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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6 雪地上的灰燼

終於到了月初,謝倫娜的銀行賬戶金額又變成了三位數。本月是二月,跟平常稍有不同,是房客們收到租稅扣抵[1]、可以大手筆繳租金的月份。有名房客兌現了退稅支票,付了謝倫娜2375美元;多琳依照跟房東簽的和解條件擠出了950美元;拉馬爾拿出了550元,但因為他的油漆工作完全是白忙一場,所以對謝倫娜來說他還是沒能把房租還清,拉馬爾還是將面臨驅逐。

也許是為了徹底撫平最近「瀕臨破產」的創傷,又或許是單純想去揮霍一下,週三晚上謝倫娜跟昆汀跑去賭場玩了幾把。謝倫娜套上了Rocawear牌紅褐拼金色的上衣。昆汀的行頭則是黑人饒舌團體「五角兵團」(G-Unit)的皮外套、一頂帽舌平得像被燙過的黑色棒球帽、外加一隻偌大的粉紅色戒指。他在離波塔瓦托米賭場酒店主入口處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個殘障人士車位,然後把證件往後照鏡上一掛——一名行動不方便的房客送了他這份大禮。

在前往吧檯跟燒烤區的途中,他們經過了猶如森林般茂密,還叮噹作響的機器。謝倫娜露出了頑童般的笑容說:「希望你明天不用早起。」她可以在賭場泡到凌晨三四點,續航力差的昆汀一般早就回家睡覺了。

謝倫娜即將做一場名為《雙重成交[2]的套利藝術》的簡報,夫妻倆就著漢堡和長島冰茶討論謝倫娜的簡報內容。晚餐後他們直奔二十一點撲克遊戲。謝倫娜緩緩穿過牌桌,最後決定加入一場已經有兩名白人男性的戰局,其中一人隻身在牌桌前吞雲吐霧,另一人看起來如坐針氈,身後站著一個跟人舉手擊掌的金髮女伴。謝倫娜擺了100美元的籌碼在桌上——這兒的賭注是25美元起跳,而她很少賭不到100美元——然後拉出一張凳子,安靜地上手遊戲:要牌的時候就點一下桌面,想跳過的時候就用兩根手指在空中畫一道線。

在城市的另外一頭,精確地說是在第十八街跟萊特街口,拉馬爾發牌的對象則是盧克、埃迪、巴克和其他幾個圍在桌邊的社區少年。這一晚冷得刺骨,在場者身體的熱度讓廚房窗戶蒙上了一層霧氣。因為卡瑪拉也在場,所以這一晚的牌局節奏跟平常稍有不同,速度慢了一點、氣氛也更加和緩。自從卡瑪拉搬到樓上之後,拉馬爾就一直邀請卡瑪拉來玩黑桃王,但直到這天她才終於說好,為此卡瑪拉找了她爸爸來看著孫女們入睡。卡瑪拉有個男友叫德文(Devon),也就是她孩子的父親,但拉馬爾照樣有意無意對她放電。房子裡有女人在場,氣氛就是不一樣。在升級為孕婦前,娜塔莎曾讓黑桃王的牌桌上充斥著一種奇妙的「張力」,實際上她什麼都沒做,只能說美人的存在就會有這種效果,為此拉馬爾只得提前叫停牌局,把所有人統統踢出去。所幸孩子們在卡瑪拉面前算是相當「乖巧」,他們既沒有拿女生當成話題,也沒有笑拉馬爾是「猴子屁股」(自從拉馬爾把八字鬍剃掉後他們就一直這麼喊他)。卡瑪拉比娜塔莎大不了多少,但在少年們的眼中,卡瑪拉比較像個「女人」,她似乎包裹著一層威嚴與世故的外殼。1

拉馬爾的新年願望是「敬拜上帝,遠離毒品,找個新居」。謝倫娜始終沒理會他想修繕房子的訴求:廚房碗槽滲漏好幾天了,水都流到了地板上。拉馬爾心想,謝倫娜橫豎不會讓他再待太久,讓水繼續漏著也沒什麼關係。他的新家也許可以繼續作孩子們的庇護所。拉馬爾不懂謝倫娜為何如此對待他。「別人無意跟她作對,她何必這樣待人?」他十分納悶。有意思的是,謝倫娜心裡也有這樣的想法。拉馬爾說碗槽壞了,但謝倫娜說碗槽是他自己弄壞的。

昆汀沒有跟謝倫娜一起玩二十一點。他從來沒有這個習慣。他在旁邊遠遠看著,確保沒有人生他老婆的氣,也不准有人對他老婆動手動腳。對昆汀來說,來賭場唯一的樂趣就是看自己的老婆高興。至於賭博,昆汀沒有丁點興趣。「媽的,50元就這樣飛了。」他小聲咒罵謝倫娜剛輸掉的一把牌。

牌不斷摔落下來,黑夜繼續前行。昆汀接了一通電話,掛斷後走向二十一點的牌桌。他把臉貼近謝倫娜,悄悄告訴她十八街跟萊特街口燒起來了。她立刻收起籌碼,跟著昆汀走出賭場。

「是多琳家嗎?」謝倫娜跟緊昆汀的腳步。

「不是,是後面那排。」

「拉馬爾家?」

「也不是,是拉馬爾的樓上,卡瑪拉家。」

昆汀一腳踩下油門。「老天爺啊,拜託,拜託不要太過火。」謝倫娜嘴裡唸唸有詞地祈禱著,手則緊握Suburban車門。他們抄小路趕往十八街。謝倫娜抬起頭,焦躁不已。「這些人在搞什麼啊……但願房子不會被燒到面目全非。」

正要將車轉進第十八街時,昆汀遇到了路障。「王八蛋,那兒已經燒得他媽的像在過聖誕節了。」他說。可以看見一輛輛消防車停在房子前面,警示用的紅白燈光朝著四方閃爍不停,但他就是看不到房子本身。昆汀相繼換了幾條線路,想進到現場,但週遭的大街小巷早就被消防車跟救護車塞滿。就在昆汀打著方向盤找縫隙鑽的時候,謝倫娜從鄰屋的空隙瞥見了現場的火光。最後昆汀試著開到跟第十八街隔一個街區的某條巷弄。透過Suburban的車窗,首先映入謝倫娜眼簾的是陰影中的車庫後方,然後是積雪覆蓋的廢棄空地,最終才是公寓的全貌。

謝倫娜忘記了呼吸。

「天啊!怎麼燒成這樣!」昆汀脫口而出。

房屋被一片火海吞噬。火舌從屋頂竄出,融入乳白色的煙霧與蒸氣,漸漸上升,消失在冬夜的天空中。昆汀跟謝倫娜看著消防員的身影在原本是卡瑪拉的住處衝進衝出。說「原本」,是因為現在那兒只剩下空蕩蕩的焦黑外殼,像是被開膛破肚一般。僥倖沒「惹火上身」的部分,因為灌救的水結凍而變得濕滑。

昆汀朝著房屋走去,謝倫娜則留在原地。這場火讓她想起,一個心懷不滿的房貸顧客曾把土製炸彈丟進她辦公室的窗戶。從那之後,任何一點火花都會讓她驚慌失神。

昆汀認出了拉馬爾的大兒子盧克,他把頭埋在兩腿中間哭泣,一名十來歲的少女在多琳的門階上安慰著他。想在現場聽清他們的對話並不容易,因為當下實在太過嘈雜:柴油引擎的轟隆聲、抽水泵鑽地的震動聲、水與高溫物體表面接觸時的嘶嘶聲、斧頭劈開木塊的撕裂聲,全部雜糅在一起。帕特裡斯也跑到了外頭,她身上只有薄薄一件T恤跟牛仔褲,正瑟瑟發抖。她指著昆汀,拉高嗓音對一名消防員說:「房東來了!」消防員點點頭,向昆汀走去。每每有火焰向外竄出,圍觀民眾的面孔就會在黑暗中閃爍著橘紅色的光芒。帕特裡斯忍不住多看了眼聚在救護車後方的急救人員,然後轉身回到屋內。

辛克斯頓家與拉馬爾、卡瑪拉住的那棟房屋,只隔了一小片泥巴跟雜草,這一小塊地此時卻擠滿了人。多琳坐在離前門不遠的地方,抱著才兩歲的孫女凱拉·梅。娜塔莎蓋著毯子躺在地上,魯比就在她身旁。辛克斯頓家其餘的小孩則在床墊上坐成一排,睜著大眼見證現實的沉重。拉馬爾癱坐在輪椅上揉頭,試圖擦去眼中的淚水。埃迪跟巴克站在一旁陪他。戴著工地帽的白人穿梭於人群中,一邊寒暄一邊搜集信息。「不好意思,可以提供一下您的姓名嗎?」

一名消防員扛著用白布蓋著的擔架往救護車上送,看到這一幕,帕特裡斯朝卡瑪拉的方向張望。只見她癱在地上扭曲著身子呼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頭髮有一邊已經被燒掉了。她弓起背,把臉整個埋在地上。一個上了點年紀但沒人認得的女士試圖抱住她。「好了,」她安撫著卡瑪拉,「好了。」後來這位老人家也累了,她鬆開手,卡瑪拉重新倒落於地,哭得聲嘶力竭。

德文走進屋內,兩手抱著卡瑪拉的女兒,她們倆都是還在蹣跚學步的小孩。他把驚魂未定的小女孩推向卡瑪拉——她正被警官們團團包圍著。卡瑪拉坐起來,接過兩個女兒,緊抱著她們,親了又親。母女三人的頭倚靠在一起,卡瑪拉的眼淚淌在了女兒的頭髮上。

一名資深的消防人員踏進辛克斯頓家中,跪在卡瑪拉身邊重複她已經知道的噩耗:她才八個月大的小女兒死了。卡瑪拉向後一癱,顫抖著發出了一聲難以名狀的哀號。

「他殺了我的孩子!」卡瑪拉在嘶吼,身體不自主地抽動,「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德文手握拳頭在房子裡踱步。低聲重複著:「第二個了,這是第二個了。」到了某個點上他停下腳步,站在卡瑪拉的身旁。屋裡一片沉默,大家靜靜注視著這一切。德文看似已經到了失控的邊緣。所幸情緒的峰頭過了,他也只是繼續踱步,口中唸唸有詞。「這是第二個了。」原來一年前他們才因為死胎失去過一個女兒。她的骨灰就裝在卡瑪拉和德文脖子上那一對鎖盒裡。

「喔,老天爺啊,」謝倫娜在聽到昆汀的描述之後說,「他們怎麼會把嬰兒獨自丟在家裡。」謝倫娜的思緒飄回了還在當四年級老師的那段日子,卡瑪拉就是她班上的學生。「她一直是個乖孩子。」謝倫娜說。

回到家中,昆汀與謝倫娜嘗試拼湊起事情的全貌。「德文跟卡瑪拉……」昆汀開了個頭。

「在樓下。」謝倫娜接了他的話。

「跟拉馬爾玩牌。或許家裡有東西忘了關……等他們想起來的時候已經開始冒火,這時再想上樓處理,已經來不及了。」

昆汀敲擊鍵盤,他想看這場火災有沒有上新聞。答案是肯定的。「消防隊抵達現場時沒聽到煙霧警報器的聲音,」他讀起了報道,「廚房裡就裝了一個啊。」他說。

「是每個睡覺的地方都要裝才對,」謝倫娜回答他,「我記得我們有裝幾個在樓上啊,不過現在才問,我可想不起來。」2

事發的隔天,火場調查員聯絡了謝倫娜。他說這場火會燒起來,是因為卡瑪拉的一個女兒下床時不小心踢翻了燈。卡瑪拉的爸爸有可能第一時間就逃命去了,也不管自己有個孫女還是嬰兒。但更有可能的是他那晚早早地把三個孫女扔在家裡,偷偷溜出家門。卡瑪拉跟盧克都想要搶救年幼的孩子,但大火鋪天蓋地,人從外頭根本沒辦法進去。卡瑪拉的另外兩個女兒是自己走出來的,當時火勢還沒有完全失控。至於煙霧警報器,沒有人聽到丁點兒聲響。

火場檢查員對謝倫娜說:「你沒什麼好擔心的。」這次的事情她一點責任都沒有。知道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之後,謝倫娜追問起火場調查員另外一件事。她想知道自己有沒有義務要歸還卡瑪拉跟拉馬爾的租金,畢竟1日剛過,這個月的房租還沒交幾天。對方說「不用」,她心中的石頭才算落地。「我的錢他們別想要拿回去。」她說。謝倫娜估計卡瑪拉跟拉馬爾都會想要拿回租金,而她猜得一點都沒錯。

謝倫娜想把著火的整塊地推倒,再將保險金收入囊中。「不幸中的大幸,我還可以發筆財。」她說。當然,能順便擺脫拉馬爾,對她也是「好事一樁」。紅十字會會安置拉馬爾跟他的兩個兒子,省去了謝倫娜還得自行驅逐他們的麻煩。

當天稍早,巨大的敲門聲吵醒了熟睡的多琳。她直接穿著睡袍去開前門,發現家門口全是攝影機跟麥克風。應付了記者幾個問題後,多琳關上門,想著今天就到此為止了,她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她穿過廚房,從後窗看出去,卡瑪拉的二樓公寓好像一個黑色洞穴。窗戶都破了,屋頂燒去大半,只剩下孤零零的樑柱。原本的米色外牆被高壓水槍沖刷出了一條條灰色的污垢,地上的白雪被餘燼染黑,屋瓦、木條、傢俱和各種殘骸散落一地——這一團扭曲而猙獰的垃圾,除了表面焦黑,上頭還覆蓋著消防軟管留下的、已經乾硬的泡棉。樹枝上的水珠尚未滴落,便已凝結成上千個冰球。多琳壓低了視線,看到自家前廊上的六朵白百合,束著米色緞帶,如若凜冬裡的春暖日和。


[1]Tax credits,指直接減少納稅人支付的稅金。常見可以申報稅收抵免的支出有基本個人抵免額、年長者的稅務福利、家庭抵稅額度等。一般來說,稅收抵免是不可退款的。

[2]Double Closure,房地產術語,炒房者身兼買方與賣方,以中間人的身份通過買低賣高進行套利。雙重成交是因為買賣兩筆合約大約同時完成,所以是一個接近買空賣空的無本生意,同時中間人的交易記錄也不容易浮上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