團黃維部在1948年11月落入解放軍包圍。黃維是國民黨軍中的一員悍將,組織兵力晝夜構築工事,試圖依靠精良的裝備死守待援。12月6日,解放軍發動總攻,率先攻擊十二兵團第十師堅守的李圍子。黃維在李圍子放了整整兩個團,卻被一擊而破,國民黨軍稱解放軍使用了一種毀滅性的武器,只半個小時就摧毀了國民黨軍苦心經營,被稱作「固若金湯」的集團工事。李圍子成了一片焦土。許多俘虜被炮火嚇傻了,不少人的棉衣被炸碎,有的是從炸塌的工事裡挖出來的,一個個面色如土,連聲驚呼:「打得好慘!打得好慘!」國民黨軍第十師特務連一個傷兵說:「當你們的大炮排放時,村莊被打得好像一隻船,亂搖晃!」敵特務連總共一百來人,至少有八十人死傷在爆炸之下。其實,這根本不是大炮。當時解放軍的炮很少,在武器裝備處於劣勢的情況下,官兵們創造了一種令人喪膽的土武器–用汽油桶作炮管的炸藥包拋射器,埋在地下發射,稱為「飛雷」。這種不起眼的兵器威力很大,每發「飛雷」大約有十公斤炸藥,像個大西瓜,能打出去一二百米,所到之處,碉堡、人馬都會炸飛。許多炸倒的敵人身上往往找不到傷口,卻七孔流血,是震死的。弄清情況以後,國民黨軍把這種東西乾脆稱做「沒良心炮」。

和楊老談過之後,我在《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第一八九師師史》,《步兵第五六六團團史》中,都找到了此戰中朱彪所部使用「飛雷」的紀錄,並提到566團1營某部副班長王文禮在使用飛雷時不幸犧牲。有不同機關在不同時期留下的紀錄,說明楊老的描述並非虛妄。

這種武器,畢竟是逼急了沒辦法的發明,它有很多要命的缺點沒法克服,比如射程短,危險性大,所以在朝鮮戰場,很少聽說曾使用「飛雷」的紀錄。蘇聯提供的喀秋莎火箭炮,有效地替代了它的位置。那麼,朱彪怎麼又把它用起來了呢?

朱彪對美軍使用「飛雷」,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首先,所謂「沒良心炮」真正的發明者正是出於華北部隊,是晉冀魯豫野戰軍的工兵連長聶佩璋和戰鬥骨幹高文魁。聶佩璋是山西人,出身於東北講武堂,1938年參加八路軍,擅長爆破,曾在抗戰中多次用炸藥拋射地雷的方法炸毀日軍汽車。在和閻錫山部作戰時,聶高二人利用抗戰期間用炸藥拋雷炸鬼子的戰術研製出了「飛雷」這種武器,1947年9月首先在河南陝縣攻城戰中使用。此後,高文魁升任中野四縱二十二旅工兵隊長,才把這個技術帶到了淮海戰場。同是出身華北的朱彪,懂得玩「飛雷」很正常。其次,在五次戰役和美軍的反覆交戰中,566團繳獲了大量美軍的空汽油桶,再認真進行堅壁清野的美軍也不會想到這個東西可以變成可怕的武器。小理山已經打成了短兵相接,「沒良心炮」射程短不再是問題,在朱彪眼裡,只怕這種其貌不揚的傢伙比喀秋莎更令人滿意–喀秋莎BM-13火箭炮的口徑只有132毫米,而且根本拖不上山,「沒良心炮」呢?口徑300毫米,挖個坑就能打。。。

製造「沒良心炮」,只要有汽油桶和黃色炸藥包就足夠了,被敵人死死粘住的朱彪不用它用什麼來擺脫追兵呢?

可以想像,當中國軍隊突然打出一排「沒良心炮」這樣古怪的東西時,對面的美英韓軍是多麼的驚訝。

從敵方的資料中我未找到遭到「沒良心炮」襲擊的相應紀錄,但英軍第二十八旅上尉參謀諾斯.漢克爾在《1951年朝鮮夏季作戰》中,提到當天和志願軍在前線對峙的英軍曾遭到中國軍隊「從縱深打來的準確的大口徑炮彈」的攻擊。看來,也許是挨了打,還不知道是怎麼挨的。

不管怎樣,挨了打的敵軍暫時沉寂下來,朱彪乘機率部迅速擺脫。斷後部隊,能夠不傷筋骨地撤下來,堪稱奇跡。對於這個奇跡,老戰友卻不屑一顧––朱彪打仗多刁阿,哪有他撤不下來的道理?

也有撤不下來的。566團撤退的時候,還是要留下一支部隊執行最後的掩護,至少,需要留下一個連。命令一連控制小理山正面,迅速修復工事,掩護全團撤退。一營的另外兩個連游動策應。朱彪下達命令的時候,或許有點兒黯然--一連,是566團的老本錢,這下子,可要豁在這裡了。

這個一連,就是前面提到的楊恩起所在的那個連,清一色的鐵把衝鋒鎗,四挺郭留諾夫機關鎗,是566團裝備最好也最能打的一個連。朱彪也捨不得,可是仗打到這個份兒上,捨不得也得捨了,他能做的,就是把全團所有的彈藥集中起來,除了留下自衛的,全都給了一連。一個連,死守,一瞬間,我彷彿聽到了谷子地的聲音,《集結號》的影子在我的腦海裡一閃。。

22日晨這一仗,果然打得血火迸流。

「我們連是志願軍一八九師的尖刀連,我們排是尖刀連裡的尖刀排,個頂個的精兵,全排清一色的蘇聯造巴巴沙衝鋒鎗,每人四百發子彈。打完五次戰役,我們連是大功連,表彰大會,就去了我一個。全連一百八十五個人,還剩下十七個,能走得動的,就剩下我一個了。。。

老楊說到這裡,眼睛看著窗外,看不出什麼表情,拿杯子,手卻有些抖。整個朝鮮戰爭中,楊老三處負傷,一直也沒有離開過一連!

「不是都打死了,」楊老說,「別人負的傷比我重,走不上台。」

楊老回憶,那一戰,他最好的一個戰友,副班長李凱就戰死在他的身邊。「英國兵槍法好,打的人抬不起頭。來個坦克上不來,遠遠的打了一炮,正打在我下邊機槍陣地上,六個機槍兵,當場陣亡了三個。。。就打了一炮。。。這時候陣地就有點兒動搖。

李凱--我就跟他好--光了膀子,一個一個地甩手榴彈,敵人向上反撲,打了三次反撲,都讓他打下去了,屍橫遍野,遍山坡都趴的狼哭鬼叫的,打傷的,還有死的。他扔那個手榴彈,我按他,說你低一點,低一點,他說沒事,我死不了!我要死不了,你們誰也死不了!接著扔。一下子大夥兒的心就定下來了。最後敵人一發子彈打腦袋上了,他把上衣都扒光了,鋼盔也摘了,他要不摘鋼盔還犧牲不了,一下子穿腦袋上了。我們那個副班長--趴下,趴下。他衝著我們喊--我死不了你們就都死不了!李凱是這兒(指眉心)中彈的,後半個頭都沒了。。。英國兵,槍法好啊。。。「

李凱,22歲,山西人,在軍史中沒有找到對他的記載。

楊恩起自己也中了兩彈,一發打在鋼盔上,劃飛了,另一發打在衝鋒鎗上,把擊發框打斷了。還是用楊老五十年後自己的敘述,讓我們重溫這次戰鬥的過程吧。他的敘述,或許過於樸素,卻真實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我那個鋼盔啊,讓子彈給我頭頂上穿過去,還有那個打在衝鋒鎗上的,從我兩個手中間插過去,沒打著我,兩邊一點都沒打著,低一點打這個手,高一點打這個手,都沒打著我,鋼盔也是,我要不戴鋼盔也死了。」

「我那個炒麵口袋裡就剩一小碗炒麵了,上邊還下著雨,都給澆濕了,我也不敢吃,我就準備戰鬥的時候,戰鬥以前吃這碗炒麵。可是最後,也沒捨得。」

「等我那一彈夾子彈打光了,我低下頭壓子彈。排長在我身後問我,敵人這都三次反撲了吧?他說敵人上到哪兒了?我說你上來看看,離咱們也就20米了。我低頭壓子彈,他趴我頭上向下看,一扭頭,讓英國人一槍打到動脈上了,犧牲了。他要不死啊,我上完子彈我還在那兒打,我就死了。我那班長就讓我向連長請示去,報告去--『排長犧牲了,副班長也犧牲了,人沒有多少了,管他要人,要彈藥!』我走小理山後邊那個山梁,我滾過去了,把我腿、胳膊都讓石頭把我扎破了,英國人打我兩個點射,沒有打著我。我到那兒跟連長一說--我說陣地上沒有幾個人了,班長讓我請示你,能不能給補充點兵,給點子彈,彈藥。他說回去告訴你們班長,剩下一個人也要把陣地給我守住,人在陣地在,我上頭請示給你們評功!我說好,我就扭頭往回走,我剛走有30步,班長也掛花下來了,陣地上就剩三個機槍兵還有排長的通訊員,真正戰鬥兵就剩我一個了,連長一看,他帶我就上去了,班長一看,也不下去了。陣地上我們一排正面,就剩我們6個人,加上連長,子彈?每人還有20多發子彈。連長就下命令,誰也不要打了,把子彈保存好,等敵人上來--對面打!。。。我們排就剩6個兵了,加上連長,真正打仗的戰鬥兵,步兵,還有何慶吉--他是排長通訊員跟我,就我們倆,就剩6個人,敵人也不知道我們山頂還有多少人,他也不敢上,也不打,我們就那麼等著,等敵人上來對面打。『這個時候停了有半個小時吧,完了後邊營裡通訊員上來了,說營長命令你們馬上撤下去,你們完成戰鬥任務了,是從早晨9點鐘開始打,打到下午4點,打7個小時,我們就撤回來了。這6個人撤到半路上,撤到山半腰下,那3個機槍兵找不著了,我一回頭後邊沒兵,連長說怎麼辦?我說咱們等一會兒吧,死就死一塊兒,活就活一塊兒。我們三個人就在山半腰那兒等了有5分鐘,我一看在那邊山腳下,那三個機槍兵都跑山腳下去了,跟我們三個走的不是一條路。我說不是在那兒麼。連長看了,對我們說--跑!這就往下撤。剛跑了有十幾步回頭一看,敵人已經上山了,佔領陣地了,哎,我們三個要不等著他們,我們早就下來了。這一等不要緊,敵人上山了,就拿槍打,火力追擊,打的那個腳底下土直冒煙,我在最後,那個排長通訊員何慶吉在中間,他哎呀一聲,趴那兒不動了。我心想石頭絆倒了呢?我去拉他,我一拉,看見他肚子直往外流血,已經犧牲了。我說他槍給摘下來吧。連長說跑,不管槍!沒讓我摘,我們兩個下來了,那個何慶吉就這麼犧牲了。「

聽完楊老的敘述,我問了他一句話--楊老,你們當時擔心不擔心營長不給你們撤退的命令就先跑了?楊老愣了半晌,最後終於一揮手--不可能!死就死一塊兒,活就活一塊兒。。。因為發生過腦血栓,楊老說話的時候有點兒艱難,但這一句話說得極為堅決。看來,楊老從來就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那麼,那何慶吉後來遺體給他埋了嗎?楊老點點頭,答道:「遺體後來派6班半個班,去了有4、5個人吧,把他背下來,背下來在下邊挖個坑,拿雨布一包,把何慶吉埋了,腳底下釘個牌子。。。」

忽然想到,楊老曾經提到,此戰之前,他們連的二排長剛剛被執行槍決--因為違反了群眾紀律。朝鮮女方那邊並不希望嚴懲--經過多年戰爭,朝鮮女多男少,婚嫁不易,只要這個排長負起責任來,結婚就可以。可是還是給槍斃了,軍紀就是軍紀。那個排長姓馬,楊老回憶。我抬眼向天,谷子地的影子漸漸淡去,似乎,他在消失之前正在微笑。真的有集結號麼?真的有!在採訪鐵原之戰的過程中,我們意外發現,朝鮮戰場上,真的曾經有過一次可以被稱作「集結號」的事件。

向鐵原撤退的過程,許多老兵都不願回憶,因為那實在不是一段愉快地記憶。沒有彈藥,沒有糧食,前一階段壓著敵人打的部隊從凱旋變成了遭到追擊,空中是敵人,地面上也到處是敵人。有些部隊的建制都被打亂了。官兵們只是依靠長期養成的戰術素養執行著幾乎不可完成的任務。

有很多老兵提到了當時敵軍組織的穿插部隊,在第五次戰役中,李奇威也開始效仿志願軍的戰術了。其中美軍著名的紐曼挺進隊直接突入昭陽江方面,給正在組織就地防禦的六十五軍帶來極大困難。第六十五軍奉命在議政府擔任全軍的阻擊任務,但在腹背受敵,側翼的友軍朝鮮第一軍團又抵擋不住韓軍第一師而被迫撤退的情況下,僅僅打了五天,就不得不放棄議政府再次後退。不過,以當時老兵們的回憶而言,美軍的所謂穿插還是比較謹慎的,他們不敢以太小的單位活動。所以,對正在分散撤退中的志願軍官兵來說,威脅並不是很大。威脅最大的,是韓國的特工隊。當時的老兵回憶–當時的山上到處是南朝鮮特務!由於熟悉民情,擅長偽裝,韓國特工隊敢於大膽地插入志願軍後方,攻擊落單的戰士,襲擊醫院兵站等設施,危害極大。

而老兵們談到的一起「集結號」事件,正是韓國特工隊的傑作。實際上,這起事件,更應該叫做「集合號」事件,而不是「集結號」,因為我軍條例中有集合號,但是並沒有集結號。然而,這起事件卻和谷子地們的遭遇毫不相干。一名狡詐的韓國特工隊長帶著他的隊伍穿插到了志願軍前線後方,在清平裡附近成功突襲了一支落單的志願軍小股部隊。這支遭到突然襲擊的志願軍部隊儘管頑強抵抗,但最終大部犧牲,只有一名小司號員落入了韓軍特工的手中。很遺憾的是,這名司號員,在韓軍特工的威逼利誘下最終變節,這名韓國特工隊長在一個山谷中佈置好了機槍陣地,然後,給了司號員一個要求--吹集合號。

集合號吹響了。附近失去建制的志願軍官兵,幾乎是憑著本能,立刻向集合號吹響的地點靠攏。

當他們莫名其妙地到達這個無人的山谷時,機槍響了。。。

志願軍的老兵說,有二十多名戰士死於這個狡詐的特工隊長之手。

這個戰例,我在韓國的史料上也看到了,只是韓軍把戰果擴大了十倍。

這名特工隊長因此獲得了「敵後猛虎」的美稱。

由此可見,這次撤退的過程,是多麼的艱難和混亂。

面對韓國特工的猖狂活動,志願軍各部紛紛組織對抗韓國特工的小分隊,或者將偵察兵部隊派出斷後,來減少韓國特工部隊帶來的危害。

這幾乎立刻就獲得了立竿見影的結果,那名「敵後猛虎」並沒有能夠高興多久,就落入了志願軍的手中。

這名韓國王牌特工的剋星,就是志願軍189師的偵察英雄–李子中。

在前面的章節中,我們曾經提到過這位優秀的中國偵察兵。在寫作此文的過程中,我們也有幸近距離接觸了這位後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某師副師長。在戰友們中間,李子中是一個十分有個性的人物,他有兩個特點,第一,聰明,第二,大膽。

他的這兩個特點是怎樣表現的呢?有位戰友舉了個例子,或許可以叫做「豬心事件」,李副師長的個性,就在其中躍然欲出。

李子中,北京人,國民黨遠征軍出身--對此,老爺子很誠懇地只說了一句話--我當時才十七歲啊--這句話我琢磨了半天,怎麼琢磨怎麼覺得老爺子厲害,看比阿慶嫂。老李在國民黨軍中後來去了第三軍,清風店戰役被俘,成為解放戰士。朝鮮戰場懂英語的人少,是李子中得以大顯身手的好機會,老李回國不久就提干了,從軍校回來後成了連長。原來的國民黨解放戰士,成了共產黨的連長,會是怎樣的一個連長呢?

任勞任怨,隨時檢討,夾著尾巴做人?

老李不是這樣的--他的連,軍事素質絕對過硬,群眾紀律絕對過硬,你挑不出他的毛病來。

但是個人呢?那就有意思了。

一次開生活會,上級蹲點,大家說來說去,說不出對連長有啥意見。後來有個兵終於想起來了,說,每次炊事班殺豬,那豬心總是找不著。。。上級看老李,老李拿個筆記本,一板一眼地記下來,說,晚點的時候,我跟全連講這個事兒。

晚點開始了。李子中往隊前一站,全連稍息,講評。然後,說到生活會上提到連隊的問題,最後到了「豬心問題」,但見這位大個子連長不緊不慢地問道「這次有人提意見,說每次殺豬的時候都沒看見豬心,你們有人看見過嗎?」戰士們搖頭。「沒看見就對了。我問問大家?一個豬有幾個豬心啊?」戰士們回答--「一個!」「那一個連有幾個連長阿?」戰士們回答「一個!」「那我不吃這個豬心,誰來吃啊?」戰士們哄笑。「解散!」

在操場邊看的領導點點頭,沒說話。後來,有別的單位的人提到這件事,說李子中還沒檢討呢,領導說,一個豬就一個豬心,他講的不對嗎?

聽的時候感覺有點兒異樣--這人明明是解放過來的,怎麼不知道夾著尾巴做人呢?可就這樣一位,後來還愣是提升到了師級領導職務,上頭怎麼想的?後來忽然若有所悟--他這個師,幾個團長參加解放軍的時間都比他早,其中一個還滿世界宣言當年就是他在清風店把師座抓回來的。。。

這要是夾著尾巴做人的主兒,管得住麼!

聰明人啊。

就是這樣的一個聰明人,在向鐵原撤退的途中,遇到了另一個聰明人--就是那位韓國特工英雄,「敵後猛虎」了。

189師偵察隊是在撤退途中接到任務的,師部命令他們暫停偵察任務,改為伴隨後衛部隊北撤,打擊南朝鮮特工隊,解決敵特工隊對我行軍序列的穿插騷擾,以減少其破壞。此時,敵軍特工隊已經經常深入我軍陣地後方,對志願軍各部的轉移和集中造成了極大的阻礙。用楊恩起老人的回憶來說:「向鐵原撤的時候滿山都是南朝鮮特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