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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這次實在幫不上忙 Can't Help This Time

沙菲克·阿德斯被吊死幾個月以後,白晝逐漸變短,初雪讓山頂白了頭。一群由十五名札胡猶太區塔拉赫(tarrahe,筏夫)組成的隊伍騎上驢子,出發前往位於札胡東北方六七十公里的多夫米斯克(Doavmiske)。這群人裡面包括米裡亞姆的父親梅納什,以及阿拉碧幫他生的兩個兒子扎基(Zaki)和尤瑟夫(Yosef)。他們倆長大後都跟著父親做這項工作。一名猶太木材商僱用這些筏夫將白楊木材裝船,運往下游的札胡和摩蘇爾,不過這次初冬之行將是他們最後一趟任務了。

札胡的塔拉赫是全庫爾德斯坦最出名的。札胡老城區是個河中島嶼,因此自古以來在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就是撐筏這門行業的最佳訓練場。公元前430年,古希臘旅行家暨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在《波斯戰爭史》一書中就已寫道:「從河流上游來到巴比倫的舟楫是圓形的皮筏。」每一塊木材從庫爾德斯坦中部運往摩蘇爾途中,都曾在札胡蜿蜒的河床中隨著水波晃動過。筏夫成為札胡人認同意識中的核心要素,連在札胡的創建神話中都有他們的身影。故事說,很久很久以前,猶太人和穆斯林人一直在河中島上並肩生活。大約五個世紀以前,一場大洪水沖毀了札胡,把所有居民全衝進河裡。八十年後,鄰近斯裡瓦尼人地區一位部族領袖帶領他的穆斯林家族來到這座島上重新建城。但每當他建起一座牆,牆就會倒塌。頭目請一位薩滿幫忙,薩滿說,除非猶太人回到島上,否則鬼魂不會讓札胡順利重建。頭目於是在土耳其邊境找到一家猶太人,將他們安置在島上。貝赫·達利卡(Beh Dahlika)一家人從事木材筏運的工作,這個姓氏正是「林業工作者」的意思;他們在札胡安定下來後,達利卡高大健壯的一家之主立刻動了起來,他築牆造屋,建出來的東西全都屹立不搖。穆斯林頭目的家族遷居到此,猶太人也陸續遷來。兩個族群共同生活的景況恢復到洪水前的樣貌,札胡也很快地重新繁榮起來。如果這個傳說屬實,那麼札胡的命運一直受到兩個因素所牽繫:穆斯林和猶太人和諧共存,以及木材筏運業。只要其中一個因素出了差錯,整個札胡就會崩毀。

最後那次的筏運遠行是1948年底、1949年初的事。那時,札胡創建神話中兩族攜手同行的意像似乎顯現了預言般的力量。筏運隊伍在距離目的地幾公里不到的地方被大風雪困住,大夥兒決定一起唱歌跳舞取暖。他們隨著札胡傳統婚禮音樂的節奏,交叉雙腿歡樂地跳上躍下,引來一群附近村莊的穆斯林庫爾德人圍觀。

「嘀!嘀!耶色列!」筏夫們唱道,「嘀!嘀!嘀!耶色列!」穆斯林村民加入歌舞,他們模仿筏夫們唱出的字詞聲音,歌聲越來越高昂。裝載工哈畢布(Habib)把包頭巾綁在一根棍子上,像揮舞國旗般地搖動,猶太人和穆斯林人載歌載舞的場面越來越浩大。

後來筏夫們在喂驢子時,六七個伊拉克騎警騎著馬過來。一名表情冷峻的警官握著腰側的槍桿,命令驚恐的筏夫們交出所有東西。

「怎麼回事?」一名筏夫問。

「閉嘴!」警官回道,並用槍托猛敲地面。

「他們沒做什麼啊,」一名頗具威嚴的女性村民出聲幫猶太人說話,「他們是我們的客人。」

「女人沒有說話的份兒,你打算跟他們一起進監牢嗎?」

警員用鏈子把筏夫們綁在一起,將他們拉到鎮上,並把人鎖在地方督官房子外頭的馬廄裡過夜。隔天,警察又騎著馬把這批上了銬的筏夫帶上路,讓他們在雨雪交加的惡劣天氣中步行十個小時返回札胡。

幾天後,這群札胡猶太人的事出現在摩蘇爾的報紙上——這可能是有史以來的頭一遭:

十五名來自札胡的錫安主義分子假扮成筏夫進行叛亂,他們於上週六在巴圖非(Batufe)宣傳猶太思想,企圖毒化穆斯林村民,因而遭到逮捕。警方至少找到三名目擊證人以及一些確鑿的證據,包括一面製作粗糙的以色列國旗以及數支爆破物。摩蘇爾當局表示,這些錫安主義陰謀者正在策劃炸毀伊拉克和伊朗之間的橋樑。目前他們被關在札胡監獄,等候送往摩蘇爾接受軍事審判。

那天晚上在札胡的小監獄裡,那些多年來經常與猶太人喝茶或在街上打招呼的警察忽然變了一副嘴臉。

「你們搞不清楚自己闖了什麼禍,」官階最高的警員在牢房前面趾高氣揚地說,「摩蘇爾的憲警明天早上就來了,從摩蘇爾來的哪!」

米裡亞姆的同父異母弟弟尤瑟夫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從牢房裡的板凳上站了起來。「你們很清楚我們什麼也沒做。」他的臉貼在金屬柵欄上說。

「你們到一個穆斯林人的村子裡高唱以色列戰勝阿拉伯人,」警官說,「有一百個證人都看到了。伊拉克軍人的屍體每天從巴勒斯坦被抬回來,而你們居然歌頌以色列?」

「那只是一首婚禮上唱的老歌,我們從亞當夏娃的時代就一直唱到現在啊!朋友,你知道這歌裡沒有一點錫安主義的意思。」

尤瑟夫繼續說明,警方認為是「以色列國旗」的東西不過是哈畢布的包頭巾,而炸橋的陰謀根本是鬼扯。「札胡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用炸藥捕魚。把一根炸藥丟進河裡,嘩啦,就有魚吃啦。」

「笨啊,你們這些笨猶太人,」警官搖著頭說,「如果你們以為摩蘇爾那些人會相信這種話,你們真是無藥可救。」

隔天清晨,一名理髮師被召來剃光這群男人的頭髮,隨後三名摩蘇爾來的警官抓著他們的腳,把他們一個個拖進一間黏土砌牆、沒有窗戶的偵訊室。「是誰叫你們做這些事的?你們跟錫安派哪些人接觸?」筏夫們不停宣稱自己無辜,警官拿木棍打他們的膝蓋。

隔天,筏夫們被卡車送進摩蘇爾的監獄,一名禿頭男子在那裡繼續執行拷打訊問的任務。筏夫們被相互隔離,遭受言詞恐嚇。他們的肋骨被打斷,鼻子被揍扁,額頭裂開。他們的囚衣變得破爛不堪,上面沾滿血跡和穢物。

這次逮捕行動在札胡彷彿一場劇烈的地震。每個猶太人都至少認識其中一位木材筏夫;他們若不是鄰居或商場夥伴,就是自己的丈夫或兒子。

焦急的家人向凱瑪喀姆(qaimaqam,省總督)求情,希望知道親人的下落。札胡的猶太社群領袖懇求向來都會保護他們的穆斯林頭目們幫忙。數十年來,宣定阿嘎家族一直負責確保猶太人的人身安全和行動自由不受外界侵害;萬一頭目們幫不上忙,送個大紅包到凱瑪喀姆的辦公室也總能奏效。

但這次紅包完全派不上用場,穆斯林頭目們只能連聲道歉。

「我們真心希望能幫忙,」筏夫們被捕後不久,一群猶太領導人拜訪穆斯林頭目時,頭目們這樣說,「但這個案子目前在摩蘇爾和巴格達秘密警察手上,我們的影響力沒辦法超出庫爾德斯坦的範圍。」

札胡地區幾個最有勢力的穆斯林頭目當時都在場,包括:哈齊姆·貝格阿嘎(Hazim Beg Agha),他是個活力充沛的五十三歲氏族首領,曾經當過國會議員,喜歡穿成套白色西裝,開著札胡第一輛汽車——一輛拉風的福特敞篷車——巡視他名下的大片土地;哈吉阿嘎(Hajji Agha),他是一九二年代的札胡市長;還有哈齊姆·貝格的侄子、長期以來一直積極擔任猶太人守護者的阿卜杜勒·阿爾-卡裡姆阿嘎。

這群穆斯林頭目和猶太社群領導人步出會場時,阿卜杜勒.阿爾-卡裡姆阿嘎的表情是未曾有過的垂頭喪氣。他把手擱在札胡最富有的猶太商人之一、也是阿爾-卡裡姆家族的生意合夥人穆德喀(Murdkah)肩上說:「請跟大家說,我真對不起。」

筏夫們在摩蘇爾監獄潮濕的地下室中歷經三個月的殘暴訊問後,其中四人被認定身體太虛弱或年紀太輕,應該不可能犯下叛亂罪,於是被釋放了,其中包括米裡亞姆的父親和他的小弟扎基。尤瑟夫就沒那麼幸運了。軍事法庭判決他和其他札胡筏夫與錫安主義分子陰謀勾結,有罪定案,處以三年有期徒刑,關進巴格達一座骯髒污穢的監牢裡。尤瑟夫更慘,據他的胞弟納伊姆(Naim)所言,由於他堅決不肯認罪,最後還被多判了一年。

2005年2月,我拜訪了納伊姆本人,他身材中等,雙頰蒼白,臉上毫無表情。他住在卡塔蒙這個耶路撒冷庫爾德人區的核心地帶,房子是一間位於地下室的公寓,對面有一家烤肉店。

他告訴我他們兩兄弟的姐姐肖莎娜(Shoshana)特地搬到巴格達的監獄附近,以便就近關照,他也記得跟她到牢裡探視哥哥尤瑟夫的情景。

「那年我八歲,我記得我隔著一扇巨大的金屬門看到他。牢房髒得恐怖,真不是人住的,完全沒有人打掃。」

「他們在牢裡打他的頭,把滾燙的熱水澆在他身上,接著再潑他冷水,」納伊姆說,「在他出獄前夕,他們又對他施了酷刑。他們脫光他的衣服,把他丟在一間像個洞一樣、只有一平方米大的小牢房,然後用熱水潑他。」

那次的酷刑讓尤瑟夫失去說話能力。納伊姆告訴我,札胡其他猶太人遷居到以色列一年之後,他才終於能移民過去。「他們把他帶到佳德拉(Gadera)的一所康復醫院,過了好久他才再度開口。」

☆☆☆

法胡德事件和沙菲克·阿德斯被吊死的事只能算是讓札胡打了個小嗝,而發生在歐陸的猶太人大屠殺雖然驚天動地,但對札胡而言還是太遙遠、太抽像,札胡猶太人對這場屠殺的慘無人道幾乎一無所知,因此他們一直無法具體意會到人類社會相互關聯的程度。直到發生直接觸及當地人要害的事——一群筏運工人遭到無故逮捕、虐待,他們終於發現,原來外面的世界早已近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