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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冷冽之城

喬裡(Jori)和同輩的親戚小孩挖地上的雪,搓成雪球朝經過的車輛扔去,喬裡所在的街角位於密爾沃基縣的中偏南部,車輛行經第六街(Sixth Street),街道兩旁是低矮的雙聯式公寓,公寓的門廊前有台階,台階向前延伸至人行道佈滿蒲公英的一邊。往北行的車輛前方是聖約沙法特大教堂(Basilica of St.Josaphat),教堂的圓頂在喬裡眼裡像巨大的馬桶吸盤。時值2008年1月,那是密爾沃基有史以來雪下得最凶的冬天。時不時會有車子從第六街轉入亞瑟大道(Arthur Avenue),卻發現自己成了雪地裡的甕中鱉。該男孩們出動了——喬裡攥了個格外結實的雪球,朝一輛車扔去。車子倏地一停,一名男子跳下車,男孩們旋即衝進喬裡和母親阿琳(Arleen)、弟弟賈法瑞(Jafaris)同住的公寓。門鎖是個便宜貨,男人踹了幾下門就開了。不過他什麼都沒做就悻悻離開了。可事情尚未結束,房東發現被破壞的門後,決定將阿琳和她的兩個兒子逐出家門。就這樣,母子三人將要告別這個住了八個月的家。

搬家期限的最後一天,外頭天寒地凍,阿琳再不走,房東太太就會把治安官[1]找來。配槍的治安官會帶領一票穿著靴子的搬家工人上門,還會出示一紙法官的命令,告知這裡已不再是她家了。阿琳有兩個選擇:卡車或者路邊。「卡車」是指她的東西會被裝進一個18英尺(5米多)長的貨車,清點登記後放入保稅倉庫[2]。進了倉庫,她得另掏350美元才能拿回自己的家當。她哪有350美元?所以她選了「路邊」,也就是看著自己的全部家當統統被搬運工堆在路旁:幾張床墊、一台落地式的電視機、一本《不要懼怕管教》[3]、一張漂亮的玻璃餐桌和尺寸合宜的蕾絲桌布,還有她的假花盆栽、幾本《聖經》、冰箱裡切好的肉、浴簾、賈法瑞的哮喘霧化機。

阿琳帶著十三歲的喬裡和五歲的賈法瑞住進一家遊民收容所,大家都管那裡叫「旅館」(Lodge),因為這樣父母就可以跟孩子說,「我們今晚要去住旅館」,聽起來像是住進了某間汽車旅館。事實上,要不是因為掛著那個「救世軍」[4]的招牌,你還真會以為這是間汽車旅館。阿琳在這個有120個床位的收容所住到4月,直至她在密爾沃基北部以黑人為主的舊城區[5]找到房子為止。她的「新」家位於第十九街和漢普頓街口,離她兒時的住處不遠。新房子的窗框與門框寬厚,原本漆成了肯德爾綠[6],但年久月深,油漆早已龜裂斑駁,木頭的邊緣裸露,看上去宛若一座迷彩屋。曾經有人嘗試要把房子漆白,但半途而廢,房子的一大半繼而沒被漆到。在這裡,沒有自來水已是家常便飯,所以喬裡常得用水桶清理廁所裡的排泄物。不過阿琳喜歡這棟獨門獨院的寬敞房子。「那裡不吵,」她回憶道,「而且一整套才租525美元,樓上兩間房,樓下兩間房。我超喜歡那地方。」

幾周後,市政府判定阿琳超喜歡的這個地方「不適宜居住」(unfit for human habitation),勒令她搬遷。這棟房子的門窗被綠色木板封死,房東也收到了罰單。阿琳只得帶著喬裡和賈法瑞往更靠舊城區的地方搬。這次母子三人來到阿特金森大道(Atkinson Avenue)一處邋遢的公寓社區,很快她就聽聞此地是毒販的天堂。阿琳很擔心兒子的安全,尤其是喬裡:這個肩膀鬆垮、有著胡桃般褐色膚色的男孩兒,臉上總掛著微笑,而且來者不拒,遇到誰都能聊兩句。

阿琳在阿特金森大道挨了四個月,度過夏天,然後才搬到將近兩公里之外第十三街跟基輔大道(Keefe Avenue)交叉口一棟雙聯式公寓的底層。阿琳和兒子徒步把東西搬了過去,開燈前她緊張到不敢呼吸;直到燈亮了,她才笑著鬆了一口氣——這下子她可以靠別人付的電費撐一段時間了。客廳窗戶上有個拳頭大小的洞,前門得拿一塊醜醜的木板卡進金屬凹架才能鎖上,骯髒的地毯藏污納垢。不過優點是廚房空間很大,客廳的采光也不差。阿琳拿了塊布把窗戶的洞塞住,接著掛上了象牙白的窗簾。

房租是一個月550美元,不含水電及燃氣。對美國第四窮城市的底層社區來說,這算是2008年兩居室的行情價。阿琳找不到比這兒更便宜的房子,或者應該是比這兒更便宜而且還能住人的地方。再說,大部分的房東看她帶著兩個小孩,也不願意把小一點的房子租給她。阿琳每個月可以領628美元的社會福利補助,光房租就佔去了88%。她或許能夠撐過這個冬天吧,熬到番紅花和鬱金香從融雪的大地冒出頭來。春暖花開,那是阿琳最喜愛的季節。

外頭響起了敲門聲,上門的是房東謝倫娜·塔弗(Sherrena Tarver)。謝倫娜是一位身材嬌小、頂著波波頭、指甲修得漂漂亮亮的黑人女性,這會兒她帶來了大包小包的食品雜貨。她自個兒掏40美元買了一些東西,其餘的則是在食物救濟站[7]領的。她知道阿琳會需要這些。

阿琳謝過謝倫娜,關上門。好像有了個不錯的開始。

從前,即便在美國城市裡最荒涼的區域,驅逐房客也是非常罕見的,這種行為往往會引起眾怒。上個世紀經濟大蕭條[8]期間,雖然被逐出家門的戶數跟今日相比不值一提,但還是發生了驅逐引起的暴動。1932年2月,紐約布朗克斯區有三戶人家遭到驅逐,結果社區的居民群起反抗。對此,《紐約時報》評論道:「可能是天氣太冷了吧,現場抗議的才一千人。」1有時鄰居們會直接槓上聯邦法警[9],一屁股坐在被驅逐家庭的傢俱上,讓人想搬都搬不走;有時他們會無視法官的命令把當事人的家當搬回去。聯邦法警本身對強硬執法也拿不定主意,他們不覺得身上的警章和槍該用來對付老百姓。

到了21世紀的今天,治安官之下有一個個小組,他們的全職工作就是執行驅逐和發佈止贖令[10];有的搬家公司專接驅逐案子,員工從週一到週五都不得閒;還有上百個公司四處挖掘數據,製作房客篩選報告,列出租客過去的驅逐記錄與法院檔案,將資料出售給房東。2現今的房屋法庭人滿為患,特聘法官[11]被逼著在走廊上或塞滿舊書桌和破檔案櫃的臨時辦公室裡處理案子——但會去出庭的房客少之又少。對於轟隆隆的卡車引擎聲、大清早傳來的敲門聲,還有街邊一整排自己的鍋碗瓢盆,低收入家庭早已見怪不怪了。

許多家庭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收入停滯不前,甚至不增反減;與此同時,居住成本卻一路飆升,今天美國大多數貧困的租房家庭得砸超過一半的收入在「住」這件事上,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家庭要用七成以上的收入支付房租和電費。3每年因為繳不出房租而被掃地出門的美國國民,數以百萬計。密爾沃基的租房家庭不到105000戶,房東卻想得出辦法每年驅逐大約16000名成人和兒童,相當於每天都有16個家庭經由法庭程序被驅逐。不過,比起走法院這條路,房東其實有更省錢省事的辦法讓租房家庭離開——有些房東會直接拿出200美元打發房客,叫他們在週末前搬走;有些房東會強拆房門,讓人住不下去。密爾沃基半數租房家庭經歷的「強制性搬遷」都發生在法律無法觸及的死角,屬於「非正式的驅逐」。如果把各式各樣非自願的搬遷全部算進去——正式的、非正式的、房東的房子被查封、房子被宣告為危樓等等——你會發現從2009年到2011年,密爾沃基每八名租戶中至少有一名經歷過強制性搬遷。4

說到被逐出家門,密爾沃基並不是特例。將鏡頭轉至堪薩斯城、克裡夫蘭、芝加哥等其他美國城市,驅逐的數據同樣相去不遠。2013年,全美每八戶貧窮的租房家庭就有一戶沒辦法付清租金,認為自己不久就會因此遭受驅逐的家庭比例大致是1/8。5儘管這本書的背景是密爾沃基,裡面的故事卻是整個美國的縮影。

本書記錄了八個家庭的身影與足跡——有黑人家庭,有白人家庭,有人攜家帶口,有人孑然一身——所有人都被捲入驅逐的風暴中。掃地出門的情況在這座城市隨處可見,牽涉其中的不只是房東和租戶,還有他們的親朋好友、舊愛新歡、法官律師,甚至毒販和教會長老。驅逐連帶的後果不容小覷:一旦沒了棲身之所,許多家庭的下一站就是收容所、廢棄的空屋,甚至有人會流落街頭。抑鬱和疾病隨之而來;一個個家庭被迫搬至危險的治安死角,住進條件更差的房子;街坊鄰里的根基被連根拔起,社區轟然瓦解;年幼的孩子們成了無辜的受害者。驅逐讓我們看到了人在懸崖邊緣的脆弱與無助,也讓我們見證了生而為人的智慧與膽識。

對越來越多的家庭來說,有個屋頂能遮風避雨已不再天經地義,而這正是美國現今最亟須面對與處理的問題。認知居住問題之普遍及其影響之深,將改變我們看待貧困的方式。過去幾十年,我們眼裡儘是就業、公共援助、養育子女與監獄人滿為患等問題,我不否認這些都是很重要的議題,但根本問題似乎被遺漏了:有多少貧困的成因與居住問題綁在一起?破落社區的居民不見得跟幫派分子、假釋官、老闆、社工或牧師有所往來,但他們的生命中(幾乎)都會有位房東。


[1]Sheriff,美國廣義警察體系中普遍經由選舉產生的執法人員,也有某些州(如加州)仍要求擔任治安官者必須具有司法警察任用資格。一譯「警長」,治安官之下通常有若干其親自挑選的助理治安官(deputy sheriff)。

[2]Bonded storage,存放的貨物均有擔保,減損可獲得賠償的倉庫。

[3]Don』t Be Afraid to Discipline,心理學家露絲·彼得斯(Ruth Peters)所著,講的是爸媽如何不要被小孩牽著鼻子走,如何在家裡建立起前後一致而公平的規矩。

[4]The Salvation Army,基督教的國際性慈善公益組織。

[5]Inner city,指的是緊鄰中心商業區外圍的區域,通常是城市較早開發的地區。工業革命以降,鄉村人口與工人遷入這些區域,創造城市經濟活動,支持都市發展。然而隨著世界大戰後經濟結構轉變,以及追尋「美國夢」的跨國移民湧入,這些地區遂出現產業外移、高失業率、高犯罪率、高住宅密度、種族衝突、住宅與環境品質惡化等問題。詳見吳鄭重:《導讀:重新發現生活城市的魅力》,收錄於Jane Jacobs著,吳鄭重譯:《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

[6]Kendal,英格蘭西北鎮名,以羊毛(線)產業聞名,並習於使用一種取自菘藍的綠色染料。

[7]Food Pantry,在美國是指為窮人提供食物的組織,其資金部分來自政府,部分來自當地居民。

[8]The Depression,1929年—1933年間發源於美國,旋即波及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經濟危機。在這期間,股票市場的價格跌至最低點、諸多銀行破產、勞動力市場上的解雇和失業現象顯著增加。

[9]這裡的聯邦法警不是法院的法警(bailiff),而是在美國法警局(United States Marshals Service)任職的司法警察。美國法警局隸屬於美國司法部,算是美國歷史最悠久的聯邦執法單位。

[10]Foreclosure,止贖權,也稱「喪失抵押品贖回權」,此處指的是以房屋為抵押品的貸款者,因未能履行還款義務而喪失贖回房屋的權利。

[11]Court commissioner,為分攤正式法官工作量而聘用的輔助性質法官,負責處理重複性高的特定案件(如驅逐法庭業務)。特聘法官不具有等同法官的權力,但他們仍多為正式法官或律師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