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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阿里埃勒·薩巴爾對談 A Conversation with Ariel Sabar

Q:你曾經在一家知名報社擁有一份好工作,事業正起飛,但你忽然決定辭職,在緬因州的農場閉關好幾年,重建家族歷史。根據我的瞭解,你辭職的時候根本沒有簽下任何出書合約。這是相當冒險的舉動。當時你為什麼如此強烈感覺必須將這個故事流傳於世?

A:那時我父親已經六十多歲,將近七十,他那一代的庫爾德猶太人——也就是最後一批對在伊拉克的生活仍保有鮮明記憶的猶太人——也都逐漸白髮蒼蒼。我擔心如果我不開始行動,他們的珍貴記憶將隨著他們入土為安。我見過許多在庫爾德地區出生的猶太人,他們的兒孫輩大多對自己的根源不但所知甚少,而且缺乏興趣。隨著我對父親的過去越來越好奇,我開始體會到一種責任,希望在一切都太遲之前,記錄下他們精彩萬分的生命故事。那同時是一種身為人子和記者的使命感。我唯一的遺憾是開始得不夠早。我有好多問題想問我的祖父母,但他們在我開始這趟探索旅程之前就已告別人世。

Q:童年時代的你是個淘氣包,幾乎每次參加猶太夏令營都被踢出來,你在西洛杉磯讀希伯來日校時也常被留校監管。你把這些不良行為歸因於你對父親的尷尬感受,你覺得他這個講話帶著中東口音、穿著品位非常「獨特」的移民讓你丟臉。不過,所有的小孩應該都曾經覺得自己的父母很奇怪吧?這不就只是單純的青少年叛逆而已嗎?

A:在某個層面上確實如此。我的意思是,我也曾經覺得我母親讓我很尷尬,她還是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呢!不過,我在一九八年代的洛杉磯努力讓自己變成酷帥的洛城小子,洛杉磯不管在任何年代都非常注重人的外表形象,以至於我對父親有一股特別的憎恨感。他在一個明星雲集的時尚城市裡穿得怪裡怪氣,他的粉彩格呢西裝看起來就像一九六年代高爾夫球場上的打扮,不過他根本不打高爾夫球,甚至不參加任何體育活動。在奧迪和寶馬滿街跑的洛城,他開的是一輛破舊的豐田Tercel。車裡的音響壞掉,還買手提式收音機掛在方向燈桿上。他的故鄉所在的中東地區讓很多人聽到就怕,特別是在一九七年代末期伊朗人質危機之後那幾年。如果要說我是青少年叛逆,那麼我叛逆的對象非常特定,就是我父親,還有那些我認為是他的替代者的東西,也就是猶太學校或夏令營之類的組織機構。

Q:你長大後終於有勇氣要跟世人分享你所傳承的一切。你得到的反應是什麼?

A:數不清有多少次,我遇到受過高等教育的猶太人睜大眼睛望著我說:「你的意思是,世界上有猶太裔庫爾德人?我完全沒有概念,我甚至不知道以前伊拉克有猶太人。」伊拉克猶太人的故事竟然如此鮮為人知,這讓我到現在還是非常驚訝,特別是當我們知道這些人在猶太教歷史中扮演過多麼核心的角色。他們就包括在最早從古以色列流散到異鄉的猶太人之中,他們一直自視是「失落部族」的直系後代。中東猶太人在一九五年代初回歸以色列時,伊拉克猶太人正是其中人數最多的一群。現在我們覺得不可思議,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巴格達的人口有三分之一是猶太人。

Q:巴格達或伊拉克中部地區的猶太人,也就是所謂「巴比倫猶太人」,跟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猶太人是否有許多共同點?

A:這兩群人非常不同。巴比倫猶太人寫了《塔木德經》,建造猶太高校,經營大公司,在政府裡當高官,說阿拉伯語。相比之下,庫爾德地區猶太人則是在偏遠的山區城鎮村莊以極弱勢群體的形式存在,他們基本上跟猶太生活的核心完全脫節,更有甚者,庫爾德猶太人本身之間也罕有機會互相往來。正因為他們這種孤懸在偏鄉的處境,讓他們一直得以保有耶穌說的古老語言——亞拉姆語。他們的故事對我而言之所以如此扣人心弦,是因為他們在經歷將近三千年的歷史狂瀾之後,居然能成功地保有自己的信仰、語言和文化血脈。

Q:書裡有一段故事令人非常心酸。你父親的姐姐莉芙嘉在還是個嬰兒時被人抱走,從此無影無蹤。2005年你到伊拉克時曾經試著找她,你心想,也許她還活在人世上。在反恐戰爭之後的伊拉克向當地人打探七十年前一個猶太女嬰被阿拉伯人擄走的事,這聽起來是個相當危險的命題。你在搜尋過程中有時略顯失去理智,甚至脫離現實。為什麼要找到她的念頭這麼強烈?

A:回想起來,當時我確實如此。我變得有點兒瘋狂,心理不太健康;當時我父親跟我共處,他絕對很樂意證明這點。我想,在搜尋過程中,小時候那個搗蛋鬼依然在我體內作怪。我心想,只要我能靠這股蠻力不顧一切地在滿目瘡痍的伊拉克找回失散多年的姑姑,那就足以救贖所有我身為人子和猶太人的缺失。她就像縈繞在家族歷史中的一縷幽魂,我越是抓不到她,就越想抓到她。

Q:你的父親似乎相當謙遜,不是那種竭盡所能想站在聚光燈下的人。你告訴他想寫一本關於他的書時,他有什麼感覺?

A:我想他起初大概以為我只是隨口說說。過去我鮮少對自己的根源表示興趣,所以我認為他心裡一定覺得那只是我的異想天開。可是當我辭掉工作,開始要拉他回到他在伊拉克的故鄉,他終於明白我是認真的。我父親的確很不喜歡出風頭,他在大學教了三十多年書,但每學期開學第一堂課他還是會怯場。就許多方面而言,這跟他的文化背景有關。猶太人之所以能在庫爾德斯坦生存兩三千年,是因為他們一直壓低身段,懂得保持緘默。他們自立自強,但不會自我膨脹。在某些層面上,我認為他對自己成為一本書的主角不太自在。但我認為他同時也覺得驕傲。他這輩子都在努力維繫他那被遺忘的民族的語言和文化,後來他看到自己在美國長大的兒子決定繼承衣缽,就算時間有點兒晚,我覺得他還是驕傲的。

Q:「天堂、樂園」是本書的一個主題,但乍看之下,讀者可能會以為那只代表你父親在伊拉克庫爾德斯坦地區的故鄉——札胡。其實這個主題是不是更複雜些?

A:的確。事實上,書中所有的主要場景都代表了某種天堂樂園。札胡、猶太人和基督徒在那裡和佔多數的穆斯林和諧共處;以色列,這個猶太人千百年來魂牽夢縈的應許之地;洛杉磯,一個位於新世界邊陲的夢工廠,人們從各地前往那裡打造自己的伊甸園。我們對天堂樂園都有一些想法,但有些想法並不如表面所見。對我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而言,天堂確實是一種假象,他們遷居至夢寐以求的以色列故土,但在那裡,庫爾德人和其他塞法迪猶太人必須忍受貧窮和偏見,他們因而大失所望。相對來說,有些天堂樂園是我們自己打造出來的。我認為對我父親而言,洛杉磯是如此,美國也是如此。我父親和我到洛杉磯西區一家時髦的露天購物中心,在美食廣場裡喝咖啡。他喝著他的咖啡冰沙,手裡抓著一本關於古代語言的書,感覺暖風拂過他的臉。他跟我說:「阿里埃勒,我覺得我們好像是在一個小札胡。」我當時沒聽懂他的意思,但我想我現在懂了。

Q:現在的人在報紙上看到關於伊拉克的新聞時,寫的都是教派仇恨、暴力、混亂之類的內容。你的作品能讓我們對今日的伊拉克有什麼新體悟?

A:我主要是希望大家能看到,在一個並非那麼久遠的年代,伊拉克曾經是一個多元包容的典範,不同宗教和文化在當地兼容並蓄。千百年來,猶太人、基督教徒和穆斯林在那裡實踐各自的信仰,並肩生活工作,他們是鄰居、生意夥伴或朋友。如果伊拉克的歷史給了我們什麼啟示,那就是當地目前的狀況絕非無法避免。

Q:關於現在的伊拉克,你覺得有什麼東西正透露希望的曙光嗎?

A:就是北部的庫爾德地區。當然,如今當地的庫爾德人都是穆斯林,但他們在學校裡用很開放的方式教導孩子認識基督教和猶太教。我父親和我造訪當地時,當地庫爾德人張開雙臂歡迎我們。許多人充滿懷念地說起當年和猶太人之間的友誼和生意買賣。讓我驚奇的是,札胡的穆斯林庫爾德人依然把我父親成長的那個城區稱為「猶太區」。侯賽因曾經企圖把它改名為「解放區」,雖然猶太人離開已經不止五十年了,但札胡居民還是沿用舊名字。所以我認為希望是存在的。

Q:如果找尋你的姑姑並沒有為你帶來原本盼望的救贖,後來你是怎麼找到救贖的?

A: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找到了救贖,但我覺得自己確實站得比較穩了。對我而言,救贖可能與我的兒子賽斯有關。我自己遠遠稱不上是個完美的猶太人,我娶了異教妻子,沒有每星期六上會堂祈禱,經常不吃符合教規的潔食。但我試著用一些小小的方式,教導賽斯他來自哪裡,設法讓他跟他的根源產生聯結。我讓他看我去札胡的照片,用電腦聽庫爾德音樂。我帶他讀安息日祈禱文,於是每星期五晚上他就會在燭光下、面對著麵包朗誦那些古老文句。我帶他上會堂,教他看希伯來文字母,他也慢慢學會一些基本詞彙。我認為把文化傳承給下一代有時並不容易,絕對不是一蹴而就的。美國讓人可以當自己想當的人,這是美國的驚人之處。不過,自由和接受一切的結果就是你很容易忘記自己來自何方。我們每天都得設法取得平衡,那是一種日常的奮鬥與自我協商的過程,而我需要努力的還很多。我們無法倒轉時間,無法假裝傳統絕不會消失,無法保證每一代的人都會好好地將前人的東西傳承下去。我父親一生的志業都在保存他那逐漸消逝的語言和文化,如果說我從他身上學到什麼,那就是我們絕對擁有足夠力量,可以真正把握在過往裡最珍惜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