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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在世受熬煎

聽我歌郎道一番

你在山西為好漢

拋下妻子掙銀錢

到頭做了家鄉鬼

一抔黃土實可憐

正月初五,陝南的夜空飄下雪米子,觸面含有疼痛。天氣陡變,院壩裡新添的幾點燈光,和喪歌一起抖索起來,坐夜的鄉鄰湊近了火爐。都官吩咐歌郎,開歌頭燒紙的地點離大門近些,孝子只有兩個女孩,跪遠了受不住。

這是一場陝南山區常見的葬儀,逝者的靈柩停放在堂屋,歌郎帶領孝子圍繞棺材整夜行走歌唱,親戚鄉鄰圍爐坐夜,陪伴最後逗留家中的亡者靈魂,清晨落土為安。在親友們看來,棺材中的死者尚有知覺,能呼吸領受生者情誼,並非只是塵土的遺骸。

稍為特殊的是亡者黃均兵的身份年齡:四十六歲,塵肺病礦工,死於2013年農曆除夕,正是一家掌燈吃年夜飯時分。

黃均兵沒有奢望親嘗年夜飯,他只是想吃半個橘子。剛在妻子劉金芝的臂彎中仰坐起來,肺裡的氣立刻接不上,只好馬上倒下,中斷的呼吸卻沒有回來。小女兒手裡剝好的半個橘子,成了他留在世上的最後念想。他沒有呼吸到2014年新年的清冷空氣。

作為一個有呼吸和感到疼痛權利的人,他實際上過世更早。命歸塵土之前,肺部已提前化為塵灰。芸芸無計的礦工,在山西的礦井中出賣了廉價的勞力,卻無償搭上了呼吸的權利。

失去勞動力之際,他們的性命像瀰漫的粉塵毫無價值,在遠離國家、社保和法律的地界飄落,親人的手指也無從握住。

在陝渝鄂三省交界的平利縣廣佛鎮,更著名的是華南虎的傳說,塵肺的故事並不動聽。擁有一場喪禮和身後歌詠的黃均兵,已屬同儕中的幸運。歌郎的唱詞並不寫實,黃均兵的居家並不亮堂,光線有所欠缺。和多數從高山搬下壩子的扶貧搬遷戶一樣,買的是原住居民的老土屋,貼近山坡,遮掩在靠馬路聯排的「新農村」樓房後面,含有初來者的卑微內斂。

由於長期治病的花銷和補償闕如,這些房子內部往往徒有四壁,和斑駁莓苔的瓦頂,正像主人被疾病剝蝕的身體。

在正月初六的喪堂上,火爐旁坐夜的一圈人中,三五成群是塵肺病人或家屬,從高山搬下鎮子,買了本地居民閒置的老宅子,就近看病。這像是一個塵肺病人的生死聚會,火堆旁的活人背後,有更多逝者的身影,像靈前的燭火閃爍飄動。

飄忽的亡魂中,很多人無緣度過喪堂一夜,得到歌郎言詞的諷贈。銀池隊的諶啟冬賣掉了鎮子上買的房子,回到高山上自家的老屋場死去,搬空的山村裡只有風聲。雞公峽口的柯尊玉在親戚家的灶屋裡斷氣,相依為命的哥哥正在屋外洗碗。斷氣前漫長的輾轉消磨中,病人們的生計和親情往往先行斷裂。

這份斷裂是軟弱無聲的,沒有礦難現場的硝煙和響動,似乎無需問責賠償。和相鄰八仙鎮的癱瘓礦工一樣,塵肺礦工的餘生是一個拉長了的消音過程。連親人的悲痛也被時光損耗,像歌郎轉夜的調子一樣低回無力。

但這份斷裂又是真的。在富強夢和病人肺部被掠走的呼吸之間,在城鎮化的熙攘和像眼睛一樣搬空了的山坳之間,有什麼東西破損了,什麼地方仍在疼痛。

即使,這是微不足道的塵土的疼痛。

賒欠的呼吸

「氣不夠了。」

劉金芝用這個塵肺病人的成語,描述丈夫的臨終。

每口吸氣都不順利,像是利息高昂的賒欠,有一口沒下一口。日常最無需代價的權利,成了無法承擔的勞作。無處不在的空氣,則如借貸者顯出了吝嗇。

呼氣同樣艱辛。肺中的廢氣出不來,拉長為嘶啞的喉音。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像是拉壞了的風箱,維繫著奄奄一息的生命爐火。

成家立業在雞公峽高山地帶、生下一雙女兒的黃均兵和劉金芝,長年感受的是經濟和勞力的短缺。為了養家,只有無盡地出賣勞力。沒想到有一天,空氣會不夠用,呼吸要拿錢買。

去世前幾個月,黃均兵吸掉了二十幾鋼瓶氧氣,外帶眾多的吸氧包。這些數字背後是累積的負債,像勒緊的喉頭不可持續。

「氧氣打得沒希望了。」前年10月的廣佛鎮病房裡,文清香不忌諱地談著丈夫林志學。林志學半躺在病床上,對著床腳斜倚的氧氣鋼瓶。仰臥並不能使他覺得舒適,他坐了起來,佝下頭。這個姿勢也沒能使他呼吸得容易些。他往前傾倒,手肘和頭部倚住生銹的氧氣鋼瓶,似乎最後的依靠。這是他生命中最後一瓶氧氣。

文清香剛從東莞的玩具廠車間趕回來,她只請了二十天假,有人說她是「專門回來拔管」的。在醫院病房裡,臉色鮮艷、一身紅色工裝的文清香抱著一歲多的孩子,似乎是對面如死灰的林志學的某種撫慰。卻又使人不免悱惻地感到,這對夫妻或曾相濡以沫,眼下卻咫尺天涯。儘管他們一起呼吸著病房中有藥味的空氣。

睡眠是另一項奢侈。白日黑夜,沒有一種姿勢可以片刻安頓,沒有一秒鐘可以用來入睡,只能勉強靠著。也就沒有可能解脫呼吸的重擔,沒有在無知覺中放棄呼吸的機會。清醒卻無力地感受肺葉的風化,數算自己剩餘的呼吸,直到最後一口。去世之前,胸片上只剩下一把黑心的棉絮。

棉絮似乎即刻要燃燒起來,卻又在缺氧的胸腔裡悶熄。柯尊玉去世前的一個多月,每天晚上要喝掉一熱水瓶水。三九寒冬,黃均兵總說自己心裡燒,要脫衣服,體溫計卻測不出。「讓他喝水,他又不肯,說沒用。」妻女只能一次次把他掀開的被子又蓋上。

空氣的短缺稀釋了血液,循環微弱,看似完好的四肢已成擺設。最後一個多月,黃均兵的大小便都在床上,由劉金芝和大女兒拾掇。血流循環不足以供養視網膜,松河村二十九歲的李仁平在去世前半天,告訴妻子說他看不見人了。

呼吸欠缺之下,食慾變得不重要,床頭櫃上的洋瓷碗裡,癟癟地干結著半碗剩下的麵條,似乎已不適合稱作食物。身體單單靠著呼吸供養,日漸衰竭,然而在呼出最後一口氣之前,並不提前退場。

退場之際,身體衰竭到了不能想像的程度。「說是皮包骨頭,他是皮都包不住骨頭。」中等身個的黃均兵,去世時只有五十斤左右,上初一的小女兒黃燕已可抱起來,「像小弟弟」。提到這裡,她眼淚下來了。柯尊玉去世時的身體是「一包刺」,扎疼了哥哥的手指。

最終的離世,看起來是寧靜的。身體完全放棄了求生的鬥爭,沒有恐懼和疼痛掙扎的體征。塵肺救助組織「大愛清塵」,曾經用監聽儀器錄下垂危礦工肺中的聲音。像是落滿塵土的磁帶,只餘嘶嘶的回音,讓人懷疑,生命及一切有價值之物,在這裡本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

甚至也算不上有一場真正的死亡。

白色的陰影

2011年秋天,謝有錢站在半溪灣的莊稼地頭,將一捆刈割好的玉米稈子抱上三輪車。萬物成熟乾枯,院壩上收割的玉米成堆,未剝開的苞殼半露著金黃色。

這看起來是一幅完好的收割者油畫,卻在不起眼的地方破了一個洞。

一年多前,在銅川礦務局醫院裡,長年抱著鑽機打眼的謝有錢,被醫用鑽頭在自己的胸腔上穿了一個眼,像在礦坑底層排澇那樣,抽出胸腔裡的積水。

胸口上有了這個洞之後,謝有錢不再是一個完好的礦工,被礦上辭退,並無補償。回到家鄉,他也不再是一個完好的農民,不能幹重活,爬上坡。半溪灣玉米地裡的收割場景,只是他勉勵支撐下的最後一幕,再也不會重現。

在黃均兵的喪禮上,謝有錢湊攏著爐火,避免使變得敏感的胸腔經受寒意。他已經放棄了老家的莊稼地,在鎮子附近過著無所事事和打針消炎交替的日子。街上的熱鬧他並無份額,搬下鎮子目的是便於就診。

棺材裡的黃均兵身上也有一個洞,只是在肋部。他和爐火旁的很多夥伴一樣,也曾經是能幹的炮工。在山西和甘肅礦井下的諸多行當裡,炮工是工資高、有技術含量的角色,一般要和包工頭有老鄉或親戚關係才能抱上鑽機。

炮工是雪白的,白得望不見自己的手指,白得要用鑽機的風將臉上身上的粉塵吹乾;運煤工和渣工才是人們熟悉的只露出眼仁的黑色。尾隨炮工開創的工作面,裸體背著一袋袋礦渣匍匐而出的多是大涼山區的彝族人,在礦工們的行話中被稱為「背佬」。炮工身上的白色粉塵和他們抱著的銀色鑽機一樣,在黑暗的井下是某種顏色的驕傲。

抱上鑽機,需要某種老鄉或親戚人脈。20世紀末山西礦井的「戰國」年代,數萬礦工雲集金礦產地繁峙縣沙河鎮,廣佛鎮人曾叱吒一時,他們推舉「領袖」,械鬥火拚掉了貴州人,佔據了繁峙國有大礦和「黑口子」的勞務和承包權,延續至今。以後又擴張到甘肅,廣佛鎮湧現出連綿成片的炮工,帶回家鄉的工資變成了松杉河兩岸第一批洋樓。往往走到一條溝岔深處,迎面撞見扎眼的貼瓷磚門面。

沒人想到瓷磚的顏色會黯淡,炮工會成為炮灰。謝有錢的一個哥哥,並不會打炮,只是幫著扶了兩個月鑽機,「兩個月就夠了」。如今這個哥哥已經躺在地下。即使是渣工,由於總被老闆催促在放炮後煙塵未散時進入工作面,也會被株連。

一個如今身價過億的「大老闆」當年從礦工行列中一路打拼出來,肺部也積下了灰塵。當躺在手術台上等待插管洗肺的一刻,頓時感到「性命成了很懸的一件事情」。在洗肺後的觀察室裡,他想到了留下遺言。

白色的粉塵附著肺泡,變成X光片裡完全的黑色,像一件下井穿的棉衣,無論怎麼樣的沖洗也不能使其透明。二期以上的,像棉衣穿久了經不住沖洗,只能等待慢慢腐朽。更多的人,由於無錢清洗而坐等腐蝕。

2012年秋天,我在廣佛鎮中心街頭遇見向德才,他完全是黑色的,身形從肩頭向下削減到極致,似乎除去了世間任何身外之物。他站在兩架摩托車、一籠呱呱不息的活雞和一家「太陽雨」熱水器的門面之前,吸收了小鎮落到他身上的全部光線,卻不揮發出任何活氣。

這個我童年的玩伴與同學,自從父親在顫泥蕩的莊稼地服敵敵畏去世之後,已經在山西各處的煤礦裡度過了二十多個春秋,像影子一樣飄蕩,只有年節偶爾在家鄉現面。我問他有沒有去查過塵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還沒去查過,但有些擔心。

我們似乎都看到了檢查的後果。向德才的親哥哥向德林,個子略高一些,經歷、面容和身形卻和弟弟完全一律,在前年查出了塵肺,眼下只能回到山村裡,和老母親一起依附哥哥度日,在院壩裡曬曬太陽。在春天的李子樹下,他說到自己半年來加重了許多,只能走平坡路,經常咳嗽,繼而無言。

李子樹在他肩頭落下淡白色的陰影。從很久以前,它在那裡,生長著,擴張著範圍,卻無從察覺。直到有天將一個人完全佔有,變為黑暗。

死亡的預備

最初的日子,不易忘卻勤勞的習性。頭一次在廣佛醫院住院,王祖成對拖了個把月的消炎不耐煩,掛念著家裡的幾桶蜜蜂,背著媳婦悄然回了家。

打電話過去,他正在爬坡回上灣的路上,手機屏幕裡似乎傳來喘息。你氣換得過來吧?一兩步的氣夠,連爬幾步就不夠了。那你能爬得攏吧。家裡有兩桶蜂子,要分桶了。我用一天時間,慢慢總爬得攏。他的解釋聽起來是慢條斯理,似乎為避免被他人指摘冒失,還帶著一點壓抑下去的微微興奮。我聽見了野蜂漫天飛舞的嗡嗡。

不知道王祖成讓他的蜂分桶了沒有。年底在鎮醫院重見,他已經說不出話,像林志學一樣佝僂在床沿。無法把眼前這個面如塵灰的人,和電話裡顯得年輕而有幾分羞怯的聲音聯繫起來。這是一張提前化為塵灰的面容。

王祖成在查出塵肺之後,仍舊出門下了幾回礦,「稍微能做都出去了的」。柯尊玉的哥哥柯尊貴,起先在廣佛鎮街上賣菜,虧本之後又回到雞公峽口打豆腐賣。生計之外,他們並不容易在內心接受,自己已經從生活場地被放逐,和從前那個養家立業的人完全無關。鬧陽坪村的小伙子李元國十六歲出門下礦,生病後長期被人喊「殃雞子」,自尊心強的他不肯住院,最後吐血身亡。

一些人諱於檢查,他們害怕從確診的一天,完全失去正常人的身份,被昨日的世界遺棄。無可避免地,他們會成為廢人,放棄先前的念想,退回求生的唯一本能。

先前的家長和青壯年,忽而變成鄉村中一群特殊的人。他們像秋天的雨點一樣沒有顏色、質地和用處,落進土地也沒有聲音。他們是無辜的游手好閒之徒,花盡自己先前掙到或者沒有掙得的錢。

從最初的檢測開始,性命走上一條迷離變幻卻又全無出口的道路,注定的走向是一步步後撤,在費盡周折之後回到原點,劉金芝的說法是「從遠往近看(病)」。只有少數幸運兒能夠豁免。

這也是一條抽絲剝繭之路,真相稀少,謊言和幻象並立,把以前的血汗積蓄層層剝去。最後一齊破滅,餘下一貧如洗的病體,撂回到鎮醫院和土屋的病床上。

二十九歲離世的李仁平成了山坡上一座小小的墳墓,長滿時光的莓苔。去世之前,他經過了兩年多的輾轉,走到了他健康時從未想像的遠方。在他就診的記錄上,有十堰太和醫院、西安、安康的幾座醫院,最遠到了上海。2007年7月的一天,他自己打了個摩的,執意離開廣佛醫院回家,第二天就死在家裡,完成了這段迂迴之旅。一個叫賀軍的金礦炮工,住院的履歷則包括北京康益德、十堰太和醫院、銅川礦務醫院,以至北戴河的某家療養院,花掉二十多萬元。

在百度「塵肺」搜索欄中,各種呼吸專科名目琳琅,專家態度親和,許諾著希望,卻鮮有兌現。礦工求生的希望,隨著時光和金錢的消耗漸漸澌滅,最後放棄。

以前的家底厚薄,決定著這條求生拋物線的起點高低和軌跡緩急。柯尊玉求醫路的起點是在銅川醫院,向外侄借錢洗肺,終點是雞公峽再往深山走的白果坪村衛生室。一個叫萬金銀的醫生為他開了一大包幾千塊錢的藥,最後被柯尊玉在臨終前幾天扔進了溪溝,一同扔掉的還有X光片。

他包礦的外侄,則在洗肺之後症狀好轉。

所有的「路」費都是自付。像影子一樣飄蕩在異鄉黑口子的工人們,也像影子一樣沒有合同和醫保。即使是在國有礦,也是隨干隨走,只是包工頭手上的一個數字。查出塵肺之後,面臨的是斷然拋棄。似乎他們的肺,和這個世界毫無關聯,只是一種需要躲避的禁忌。

2012年,慈善組織大愛清塵曾經來到廣佛鎮,為礦工們體檢。「我們就是指靠大愛清塵,卻沒了下文。」礦工諶贊凱說。在遍地塵灰中,這條僅有的救助線索,顯得過於細小渺茫。

少數走上維權路的礦工,發覺進入了一條幽深的巷道,手上再也沒有銳利的鑽機,無法穿透煩冗程序和權勢庇護疊加的地層。廣佛鎮的病人們大都知道開胸驗肺的故事,卻憚於倣傚。「耽誤求醫問藥,官司沒贏人走了。」賀軍的妻子說。這是兩條難於一起走掉的不歸路。

柯尊玉死去後,親戚托詞修房子,收回了兄弟兩人曾棲身的灶屋。2012年初冬,柯尊貴遷徙到了峽口路外邊撤並後的小學裡,以一月五十塊的價格,租下兩間準備做灶屋用的石棉瓦平房。

柯尊玉曾經娶了一個雲南妻子,得病之後他到妻家休養,幾月後就被打發回來。去世之後,他遺下的一口人造革皮箱中只有戶口本、一部屏幕細碎破裂的手機,和一張抱著侄女在黃帝陵前的照片,沒有家人的任何痕跡。

這個照片上的可愛小女孩,同樣和她孤身離世的父親柯尊貴失去了聯繫。柯尊貴得病之後,妻子帶著女兒出門打工,三年之間再也沒有回家。

這個冬天,河風吹透了薄皮的石棉瓦小屋,柯尊貴已經打不動豆腐,他最後的生計終止了。不知道他怎麼樣度過了最後半年。去年7月的一天,有人發現他去世了,人有了隔夜的氣味。

他留下的,除了一套鍋碗,只有幾百塊的房租債務,和賒房東的一百五十塊黃豆錢。

外侄出錢安葬了柯尊貴,埋在柯尊玉墳墓的旁邊。墓地在雞公峽口外的河坡上,似乎特意為兄弟倆生長了一塊平緩地方。

2011年我曾經和柯尊貴一起,探訪柯尊玉的墳墓,當時弟弟的墳頭剛剛爬上籐蔓,吐出細小的菟絲。在保留下來的一張照片裡,柯尊貴佇立在弟弟墳前,負手低頭,神情凝重。他沒有透露自己也患有塵肺。

或許那時,他已在心中預備自己的死亡。

身後的裂痕

離開李家壩正街,巷子走到底。一幢有裂縫的土屋,大門虛掩,只留下一條縫,似乎屋中已無人跡。這樣露著塘泥土質,沒有上石灰的房子,在低山被稱作爛房子,像一個病人不宜拋頭露面。

推開裡屋的門,不大的房間橫支著一副床鋪,黎遠香裹著被子病臥在床上,雖是夏末,已有一絲清冷。

黎遠香三年前失去了患塵肺的丈夫,以後她深陷在一場接一場的病裡,眼下的這場是持續三天的重感冒。

當年黎遠香和丈夫付作能是戀愛「裸婚」的,在街上租房子住,這座爛房子也是付作能去世後哥嫂可憐她出錢買的。床鋪邊放著幾包九九感冒靈,床裡疊著幾床被子,有一台十四英吋的老式彩電,有些灰撲撲的,是這個屋裡唯一的電器。

丈夫給黎遠香留下一個十歲的孩子,不喜歡落屋。在這間清冷的屋子裡,缺乏對他有吸引力的東西。病中的黎遠香,需要自己下床買菜做飯。為了這個孩子,黎遠香經受了結紮和隨後的宮外孕,以至卵巢囊腫切除。以前和別人一樣出外打工的她,身體成了有裂縫的泥房子,一受風寒嗡嗡作響。

孩子成了唯一的盼頭,又是重新嫁人的最大負擔。一句「不聽話」,眼水隨即滑落,在枕頭邊變冷。

丈夫遺下的孩子,是女人們最大的念想和負擔。礦工劉仕兵在縣醫院上吊身亡後,妻子帶著四個未成年孩子,無人敢娶,在鎮街上做布鞋賣度日。

在廣佛醫院拔管之後,林志學正午回到羅家院子,晚上八點過世,打了半夜喪鼓。冬天,筆者在羅家院子的老房子裡再次見到文清香,她坐在一條磨得發光的長板凳上,臉色鮮艷如故,身旁帶有一個五歲的女孩,自從一歲多做了附耳手術,她就不再開口講話。

這是一幢身世卑微的老房子,它出生時就比別的房子矮半截,牆腳陷在厚厚的褐色煤灰裡,門窗像窮人的狹小口鼻。在整個羅家院子翻新為樓房之後,只有它保持著半截在土中的原狀,向後延伸演變為窩棚,接著凌亂的水管子。在這間逼仄的老屋下,文清香臉色的鮮艷似乎極不協調,卻和身邊殘疾的孩子一樣,恢復了無辜意味。

林志學的岳母坐在同一條長板凳上。這個少女時從遠方流落到此的女人,在文家老屋裡生養了三個女兒,嫁的三個礦工全部身亡,其中兩個是林家兄弟。林志學另一個沒成家的哥哥,也寄居在這座老屋裡,先於林志學七天死於塵肺。

「老三是個好女婿」,她噴著旱煙說,「我自己出錢,給他打的半夜喪鼓。」任何的心情,都消失在她臉上像煙絲一樣的無窮紋路裡。

黃均兵去世後,在家裡停了六天。

「想到是初幾里,不好驚動鄰舍,總要讓人家過完三朝年。」劉金芝說。

母女三個輪流守著逝者,每夜只是快天亮時分輪流打一會盹。喪禮之上,神志昏沉的劉金芝仍要穿梭忙碌,她的整個人像被悲傷的清水洗滌過了。

對於病中的黃均兵盡心服侍,讓劉金芝獲得了「好德行」的名聲,這也是喪禮上人們願意來幫忙的一個動機。

「那哪麼辦,看到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唦。」對於堅持毫無希望又花光了家產的治療,劉金芝簡單地說。黃均兵睡的杉木棺材,花了四千多塊,也是她德行的物證。

黃均兵埋在了自家的菜園裡,這是搬下低山之後僅有的幾分地,尚存的青色,被下殮的人群踩入了泥土。一場倒春寒,把稍稍舒展了的世界重新包紮起來,連同對季節過分敏感而冒險綻露的地頭小花。

亡人入土之後,家裡少了個人,劉金芝一直「不習慣」。但她和兩個孩子更需面對的,是沉重的債務和今後的活路。丈夫得病那年,讀初一的女兒黃琴輟學,遠赴江蘇做保姆。如今小女兒黃燕又在讀初一,父親的病重讓她不錯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

對於這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握在手心的橘子,和父親輕得像小弟弟的體重一起,將成為心上永遠的重量。

初六有微雪,卻對活人和死人都是個「好日子」,進縣城的麵包車裡擠滿了出門打工的人。大部分人的行李裝束顯示是下礦。

一個人的消失,就像倒春寒結束,什麼也沒有發生。無人可以說出,什麼樣的生機曾被摧殘。但在心底,一道裂痕已經產生。

中國大約有六百萬塵肺病人。每年死亡人數是其他工傷死亡總數的三倍。這是土地上一道巨大的裂隙。彌縫社會肌體的針線,卻像是有意放過了這裡。

似乎這裡已無呼吸,只餘塵土。

在自家閣樓上,礦工鄒春勝的妻子抱著他的遺像。鄒在這間閣樓上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