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父親的失樂園 > 01 名字的玄機 What's in a Name >

01 名字的玄機 What's in a Name

“你是哪一個?是阿里埃勒·薩巴爾還是阿里埃勒·薩巴嘎(Ariel Sabagha)?”胖男人用他僅存的一隻好眼睛打量著我問,“哪一個?”

2005年2月,我在一個寒氣凜冽的夜裡來到耶路撒冷一個佈滿沙礫的街區—卡塔蒙(Katamon)。這裡是耶路撒冷庫爾德人區的核心地帶,坐落著一排排蘇聯風格的公寓大樓;以色列政府在一九五年代曾將經濟條件最差的移民安置在這裡,大多數人都在此終老一生,直到殯葬公司的大鬍子工作人員移走他們的遺體。這裡的陽台上掛滿曬衣繩,繩上懸吊著五顏六色的花卉圖案家居服,中庭裡的葡萄籐在冷得不尋常的空氣中乾癟萎縮,了無生氣。我之所以來到此地,是為了更深入地瞭解我的家族。我特別感興趣的是曾祖父埃弗拉伊姆·貝赫·薩巴嘎(Ephraim Beh Sabagha)的故事。(1)他生前住在伊拉克北部靠近土耳其邊界的城鎮札胡時,是當地唯一的染布師傅。但他在地方上出名不是因為他擺在市場攤位上那一桶桶的染料,而是他每天夜裡在札胡猶太會堂行祈禱禮時穿透石牆傳出的詭異叫聲。人們竊竊私語地告訴我,“他是在跟天使說話。”

幾天前,我找到他唯一尚存的照片,照片被生銹的訂書針固定在一本以色列內政部簽發的身份冊上,冊子還帶著泡過水的痕跡。這張照片拍攝於1951年,他在那年從伊拉克移民到以色列。他的臉龐帶有一種充滿喜樂的靈動,眼角略微下垂的雙眸盈滿笑意,似乎因為看到了大千世界的神奇而狂喜;他的唇間隱約蕩漾著一絲微笑,彷彿有什麼小秘密正亟欲迸發而出;圍在頭上的波西亞(poshiya)牌頭巾將他的耳朵擠出古怪的角度;烏黑的大鬍子濃密蓬亂,下巴上又閃動著幾縷銀光,有如歲月之火正要燃燒出濃濃秋意。這張臉讓我看得目不轉睛,許久以後才注意到他的身體。這張照片只呈現他胸部以上的部分,那是一個小精靈般的身軀,雙肩展現出神秘的斜度,胸口稍稍凹陷。這身體看似纖細柔弱,很難想像竟能承載上面那顆豐碩壯觀的頭顱。

我在以色列見面聊過的庫爾德人都說,如果我想知道更多曾祖父的事,應該去找札奇·列維(Zachi Levi)。札奇·列維是個地道的札胡老鄉,當年參與了猶太人遷離札胡的行動,到了以色列後更成為庫爾德裔的大人物。身材矮胖的他走起路來大搖大擺,社交手腕精明幹練,開口閉口都是一些他歷年來見面吃過飯的以色列將領和政治人物的名字。更重要的是,他對猶太人在札胡度過的最後時日記憶猶新,可以如數家珍地說出種種細節。

某個寒氣逼人的二月夜晚,我走過卡塔蒙的街道,爬上燈光昏暗的樓梯,來到札奇·列維的住處。

“你是哪一個?是薩巴爾還是薩巴嘎?”他眼神狐疑地問我,在得到我的答案之前不讓我進門。

他的問題其實就是:你是誰?是埃弗拉伊姆·貝赫·薩巴嘎這個札胡染布師傅的曾孫,還是一個家族姓氏已經被爸爸狠心修剪過的美國孩子?

“薩巴爾。”

列維把頭別了開來,我霎時感覺一陣羞愧。

“好吧,進來吧。我告訴你我的故事。”

他帶我參觀了他的公寓,並指點出他和摩西·達揚(Moshe Dayan)、哈伊姆·魏茨曼(Chaim Weitzman)、扎勒曼·夏扎爾(Zalman Shazar)及其他一些以色列達官貴人合拍的照片。當他看到我注視著他那只霧氣迷濛的左眼時,他解釋道,一九五代,有回他參加一場在以色列的移民篷屋區舉行的政治集會,正準備發表演說時,有一群憤怒的共產黨員開始投擲石塊。“先上台的是本-古裡安,”列維沉重地說,“我剛好站在他和石頭之間。”

敲門聲響起,一些有頭有臉的庫爾德裔賓客陸續來到——包括一名詩人、一名商人、一位律師,以及以色列全國庫爾德猶太人組織的主席。列維請我們圍著餐桌坐下,桌上擺滿了他的夫人準備的庫爾德美食:煎成金色的庫貝(kubeh,米餃子)、充滿香料的烏節(urjeh,烤肉)、一大堆披塔(pita,麵包)、茄子大蒜蘸醬、甜菜根片,以及淋上咖喱醬汁的細切檸檬皮。“這一桌好料,就像當年巴格達蘇丹的大餐!”列維煞有介事地宣佈,他的手敲得桌上的盤子都震動起來。“一千零一夜哪!”

我想開始問我準備的一長串問題,但這個酒桶胸、小鼻子,鬍子修得有如鉛筆般細長的男人顯然更關注別的事。我看他坐進桌前一把高背座椅,拿起遙控器轉到庫爾德衛星頻道。這個頻道的訊號發自伊拉克庫爾德人居住區的蘇萊馬尼亞(Sulaymānīyah),屏幕上閃過一幕幕庫爾德音樂影片的影像,我看到一名女子穿著長及腳跟的裙裝,隨著音樂搖擺身子,背景是一個人工模擬的蒼鬱山谷畫面。屏幕上反覆顯示著Kurd Live的英文字樣。

照片、美食、庫爾德社群名人、音樂……這些是不是一堂速成課程,要教導我馬上認識自己的傳統,認識那個原本應該姓薩巴嘎的我?我來這裡原本只是為了得到一些關於家族的故事。

兩個小時後,大家已經吃飽喝足,聽列維說了幾十個笑話,這下列維那只健全的眼睛才往我這邊瞧來。

“你的曾祖父埃弗拉伊姆是個天才。”他忽然冒出這句話。

我匆忙拿出筆記本。

“他每天晚上都會到札胡的猶太大會堂。那座會堂很大,大概有六個德南(2)。會堂裡有一個院子,當中有一座淨身池。聖約櫃佔據了其中一整個房間,上面擺了妥拉經(3),還有一個地方是放聖水用的。”

列維從我的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在紙上描繪出那座猶太會堂的平面圖,用一個方形代表一塊華美的波斯地毯,接著再以一個“X”字形標示出我曾祖父當時坐的地方。埃弗拉伊姆會整晚待在那裡讀經、打盹,與唯獨他能看見的神靈大聲對話。“他會在凌晨兩點來到這裡,待到早上,”列維告訴我,“清晨五點鐘民眾開始進來祈禱時,會聽到他忽然間開始大聲叫著:‘Elohim,baruch,baruch,shmo!——噢,上帝!你的聖名受到無上的稱頌!’”

“大家認為他是極度虔誠還是個瘋子?”

“當然是虔誠!”列維說,“他的舉止有如聖人在世,但同時也是個很單純、很勤勞的普通百姓。”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哪一本祈禱書是他的。由於他的手指整天都泡在染缸裡,那本祈禱書邊緣也沾滿了染料的污跡。

我聽得津津有味。“列維先生,拜託你告訴我,你還記得哪些事?”我傾身懇求。

但列維反而忽然顯得疏離,動作輕慢地拍著身前的空氣,彷彿要在這場對話中踩剎車。他的意思很明白:全天下只有札奇·列維能決定何時開始說起札胡的典故、又在什麼時候停止。

“Leaht,leaht.——慢慢來,慢慢來。”他勸我。

稍晚,他彎身越過自己那團大肚子,伸手朝向一隻大托盤,盤上有一瓶瓶顏色鮮艷的液體。

“你喜歡什麼?”他轉身問我,“葡萄酒?調酒?亞力酒(arak)?”我從沒嘗過亞力酒這種茴香烈酒,不過我記得曾在書上讀過,這是庫爾德人最愛的餐後酒,有些人則會當成餐前酒或佐餐酒來喝。

“亞力酒。”我回道。

列維第一次對我露出微笑。他將澄清透明的亞力酒倒入一排沙漏狀的聞香杯,接著再將冰塊投進杯中,澆入一些清水,這時杯中物忽然呈現出雲霧色澤,有如一杯梨汁。

烈酒灼燒我的喉嚨,我的眼睛禁不住眨了起來。

列維這下可樂了,“哈!你現在是薩巴嘎了。”

事情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

(1) “貝赫”在亞拉姆文中是介係詞“源自”或“位於”之意,因此“埃弗拉伊姆·貝赫·薩巴嘎”大致代表“出身薩巴嘎家的埃弗拉伊姆”。

 

(2) 德南(dunam)為中東地區的傳統土地丈量單位,在伊拉克,一個德南約等於2500平方米。

 

(3) 妥拉(Torah),即猶太律法,是指猶太聖經前五卷:《創世記》《出埃及記》《利未記》《民數記》《申命記》,因此又有《摩西五經》之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