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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哈布爾河 Habur

「你們是以色列人?」

在迪亞巴克爾(Diyarbakir)機場外頭的人行道上,一群出租車司機在我父親身邊圍成半圓形,其中一個身形矮粗的大鬍子男人走到他前面,幾乎貼近他的身體。

「你們是以色列人?」他又再問。

我父親穿著寬鬆的角豆色長褲,米白色帶粉筆白的凸紋短袖襯衫,以及一雙褐色鞋子。如果不是因為他那個塞滿紙片和筆的口袋護套,他在這個位於土耳其東南部的貧窮庫爾德城市可能完全不會受到注意。

父親認識一個以色列人,幾年來他偶爾會帶庫爾德裔的以色列觀光客遊覽札胡。我們出發以前,他推薦我們跟一位名叫哈山(Hassan)的出租車司機聯絡,這位司機已經連續好幾年載送來訪的庫爾德猶太人到伊拉克邊境,沒出過差錯。

我們在前一天晚上從伊斯坦布爾的旅館打電話給哈山,不過我父親忘了問他一些基本的問題,比如該在哪裡碰面,或是哈山有什麼外表特徵等。當我們從小小的機場走出來,踏進午前時分的灼熱陽光中,父親開始問每個他看到的出租車司機是不是哈山。所有在機場搶客人的司機似乎都知道哈山專載以色列人,而我父親說著生銹的庫爾德語找他時,顯然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你們是以色列人?」那人又問。

我開始緊張起來;我父親好像差不多等了半分鐘才回答。幾個月以來,他一直擔心的就是這樣的情況:某個人看出他的猶太人身份,甚至更糟的是,他揭發了他的以色列身份,因而引發潛在的不良後果。父親避開那個司機的目光,看著地面搖了一下頭,並用中東人在牙齒間吸入空氣的方式表示「不是」。四十度高溫的空氣中短暫出現一陣緊張的沉默。接著,一個焦糖膚色、胸部有如水桶的巨人像大熊穿越森林般地擠過其他司機,面露微笑地伸出一隻厚實的大手:他就是哈山。

車子才剛開過迪亞巴克爾周邊的貧民窟,駛進棉花田和西瓜田交織而成的鄉村,穆斯林庫爾德人哈山就開始邊說話邊拍我父親的大腿,彷彿他們是多年的老相好。

「從前猶太人跟我們生活在一起,他們是很好的人,」哈山用庫爾德語說,「穆斯林、猶太人、基督徒,所有人都相處得非常和諧。後來猶太人都走了,都到人間天堂去了,願上帝賜福給他們。」

哈山開車的方式讓我不禁懷疑我們是否也會跟他口中的猶太人一樣「上天堂」。雖然他說他有六個小孩,但他似乎毫不珍惜生命,在狹窄的公路上死命狂飆,不斷跨越中線超車,甚至敢跟迎面而來的油罐車爭奪路權。從公路上彈濺起來的碎裂物早已把他的擋風玻璃劃得千瘡百孔。在這種驚險萬分的行車狀況下,我們往南行進了不下四個小時。

哈布爾河谷的邊境關卡飄蕩著一股蠻荒西部那種毫無法紀的氣息。數以十計喜歡亂按喇叭的出租車司機跳下車,越過寬闊的街道,走向海關辦公室。辦公室通風不良,裡頭坐著脾氣火爆的土耳其警員。哈山把我們交給另一位出租車司機,他叫塔裡克(Tariq),是個細瘦結實的小伙子,他擁有特殊執照可以載送乘客進入伊拉克。塔裡克拿了我們的護照,在一本登記簿上寫下一些號碼,接著帶領我們進到一間幾近密閉的小辦公室。那裡,一大群出租車司機擠在厚玻璃窗口前,等著海關人員在護照上蓋章。這時是下午最悶熱的時候,我必須走到外面才能勉強呼吸。炙熱的風將空塑料水瓶吹散在路面,一群一群的人無精打采地蹲靠在牆上,手中轉動念珠。少年小販用塑料桶提著已經被艷陽燒熱的汽水沿街叫賣。我想坐在人行道邊緣休息,但火熱的地面卻讓我馬上跳了起來。

兩個小時過去,通關手續毫無進展。塔裡克先試著花小錢賄賂,事情不成又開始裝可憐博取同情。他向警員說他的客人是有名的美國教授,因為水土不服而身體不適。「求求你們快點蓋章,我得趕快載他找地方休息。」

窗口後方一名身穿制服的官員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一邊生氣地比手畫腳一邊吼叫。

我的心臟怦怦直跳。「那個人跟塔裡克說什麼?」我問我父親。

「呃,」父親清了清喉嚨說,「他說,『我不管那個老人是誰,也不管他從哪裡來,他要不就乖乖坐著等他媽的號碼,要不就下地獄去!』接著他就叫塔裡克滾蛋。」

父親額頭冒汗,公文包緊抱在胸口,彷彿那是一隻盾牌。我看著他,心想這趟旅行會不會是個錯誤?他已經接近退休年齡,向來過著單純舒適的加州生活。我硬要抓著他跑過大半個地球,來到戰爭地區的邊緣地帶,到底是為了什麼?接下來的一個小時,空氣中的熱度依然有增無減,我開始對許多事感到無望,連是否能通過國界都不敢確定。

然後,塔裡克忽然間滿面春風地從混亂的人群中冒出來,手裡抓著蓋好章的護照。一分鐘後,我就透過出租車車窗看到橫跨公路的水泥拱門。高高的拱門上寫著我過去想都沒想過自己會看到的一排字:「歡迎光臨伊拉克庫爾德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