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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沙漠中的小城

聖何塞銅金礦(San Jose)[1]位於智利阿塔卡馬(Atacama)沙漠[2]中一座陡峭、光禿的圓形大山內。大風常年呼嘯,蠶食著山體,橘灰色的細粉塵在山腳堆積,逐漸形成連綿起伏的沙丘。礦場上方,蔚藍色的天空萬里無雲,太陽肆無忌憚地炙烤著這片乾涸的大地。大概每隔十幾年,這裡才會下一場叫得上名字的大雨,而每次雨後,灰頭土臉的聖何塞都如剛攪拌過的石灰漿一般。

很少有人會造訪這處荒涼的沙漠之角,但自然博物學家達爾文在十九世紀英國皇室派遣的環球考察中,確實在此作過短暫的停留。他聽著當地人講述起那些降雨稀少與頻發地震相關聯的荒誕無據的故事,特別驚詫於這裡的空曠無邊和荒無人煙。因此,在日誌中,他這樣寫道:「比最狂暴的洋流更為糟糕的一片隔離帶。」直至今日,途經此處的打獵者們都說,這裡基本不見任何鳥禽。在沙漠最深處,唯一明顯的生命跡象就是採礦的工人,偶有女工,他們坐著卡車或小客車來到這沙漠的荒山中,開採銅金鐵等礦物。

荒山底部蘊藏著豐富的礦物資源,吸引著眾多工人來此打工。他們大多來自附近的科皮亞波市(Copiapo)[3],還有些人從智利偏僻的角落遠道而來。其中,胡安·卡洛斯·安吉拉(Juan Carlos Aguilar)更是跋涉了一千多英里。地圖上,智利形如蛇狀,而安吉拉從家到礦場的漫長行程則覆蓋了蛇身的一半。他每週從智利南部氣候溫和的雨林地帶坐車上班。在礦裡,他是三人小組的頭兒,主要負責鏟車和長臂螳螂狀的敦實機器「挖掘機」(jumbo)的維修工作。每週四早上,為期七天的輪班工作就要開始了。但通常情況下,他週二傍晚就得從智利湖大區(Los Lagos)的縣城出發。當地的工作遠沒有沙漠中採礦的報酬高,所以人到中年的安吉拉便拖著疲憊的身軀擠上了緊湊的普爾曼(Pullman)客車,開始他漫長的上班之旅。車窗外,山毛櫸斑駁的樹影、桉樹環繞的農場,還有大大小小的山川河流都忽閃而過。外面的天氣沉悶陰暗,雨滴敲打著車窗,正如安吉拉此刻的心情。每次出發上班,天上都會飄起雨點。在他的家鄉,南緯四十度,年平均降水量可達一百零二英尺。

安吉拉組裡另一名機修工住得離聖何塞稍近一些。勞爾·巴斯塔斯(Raul Bustos)家住港口城市塔爾卡瓦諾(Talcahuano),南緯三十七度左右。五個月前,這裡曾遭遇八點八級特大地震,並引發了強海嘯。災難奪走了五百多人的生命,全市各處可見成灘的水窪,數千條魚在「吧嗒吧嗒」亂跳。這次大海嘯也沖毀了巴斯塔斯工作的海軍基地。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細心、可靠,也是一位忠誠的丈夫。每週,他都會坐上這趟北上的巴士,沿途經過智利平坦的農業地帶,隨處可見溫室花房、拖拉機以及或閒置或繁忙的田地。車會經過智利鎮(Chillian),安吉拉手下的另一名機修工會在這裡上車;然後,路過塔爾卡市(Talca),這裡同組那個開「大鑽機」的大高個兒會搭另一趟巴士,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在聖何塞,礦工們分成兩班,一班和二班,每次輪流上班七天。剛才提到的那幾位都在一班。同一班的工人再夜班和白班兩班倒,礦場晝夜不停地開工,從早八點到晚八點,再從晚八點到早八點。

很快,一班那些乘車上班的工人們就會抵達聖地亞哥市,這裡滿是正在建設中的摩天大樓和縱橫交錯的高架橋。那些南部來的人到達這裡的時間應該是週三清晨時分。這是一座正在蓬勃發展的拉美首都,其最顯著的特色便是附近安第斯山脈雄偉高聳的輪廓,雖然常隱沒消失在臭名昭著的霧霾之中。

聖地亞哥中心的城際客車站離智利總統府不遠,更多的工人從這裡開始朝聖何塞出發。馬裡奧·塞普爾維達(Mario Sepulveda)就是其中之一,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熱情、瘋狂。在工友們眼中,他開鏟車很是生猛(因此,總得找機修工修理),說話太多太吵,行動莫測,情緒也捉摸不定。週三下午,他從聖地亞哥出發,開始了前往聖何塞的五百英里行程。其實,這個時間出發有點晚,他很有可能無法準時到達礦場。在礦裡,他被稱呼為「狗仔」(Perri),是「狗」(Perro)的暱稱詞。你若問馬裡奧為什麼會被叫狗仔,他會告訴你,一是因為他愛狗(家裡就收養了兩條流浪狗);二是因為他像狗:像狗一樣忠誠,但你若傷他,他便咬你。他跟妻子埃爾韋拉(Elvira)有兩個孩子,第一個孩子是在一次激情的邂逅中「站著靠在一根柱子上」孕育的。如今,他們在聖地亞哥郊區安家,他最珍貴的財產是一間大大的冷藏室,他最愛的地方是客廳裡那個方形小餐桌。他喜歡跟妻子、十來歲的女兒斯嘉麗和小兒子弗朗西斯科在桌邊匆匆吃個晚餐,然後再北上出發上班。

離開聖地亞哥中心,穿過北部工薪階層聚居的郊區,那些載著一班礦工們的巴士便會陸續駛入山谷地帶。道路兩邊滿是葡萄園和果樹,八月皚皚冬雪覆蓋的安第斯山就在右側的遠處。這裡屬地中海氣候,但每過一小時,每北上一個緯度,三十三度、三十二度、三十一度,周圍的綠意便越發得少了起來。很快,他們就乘車到達了乾旱荒蕪的諾特奇柯(Norte Chico)近北區。

智利有史以來不斷有採礦人和探險家沿此路線行走。北部是智利的沙漠邊界,屬於「西大荒」(Wild West)。國家前軍人首腦奧古斯托·皮諾切特[4]曾在此囚禁俘虜,一千多名政治異見者被圈禁在一處廢棄的硝石礦洞內。在沙漠純淨的天空下,他們觀天象、研天文,聊以度日。北部也見證了智利工會運動的誕生:工會二十世紀初由硝石礦工們成立,後在伊基克市[5]遭鎮壓。在如今民主的智利,很多北部人依然是左翼忠誠的擁護者。皮諾切特還把屠殺的男男女女草草地埋在沙漠淺墳裡,就在諾特格蘭德(Norte Grande)遠北區,四十年後,那些尋覓「失聯親人」的家屬們還能在那裡找到一些殘骨遺骸。

工人們到達港口城科金博(Coquimbo)後,距聖何塞礦場僅有250英里遠,之後的行程就跟達爾文1835年的航線一樣了。當年,智利還很年輕,剛建國二十五年。達爾文跳下「貝格爾」號皇家海軍艦艇,駕著四匹馬和兩頭騾子到內陸來考察地質和動植物。科金博和科皮亞波之間的道路穿越智利歷史最久的採礦區,這位英國博物學家沿此路線緩慢跋涉,也遇到了很多採礦工人。

在奧爾諾斯鎮(Los Hornos),工人們乘坐泛美高速公路五號線,順海灘而行,沿途可瞥見壯觀的太平洋,夕陽的餘暉在闊大的洋面溫暖地跳躍著。想來,這差點是這些人最後一次看到這樣的海、這樣的地平線,還真是有點殘酷:因為接下來的七天,他們會在兩千英尺的地下過著昏天暗地的生活,他們容身的山洞也僅有一輛巴士大小。南半球的冬季,在工作周裡礦工們難得見到陽光,大概只有在輪班開始前清晨的短暫幾分鐘,以及從礦洞裡出來吃午飯的時候,才能感受這溫暖的照耀。在離奧爾諾斯海灘不遠的地方,達爾文曾看到過一座礦山,經過一系列開採後,「千瘡百孔如巨大蟻窩」。他後來得知,當地的礦工們有時也會大發橫財,然後「像滿載而歸的水手一樣」,總會設法「揮霍」掉自己的財富。他遇到的那些工人都嗜酒如命、揮霍無度,用不了幾天時間就又「身無分文」,再次回到痛苦無比的工作中,繼續「牛馬不如」的生活。

可是,一班的這些礦工們可不會很快就身無分文。實際上,與大多數智利工人相比,他們的待遇甚是豐厚。掙得最少的每月也有一千二百美元(這大約是智利最低工資水平的三倍),再加上一些私下的額外津貼,他們的實際收入還要高。這些礦工並沒有揮霍辛苦錢,而是努力去營建一種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他們擁有全套消費者債務[6]、商業和住房貸款,並且贊同付給前妻贍養費以及承擔孩子上大學的費用等。班裡有幾個工人是福音派的禁酒主義者,而機智善變的馬裡奧·塞普爾維達則是耶和華見證人教會的一員,他也是滴酒不沾。但是,在一天勞累的工作結束之後,大多數人還是會舒舒服服地喝上幾口,舒緩放鬆一下。他們比較偏好威士忌、啤酒、紅酒等。當然,總會有那麼幾個貪杯的會喝大了。在科皮亞波,那些南部工人們乘車上班所到的最後一站,他們的北部工友可能正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第二天一早他很有可能沒法趕去上班。即使是在現代的智利,地下採礦工作依然非常艱辛,繁重的體力勞作會讓人覺得自己「牛馬不如」,而且死亡的幽靈時刻威脅著工人的生命。當年達爾文騎馬北上之時,曾偶遇一位採礦人的葬禮。遺體由四名工友抬著走向墓地,他們身著怪異的「禮服」:長長的黑羊毛衫子、皮質圍裙,腰間繫一根明艷的腰帶。現在,工人們已不再穿這樣的裝束,但最近幾年,聖何塞的礦工們又開始穿喪服為遇難的工友哀悼。有時候,那些看似牢固堅硬的巖體會突然坍塌,他們就眼睜睜地看著工友被砸傷致殘。礦難是最不可預測的。勞爾·巴斯塔斯,那名來自塔爾卡瓦諾港市的機修工,算是剛來聖何塞的新人,他也見到過工友們在地下為遇難者建的神龕。此刻在巴士上,他正拿著一串念珠,等上班時帶到礦井下,為那些亡靈唸經祈禱。

巴士之行的最後一段兒,他們會進入阿塔卡馬沙漠的南部外緣。這片平地上,達爾文曾費力地給騾子和馬找草料。阿塔卡馬是地球上最乾旱,或許也是最古老的沙漠。那裡,有的氣象台常年檢測不到一滴雨水。從車窗向外望去,你會覺得上帝似乎決意拔除這裡所有的綠樹,大多數灌木、矮樹叢也被撤離,只剩零星幾株耐旱植物來點綴這棕褐色、帶點兒橄欖黃的荒涼之地。當巴士駛入科皮亞波河谷時,路邊的景色又恢復了生機,滿眼都是灌溉過的各式各樣的綠色。胡椒樹,美國沙漠城市中隨處可見的綠植,原產地便是智利的這片地區。車輛駛入科皮亞波後,這種樹便多了起來,細長的葉子低垂著耷拉到地面。行程的最後四五百米,他們會路過該市最古老的公墓,這裡安息著好幾輩的採礦工人,其中便有一班一名礦工的父親:也是個退休礦工,喝酒致死,前幾天剛安葬在此。之後,巴士很快穿梭過一片鐵皮屋頂的棚戶區,智利最貧窮的地方之一,然後再從短橋上跨過科皮亞波河。

聖何塞的礦工們大多居住在科皮亞波,離礦場最近的城市。他們主要為退休礦工,四五十歲或六十出頭,在他們記憶中,這片河床地帶是美好的。他們小時候,這條河生機勃勃,在涼爽、沒過腳面的河水中,總會有孩子嬉戲打鬧的身影。那時,高速五號線過橋的地方,河塘邊滿是美麗的丁香,當年達爾文來到這裡也在日誌中記下了這花的芬芳。大約三十年前,這條河開始慢慢消亡,如今已成為一條黃褐色的死河,垃圾遍佈、荊棘灌木肆虐、慘不忍睹。這裡年平均降水量不足半英吋,河道裡已經多年未見水流。最近的一次大暴雨也是十三年前的事兒了。

巴士到達終點站,一班的工人們下車取了行李,然後坐出租車穿過科皮亞波市,來到兩間出租房裡。接下來的一周,他們白天上班,晚上就在此過夜。8月5日,輪班開始前的幾個小時,除了一個人,整個一班的工人都已到達科皮亞波或者附近工人聚居的郊區。

1835年,達爾文到達智利時,地質學初步發展。南美航海之旅中他閱讀了該學科的基本理論書籍之一:查理斯·萊爾爵士[7]的《地質學原理》(Principles of Geology)。他剛到智利,就經歷了安第斯山上的一次火山爆發。他當時觀察到,海平面以上幾百英尺的地面中,竟然有貝殼的存在。在智利南部瓦爾迪維亞(Valpia)附近一處森林小憩時,他又經歷了一次突如其來、僅持續了兩分鐘的大地震。這些經歷和觀察讓達爾文推斷,他所站立的地面正在被逐漸向上推移,這股推力導致了火山的噴發。而一個世紀之後,板塊構造理論才正式面世。當時他就寫道:「我們完全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那些慢慢、逐步向上推移地面的力量,跟那些導致火山物質從山口向外持續噴瀉的力量,是同一種力。」如今,地質學家們認為,智利正好處於「太平洋火圈」[8](Ring of Fire)上,此處為地球內部大陸板塊間的接縫。納斯卡板塊移動至南美板塊下方,就像小孩非要擠到床上,被子就會鼓起大包一般,納斯卡也推高了南美板塊,因此形成了兩萬英尺高的安第斯山峰。地質學家們稱這一過程為「碰撞造山」。

科皮亞波北部山脈內的岩石由地殼深處的岩漿生成,巖體內交織密佈大量如斑點般的含礦沉澱物。最初,這些礦脈形成於一點四億年以前的爬行動物時代,這大概是在開花植物首次出現在地球之後的兩千萬年。而這之後再兩千萬年,蜜蜂才飛來地球;四千萬年之後,世界最大的恐龍阿根廷龍才開始徜徉漫步於大陸之上。這一富礦基向上推移穿過地殼,擠過阿塔卡馬斷層的縫隙,過程持續了大概一億年,從侏羅紀的結束到古近紀的開始。最終,礦基成為二百米高圓柱狀的堅硬含礦巖,地質學上稱「角礫岩管」;也有的成為礦脈分層交織的「網狀脈」。這些富含石英石、黃銅礦以及其他礦物的隱伏礦床從西南到東北橫貫整片山脈。在探礦者的地圖上,這些礦脈線的走向跟地下好幾英里處大陸板塊的移動如出一轍。

在科皮亞波,公司派來的兩輛微型班車——人稱「兔八哥」(liebres)——開始來接一班的礦工們,一輛負責接送出租房裡的那些人,另一輛主要從沿途站點接人。8月5日這天早上,市裡有很多輛班車穿梭往返,因為最近又是經濟繁榮的時期。過去三百年裡,科皮亞波市見證了經濟繁榮與蕭條的交替循環。十八世紀,這裡經歷了淘金熱的興起與衰退;後來,在達爾文來此之前三年,又有一股淘銀熱潮,直到十九世紀末期銀礦消耗殆盡才終止。隨後,硝酸鹽炸藥的發明又讓人們對硝石趨之若鶩,開採範圍更是延伸至阿塔卡馬沙漠北部。正是智利礦工們提供的基本原材料,才讓歐洲人得以開火開戰,展開大規模殺戮。同時這帶來財富的礦脈也驅使智利侵略周邊硝石儲量高的玻利維亞、秘魯等國,而科皮亞波正是其開展軍事行動的基地之一。但是,太平洋戰爭的勝利造成了科皮亞波的經濟衰退,因為投資資金都流入了智利新徵的領地中。隨後,二十世紀全球銅礦需求不斷增長,全新的繁榮期再次到來,1951年當地還籌建了一間煉銅廠。二十世紀後期,「東亞經濟奇跡」進一步催化對礦石的大量需求,越來越多的工人奔赴科皮亞波採礦,尤其是1994年坎德拉裡亞(Candelaria)露天銅礦建成之後。而在最近的一次採礦熱潮中,科皮亞波河也終於枯竭死去,因為城市的增長和現代的採礦方法都需要消耗大量的水。

二十一世紀的頭十年,金價增長了四倍,銅價也達歷史新高,於是人們越采越深,紛紛前往原本無利可圖的聖何塞銅金礦以及科皮亞波河谷的其他礦場。該市人口迅速增長至十五萬人,越來越多的高樓拔地而起,其中包括該市最高建築、阿塔卡馬街上十五層高的豪華公寓樓。另外,城市還建起了第一個度假勝地,納特依賭場酒店(Antay Casino and Hotel),這是一座非常現代的建築,從其深紅色土耳其帽狀圓筒穹頂便可見一斑。不斷攀高的礦石價格也讓聖何塞礦工們的錢包鼓了起來。最近幾年,一班的工人們會常常聚會來慶祝自己的好運氣。他們通常會置辦房產或給兒孫輩舉辦派對。有時,他們會在埃爾普雷蒂爾(El Pretil)公園舉行家庭聚會,那裡有綠地草坪、桉樹林立,還有一個小小的動物園,裡面有美洲駝、貓頭鷹和關在淺紫色籠子裡的兩頭飢餓的獅子。

上次輪班結束時,一班大概有二十幾人去維克多·塞戈維亞(Victor Sagovia)家參加了一個慶祝完工的聚會。維克多是負責操作「挖掘機」的。他酒癮很大,很有音樂天分。大夥兒在大鍋裡煮上牛肉、雞肉、豬肉和魚肉等,由主人負責燉燴這道當地稱為「肉湯」(cocimiento)的菜餚,這菜本身就是對富足生活的一種慶祝。維克多的堂弟達瑞歐·塞戈維亞(Dario Segovia)還計劃在幾天後的8月5日給他的小女兒舉辦一場生日聚會,可有消息說,他那天得去加班(他本該休息的一天)。加班一天的報酬是九萬比索,相當於一百八十美元,豐厚到壓根兒沒法拒絕。於是,他便跟孩子的媽媽、他的愛人傑西卡·奇拉(Jessica Chilla)說推遲幾天搞派對。傑西卡很是不滿,跟他慪氣不說話。於是,加班前的那一晚,他也沒能吃上晚飯。

第二天凌晨上班前,這夫妻倆就和好了。大概早上六點半,達瑞歐吻別了愛人,從二樓的臥室起身下樓,準備出門。可突然,他停下身,又折回樓上,深情地抱住了他的愛人。他們擁抱了好幾秒鐘,此時此刻,這位身板結實、滿手硬繭的四十八歲漢子需要這樣的柔情。這算是他道歉的方式,但這擁抱也意味著又一次小別離,所以達瑞歐出門後,傑西卡便開始擔心起來。

路易斯·烏爾蘇亞(Luis Urzua),一班的班長,家住科皮亞波中產階級聚居的社區。其他的班長都自己開車上下班,可他卻跟下屬一樣坐班車。他從另一個站點上車——二十年前,他跟妻子卡門·貝裡奧斯(Carmen Berrios)也是在這裡相遇的。出生在礦工家庭的他,十幾歲就開始下礦工作。但當年與卡門相遇時,他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還可能會拿下地形學學位。卡門是一個聰明的女人,生性浪漫,靈感來了還要作詩。這些年來,她一直致力於改造自己勤勞的丈夫。因為家境貧寒,烏爾蘇亞習字不多,說話總是咕咕噥噥、含糊不清,而卡門竭力讓他吐字清晰點兒。他晚上八點下班,卡門早早就備好晚飯,等他回家一起用餐。他們的兩個孩子已長大成人,現在都在讀大學。

外面,濃霧籠罩著昏暗的城市。這裡幾乎不下雨,可空中卻總氤氳著濕氣。街燈燈光下,霧氣濛濛;遠處峽谷中,水氣繚繞。大霧幾乎天天光顧這裡,因此得名「濃濕霧」(la camanchaca)。有時,濃霧會嚴重妨礙通往礦場高速路的交通,一天的工作也會因此推遲,直到大霧散去。可今天卻不是這樣的一個濃霧天。科皮亞波市各個街角處,礦工們正在等待「兔八哥」的喇叭聲,等待那即將從霧氣中隱現而來的班車。

一班的礦工們來聖何塞上班,似乎都是為了自己的女人:妻子、女友、母親或是女兒。吉米·桑切斯(Jimmy Sanchez),18歲,還沒到下礦打工的法定年齡(21歲)。但他女朋友懷孕了,因此他的親屬懇求礦場經理給他這份工作。在普拉特街區,以太平洋戰爭時的英雄阿圖羅·普拉特(Arturo Prat)[9]命名的街區,小巧英俊的阿萊克斯·維加(Alex Vega)剛跟妻子分別。他妻子傑西卡沒有像往常一樣跟他吻別,她正在生悶氣,雖然她很快就會忘記生氣的緣由。離此處半英里,在以已故教皇約翰·保羅二世(Pope John Paul II)命名的街區,一名加固礦下通道的工人正從女友家出來。喬尼·博瑞斯(Yonni Barrios)是一個說話柔和、大腹便便的「羅密歐」,臉上有些傷疤。他正跟新女友同居,吵架時就回家找老婆。巧的是,這倆女人住得不遠,僅隔一個街區。今天,他從女友家出門趕班車,放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家。他從銀行貸款辦了一間便利店,妻子在家負責經營。要償還這筆貸款,還要幫著女友還貸,是他這麼早起床等坐班車去礦裡打工的原因之一。

這裡流傳有很多關於女人和礦場的迷信,也反映了男權文化對女性和地下勞動的矛盾心理。有傳大山本身就是女人,所以「每次開山鑿洞,都是對她的褻瀆」,這也解釋了大山不時塌方使人遇難的原因。另有說,在礦下勞作的女人會帶來厄運(雖然有一名礦工的妹妹在自家礦場裡工作已經幾十個年頭了),所以聖何塞裡幾乎不見女人的蹤影。在家、在城市,女性為主導;在沙漠的礦場中,男性是中心。這道分水嶺很深,多數礦工的女人們都從未來過聖何塞,甚至都不知它所處何地。

班車到達時,這些半睡半醒的工人便上車入座。車輛在大霧中的科皮亞波緩慢行駛,途經市北阿塔卡馬大學芥末黃色的樓群。一班有一名礦工的女兒就在這裡讀書,是市政工程專業的學生。然後,他們到達泛美高速公路的北向路,逐漸駛出市區,朝著沙漠深處那古老硝石礦附近的殘骨遺骼駛去。出了科皮亞波,還得開三十五英里才到聖何塞,此程最後一個地標就是城市邊緣區的一座岩石山,人稱「呼嘯之山」(Cerro Bramador)。當年達爾文也曾見過此山,記錄下了它發出的清楚可辨的噪音。如今,山體發出的聲響還常被喻作拉美樂器「雨聲棒」(rainstick)的聲音。當地有傳言,這聲響是獅子的咆哮,它在守護著山內的黃金寶藏;還有人說,這是一條不為人知的地下河的流水聲。其中比較科學的解釋是,山體內的磁鐵礦沉積物吸引或排斥各種沙塵微粒,致使其在風中震顫,故而發出聲響。

達爾文正是沿此路線,途經呼嘯之山,去到「HMS貝格爾號」等待他的港口。隨後,他便坐船繼續往前航行到加拉帕格斯群島(Galapagos),他對那裡的鳥類進行觀察,得出了「自然選擇」理論。但是一班的工人們在過了呼嘯之山後,就會向右拐彎,駛下泛美高速,沿著一條狹窄、破舊的柏油路向北開去。開始的幾公里道路還算順直,駛過一片醜陋的灰褐色沙土平地,路邊滿是碎石和終日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沙漠植物。然後,班車沿一條小路到達「磁力山」(Cerro Iman),山內開有一座鐵礦。接下來,車輛會駛入禿山環繞的狹窄山谷,自此道路便開始曲折迂迴。大片大片的灰褐色沙海裡,山丘宛若紅紅的島嶼,路邊的灌木也如海膽一般。直至今日,這裡的風景與地貌跟當年達爾文所見也無二致,一如既往的空曠與冷酷:沒有動物跑跳,沒有加油站、便利店,人跡罕至;大小山丘都呈栗色或橘色,彷彿火星照片所見到的景象。終於,班車駛進了另一座山谷,迎面可見一塊藍色路標,指示路口通往聖埃斯特萬礦業公司(San Esteban Mining Company)[10]以及隸屬其下的兩座兄弟礦場:聖安東尼奧與聖何塞。從這裡,車內的工人們便可以望見礦場裡那些飽經風霜、日漸腐舊的木製、錫制或鋼製建築。在這淒寂的環境中,它們顯得那麼孤獨與悲傷。隨後,班車緩慢爬坡,很快山坡上熟悉的建築愈見清晰起來:行政辦公平房、更衣室、淋浴間以及餐廳等。但是,工人們都知道,礦場就像「冰山城市」一般,這些地面建築只是一小部分,地下蔓延著更為廣闊的空間。

地底下,聖何塞遍佈「之」字形迂迴的道路,通往眾多炸藥與機器開鑿出的山洞、地道或峽谷等。地下的聖何塞也有自己獨特的天氣,每天氣溫升升降降,風力時強時弱。地下通道也設有交通標誌,需要遵守交通規則:好幾批測量員規劃、繪製並改進著這一龐大的地下佈局圖。連接各個通道、巷道的主幹隧道被稱為「斜坡」(La Rampa),按「之」字形螺旋向下延伸,最深處的距離與地球上最高的建築一樣。開車沿斜坡道向下行駛到最底部大約得5英里。

聖何塞銅金礦成立於1889年,位於礦床上部。礦物資源分佈在兩座平行的軟岩石內,呈六十度角嵌在更為堅硬、類似花崗岩的灰色閃長岩石中。山坡上的木頭建築是礦石離地面最近的地方。以前這裡有一架絞車,主要負責運送井下的工人和礦石出山,但已經廢棄了幾十年,如今看來倒像是西方的古老遺跡。聖何塞開礦一百二十一年後的今天,清晨時分,木屋下兩千英尺的地方,夜班工人們正在忙碌著最後的收尾工作。汗涔涔、黑乎乎的礦工開始陸續聚集到地下的某個礦洞,那裡就像地下公交站一樣,他們等著坐四十分鐘的卡車回到地面。在剛結束的十二小時工作中,他們大都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類似哀號的隆隆聲。礦山深處某些廢棄礦洞內,大噸位的岩石正在脫落,崩塌帶來的聲響與振動透過巖體傳播開來,就像閃電穿射大氣層與地表層一樣。他們都說,礦山「哭」得很凶(La mina esta llorando mucho)。其實,這如雷般的哀號並不罕見,但這麼頻繁地出現卻也少有。礦裡的工人們彷彿聽到了愈來愈大的隆隆聲,有一種強風暴即將來襲的感覺。幸運的是,他們的工作已經結束。有幾個人會通知白班,也就是一班的工人們進入礦下。「礦山哭得很凶,」可是,聖何塞不會因此停工。工人們已經習慣了這種風暴來襲前的聲響,隆隆聲總會減弱,大山終會恢復平靜。

一班工人們來到礦山,先經過一處警衛棚,再通過「斜坡」進入礦下。這個斜坡是十幾年前在閃長巖內爆破打鑿出的一條通道。聖何塞礦山的出入口有五米寬、五米高。從外面看,洞口邊緣類似許多大石牙。載滿礦工與礦石的卡車陸續出來,上一班工人已經收工。他們開採了成百噸的含礦岩石,內含指甲蓋大小的硫化銅,散發出淡淡的大理石光澤,就像新藝術派的畫作一般:呈暗紅色、森林綠、栗褐色以及銅黃色(四方晶系的黃銅礦)。每公噸(一千公斤)礦石可加工出至多四十磅的銅(價值一百五十美元)以及不到一盎司的黃金(價值幾百美元)。礦石中的黃金肉眼不可見,但一班的老礦工們都聽父輩說過,這種礦石中的黃金咬一口就能嘗出來。

礦工們陸續進入更衣室,這裡特別狹窄,還散發著濃重的霉味兒,就像老航船上的更衣間一樣。他們換上工作服,腰帶綁上剛充滿電的電池,給自己藍色、黃色或紅色的安全帽上安好礦燈。烏爾蘇亞戴的是白色帽,這是經理級別的象徵。另外,他還在腰間別了一個手掌大小的自救氧氣罐。其實作為班長,烏爾蘇亞還相對比較隨和。他算是聖何塞的新人,對自己手下的工人們還不太瞭解,這也是因為人員總是變動中。比如今天,就有一個新人加入,第一次下礦工作。進礦的時候,烏爾蘇亞注意到,還有一個人今天沒趕來上班。

塞普爾維達從聖地亞哥出發趕到科皮亞波時已經太晚了,沒能趕上班車。他站在科市的街角,心想或許這是個好事兒。上次他跟管理另一個礦場的朋友聊天,那朋友說,聖何塞正面臨嚴重的財政危機,經營狀況岌岌可危,並提出要讓他去別處工作。現在已經上午九點鐘,礦友們都開工一個多小時了。塞普爾維達想,或許自己夠幸運,礦場會因為這次曠工開除自己,那他就可以輕鬆地接受朋友的邀請,去他的礦上工作了。他正這麼想著,聖何塞的另一趟班車正好路過,有人瞅見了他。

「狗仔!」班車司機從車窗裡喊道,「沒趕上班車麼?我正好要過去,捎上你吧。快上車!」

忠誠如狗的他在九點半到達了聖何塞,晚了半個多小時。那會兒,濃霧已經散去,塞普爾維達就站在沙漠熾熱的陽光裡,停留了片刻,然後坐卡車下到了井中,來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


[1]智利北部阿塔卡馬沙漠中一個小礦場。——譯者

[2]智利北部的乾旱地區。南北長1000~1100公里,絕大部分在安托法加斯塔(Antofagasta)和阿塔卡馬兩省境內,泛美高速公路南北縱貫該地區。從亞馬孫盆地吹來的潮濕氣團,被安第斯山脈擋住,使這個地區成為世界上最乾旱地區之一。

[3]智利北部城市,阿塔卡馬區和科皮亞波省首府,位於首都聖地亞哥以北800公里處,以豐富的金銀銅礦資源出名。聖何塞銅金礦在該市的西北部45公里處。

[4]奧古斯托·皮諾切特(Augusto Pinochet):1973年至1990年任智利軍事獨裁首腦。1973年在美國支持下他通過流血政變,推翻了民選左翼總統阿連德,建立右翼軍政府。

[5]伊基克(Iquique):位於智利北部,塔拉帕卡(Tarapaca)大區首府,也是智利重要的港口城市,西臨太平洋,東靠阿塔卡馬沙漠。

[6]消費者債務(consumer debt):指汽車貸款和信用卡債務,不包括如購買房屋等的分期付款。

[7]查理斯·萊爾(Charles Lyell,1797—1875):英國地質學家、律師,「均變說」的重要論述者,月球與火星上各有兩個坑洞以他的名字命名。其《地質學原理》一書於1838年出版。達爾文航行五年,旅途中就以《聖經》和此書為伴。——譯者

[8]太平洋火圈:指北太平洋邊緣、亞洲東部邊緣和美洲西海岸所組成的環形地帶。從陸地到海底,這一地區地震活動頻繁,最近發生的一些嚴重的自然災害皆因此造成。——譯者

[9]阿圖羅·普拉特(1848—1879):智利民族英雄、海軍第一英雄。十九世紀後期,南美太平洋戰爭爆發,智利憑借強大的海軍打敗了秘魯和玻利維亞的聯合軍隊。普拉特慷慨激昂的戰前演說振奮了智利軍人的士氣,他勇往直前的大無畏精神鼓舞智利取得了勝利。智利很多街道、地標都以他的名字命名。2010年智利獨立兩百週年的新版紙幣上,一萬比索即是普拉特的頭像。——譯者

[10]聖埃斯特萬金銅礦公司(CMSE):總部位於聖地亞哥首都大區的普羅維登斯市,由匈牙利移民於1957年創立,以違規操作、漠視行業安全規則而臭名昭著,曾多次發生塌方事故,一度被迫倒閉。公司隸屬智利銅業巨頭、全球最大的銅生產商智利國家銅業公司(Codelco),聖何塞正是其私營礦場之一。——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