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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新況

瑪麗·盧·沃爾夫

她是有九個孩子的家庭主婦,也是社會活動的積極組織者。

「我不喜歡『夢』這個詞。一個人本身就有太多的可能性可以實現。」

「我是在芝加哥西區出生長大的。我父親是個精細木工。他的父母是世紀之交時從西西里島來到美國的。他很小的時候,一家人搬到了伊利諾伊州,這裡有男人們幹的活。他們在西邊修鐵路,孩子們和婦女們留在這裡耕種小片的土地。我家只有哥哥和我兩個孩子。我們從沒討論過什麼事情。」

這一年,她四十五歲。

我們在學校裡學習歷史課程。我總有點不自在。我小的時候去芝加哥歷史協會時,常有種侷促不安的感覺。我覺得那是為高層人士準備的。我感覺自己是外來的。我看到亞伯拉罕·林肯穿過的衣服,或是其他什麼展品。可我一直記得那種坐立不安。「民主」「政府」只讓我想起學校,還有給我們上課的修女。好像她們說的這些東西都已經陳腐不堪,和芝加哥大街上發生的事情沒有一丁點關係。不過我也知道,我的生活正發生著變化。

我讀了很多書。但都是南茜·朱爾系列【178】之類的書。裡面只關心一種事,我想,那就是要結婚,當一群小孩的媽媽。我第一次對我也許能做的事產生模糊的概念是高中時,在聖瑪麗學校。我加入了一個叫青年基督教學生的團體。我們閱讀教會社會通諭一類的材料。我開始對勞工問題的社會政策等有所認識。我之前從來沒聽過這類事,儘管我的父親就是工人。

我開始遇到從前我從沒接觸過的那類人。有些是從歐洲來的,有些參加過工人運動,他們偶然來到這裡。還有一些是學生。我喜歡到那邊和他們交談。他們對我的態度似乎很認真,好像我真的瞭解他們所說的內容一樣。我常常不能理解,他們卻假設我理解。我喜歡這種感覺。

我去芝加哥一所天主教女子學校讀了一年書。那並不是中上階層的學校,我卻以為它是。我到那兒的第一個星期,他們為新生舉行了歡迎茶會。他們告訴我們應該穿什麼樣的衣服。你應該穿高跟鞋,戴一副白手套。這真讓我為難,因為我沒有白手套。我完全不知所措。所以一年後,我決定退學。

我那時有些浪漫的想法。我不知道我過去為什麼會認為當一個工人、在工廠上班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現在我覺得那想法真是瘋了。我希望自己當初留在那所學校。

我做過很多毫無前途的工作。我糊過紙盒,焊過收音機配件,當過餐館招待,這些我都做不好。忽然間我意識到這一切是多麼無聊。我很困惑。這就是我對工人生活的浪漫幻想,可實際上我並不喜歡。有一次我去糖果公司應聘,他們瞭解了我的背景,知道我只受過一點教育,最終沒有聘用我。他們說:「我們覺得你可以組織工會。」可我跟那一點關係也沒有啊。(笑)

在這些瘋狂的工作之後,我去了青年基督教學生團體的總部工作。我編輯了一份勞動婦女雜誌。我的工資很低。最後我拋開一切結了婚。那時我二十歲。有了幾個孩子後,我重讀了那些雜誌,想到過去那些人,感到十分懷念。我對付這種矇矇矓矓的對現實不滿的方式就是,我對自己說:「那都是小兒科的玩意兒。現在你有責任了。把那些夢想放在一邊吧。都結束了。那些人又古怪又不切實際。」

我有九個孩子,他們佔據了我的所有時間。偶爾有人想起我,說:「你能過來做個演講嗎?」我總是回答:「不行啊,我是個母親,我太忙了。」有時候,我花幾個小時坐在搖椅裡抱著嬰兒,看著他,心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啊。

我的朋友們都很好。我們聚在一起,交流咖啡蛋糕的做法。我們還會討論想做的窗簾的樣式。我很享受這些。但我回到家會感到一種矇矇矓矓的不滿足。我花很長時間讀書,儘管沒有嚴格的計劃。我隨便拿起一本書就讀,有時候是古典作品,可我發現自己希望周圍有人可以和我討論那本書。但是周圍沒有這樣的人。

我丈夫努力想搞清楚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常常把雙手一攤,說:「瑪麗,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想說什麼?你想出去買條新裙子嗎?」

我最小的孩子大概三歲時,那是六十年代,教會開始產生激烈的演變。我們是活躍的天主教徒。越南戰爭開始了。人們開始討論良心的問題,還有戰爭問題。那時愛德華有十七八歲了,我開始不安起來。這和政治沒什麼關係。我只是不想讓兒子去打仗。

我甚至連越南在哪兒都不知道。也就是在那時,大一點的孩子開始說:「我不想去教堂了。」我沒辦法心安理得地對他們說:「你必須去,因為我們就該這麼做。」我有時候端著一杯咖啡,想著孩子們說的有道理的觀點。那時各種狀況全湊到一起了。我已經能把最小的一個嬰兒交給大一點的孩子照看。一位年輕牧師來到了我們的牧區。我對他說:「教會工作的很多內容是關於教育孩子的。我們大人都對目前的許多問題、動亂和改變搞不清。你為什麼不舉辦一個讓大家都能坐下來討論討論的活動呢?我對成人教育很感興趣。」

幾個星期後,啊,你瞧,我不知道他從哪兒找來了這些人。他們在附近住了許多年,可我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我們聚集在教區長住所的地下室。讓我很驚訝的是,人們都在說:「是的,我們覺得很孤立。我們找不到能討論這些問題的人。我們當然很願意談談這些改變。」

我們決定建立一個組織。那年很多榆樹死掉了,還有兒童犯罪、交通擁堵等各種問題。如果我們能把那些死去的榆樹砍掉,會是個不錯的開端。這是一看便知的事。

有人說:「我們和市政委員談談吧。」其他人都立刻表示反對:「我們為什麼去找他?他本來應該做這事,卻袖手旁觀。我們要直接去相關部門說說。」有個叫多洛雷斯·克魯茲的女人,把我們社區的每條街走了一遍,列出名單記下每棵死掉的樹。我們這夥人把這單子給了負責街道、衛生和林業的領導。他收下了單子,放在一邊,什麼也沒做。這對我們是個教訓。

多洛雷斯想出了一個好主意。她給這個地區每棵死樹掛上一個牌子,寫著:這棵樹死了,應該砍掉。這是拿那些官員取笑,因為他們總把人家門前的樹砍了,該砍的卻不砍。我們一共掛了二百二十五個牌子。不出幾天,那些樹都被砍了。我們學到了第一個經驗:要引起注意、取笑官員、越過市政委員這一層。

還有頗有戲劇性的一件事:修建肯尼迪高速公路的時候,有一條街被劃入了快車道。居民區內的這條小街變得危險起來。我們花了好幾年呼籲加裝交通信號燈,但沒有結果。發生了一次摩托車事故,兩個孩子死了。我們挨家挨戶拜訪,得到的回應非常強烈。有三四百人來參加了我們的第一次會議。我們開始建設我們的組織。

我又一次感到:好,我盡到了自己的責任。現在我要回歸自己的家庭了。我回到家,又開始烤曲奇餅了。

之後又有一夥婦女說:「我們為什麼不弄一個名著討論班呢?」我們都笑了。這附近沒人會對這個感興趣的。這個社區沒有那種人。可不出幾個星期,名著討論班建起來了,來參加的都是地道的工人階級。《獨立宣言》是我們最早閱讀的篇目之一。我們花了三個小時討論第一句話的前半句。這是我作為一個成年人,第一次和另一個成年人討論《獨立宣言》對我而言的意義。那些真正有才學的人和我們考慮的是同樣的問題啊。

我常常拿起報紙閱讀「反污染運動」的消息。杜比神父是領導這個運動的一位年輕牧師。他們打破了一些規定。他們與聯邦愛迪生公司展開對抗,最終取勝,制定了一項反污染法令。他們又參與了其他問題的解決,並把名稱改成了「公民行動項目」。

我們的社區正處在跨城區高速公路要修建的地方。人們過來問高速公路到底要修在哪裡,這樣我們就知道究竟要動哪條街了。我們該反對它通過這條街,還是反對它通過那條街?最後有人說:「我們為什麼要同意修這條高速公路呢?」人們瞬間沉默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說得對啊。我們根本不想要這條高速公路!另一個人說:「那太傻了,我們沒辦法阻止他們,這件事多年前就已經計劃好了。」我們其餘人說:「不行。我們就是不能讓這條路修成!」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發生了。我們都去了市政委員辦公室。杜比神父是我們的發言人。市政委員普辛斯基說,辦公室裡容不下這麼多人,所以他可以出來。普辛斯基說:「我要站在這輛車的車頂上講話。」他把麥克風從杜比神父手裡搶過來,爬上了汽車。杜比神父把麥克風從他手裡奪過來,說:「這是我們的麥克風,我們正在用呢。」我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一個牧師竟然從市政委員手裡奪過麥克風!

我們之前從沒見過這樣的事。衝突平息後,人群還逗留在那裡。普辛斯基又站出來了。萊恩說:「你確定你沒持有任何股票嗎?」普辛斯基氣瘋了,說:「如果你不是牧師,我肯定要一拳打到你鼻子上。」杜比牧師解開領口說:「來打啊,你試試看。」

和我一起去那裡的人說:「啊,要打架了。」他們就這樣走掉了。我卻認為這樣很好。這恰好與我對空話連篇忍無可忍的心情不謀而合。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喜歡直接的行動。不只因為這更刺激,更因為我意識到空話太多根本不能成事。在這個緊要關頭,你必須有所行動。

行動,這個詞變成了我的關鍵詞。「反污染運動」的成員打來電話說:「我們明天早上要在市政廳開展行動。」到時會和官員產生衝突。我們要求看跨城區高速公路的修建計劃。官員們拒絕給我們看。事情一開始就是一目瞭然的。他們會說:「這不關你們的事。你們也看不懂。」或者:「我們還沒準備好,還在研究。」我們聽過這種話很多次了。他們已經研究了好幾年。

忽然間,這裡出現了一些我敬佩的人,他們說:「你們不必總是客客氣氣的。」這真讓人驚訝。從小我們就學習要彬彬有禮。要是你想得到什麼,必須有禮貌才行。根據這個規章,假如有官員說「坐下等著」,你就會坐下來等。

這些人說,你可以站起來,提出自己的要求。一開始,我覺得很困擾。這意味著什麼?算不算侮辱別人呢?然後我意識到,不,我並沒有看到有誰在侮辱別人。我只看到人們在大膽行動。他們沒做錯任何事。他們只不過是不肯遵守別人強加的規章。

我開始意識到,一些人制定了規章,目的並不在於維持秩序,而是為了把你圈住。打破這些規章也許就是你的責任。我喜歡這樣做,十分享受這個過程。

有一次,我們在縣長會議期間去看喬治·鄧恩【179】。委員們坐在下面的會場裡,我們就像古羅馬圓形劇場的觀眾,坐在那裡眼巴巴地看著。委員們坐在漂亮的紅色天鵝絨椅子上。我們早到了一點。上個星期我們已經去過那裡了,喬治·鄧恩警告我們說,如果我們干擾了會議,他就把我們趕出去。所以我們提前到了。

大家都站在走廊裡。我們說:「咱們別站在這兒了,到下面去吧。」可我們怎麼下去呢?沒有門,但觀眾區和演員區是由木質欄杆分開的。很簡單,翻過去就行了。每個人都翻了過去,來到了主要區域。我們說:「咱們已經過來了,就坐坐那些椅子吧。看看那些椅子,乖乖,真不賴,是不是?」秘書們嚇壞了。他們說:「你們不能坐在這兒,快離開。」我們說:「憑什麼?我們是納稅人。」我們都坐在那些椅子上。鄧恩先生過來了,他也嚇壞了,說:「你們這些人最好趕快走。」我們說:「不,我們是來找你的。」他拒絕了,回到了辦公室。於是我們就坐在那些椅子上開我們的會。這不算什麼大事,可這樣的冒犯,對於我們所有人都是第一次。

有一次,我們想見見銀行的領導。我們去了一大群人。門衛說:「別踏進鋪著地毯的區域,那是公司辦公區,你們的人不能進去。」我想,踩不踩地毯本來沒什麼要緊的,可這時我們必須要說:「你開玩笑嗎?我們當然可以踩上去。看啊,看著我們的腳,我們就要踩上地毯了。你打算怎麼辦?」(笑)很多人認為我們在挑事。但並不是這樣。你常常要坐下來考察那些規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有些是好的,可有些只是為了把你圈住。

我一向是安靜、有禮的人。要是我非得站在人前講話,我會臉紅,會覺得尷尬。不過「反污染運動」的成員卻看到了我這個人的另一個側面。他們用我不曾對自己用過的方式來對待我。他們期望我做的事我從沒想過自己能做到。也許我這個人並不符合我曾經對自己的看法吧。

人們說我是個組織者。我從前不知道一個組織者究竟會做些什麼,還以為他們是很神秘的人。後來我發現他們並不神秘。他們僅僅是在工作而已。他們給我一些嚴肅的書看,內容關乎主導美國社會的大企業、高速公路等等。通常我會想:讓我丈夫去讀吧。家庭主婦可沒有時間讀這些。可他們說:「讀讀吧,然後告訴我們你的看法。」我覺得他們在討好我,我只好應付一下這種討好。可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意識到,他們真的相信我有足夠的才智搞清那些嚴肅的話題。我漸漸學到了一些政治方面的知識,我個人也產生了一些深刻的變化。

他們準備在麥考米克廣場舉行集會,到時將有五六百人參加。我們需要一個主題報告人,這個人要能把觀眾的情緒帶動起來。杜比神父說:「我提議讓瑪麗·盧來講。」我完全驚呆了。如果在過去,我肯定會說:「哦,不,我不行。」但是如今我想:要是他們覺得我行,就算我有點膽怯,也要試試看。於是我回到家,自己動筆寫發言稿。那一天到來了。瞧啊,我知道那是一次不錯的演講,因為我看到了聽眾的反應。

在演講的結尾,我說——調子有點感性——「每次我們像現在這樣聚在一起,決心鬥爭到底,如果傑斐遜和像他那樣的人就在附近看著,一定會感到激動,說:這就是我們心裡想做的事。」

從那時起,我開始相信,儘管艱難,但民主是有可能實現的。這是一種試驗,有風險,也有機會成功。但是你不能說:「好了,我們已經實現民主了。」這是一個持續的過程,需要每一代人的不懈堅持。所有這些我都在寫發言稿的時候想到了。此後我讀了更多書,也思考得更多了。我知道這是正確的。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個選舉日,我們的工作人員走遍了整個選區之後,一個帶著濃重德國口音的老人說:「這是我第一次投票。」我想他可能是新來的移民。可他說:「不,你不知道,我投票很多年了,不過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投票。我瞭解了我為什麼要這樣投票。這是我第一次搞清民主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不喜歡「夢」這個詞。我甚至不想明確地把它和美國聯繫起來。我搞清楚的是,人類的潛能很大。一個人本身就有太多的可能性可以實現。在社會和政治上,人們也有太多的可能性可以實現。

特定的條件必須湊到一起。你怎麼讓它們湊到一起呢?值得興奮的地方就在於此。如果你能加入其中的一部分,就會覺悟,充滿活力。這就是我的夢想。如果非得這麼說的話。這不是一個夢想,而是一種可能性。是人們每天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南希·傑斐遜

她是中西部社區委員會的主任,這是芝加哥西區的一個草根組織,由五百個街區俱樂部組成。

「在南方鄉下,我們一有問題就敲鐘,吃飯也要敲鐘,總要去拉那條繩子。也許直到你的手快磨破皮的時候,才能聽到一點輕微的叮噹聲。我也是這樣看待社區工作的。我父親說:『如果你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最後一個做這件事的人,你就必須要去做。』我們會繼續拉那條繩子。我相信鐘聲會響起來的。」

「我們的目標是把人們組織起來,發表看法,決定自己社區內的事。我不覺得工作累,我每天大約要工作三十個小時。」(笑)

我是農民的女兒。我們住在田納西州山區的帕裡斯,我是家裡十三個孩子之一。我父親現在還住在田納西,他不會讀寫,卻給了我們太多有益的東西。他希望我們每個孩子都學會讀書寫字。我父親沒受過正規教育,可他是我見過最有教養的人。

我對芝加哥西區的人們說:「教育孩子這件事全取決於你自己。」多數家長覺得:我幫不了自己的孩子,我才上到四年級啊。我們組建了一個知識小組,我把自己的經歷講給他們聽。我父親簽名時只會打一個叉,可他教過我怎麼讀書。我記得我們十三個孩子都坐在壁爐前,油燈裡有時有油,有時沒有。沒油的時候,父親把火生得旺旺的,用火光給我們照明。我們每天晚上都要讀書。

我十一歲時才知道父親不會讀寫。我們朗讀時把某個詞讀得磕磕絆絆,父親會說:「再讀一遍。你把那個詞讀得磕磕絆絆的。」我們還以為他知道那個詞是什麼呢。他只是覺得那個詞聽著不大對。他會對我們說:「把那個詞拆開讀,就像鋤棉花地似的。你們知道怎麼把雜草從棉花地裡除掉嗎?讀的時候把那個詞拆開,再連起來。」真是個教讀音的好方法。(笑)

現在,每當提到這些事,我和哥哥們都會大笑起來,我會說:「拆開讀,拆開讀,然後再連起來。」結果,我們這些孩子都很擅長朗誦。

我們是收益分成的佃農。我們總是欠債,父親對兒子們說:「現在你們去田里幹活吧,除了你和驢之外,那兒沒有別的人,沒有人能看見你,但有些事你不能做,因為這關乎你這個人。你不能自己把自己貶損了。」

我母親能夠讀寫,她還會寫一點詩。她為社區裡的每個人寫詩。她把寫的東西叫作「閒篇」。她把我們每個人的未來都籌劃好了。我要去教書,把人們組織起來。她不知道社會工作之類的是什麼意思。「塞西爾以後要當個黑人總統。」(笑)她把我們每個人的未來都計劃好了。

我們的東家,和我們住在一起的白人,不想讓我們去上學。他希望我們下地幹活。我們必須早起,在上學之前去摘棉花,下午放學以後也得摘棉花。

我永遠忘不了有一天,我們的東家騎馬來到我家後門口。他對我母親說:「我要那姑娘,你們家最大的姑娘,今天下地幹活,今天我們要把棉花弄完。」我母親說:「不行,她得去上學。」我一天課也沒落下過。他說:「你們打算讓她將來怎樣啊?」記得我母親叉著腰說:「她以後可能去當妓女,但也是個有教養的妓女。」(笑)

我想就是這樣。我們必須在自己身上投資。如果社區將要改變,鄰里間將要改變,社會將要改變,世界將要改變,都要靠個人的作為,而不是靠官僚、埃裡克森石油公司之類的東西。全靠個人做決定:我不會貶損自己,也不會讓你來貶損我。(笑)

大約在1959年,我帶著年幼的孩子住在一座經濟住宅裡,為骯髒的街道和堆滿了舊汽車的空地憂心不已。我是從南方來的,我認為自己無能為力。這是在城市,這座城市作出什麼決定都與我無關。我想人們早已對這些事情司空見慣了。在南方,我們非常、非常貧窮,可周圍的景色十分美麗,到處是綠草和鮮花。

有一天,一個傢伙把一輛報廢汽車拖到那片空地來了。我有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我是社區負責人。我徑直走向那人,說:「誰授權你把車放在這兒的?」那傢伙說:「我替一個公司開車,老闆一會兒就到。」我說:「你最好讓他過來。因為我想讓你把車開走。」幾分鐘後,老闆開著他的高檔車來了。他是個白人。我朝他走過去說:「我沒有授權你把車停在這兒,我希望你把車弄走。」你知道嗎,他真把車弄走了。

如果我們花些時間教育人們,他們就會有行為準則。沒有人想當愚昧的人。如果一個人有行為準則,他就會懂得:這是你的街道,這是你的房子,不管你是租戶還是房主,這裡都是你的社區。我們怎樣讓人們與他們住的地方產生親密關係?出於某種原因,我們失去了曾被教導過的做人之道,也就是那種人情味。想要一個人一個人地、一個街區一個街區地、一個城區一個城區地教育那些人是很不容易的,但我對此有信心。

今天早上,有個年輕人來找我。所以我剛才來得有點晚了。他曾經從我們這裡拿走了一筆錢,本來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我放話出去:「注意提防,他是個壞蛋。」可就在今天,毫無徵兆地,他走進了我的辦公室。他說:「我想和你談談。」大家都知道他是我們需要提防的人。他說:「我願意每月還五十美元,逐漸還清我欠的錢。我找到工作了。這之前我一直不願見你,直到找到了這份工作。」

他醒悟過來了,我感到無比欣慰。我的努力沒有付之東流。我給他講了些道理。悔悟是需要勇氣的。你很有勇氣,你的內心發生了變化。他笑了。我不知道是什麼促使他改過自新的。是社區精神嗎?

在南方,是鄉村牧師把人們團結起來的。你會和牧師談談,尋求幫助。教育方面則靠教師。他們都住在社區裡,是社區的一部分。在這裡,是街區主任讓社區團結起來的。

你還記得多年前芝加哥有個跑來跑去賣玻利希彩票【180】的人嗎?他早上三四點鐘就在街上轉了,帶著一卡車準備付給中獎人的錢。(笑)他從沒遭過搶劫,儘管他做的是違法生意。大個子吉姆·馬丁是老爹式的人物,誰有問題都會去找他:不管是誰短缺食物,誰的房子遭火災了,或是有什麼傢俱的問題。他總是在街角待著,而且他總有時間。他把商品和服務帶給每一個人。他在社區內很知名。他是社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們管轄著十個街區。我們把這裡看作是一個小城鎮。每個街區都有一個主任。另外,我們還有一個總主任。他是總管十個街區的市長式人物。大家關心各種各樣的問題:垃圾處理、交通燈,等等。我們常說:「不要看輕自己,也不要讓別人輕視自己。」如此這般,你參與了這座城市的政治。

芝加哥民主黨核心組織有人負責這個街區,他們是這一帶的頭頭,聲稱會給人們提供幫助。他們讓自己在這裡人盡皆知。他們一個叫羅斯瑪麗,一個叫查理。有哪些事是他們不能做而你們能做的呢?

我認識那個查理。如果我餓了,去找他說「查理,我餓了」,查理就會給我找點吃的。要是我兒子進了監獄,或是出了別的什麼事,也可以去找他。正是這種鄰里觀念塑造了這個社會。但他和羅斯瑪麗是以那個核心集團的最大利益為出發點考慮問題的。而我們的羅斯瑪麗和查理是我們的街道主任,他們考慮的是街區本身的最大利益。

我們剛剛完成了兩個街區的改造工作,這同時也是社會改造,大家都參與進來了。我們僱用那些沒有工作的年輕人來修繕這兩個街區的房子。這讓人們產生了很大興趣:在組織社區活動時,我們究竟能成就些什麼?這個過程特別了不起。

現在的芝加哥西區,人們在政治上比六十年代更加老練聰明了。我甚至對人們說:「別太信任我。最好去信任你自己。我也許明天就死了(笑),那時你怎麼辦?你得靠自己。」

我們有一句座右銘,寫出來是:「你的房子是街區的一部分,街區是城市的一部分,城市是這個州的一部分,這個州是美利堅合眾國的一部分。你和這一切息息相關。」

今年夏天,我們在芝加哥西區的林蔭道上舉行了一次抗議活動。這條路一直沒有種草,讓人煩惱。每年相關負責人員都推說草籽用完了,這種情況持續了五年。今年他們又說:「八月才能去你們那兒,我們沒有工具。」我們開了個會。我說:「咱們算算稅款,看看有多少稅是付給林業部門買草籽的。」我們有兩位會計師。

我們和官員開會說:「我們算了上繳的稅款,並不打算告你們瀆職罪,我們明天要舉行一個新聞發佈會,到時宣佈把我們繳的那部分稅款收回來,購買我們自己的草籽。我們要自己僱人工作——有不少失業的小伙子可以做,我們會用那錢買機器設備,播種我們自己的草坪。我們辦這事不會遇到任何問題。」

第二天早上九點,他們帶著上百磅草籽來了,還有所有需要的工人,我們的草坪都種上了草籽。

現在我會說:凡是我們出了錢的事情,我們盡可以作出決斷。垃圾、衛生、警察、犯罪、教師等問題都是如此。如今我們過得十分暢快。我們有了一個所謂的「覺悟教育班」。

我們那個地區的警官說,這裡的犯罪率降低了。他笑道:「我不想說這裡的犯罪率降低是因為你們做的事情,不過很可能是這樣的。」我們找來十七個大漢,我對他們說:「你們就站在街角那裡。」我們還找來四五個宣傳員和他們站在一起。這種做法產生了效果。

電視上不會報道這種事,因為它不夠轟動一時。但對在此地生活的人們來說,又的確夠轟動的。我父親談起過這件事,他說:「別擔心那些報紙說什麼。重要的是你內心的平靜。」我有宗教信仰,我深信基督的教義。如果基督在此,他一定會說:「我們來一起做吧。」(笑)

在南方鄉下,我們一有問題就敲鐘,吃飯也要敲鐘,總要去拉那條繩子。(笑)有時候,尤其是特別寒冷的日子,你得一遍又一遍地去拉,好像怎麼都難以聽到那聲音。也許直到你的手要磨破皮的時候,你才能聽到一點輕微的叮噹聲。我也是這樣看待社區工作的。我們都堅持去拉那條繩子,雙手都要磨破皮了,可我們確實聽到了一點叮噹聲。這確實帶給你一種希望,等一會兒鍾就會響起來的。我們要這麼做,我們必須這麼做。我們別無選擇。就像我父親所說:「如果你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最後一個做這件事的人,你就必須要去做。」我們會繼續拉那條繩子。我相信鐘聲會響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