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青苔不會消失 > 出生地 >

出生地

寂寞沂蒙

五十七歲的申有周牽著五歲的驢,驢背兩邊馱著筐子,上坡去到自家剛收穫的地裡,馱著成袋的地瓜和玉米回來。

地瓜也叫紅薯,是這裡主要的作物。秋天的陽光下,地瓜收完之後往往立刻切開,晾在田里初曬,以後攤在場院和路面上曬乾儲存。十月中旬沂水縣的鄉村公路上,綿延數十里地晾曬著紅皮白瓤的地瓜干,空氣裡有一股烘乾的甜絲絲的氣息。

田地剛剛刈割過,露著玉米殘餘的茬子,所有玉米茬子都是傾倒的,原因是六月份的一場颱風,席捲了這塊田地,倒伏的玉米又慢慢爬起來,結出比往年瘦弱的棒子。這場風災也襲擊了山下申有周的速生楊樹林,折斷了一百多根樹,現在仍然躺在地上。在沂蒙山區,到處是這場風災的遺跡。

收割後的玉米地不久會種下花生,旁邊是冒出新綠的冬小麥。山坡上是一層層這樣的棕壤田地,坡頂一排巨大的銀白色風車,日夜嗚嗚轉動。

這是政府的新型能源工程,申有周覺得它跟自己完全無關。對於紅石峪村的村民們來說,風車的唯一影響,只是驚擾了他們的夢境。這和磙子在碾盤上咿呀轉動的聲音完全不一樣,不會在天黑後停息。像對待許多變化了的事情一樣,他們只能慢慢習慣。

紅石峪村是沂蒙山區沂水縣最偏遠的一個村莊,村裡至今保留著家家養驢的習俗。戰爭年代給村裡留下了四位烈屬,但支前扭秧歌的場景已經隨著獨輪車的轍痕遠去。

整個沂蒙山區,孟良崮顯眼的紀念碑下面,堅固的石頭村莊正在消逝,舊日的器物風俗,像砂土一樣風化。富裕之後翻建的房屋,沒來得及出生下一代又被拋棄,曾經熱鬧的村莊,只餘下井水溢流,和老人微弱的呼吸。諸葛鎮的大崮前村原有三百多村民,現在長年在村的只有七名老人。這個據說是由魏忠賢的次子傳下來的村莊,數年之內將消失。

「老了還得回來。」村婦朱祥雲談起在上海打工的兒子說,「那邊的房子,一輩子買不起。」她自己去年在浦東呆了一年,帶孫女。吃不慣大米,念想家裡的煎餅和大蔥,每旬兩次的趕集,還有和丈夫一起種的十畝地。

「哪個村裡打工的多,哪個村裡就敗了。」蒙陰縣大山村小學校長劉丙常斷言。大山是蒙陰縣果園產業的龍頭村,沒有人出外打工。劉丙常翻建的住房仍舊用石頭打牆,卻變成了打磨過的大理石磚。屋裡裝了攝像頭,堂屋頂下卻仍舊苫有一層秫秸。在人煙稠密的村子裡,滿園蘋果的芳香掩去了風物消逝的苦味。縈繞人心的不是鄉愁,而是果園缺水和修路上山的急切。但一季噴灑十二次的農藥,和單獨居住的老人,也給蘋果和炊煙的芳香摻上了某種隱憂。

紅薯片遍地鋪陳的豐收,背後有世事的荒涼。

縣城周邊拆遷成為城裡人的農民,在單元樓裡燒柴火養牲口,在中心廣場上抽旱煙,被動地在新的身份中尋覓過去的自己。

砂土仍在流逝,卻有堅硬的東西留下來,像這裡「崮」的地形暗示的。憑著鄉土獨特的氣息引導,或許在行將荒蕪的道路盡頭,也能意外找到出口,回歸家園。

煎餅 碾盤 毛驢

張蘭梅六十歲那年中了一次風,提著叉子去扒糞的路上,腿又陣陣發起麻來。她的三個兒子都在沂水打工,老漢在山上放羊,屋裡活只有靠張蘭梅自己,頭上還有一個九十歲的婆婆,聽不見人說話,出不了院子,見天坐在門檻上曬曬太陽。

張蘭梅家住的是以前大隊的辦公房,買下來之後翻修了屋頂,變成眼下一層瓦、一層泥土再襯一層高粱秫秸的樣式。起初村子裡都是秫秸蓋的草屋,草屋消失後,起初是蓋水泥屋頂的平房,後來人們發現不保暖隔熱,退回到這種三結合方式。三十年來,這個院子開始添了幾口人和新東西,後來卻一直在走向陳舊。

院子裡有一扇磨子,是以前推煎餅用的,中間稍高,四圍有凹槽,一邊有出汁的槽口。毛驢蒙著眼睛,拉著磨子碾出黏稠的煎餅糊子。現在半邊磨扇已破碎,磨盤上積滿了塵土。家裡已經很多年不自己攤煎餅了,都是到村裡小賣部去買。張蘭梅家缺錢,就拿玉米去換,二斤半玉米換一斤煎餅,買的話要三塊錢。加工玉米煎餅的工廠在鄉上,每天送貨到小賣部。張蘭梅有糖尿病,只能吃蜀黍(高粱)煎餅,她和丈夫、婆婆吃的兩樣顏色的煎餅分別攤在櫃子上兩個笸籮裡,一天一張,像日子一樣漸漸抽去。

遠近村裡也沒有人自己攤煎餅了。老支書申士欽的院子裡還保留著一個推煎餅的石磨,逢年過節時想換換口味,才自己磨一回。攤煎餅的鐵鏊子也收起來或者賣掉了,從家中長年的位置上消失。

只有玉米垛子依舊顯眼。院中心用磚頭壘起一個底座,四圍打上木樁架起鐵絲網,今年收穫的玉米都貯在垛子裡曬乾。下雨天也不收進屋,用一塊油布苫起來。金黃色的玉米,給灰撲撲的院子帶來溫暖色澤,直到入冬日子。另外的鄉鎮,也有把玉米結成束掛成垛的,像柿子之外的另一種耀眼果實。玉米完全乾透之後,脫粒放進大甕裡儲存。張蘭梅家裡有兩口大甕,一口裝玉米,一口裝小麥。

玉米不耐存放,拿來日常換煎餅。小麥耐放,大甕裡的五百斤小麥是二十年以前自家收的,那時兒子們還沒出門打工,家裡有勞力。捨不得吃,留著等到老漢也幹不了活,掙不來糧食時再吃。

甕是沂蒙農家的重要物件。往年窮人家沒箱沒櫃,糧食、衣服和全部細軟都放在一口大甕裡,免得老鼠咬壞。張蘭梅家的櫃子是土改時分的,帶著大戶人家物件鏤空的花紋,裡面卻無物可裝。另一件傢俱是半尺高的矮方桌,用來吃飯。

在沂蒙山區,即使是在縣城餐館裡,今天仍舊坐著馬扎,在這樣的矮桌子上吃飯,有客人時婦女不能上桌。

張蘭梅家的屋角還有一座小土灶,帶著土砌的煙道,用來炒菜燒水,冬天取暖。這樣的土灶已經是改良過的。在高莊鎮拐棒村一戶戴姓村民的屋裡,地上擺著一個手捏的土坯爐子,半邊露著進柴的口,後部留著兩個煙道的小孔,像一個沒有完工的玩具,卻燃著火苗架著鐵鍋,煮著當天的晚飯渣豆腐,飄出糧食和乾菜的香味。大山村八十七歲的老人柳啟雲的屋裡,地上擺著同樣的土爐子,架著用過的鐵鍋,爐口上擱著一包火柴。

沒有勞力的張家,只有幾隻賣錢的山羊,這在紅石村裡是少見的。修了上山的毛路之後,以前通用的獨輪車被毛驢取代,多數人家像申有週一樣,除了養驢,另外有一條牛。牛耕地,驢馱運肥料、種子和莊稼,老了幹不動活時再賣掉。沒有牛的地方,有時候還要用人來拉犁,丈夫扶犁妻子拉縴,和以往推過於沉重的獨輪車一樣。

養驢子的村莊,只剩下山坡地多的紅石峪村和鄰近一個村。豬也消失了,家裡的豬圈都空著,成為人的廁所。在諸葛鎮的一處路旁,橫臥著六七口石槽,是以前用來餵豬的食槽,被有心的城裡人購去做魚缸。

平坡地區驢子被摩托車和機動三輪車替代。在蒙陰縣野店鎮的果園區,幾乎家家都有麵包或三輪車,直接開到果園外。老式的木製獨輪車只是偶爾一見。在道托鄉的河灘路上,一輛拉地瓜的老式獨輪車上裝著六袋約一千斤地瓜。推車的人說如果拉石頭,可以裝到兩千斤。這個重量,讓人回想起陳毅的名言:「淮海戰役是人民用小車推出來的。」眼下更常見是改良的小鐵車,中間不安隔板,拉得沒有以前多,但也不需要祖輩那麼大的臂力和技巧。

正午的紅石峪村路口,還有一架碾盤在轉動,兩個婦女一人一邊推著磙子在磨面,一手掃勻碾盤上的豆面。這是村子裡最後一台在用著的碾盤,留有幾輩人的碾痕。其他的都廢棄了,磨眼里長出青草,磙子棄置在地上。

山頂風車巨大的翅翼,成了這裡唯一常在轉動之物。

崮 石頭房子 老人

大崮前村像它的名字表示的,就在大崮腳下。

大崮根基寬廣,頂上露出一圈石頭頂子,看上去堅固無比。村莊裡的石頭房子看上去也很堅固,卻大多失去了屋頂,剩下石牆支持著。以前人居的室內,眼下長滿了青草。另有一些房屋關門閉戶,門鎖已生銹。村裡的井水以前不夠吃,現在卻自在地溢出,發出幽幽聲響。走進這裡的第一刻,會以為這裡已無人居住。

適應寂靜之後,逐漸發現了村裡隱匿的老人。八十四歲的劉成桂,生了六個兒女,其中有三個兒子,現在卻只能一個人住著,陪伴她的是一條小獅子狗。自己做飯吃,還要提水,在過於寂靜的晚上,她睡不著,患上了耳鳴。白天好容易看見個人,就趕緊迎上去,拉個呱,雖然她已經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麼。「村子裡人少了,了不得了,混不成了。大人小孩都出去了,怎麼混了。」她念叨說,「社會這個發達,我受不了,太冷清了。」看人走開,老年的淚水就出來了。

四十八歲的魏德志在坡地上挖地瓜,切地瓜干。媳婦劉照全在外打工,這兩天回來幫收地瓜,活完了就走。「留在村裡的,我丈夫就是最年輕的了。」魏德志的父親魏茂順單獨住在村裡,老伴死去多年,兩父子時常在一起喝茶看個電視。「以前喜歡打個麻將下個棋,現在找不到人了。」魏茂順說。村裡原來有三百口人,從1980年代開始陸續往外搬,現在還剩下幾十口人,大部分在外打工,搬走的有在外買房也有租房的,只是過年回來燒個紙,長年在村裡呆的不到十個人了。村子並到了外面一些的大崮峪村,變成了一個組,以前準備修到村裡的公路也撂下了。大崮峪村也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人,多數人都在外打工,在村裡只遇見了一個放牛的老人。

讀書聲近年也在村子裡消失。大山村的支書賀德雨,眼看著村子裡的果園興旺起來,卻為村小被撤煩心不已。以前村裡曾經有一所完全小學,2004年被撤並,以後經過一再爭取,回來了學前班和一年級,今年又爭取回來二年級,村裡還想爭取恢復完全小學,沒有批下來。「有個小學,村裡的人氣會強很多。」

衰落的紅石峪村,沒有大山村這樣的話語權,村裡的小學撤了七八年,後來遷到北峪,前一年又遷往徐家莊中心小學,隔著十二里路,又不能包車上學,怕出事故。村裡年輕人少,老人會騎摩托車的不多,只能背著領著送過去,下午又接回來,大人小孩都受罪。在山區的公路上,日暮時分不斷看見騎摩托車接孩子回家的婦女,帶著罩衣給孩子裹上。一位母親帶著小孩步行回家,大人和小孩都無精打采的。冬天來臨之後,接送的路程會變得更艱難。

小學撤並之後,村莊的白天失去了孩子們的聲音,有的大人進城陪讀。村口的碾盤旁邊,兩個老年人倚著石牆曬太陽,看婦女推碾。這樣的場景比起以往農閒時節全村老少在石牆下曬太陽拉呱,已是依稀殘景了。村莊老了,剩下的人砌在石頭裡,停止繁衍,慢慢地這裡又只剩下石頭了。

春天裡在碾盤旁邊曬太陽的人,比現在多一個老太太,遠道來的攝影師李元奇曾為其拍照。收到寄回的照片後第三天,老人卻上吊了,似乎是了結了在世的最後一樁心事。老太太第一門婚姻在幾十里外的馬岱莊,生了兩個女兒換的兒媳婦,老漢過世後卻被兒媳婦趕出家門,改嫁到紅石峪村,和一個有病的退休老工人同居,盡心侍候了十五六年,老頭要吃幾頓飯她做幾頓,趕集給老頭買好吃的。老工人近年的退休工資上漲,一年有幾萬塊錢,在城裡居住的兒子眼羨了,把老漢接走,只剩老太太住在村裡,生活困難,就在今年夏天上吊了。老太太死後,親生兒子把她的屍體拉走,葬在了馬岱莊那邊。老工人被接到城裡後,照料不周,也成了植物人。

逝者的墳埋在村落附近,留著過年紙灰。火葬的政府規定已經全面推行,卻沒有完全取代入土為安的習俗。在這片並不缺乏木材的山地,骨灰盒依舊被殮進棺木入土,雖然石頭被用來建了活人的房子,墳墓只是一堆砂土,墳前卻也有不少人家立了石碑。申士欽前些年當支書,處理過一件棘手的事務:村裡一戶人家私自把老人土葬了,公安和民政找上門來,要把死人從墳中刨出來燒掉。申士欽煞費苦心請來人吃飯,燒掉了幾件舊衣服掩人耳目,總算把這件事對付過去。

村裡沒有年輕人,老年人成了主要勞動力。申士欽夫婦二人已經七十多歲,種了四畝地,收了三千斤玉米準備再種花生,養了一頭驢一頭牛,明年還打算養豬。五十一歲的朱祥雲和丈夫種了十畝地,多數都是承包了出外打工家庭的責任田。岱崮鎮七十二歲的老人麻白玉,去年老伴剛過世,兒子在外打工,自己住在一邊自種自吃,兒子有時幫襯點。這天她正推著一輛小獨輪車,把自己地裡收的紅薯拉回去。

即使在大山村這樣富足的村子裡,老人也是單獨生活,自己照料自己。全家福的照片,都成了過去年代的紀念。

年輕人在村裡留守是困難的。岱崮鎮集市的電線桿上,新近貼著一張尋人啟事,上面有一張年輕女人和孩子的合影,啟事人在外地打工期間,妻子帶著孩子從家中出走,帶走了家裡的三條被子和一個紅色電飯煲。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能夠像村口的老樹,在長年的寂寞中安心等待。

村裡人口稀少之後,留守的魏德志卻對村史產生了興致。大崮前村裡人大多是魏姓,老輩子傳說是魏忠賢的後代,魏忠賢的二兒子逃難到這裡定居,另一支去了費縣。前兩年魏德志參加了沂蒙地區魏姓家族的修譜尋訪活動,在這本微紅色精裝的家譜上,有一處提到了他的貢獻。魏德志也因此搞清了村子建立的準確年份:1644年,那一年魏忠賢上吊自殺。

麻將打不成之後,魏茂順迷上了上山撿石頭。他一人居住的堂屋裡,中堂供桌上收拾得整整齊齊,擺著他撿來的各種石頭,他從這些石頭上能琢磨出眉眼來。其中一塊石頭上有三葉蟲的化石,另一塊則是珊瑚石,都是從大崮頂上撿來的。

據說,這片山區原是海洋,沂蒙七十二崮是露出水平面的礁石,滄海變為桑田之後,山坡的下部風化成為砂土,堅硬的礁石頂部卻保留下來,成為崮頂。村莊和人或將消失,大崮卻會依舊屹立下去。

王路是沂水縣諸葛鎮的一個小村,名字已經被淹沒在跋山水庫水底,但村民們仍舊回到了這裡,在消失了一半的故土上棲居。以前王路因為地勢平坦受人羨慕,眼下卻比周圍村落都要凋敝。五十一歲的邊玉將睜著一雙失明的眼睛,在街頭曬太陽。他出生的年月,正趕上水庫落成,步步上漲的洪水淹沒村莊。

村民們按照政府安置,到了幾十里外的許家湖公社,卻發現土地沒有許諾中那麼多,被迫搖船穿過水庫回來種地。一次遇上風災,一船糧食沉沒。水庫蓄水之後,這邊還餘下一半的土地,經過這次事故,經受異鄉不便之苦的村民們決定回來,其中還有到東北、四川投親的移民。原有的村落已落在水平面之下,人們在溝坎下搭了地窩子居住,卻被政府推倒了窩棚,強行攆回去。到了1980年,一百二十八名村民再次回到王路,建立村落。邊玉將在鑿石頭蓋房時雙目失明,老婆帶著孩子出走了。

移民回流不被政府承認,村民失去了戶口,孩子們不能上學,村莊成了黑村。老文書黃元會找關係送了二十多個孩子到一個附近的學校借讀,一個星期就被公社攆出了教室。土地也被公社授意周邊村落搶走,以擠走回流的王路村民。黃元會領頭上訪二十多年,三年以前,村民們的戶口才得以掛靠在附近的鳳落院村,孩子們有了上學的地方,但村落名義並未恢復,村裡沒有村民小組和黨支部,沒有合法的村名,年輕人只能出門打工。村裡沒有獨立的低保名額,邊玉將今年沒有評上低保,只能靠承包地出租的口糧維生。

黃元會多年上訪,家徒四壁,屋頂用一根彎曲的樹杈頂著,綴滿蛛網。養了五隻羊,賣掉做路費上濟南、北京。多年上訪無成,黃元會也失去了村民的支持。說到從遷徙到上訪的幾十年委屈,黃元會在黑暗的屋子裡滴下淚來,「只希望在我活著的時候,看得到縣政府承認我們是合法村莊。」

蒙陰縣岱崮鎮附近的一處山坡上,崮頂下的石頭村莊已經闃無人跡。一些屋子失去了屋頂,剩下石頭的牆壁。有幾處石牆已經殘損,院牆鼓出來,似乎馬上會坍塌。石條清一色暗黃,砌得非常整齊,有一幢屋子粉刷過,看來是幾年前剛翻修,卻已經被拋棄,院牆坍塌,院內長滿荒草,苫草的紅瓦屋頂還嚴實,牆上殘存舊日的學生獎狀,地上卻已冒出牽牛的籐蔓。村口舊日碾盤埋沒於荒草,水井填塞乾涸。收穫過的果樹上掛著的假人,是這個廢村唯一的居民,看守著舊日家園。無人知道這個村子的人去了哪裡,或許是遷入了繁華的集鎮,卻像一夜間經歷了戰難和逃亡。

獨輪車與集市

集,沂蒙山區特有的名詞,保留著熱鬧和興旺的地方。

五天一集,每旬兩天,各鄉鎮日期不同,或逢農曆一、六,或逢二、七以致三、八,鎮裡鄉里有大集,幾個村莊聚集的地方,也會有小集。

在去紅石峪村經過的郭莊,陰曆逢三這天,一個小集正在開張,幾個攤點散落在路邊,唯一顯眼的是堆在案子上的幾把芹菜。近年芹菜量多價賤,正如同蘋果桃子一樣。這裡賣的煎餅只有玉米的,張蘭梅吃的蜀黍煎餅,是由老漢在更熱鬧的圈裡鄉集上買來,去時空手步行,兩小時走上二十里路,回來買了東西才坐車,省下五塊路費。這也是不少人的省錢辦法。

山區的人們都有趕集的習慣,自家收了花生紅豆,晾了幾把旱煙,做上幾雙鞋,都會趕到集市上去賣,也買別人的,平時則足不出村。一些專門賣東西的人,家裡並沒有門面,貨物都在一輛機動三輪車上,按照不同的日子,到附近幾個鄉鎮去趕集,「天天有集趕」,一位賣果品的婦女靠著三輪車說。

一個來趕集的農民,家離鎮子五里地,早上走路到集上轉轉,跟一個賣幾雙襪子的鄰居閒聊,隨手買上一兩件東西,喝一壺茶攤的茶,到了中午再走回去。有兩個賣核桃的農民,從各自山溝裡出來,把架著大筐子的摩托車停下,攤開象棋盤擺開馬扎對戰起來,從上午一直下到集市收攤,全不顧及果品攤無人問津,眼前難得的這一盤棋,才是趕集的真正目的。

十幾年以前,集上賣的主要是糧食和種子,還有一些日用的東西及年貨。眼下的集卻很不一樣了。逢七這天是岱崮鎮的大集,正街不能堵塞交通,隔河的一條街和附近的樹林裡,簇擁著來自四鄉的人群,似乎集納了一河兩岸剩下的所有人氣。

集上的商品無所不包,從花卉奇石到藥材種籽,計算器小五金到降氟爐,男女服裝佔了靠後的兩排,外套脖子上都安了帥哥美女塑料板,帶著不變的笑容,像是戲場子上最後一排看客,甘當整個集市的背景。樹林裡的主陣地則是各樣的食品和蔬果。有的只是一點點東西,卻也鄭重其事地叫賣。一個老人住在離鎮子十里的地方,早上起來帶一捆自家種的旱煙上集,平時則安分在家幹農活。「今年不行,賣不起價。」他歎息說。賣旱煙的攤子擺在集市通向街道的路口,打開的旱煙卷子鋪在油布上,趕集的人首先聞到一股濃郁經久的氣息。穿梭的人群總是要在集上走上幾個來回,不急著選貨,有人在煎餅攤子上坐下來,吃一碗餛飩,捲上兩個煎餅,似乎是進了一次飯店。煎餅攤子有各種顏色的,其中有張蘭梅要吃的那種微褐色的蜀黍煎餅。

臨河老街是五金的地盤,似乎這裡陽光好,金屬貨品更容易顯出光澤。屏幕按鍵亮晶晶的計算器,和一些瓷碗錯落擺在一起。降氟爐和附屬的合金煙管道,是最顯眼的陣容,鋪到了路當中來。街頭上賣太陽能熱水器的商家,更是用嘎斯車拉來了整體浴室的模型,宣揚著老年人冬天也能洗澡的優點。

閃閃發光的五金攤點對面,卻是一排鞋攤,老年人坐在馬扎上,背後曬著秋天的太陽,面前擺著補鞋機,手上做著鞋,腳下鋪開了成品布鞋,邊做邊賣邊修,布鞋價格一律十元。一位七十四歲的老人,做了四十年鞋,也在集上賣了四十年,眼下已經串不動太遠的集,由兒子接班。這樣的鞋攤子,一般還兼賣摩托車拴東西用的膠皮帶子,和用舊輪胎皮子做成的盆,用來裝食水餵羊,摔不破咬不爛。

羊市在集市盡頭的一片樹林裡,三隻山羊拴在樹上,被三十來個人圍著,真正交易的只有幾個人,卻像是和所有人有關。一些人蹲在石坎上抽煙,偶爾在羊背上按兩把,掰開羊嘴看一看牙口,又一言不發地繼續吞吐旱煙。其中一隻羊已經成交,買主和賣主卻未離開,而是加入了圍觀人群,看下一隻羊的行情。

看看集市過午,買賣雙方僵持不下,眾人著急起來,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說這裡我說了算,你們一人再讓二十塊錢,把羊買賣成了!買羊的男人就此把十幾張紅票子掏出來,往賣羊的人身上硬塞,賣羊的也似乎無奈開始數錢,彷彿沒有眾人的強行參與,這樁交易永遠也不會成功,和保證價格公平,這才顯出了眾人在場的必要。買賣完畢,羊的新舊主人眼下變成了眾人中的一分子,全體注意力轉向最後一隻尚未賣出的羊。直到這隻羊在眾人的共同干預下成交,所有人像完成了一件共同的大事,和牽羊的新主人一起離去,旱煙味和咩咩的叫聲一起消散,小樹林裡只剩下淡淡的落葉氣味。

其中一隻羊的買主,把羊裝在摩托車後座架設的連體大筐一邊,另一邊放上等量的貨物,載回家去。這樣自行改裝的摩托車在集市上很常見,兩邊的筐斗深得嚇人,思路正是獨輪車的翻版,趕集的半徑卻拉長了許多。

集市上龐大的老式獨輪車少了,半邊裝柴草貨物半邊推著老伴或小孩的情形難以再現。但一個老漢推著的獨輪小鐵車上,仍舊在塑料果品箱裡裝上了自己的孫子,大約到了地方會卸下孩子,裝上貨品。在沂水縣郭莊小集的道路上,一個農婦小鐵車上的筐子裡裝的是幾隻兔子。小鐵車不需要推獨輪車的強大手勁,然而它一個輪子的特性仍舊保留著,在沂蒙平緩的丘陵山地,「人去哪,車也能去哪」。在一處崮頂下的村口,推著小鐵車趕集歸去的男人,車上放著一箱貨,為避讓女人們下到了溝裡,對於從壟溝裡也能推車到家,完全沒有懷疑。

時近正午,人群略為稀疏,秋風吹過,楊樹葉紛紛落下,有些飄進了炸油條的油鍋裡,攤主一邊撈出金黃色的油條,一邊也趕忙撈出樹葉來。附近賣茶的爐攤,開始退煤熄火。賣茶的老兩口,已經在集市上擺攤三十來年,最初的茶爐是鼓肚子的土坯爐子架上生鐵大茶壺,燒柴火,拿吹火筒吹火,桌上準備一溜鐵茶壺粗瓷茶碗,日久看不出顏色,同樣看不出顏色的木頭錢箱也擺在地上,標著「日進斗金」,接納的卻是分幣和毛票。

後來添上了鼓風機,再後來改裝升級,變成眼下的新式金屬茶爐。桌上也不再準備以前那樣多的茶壺茶碗,換上一套白瓷茶具,更多的人是自帶太空杯趕集,到茶爐上接一瓶慢慢喝,大杯子一塊,小杯五毛。也有兩個老年人在茶攤上坐著喝,一個老人帶著的小孫子,臨時借給老闆娘摟在懷裡,找找抱孫子的感覺。一個集日或者半輩子,就這麼慢慢過去。

小河橋頭上,立著一塊「坡裡革命舊址」的碑,記載1939年6月,徐向前、朱瑞率領的八路軍第一縱隊和山東縱隊在這裡會師,指揮抗戰。紀念碑後身的河堤,刷著「濟南名醫包治肛裂肛瘺」的大幅廣告,對岸趕集的人群川流不息。似乎比起暫時的戰爭,只有市聲和橋下的流水一樣久遠。

戰爭 革命 選舉

八十七歲的柳啟雲是大山村裡最老的共產黨員,多年中卻背著「叛徒家屬」的身份。

1942年,從新泰出嫁到大山村的柳啟雲參加了八路軍舉辦的「識字班」,聽說入黨是「進步」,因為不甘落後入了黨,躲在屋後大石頭底下填表。入黨後時常要晚上出門,在野地裡開會,丈夫問起又不敢說,挨了不少打。後來按支部安排,把丈夫也發展成了黨員。

到了內戰時候,國民黨的軍隊打來了,黨員跟著部隊轉移,丈夫身體有病走不了,鄉下要求他必須轉移,走到一個山上,丈夫又回家拿一雙鞋底子。結果來了一個手槍上掛紅綢子的人,把他帶走活埋了。

處死柳啟雲丈夫的人,至今是個謎團。柳啟雲說是地主還鄉團,和丈夫在土改中結下了仇。村中人另外的說法,則是她的丈夫不肯轉移,黨組織認為他留下來是要勾結國民黨,因此把他處決了。建國之後,柳啟雲一直沒有「烈屬」名份。到了「文革」時候,丈夫「叛變」的事被人翻出來,柳啟雲挨了批鬥,掛牌戴高帽遊街。連番的冤屈讓她想到了上吊求死,被女兒硬把繩子解了下來。女兒說:「過去了就好了。」

「文革」之後,柳啟雲的丈夫由於沒有正式打成過叛徒,因此也談不上平反。以後她找到了縣委,得到了老黨員生活補助,從最初的一月十塊,漲到了現在的五百塊,但心裡的委屈並未完全消除。近年的不平感來自省上的「沂蒙六姐妹」支前事跡宣傳,柳啟雲認識六姐妹中的一個,她常對女兒賀傳英說:

「我那時候幹得比她們要多,為什麼沒人說了?」

柳啟雲回憶,當時夫妻都入了黨,家裡自己只吃一頓煎餅,晚上喝稀的,省下了糧食給部隊吃。支前的時候,她當著村裡的婦女主任,組織大家做棉衣棉褲、用麻線納鞋底、攤煎餅,夜以繼日,六姐妹干的活,她一人也能幹了。

解放以後,柳啟雲沒有再成家,自己帶大一雙兒女,還當過兩次省勞模,上濟南開過會。那時家裡窮,勞模證和衣物一起裝在一個大甕裡,賀傳英翻出來玩,被人拿走了。柳啟雲的家裡,只剩下一個蒙陰縣組織部發的「老黨員優待證」。

眼下居住的老屋裡,唯一顯眼的一套茶具,是前些年縣上慰問送的,茶杯的把手已經斷了。回憶起一生的遭遇,柳啟雲的臉緊皺起來,微閉的眼睛裡,流出兩滴眼淚。

當年的那場戰爭,在村民們的回憶裡,起初是鬧土匪,《蒙陰縣志》記載的數千人大股土匪,有十多起之多。一次土匪攻破了大山村崮頂上的圍子,打死了六個人。沂蒙山區土匪整整鬧了十年,各縣縣志上皆有記載,各處崮頂上多有石頭砌的圍子,人們日常的生活都在圍子裡。離岱崮鎮最近的一個崮頂上,寨門已經塌陷,石頭屋子還保留得好好的,一塊平展的大石上,刻出了一副石頭棋盤,標示「當兵不犯寨之時,二人對弈,旁人觀之,實有神仙之趣」。當初想必這裡首當其衝,眼下雖開發為旅遊區,卻是荒草離離,遊人罕至。

日本人來的時候,申士欽的叔叔和三個同伴一塊參軍,兩人死在外頭,其中一個是張蘭梅的公公,評上烈士之後,家裡要求壘了個空墳,用棺材裝上幾件舊衣服下葬了。叔叔在兗州戰役中犧牲,烈士陵園裡有他的名字,可是他參軍早,沒有後人領補助。

抗戰時大山子是日本人、國軍51軍和八路軍防區的交界處,51軍抗日死的人最多,一次掃蕩時司令於學忠到八路軍防區躲避。八路軍死得也不少,在通向大山村的一處水塘邊就打了一次惡仗,八路軍寡不敵眾,人泡得遍塘都是。大崮前村背後不遠是歪頭崮,魏茂順七歲的時候,躲在山上眼見一個連的八路軍被日本人圍到崮上,手榴彈和機槍的聲音震盪了山谷,飛機投瓦斯彈迷住了八路軍的眼睛,日本人得以攻上去,八路全軍覆沒,只剩一個衛生員從死人堆裡逃出,村民們將這八十一具遺體安葬在了諸葛鎮的張耿村。這是八路軍戰史上的一次惡戰,小時候的魏茂順並不覺得恐懼,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後怕。

王莊鄉拐棒峪抗戰時毗鄰山東省委駐地,朱英傳當年家窮出嫁遲,也是村裡「識字班」和支前納鞋底的一員。眼下八十三歲的朱英傳獨居在村頭,屋子裡沒有點電燈,半邊堆著黑乎乎的柴草,床頭和冷灶連在一起。平時一個高樁饅頭吃兩天,自己拿茶壺提水,靠著一年六百塊老年補助金生活。朱英傳的丈夫在解放戰爭中被動員入伍,當了九年的兵,參加了抗美援朝。「在戰場上,整天趴在雪地上,一天一碗飯也吃不上,水沒得喝,回來落了一身的病。」二十三年以前老伴去世,待遇也沒了。床頭箱子裡還保存著一張復員證。對於朱英傳來說,這張發黃的紙片失去了意義,「還不如人家死了的,待遇好。」

在朱英傳床腳下,擺著一包「軍嫂」洗衣粉,「是上半年選舉發下來的,我洗衣服少,還沒用完」。2012年4月拐棒村進行了村委換屆選舉,一千四百多人的村子,年輕人都出去打工,投票的有八十來人,都是老年人。鎮裡為了發動人投票,蒸了兩鍋饅頭擺在老銀杏樹下,招引帶小孩的婆姨。登記參加投票,就發一包洗衣粉。朱英傳年輕時在識字班裡學的幾個字,早丟在腦後了,只是請人登記了名字,領了洗衣粉,把選票交給別人,任他們填誰。

以前村裡逢年過節,朱英傳還能領到點東西,新村委上任以來一直沒有動靜。選舉給朱英傳帶來的,只有這包軍嫂洗衣粉。

廟會 火神 聖母

七十歲的王秀英喜歡趕廟會。

紅石峪村後太平山的頂上有一座老母廟,每年三月三和九月九辦廟會。老母廟地處一個石頭圍子當中,平時只是一間石頭屋子,裡面有兩尊神像。屋前空地長滿荒草,只有附近養雞場的雞偶爾來刨啄。九月九日這天,荒草被燒掉,石頭壘的香爐裡香火旺盛,地上鋪上各人帶的紅布,擺上了顏色鮮艷的果品點心茶水,供品和人群分為幾層,按照年齡大小,由近及遠地下跪叩拜,一直延伸到遠處的石頭圍子,最遠處是風車的背景。王秀英願意提著供品籃子,走一個小時山路上去,給老母獻上香火。由於供的是女像,趕廟會的基本都是女人。祭獻之後,人們在石圍子中間坐下來,圍成一個圈拉呱,看當中的人抖開紅綢子扭秧歌。

秧歌是八路軍時候傳下來的,為了扭秧歌,村裡的姑娘媳婦才放了腳。王秀英從小喜歡跳大秧歌,十六歲演節目,修沙溝水庫時,在工地上表演了三年節目。

四月八日,王秀英還去臨朐縣的沂山趕了東鎮廟會,廟裡供的是沂山山神,當年顯靈幫助宋朝天子趙匡胤打敗了對手。這天又是西天佛祖的生日,神佛就合在一塊了,又逢大集,各種好吃的好玩的應有盡有,自己有好東西也能提著賣。王秀英提上一籃子供品,穿上節日服裝,紮起紅繩,到會上燒高香念佛號,看人唱歌跳舞踩高蹺,敲鑼打鼓撐著紅羅傘蓋,抬上供品遊行送神,老人小孩脖子上都紮著求平安的紅領巾,王秀英自己也表演了扭大秧歌。那裡的廟修得好,神像最近重塑了金身,人山人海的。去年的廟會,諸葛鎮大峪村的京劇團也去了。

大峪村的京劇團是最近幾年出名的,行頭卻是清末留下,日本鬼子來了逃難,村民分頭藏到莊稼地裡,「文革」當中別的村裡戲箱子都沒收了,大峪村的又被人藏起來。「玩兒比命根子還厲害呀。」京劇團團長張結高說。

大峪村的演出主要是正月初五送火神上天。這天全村不生火,一早上,表演節目的人群在村委會外集中,這時村裡打工的人都還在家過年,人手角色齊全。上妝之後先向火神供獻祭拜,而後列隊出行,穿過全村一路表演節目。演古戲的人站在高蹺上,唐僧師徒西遊,豬八戒背媳婦,全是男人,比扭秧歌的婦女高出一截。其他則是舞獅子和表演騎驢騎馬,推元寶車的人,還有時新百戲,能想到的都演出來。演員總有上百人,從七十歲的公公,到十二三歲的孫子,輪著來,男女老少人人參與。看戲的人裡三層外三層,一直爬到牆頭上。演戲隊幾乎家家走到,每到一處停下,討個打賞,就當街開演,這時似乎又與送火神全無關聯,只是圖個玩兒了。「就是平時不在家,趁過年熱鬧一下,有個氣氛,也給大家找個事幹,免得聚賭生事。」村支書劉漢順說。最近幾年,村裡人的熱鬧傳出了名聲,每到演出,江蘇河北的一些網友也慕名前來,長槍短炮對準自娛自樂的村民們。

到了村口的樹林空地裡,演出達到了高潮,高蹺隊繞圈疾走,唐僧騎到了獅子背上,此後是擺好了供桌,文武兩班「大臣」跪拜,恭送火神爺爺上天,一年村中興旺平安,風調雨順。

今年夏天,這一帶遭遇了記憶中最厲害的風災,申有周的地裡,收割後的玉米茬子全是傾斜的。玉米在六月份的颱風中被全部碾平,又在此後彎曲著爬起來,結下了比往年小的棒子。坡下的速生楊樹林則無此幸運,一片片地躺倒折斷。村民來不及折價出賣,村中道路也被堵住。整個沂水縣,躺倒著一片片這樣的樹木。大峪村年初送走火神的樹林中,颱風也掏出了一塊空地,會是來年祈拜的一個重頭。

這時的火神爺爺已經不只是管火,卻是無所不管的大神了,就像火對於農家,並不只是燒飯取暖那麼簡單。跪拜之後,獨輪車推來的元寶被當場焚化,火光沖天,火神爺爺也就隨著這一陣火光上天,為村裡人祈福去了。

起先送火神的節目是演京劇。張結高的爺爺和三爺會演京劇,自己從小學戲,唱的是花腔,扮武將,拿手的是《轅門斬子》和《蝴蝶碑》。到了「文革」,也唱過樣板戲。「文革」之後演出隊再開張,張結高演過小戲《四個老漢開荒》,後來當了京劇團長,京劇卻很少唱了,因為不好玩,沒人愛看,角色又難。小戲就容易得多,各樣人都能參與。七十二歲的張繼水是村裡的京劇台柱子,唱小生,最得意的角色是《穆柯寨》裡的楊宗保,扎上裝束一身銀白,一亮相開聲,引來全村女孩子注目。那時候演戲的都是男的,女人不能參與。自從不唱京劇了,張繼水就再沒開過聲。眼下的收秋季節,老哥倆在地裡挖地瓜,坐在裝地瓜的獨輪車把上曬太陽,微風吹動灰白的鬚髮,一句戲也不知從哪裡開腔了。

大致與沂山廟會同時,對於道托鄉或者夏蔚鎮的天主教徒來說,也是聖母升天的隆重節日。在道托鄉牛心官莊的山頂上,十一年前建造的聖母堂的尖頂,是方圓百里地平線內外最顯眼的標誌,在節日和禮拜天,信徒們手捧十字架,打著聖旗,抬著聖母和耶穌像,從山下一步步叩跪祈禱到山頂,模仿耶穌受難的路途。最近的兩年聖母升天節,場面盛大,四面八方的基督徒前來禮拜,遠至青島、江蘇。夏蔚鎮的天主教活動場面,也極為盛大,政府出動眾多保安維持秩序。廣場上一邊是聳立槍支的支前紀念碑,另一邊則是耶穌的十字架,聖旗取代了紅旗,人們對著更永恆的旗幟敬拜。

教區神父駐在臨沂,時常會來巡視講道,日常的講道由長老主持,平日在泥土中勞作的農民們,此時在拱頂、彩繪玻璃窗和聖母、耶穌的畫像之下,聆聽天國的道理,並為日常的過失隔著一塊半透明的木板懺悔。聽取懺悔的神甫也是鄉下裝束和口音。

堂外倖存的石碑則說明,這座教堂始於1901年,是前來沂水傳教的德國神父建造,村民們叫他黑神父。從那時起牛心官莊全體村民皈依了天主教,至今通常的家庭已經傳到六七代,附近的村莊裡也有很多天主教徒。看守教堂的侯立進今年七十七歲,出生時受洗,祖上五輩奉教。他每天早晚都會打開教堂大門,在聖母的畫像和耶穌的苦像前跪下,用鄉音禱告。

在匪禍和戰亂中,聖母堂數次被毀。建國後,教堂的神職人員成了間諜,外國人受驅逐,本地人被關,教堂在大躍進的熱潮中拆除。「文革」之後,教堂再次建造起來,直到2001年,遠近村落的教友們出工出料,用了六十萬建起這座堂皇的教堂,教外人難以置信。

侯向強當時也捐了錢,放下生意義務干了兩天活。他是第六輩的基督徒,在牛心官莊長大,以後出門打工做生意,最遠到過大連,現在縣城開印刷公司,對於自己的基督徒身份,他特別在意,認為有信仰可以使他在做生意中堅持底線,「不會坑人害人,危害社會」。侯向強的三姐是修女,今年四十七歲了,在南京教區隱修,不久就要發終身侍奉誓願。

教友們的婚喪嫁娶,都採用了天主教儀式,死後葬在聖母山坡上的信徒墓地。這片墓地也是整個臨沂教區的聖職人員墓地,松林之中,掩映著二十二位修女,和幾位外國主教、神父的墓碑。

但教堂的創始人黑神父,沒有在此長眠的幸運。在1942年的戰亂中,八路軍地方部隊派民兵押送黑神父去鄉政府,訊問身份。黑神父已經摘了眼鏡脫鞋上床,被來人押走,路上沒了眼鏡走不快,就被民兵槍殺了,屍體下落不明。打死黑神父的民兵,在村民的記憶中訛成了「還鄉團」,據說後代全都瘋癲或橫死了。

戰亂和革命都漸行漸遠,在這片堅固又風化流失的土地上,只有神靈的氣息經久不滅。大山村的果園之旁立著關帝的祠廟,貼著大紅「囍」字。高莊鎮傍晚昏暗的道路上,有人燃紙焚香,向道路神獻祭還願。每年正月初一,跑運輸開車的人家,把大小車輛停在公路上,焚香獻供,人群俯伏跪拜,祈求一年的行路平安。

聖母山下的村莊裡,有一座在黑神父舊居地基上建起的耶穌堂,是日常做禮拜的地方。暮色四合的時候,教堂鐘聲敲響,正在幹活或行路的人們低首祈禱,村落籠罩在一片安謐虔誠的氣氛中。但在農家的牆上,也刷著「打擊無序上訪」和「出外打工勿忘計生」的大幅標語。

久遠清冷的崮,為一場微雪撫慰。時曉華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