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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分裂句型 Cleft Sentences

約拿上了大學以後,又重新做起服兵役時離開的那份工作:幫工會收會費。重返這個工作崗位後,他在前幾個星期四處觀察,發現一些高中時期不知為何似乎沒注意到的東西。比如那個統籌收費事務的紅髮年輕人,他會不留情面地恫嚇那些欠繳會費的員工,讓他們各個像只挨過鞭子的狗,乖乖拿著錢來繳。他又把他們狠削一頓後,就把腳翹在辦公桌上,接著一整天都在看報。還有一些人的職務內容不清不楚,只看到他們每半個小時就泡一杯咖啡喝,其他時間全在聊天扯淡,吹噓一些泡妞兒的事。當暑假來臨時,工會旗下老闆們的年輕兒子名字突然間紛紛被列入薪資名單,偶爾人倒也確實會出現一下。他們做的都是一些只掛名不做事的工作,約拿再怎麼觀察,也只看到他們把一些紙張從一個文件堆拿到另一個文件堆,而後再擺回來。

在外面跑工廠時,約拿看到一些擁有高中學歷的伊拉克移民被安排做低階的粗活。他看到辛勤工作的庫爾德裔拚死拚活也僅能領到微薄的薪水,有權有勢的歐洲裔猶太人卻能把自己的小孩安插到舒服的工會辦公室,做閒差事領高薪。他在工廠裡、工地上一張張眼神悲傷的臉孔中看到自己父親的身影:他們的表情中寫滿挫敗,屈服於過去無法想像竟會出現在聖城耶路撒冷裡的卑賤生活。

有些時候,約拿覺得自己是個變節者。他究竟有什麼資格享有自己現在的工作與人生?他獲得什麼特別的權利,晚上可以坐在精英大學的講堂裡思索各種抽像概念?倘若他本是另一種性格,他這種自責及對社會不公義的感受可能會投射於外在,讓他決定競選議員,或成為抗爭運動的領導人物。但他出身自一群向來為求生存必須低聲下氣的人們,這種背景讓他更趨向朝內在追求解答。他要為他的族群爭取發聲,不過是透過另一種方式,一種雖然比較安靜,但他希望依然能有效發揮作用的方式。

如今約拿在早上離開工會辦公室到各個工廠跑勤務以前,會先在桌旁的紙簍裡翻揀,挑一把廢紙片塞進口袋。舊賬冊、薪資單存根、沒寫好的信封——什麼都行,只要其中有一面是空白就好。在堵在半路的公交車上、在工廠的等候室裡,他會抽出紙片,從上衣口袋掏出筆,寫下小時候說過的一些字。一種狂熱的情緒灌注在這個工作中,各式各樣的字詞陸續從意識中奔湧而出。某些日子他會特別想到與動物有關的東西,有時則是居家物品,再則就是顏色、感情等。他從來不曾書寫亞拉姆語;札胡沒有人曾寫下這個語言,因為這是口說的語言,因此他是以希伯來文字標注,盡他記憶所及,寫下字詞的發音和意義。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宿舍房間桌上的紙片也越堆越高了。

拉賓教授在上課開始前將批閱過的期中報告發還給學生。約拿雙手發抖地一頁頁翻著自己的報告,看教授在頁緣寫下的數十個問題。教授看起來急切狂亂的筆跡將他的報告淹沒在一片紅色墨海中,他忐忑不安地翻到最後一頁,看到上面標注的成績後,終於大大鬆了一口氣:「甲上」。「約拿同學,你現在正踏在一片處女地上,」拉賓的評語寫道,「報告中有些關聯性是我過去未曾想到的。你還沒有足夠的工具可以較為宏觀地掌握其中意義,你需要更加努力探討這些關聯能以什麼方式幫助我們理解亞拉姆語的流變,以及它從希伯來文借用的元素。你是否想過在語言學領域繼續深造?你身為亞拉姆語的母語使用者,可以為一個極少有人深入研究過的領域做出顯著貢獻。在此同時,我也希望你拿這份報告去找波洛斯基教授。我已經告訴他你會過去。」

如果說哈伊姆·拉賓是每一位學生的良師益友,那麼漢斯·雅各布·波洛斯基(Hans Jacob Polotsky)就是神祇,從高聳直入蒼天的王座上俯瞰底下的芸芸眾生。在他1991年去世當時,語言學界的同僚們毫無保留地獻上他們的崇高敬意。擁有一百六十年歷史的劍橋大學《皇家亞洲學會學報》(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登出一長篇訃聞,內容寫道:「埃及學、閃米語族研究及普通語言學失去了這些領域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學者,他的學識之淵博、探究之深邃、思想之精闢,讓他宛如巨人般雄踞於整個世代之上。」這則訃聞的標題言簡意賅:「波洛斯基:語言學天才」。

波洛斯基是一個氣焰囂張的人,他蓄著海象般的八字鬍,經常被拿來跟斯大林相比,不過這恐怕不單純是因為兩人的鬍髭樣子很像。他會殘酷地訓斥缺乏思考力的學生,對閒談八卦之類的話題明顯不耐煩,並且極其吝嗇於稱讚他人。朋友圈子習慣以他的姓名縮寫HJP稱呼他,這個冷冰冰的代號彷彿象徵他是一台先進的語言學機器,而不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類。當他非常優秀的弟子伍倫朵夫(E.Ullendorff)準備離開希伯來大學前往牛津深造時,波洛斯基寫的推薦信只有短短兩句話:「伍倫朵夫先生是我從某某年到某某年的學生。我對他沒有怨言。」

伍倫朵夫後來成為倫敦大學教授以及埃塞俄比亞專家,他將他敬佩的「師父」欠缺社交風度歸諸他不愛出風頭且內向害羞的天性。不過大多數學生還是認為波洛斯基高高在上,難以親近。就連他寫給朋友的信也經常掩不住狂妄。伍倫朵夫在為波洛斯基寫的訃聞中引述了他某封信的內容:「我之所以偏愛埃及學而對亞述學無感,絕對與我的美學品味有關。象形文字會觸動我的美學感受,楔形文字則令我厭惡。」

新亞拉姆語是一種會讓波洛斯基興奮的學術處女地,它相當於學界術語中所謂「亞拉姆語發展史的最後階段」。這個語言最早的形式是「上古亞拉姆語」,時間是公元前一千到公元前七百年,也就是最早以該語言書寫的文字記錄出土的年代;而後是「官方亞拉姆語」,在公元前七百年到前兩百年間,也就是它主宰近東地區語言版圖的時代;接下來是公元前兩百年到公元後兩百年的「中期亞拉姆語」,其中涵蓋耶穌基督生存的年代;之後是「後期亞拉姆語」,始於公元兩百年左右,亞拉姆語文學此時邁入百花齊放的年代;最後在公元七百年,亞拉姆語終於因為中東地區被阿拉伯語系穆斯林征服而驟然式微。所謂「新亞拉姆語」則是伊斯蘭征服中東後這個語言落入的苟延殘喘的瀕危階段,一些居住在偏遠山區的猶太人和基督徒雖然繼續使用它,但因為他們太過貧窮,而且教育程度極低,因此新亞拉姆語長期處於一種有音無文的狀態。

新亞拉姆語與耶穌時代的亞拉姆語之間的關係,大約相當於現代英語和公元五世紀到十二世紀間的古英語之間的關係:拼音、字彙、發音隨著時間推移有了相當的演變,但基本上還是相同的語言。但兩者間的模擬僅止於此。如果要讓現代英語真正能與新亞拉姆語相提並論,我們必須想像美國被外來強權主宰,新統治者的語言成為美國的主要語言,英語遭受嚴重侵蝕,後來只剩下少數居住在阿帕拉契山脈偏遠村莊的山地同胞會說這個語言,而他們之所以還沒有受到語言同化,是因為他們居住的地區與世隔絕,即便物換星移,數百年過去,異族的語言依然無法深入那化外之境。

隨著庫爾德斯坦的兩萬五千名猶太人移居以色列,波洛斯基忽然發現亞拉姆語人口中最重要的社群之一霎時出現在他的身邊。這時新亞拉姆語在閃米語族語言學中還是一塊幾乎未經探索的邊陲之地,對波洛斯基飢渴的知識欲而言,這無疑成了完美的研究目標,同時也可望為他帶來更大的學術榮耀。但他採集到的大多數新亞拉姆語素材——母語使用者的錄音、一箱箱的詞彙數據、堆積如山的文法筆記——都還沒正式發表。在他的部分門生看來,亞拉姆語最晚近的發展階段依然是個缺乏坐標的研究領域,就連偉大的波洛斯基也難免裹足不前;何況他是個人盡皆知的完美主義者,更不敢在胸有成竹之前輕易發聲。

☆☆☆

儘管有拉賓教授的鼓勵,約拿還是沒膽量直接與 HJP接觸。他的個性太害羞,而且又聽過各種傳言,知道波洛斯基經常對過度躁進的學生大潑冷水。約拿心想,這位大教授只可遠觀而不可親近,最好還是先隔著一定距離膜拜,期望隨著光陰流轉,他會逐漸變得較具人間樣貌。於是他選修了波洛斯基的阿拉伯語句法學。這門課無疑是博學的典範,波洛斯基從十多種他似乎全都精通的語言擷取材料,說明句法學如何能用來解密乍看之下毫不相干的語言間潛藏了什麼樣的關聯。就像一名譯碼專家能在看似隨機組合的字母串中發現重要密碼,句法理論彷彿波洛斯基的濾網,各式各樣的語言經過巧妙篩濾後,便清晰浮現出互相呼應的組構形式與隱含在語句中的文法規則。

「請容我冒昧舉例說明新亞拉姆語中的分裂句型,」有一天上課時,波洛斯基教授說,「『妻子生病的是這名男子』,這樣說對嗎,薩巴爾同學?」

約拿聽到這話霎時愣住,啞口無言。波洛斯基幾乎從來不曾請大學部學生發表意見。

「薩巴爾同學?」波洛斯基又問了一次,他的聲音開始顯得不耐煩,「這是你的語言,沒錯吧?你是庫爾德人?你不能跟我說明一下『妻子生病的是這名男子』這個句子是不是分裂句嗎?」

幾位同學發出咳嗽聲,聽起來應該是勉強壓制不成、依然爆出的笑聲,好幾個人轉頭看著約拿。他忽然覺得血液彷彿正在從他臉頰上散去。

「我不知道,教授,」他低頭看到自己的手在發抖,「我不清楚這名男子……」

一陣笑聲迴盪在講堂裡。

「我是說,如果教授說這個句子是對的,那……想必它應該就是對的。」

講堂忽然籠罩在一股尷尬的寂靜中。所有人動也不動,連翻書都不敢,就怕自己被教授注意到,成為下一個質問的目標。波洛斯基舔了一下手指,慢條斯理地翻閱講桌上的文件,彷彿忽然忘記自己應該要接著講課。時間繼續過去。

而後他清清喉嚨,「薩巴爾同學,一點鐘到辦公室找我。」波洛斯基臉也不抬一下,凶巴巴地說。

約拿衝回宿舍房間,繫上領帶。他來到斯普林札克(Sprinzak)樓,分秒不差地在一點整時敲了標有「H.J.波洛斯基」的那扇門。

「哪位?」裡面傳來粗嘎的聲音。

約拿將門打開一個縫,看到一張大辦公桌的桌角。「教授剛才說要我來見您。」約拿說。

「你是誰?如果我看不到你,你怎麼看得到我?」

約拿打開門。辦公桌上文件堆積如山,幾乎完全遮住坐在後面的教授。但約拿能分辨出那頭往側邊梳得整整齊齊的銀髮,以及垂在蓬亂的花白眉毛底下那雙眼睛。

「教授,今天課堂上的事,真對不起。」約拿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問過我父親了,『妻子生病的是這名男子』這個句子,教授說對了。札胡人確實會用這種分裂句型,所以我想這個句子是對的,至少我父親這麼認為。」

「可以了。」波洛斯基邊說邊以指關節敲著桌子,「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需要你幫助我理解吧?」

「對不起,教授。」

「我找你來是因為我有工作要你做,」波洛斯基說,「我有太多研究經費了,這些錢我不知道該怎麼花。你幫我這個部分吧。」

「我不太確定,教授,因為我白天其實得到工會上班。」

「這樣好了,」波洛斯基開口打斷,彷彿根本沒聽到約拿說的話,「你去找一些住在耶路撒冷的庫爾德裔訊息提供者,會說亞拉姆語的,比如住你父母家附近的人。把人請到語言實驗室來,請他們說一些話,民間故事啦,小時候媽媽唱的催眠曲啦,以前的生活多可憐多淒慘啦,什麼都可以。還有他們最喜歡的希……希姆須塔做法……是叫希姆須塔吧,那種餃子湯?」

「哈穆斯塔。」

「管它叫什麼。總之就是請他們說話,不停地說話,直到他們哀求你讓他們回家。用開盤式錄音設備做。錄好後把內容謄寫下來。一個月後來找我。」

「謝謝教授。可是因為我另外那個工作是全職,我是說,一個月的時間,又還有別的功課,這樣會……」

「再見,薩巴爾同學。」波洛斯基從一堆文件上頭拿起一沓手稿,讓稿子重重摔放在桌面上,「我現在得忙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