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和所有父親一樣，似乎總在為參加「世界最無聊男人」競賽不斷演練。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習慣於在高速公路上駕車旅行時辨認所有我們碰到的車是從哪裡來的，然後品頭論足一番。
「嘿，這又是一輛從俄勒岡州來的，」他會這麼說，「這是今天早上碰到的第三輛了。」或者：「嘿，密西西比來的。你們說他大老遠開到這裡來幹嗎？」然後他會環顧四周，希望看到某人願意說幾句或者猜測一下，可是沒人搭理他。他可以一天都在那裡滔滔不絕，有時候他的確做到了。
我曾經寫過一本書叫作《失落的大陸》（The Lost Continent），在書裡我描寫了我父親駕車時很多有趣而又非同尋常的才能——在比小型高爾夫球場大不了多少的小鎮裡肯定會迷路；反覆進出通向遙遠群島的大橋收費站；單行道上逆向行駛多次，最後路邊小店主們得守在自家門口嚴加提防。我有個十來歲的孩子最近第一次讀到這本書，捧著走進廚房，我太太正在裡面做飯。他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叫起來：「可是，這不就是老爸嗎？」那意思當然是指我了。
我得承認我越來越像我父親了。我現在連車牌都要去讀，當然我真正的興趣在於車牌標語——伊利諾伊州是「林肯的土地」，緬因州是「度假勝地」，新澤西州的「情迷海岸」比較俏皮但流於空洞。我喜歡對這些東西來點插科打諢的點評，比如說看到這樣一則標語：「你的朋友在賓夕法尼亞。」我喜歡對車裡其他乘客用受傷的語調說：「那麼為什麼他不打電話給我呢？」但是，只有我一個人覺得這是打發長途旅行饒有趣味的一種方法。
頗為有趣的是，很多州為自己挑的標語完全沒有意義，也許這並不有趣，不過事實就是這樣。我從來就沒有搞明白俄亥俄州為什麼要稱自己為「七葉樹州」，還有印第安納州為什麼叫自己「鄉巴佬州」。此外紐約州把自己叫作「帝國州」也讓我覺得莫名其妙，據我所知，紐約州那毋庸置疑的榮耀之中好像不包括海外征服吧。
當然我沒資格批評這些，因為我所住的州的車牌標語是全國最讓人無語的，就是那個怪異而又好鬥的「不自由，毋寧死」。也許是我太拘泥於字面意思了，不過我真的不喜歡開著車的時候還頂著一塊言之鑿鑿的誓言，一旦出了問題，立馬自盡。說實話，我更喜歡意思比較曖昧，不要那麼極端的——「不自由，毋寧生氣」或者是「不自由，毋寧向每個願意聽的人大肆抱怨」。
以上這些都是迂迴戰術，目的是引出今天這個重要話題：現在駕車長途旅行是多麼無聊啊！如果大家一直看我的專欄（如果沒有一直看，那又為什麼不看呢），你會記得上周我講到，最近我們從新罕布什爾開車到俄亥俄送我大兒子去上大學吧。未來四年，那裡給他提供房子和教育，其費用和登月旅行相差無幾。
上次我沒說這段旅程簡直是噩夢般的經歷，之所以上次不說，是因為我不想在度假後第一次見面就讓你覺得悶。現在請你理解我和其他人一樣喜歡我太太和孩子，不論每年給他們買鞋和任天堂遊戲機（非常多的錢）要花掉我多少錢，可是這並不意味著，我願意和他們一起在密封的金屬盒子裡，奔馳在美國的高速公路上並過上一個星期。
我一定要及時說明，問題不是出在我的家庭成員身上，而是美國的高速公路。天哪，高速公路實在太無聊，原因之一是它們太長——從新罕布什爾到俄亥俄中部就有850英里，而且我本人可以證明，回程也一樣長——可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一路上沒有什麼東西能讓人興奮起來。
過去可不是這樣。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美國的高速公路上隨處可見解悶的地方，儘管不是每個地方都很好，可是質量好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那樣一個地方。
每天到了某個時候，你肯定馬上能看見一塊大型廣告牌，上面寫著：「敬請參觀舉世聞名的原子石——真的會閃閃發光！」接下來再走幾里又會有一個廣告牌，寫著：「來看讓科學迷惑不解的奇石吧！前方僅65英里處！」上面還配了一個表情嚴肅的科學家，腦袋邊上吐出一個大泡泡寫著：「真的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或者是：「我百思不得其解！」
前方幾英里處還能看到：「體驗原子石的力場——如果你膽大的話！前方僅44英里處！」這塊牌上會有一個人被某種奇怪的輻射力量狠狠地彈出去，他長得和自己的爸爸一模一樣，很有意思。然後有一行小字算是警告：「小心：幼兒不宜。」
大概就是這樣吧，我大哥、大姐和我一起擠在後排座位裡已經窮盡了所有可尋的樂子，比如說把我按住，在我臉上、手臂上和肚皮上用氈筆畫上生動的幾何圖形等。這時候他們會哭著喊著要去看這個舉世聞名的奇觀，我也在旁邊虛弱地叫上兩聲湊熱鬧。
那些設立這幾塊廣告牌的人真的很了不起，當之無愧是我們這個年代最出色的市場營銷天才。我猜他們準確地知道要多遠的距離（精確到英里），才能讓一車孩子最終瓦解父親反對浪費時間金錢去參觀的堅定決心。不論情況如何，最終的結果就是我們去定了。
那塊「舉世聞名」的原子石當然和廣告上所宣傳的奇觀相去甚遠，它比廣告上畫的小，怪裡怪氣而且完全不發光。周圍還設有圍欄，很明顯是為了圍觀者的安全起見，圍欄上寫有警告：「小心：力場危險！不可靠近！」可是總會有某個小孩從圍欄下爬進去摸那塊石頭，真的是抱著那塊石頭爬上去，根本沒有被彈到外面或者慘遭什麼可見的不幸後果。通常情況下，我身上鬼畫符的氈筆文身總是能讓人們產生更大的興趣。
於是我父親怒氣衝天地把我們幾個拎回車上，發誓再也不上這樣的當了。然後我們就一直開，過了幾個小時又看到一塊廣告牌，寫著：「敬請參觀舉世聞名的會唱歌的沙子！前方僅97英里！」然後上述故事又重演一遍。
一路向西在那些悶得出奇的州，比如內布拉斯加和堪薩斯，人們會豎起廣告牌，上面寫著你想也想不出的東西：「請看死牛！一家人將度過有趣的數小時！」還有：「硬木板！前方僅132英里！」我能回想起這麼多年來參觀過恐龍腳印、油漆過的沙漠、石化的青蛙、地上的一個洞、據說是世界上最深的一口井，還有一座完全用啤酒瓶搭出來的房子。實際上，我們一家去度假至今我還記得的就只有這些了。
這些參觀總是很令人失望，可是這並不重要。你並不是花75分買個體驗，你花75分是向這些想像力豐富的人致謝，畢竟是他們幫助你興奮異常地開過127英里平淡無奇的高速公路，而且，對我來說是讓哥哥姐姐們停止給我文身了。我父親從來就不理解這些，而且我很遺憾的是，現在我的孩子也不理解這些。上次我們開車穿越賓夕法尼亞，這個州太大，要花整整一天才能跑完，路上看到一塊廣告牌，寫著：「請參觀舉世聞名的路邊美利堅！前方僅79英里處！」
我完全不懂「路邊美利堅」是什麼玩意，而且那地方也不順路，可是我堅持彎到那裡去看看，因為現在這些東西很難見到了。現在你在高速公路上想看見的最激動人心的東西無非就是麥當勞的歡樂套餐。所以像「路邊美利堅」這種東西，不管它是什麼，的確應該虔誠地去珍惜。可是最諷刺的是，車裡除了我誰都不想去。
結果「路邊美利堅」是一個龐大的鐵路模型，有小村莊和小隧道，有農場和迷你奶牛綿羊，還有很多火車不停地轉著圈跑。模型有點灰撲撲的，展廳裡的燈光也不夠亮，可是很吸引人，有點自1957年以來就沒人動過的樣子。那天我們一行是唯一的參觀者，很有可能是好幾天以來唯一的顧客吧。我很喜歡這東西。
「這難道不好玩嗎？」我對小女兒說。
「老爸，你簡直太可悲了。」她悲哀地回答，然後跑了出去。
我滿懷希望地轉向小兒子，他連忙搖搖頭然後跟著跑出去了。
我自然很失望，孩子們完全沒有為這種體驗所感動。可是我知道下次我該怎麼做了，我要把他們按住兩小時用氈筆在他們身上畫個遍。然後，相信我，他們會喜歡任何一種高速公路旁邊的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