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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故里

我曾經在一本書裡調侃道:人生中有三件事是做不成的。其一,打官司贏了電信公司;其二,侍者還沒準備看見你的時候,你就引起他的注意;其三,重返故里。可是,自從1995年的春季以來,我就在靜靜地,甚至是帶著點去冒險的勇氣,重新審視上述第三點了。

那年五月,我在客居英格蘭近二十年後,帶著英國太太和四個孩子搬回了美國。我們把家安頓在新罕布什爾州的漢諾威鎮,原因只有一個:這地方看上去漂亮得不得了。小鎮建於1761年,鄰人和善,整潔有序,漂亮的尖塔點綴其間。市中心有一大片綠地,還有一條充滿懷舊風情的主街。財力雄厚的著名學府達特茅斯學院也坐落於此,雖面積龐大卻毫不盛氣凌人。整個小鎮被那優雅的建築物環繞,沉浸在象牙塔的高雅氛圍之中。大學裡共有五千名學生,個個過起馬路來都是橫衝直撞,把安全拋諸腦後。有了大學,其他一些好去處也隨之而來——好學校、好書店、圖書館、一家歷史悠久的電影院(名叫「金礦石」,建於1916年),還有上好的餐館,以及一家名叫「墨菲」的酒吧,可縱情飲樂。我們完全為這一切所傾倒,便在小鎮中心購置了房產,搬了進去。

去國離鄉多年以後再返回,讓人感覺又奇怪又不安,有點像是從長長的昏睡中突然醒來。你會發現世易時移,只剩下自己有點傻乎乎地無法融入其中:買點小東西卻亂給小費,呆立在自動取款機、自助加油泵和付費電話前不知所措,而且當你的手臂被人猛然抓住時,才驚訝地發現加油站的地圖再也不是免費的了。

就我而言,少年離家中年返鄉,問題就更嚴重了。所有那些成年人做的事情,比如:還房貸、養孩子、攢錢養老、關注家裡屋簷上排水溝的狀況,我都只在英國做過。在美國,生活中諸如暖氣爐和防風窗之類的東西,都是屬於我父親的事。所以當我發現自己居然擁有一座新英格蘭風格的老房子,以及那些謎一般的管道和自動調溫器、變化無常的垃圾處理器和極其危險的自動車庫門時,我感覺既緊張又興奮。

當你置身於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環境中時,難免感覺驚惶不已。我能歷數出那些能證明我是美國人的種種細節,如:五十個州里有哪一個州實行一院制議會;棒球賽裡的「搶分戰術」是什麼;電視上扮演「袋鼠上校」的是誰;我甚至還記得《星條旗永不落》三分之二的歌詞,比在公共場合唱過的某些人記得的還要多。

可是讓我去五金店的話,就算是現在,我還是摸不著頭腦。幾個月以來我和鎮上「真正好」五金行的工作人員是這樣對話的:

「嗨!我需要一些黏糊糊的東西填充牆上的釘眼,我太太那邊的人把那東西叫作『保力膠』。」

「哦!你說的是填泥料。」

「可能是吧。我還要一些塑料的小東西,安裝架子的時候套住螺絲擰進牆裡。我知道那東西叫『螺絲栓』。」

「我們叫『塑料壁虎』。」

「我應該記住才是。」

真的,就算我當時穿著德國巴伐利亞式的吊帶花皮褲站在那裡,都沒有這對話讓我感覺自己更像是個外國人。這讓我十分震驚。儘管我在英國過得非常愉快,可我從來沒有忘記美國是我的故鄉,最樸實意義上的家。我在這裡生長,這裡是我真正瞭解的地方,也是我衡量其他事物的出發點。

有趣的是,沒有什麼比居住在異國他鄉更能讓你感受到自己的國別身份了。過去的二十年裡,「美國人」就是我的性格身份標籤,人們就這樣認識我,把我和他們區分開來。有一次,就因為「美國人」這一身份,我甚至還撿了份工作。那時我年少氣盛,曾經給《泰晤士報》的執行編輯寫信,說我大概是他手下唯一能夠準確無誤地拼寫出「辛辛那提」這個詞的人了(事實也的確如此)。

讓我開心的是,這種客居故土的狀況也有好處,讓許多美國的優點都帶上了點新奇而令人著迷的味道。這裡的日常生活簡潔便利,舉世聞名,我就像外國人一樣對此驚訝不已:商品應有盡有,讓人眼花繚亂;陌生人永遠那麼熱情;美國式的地下室龐大無比,怎麼放東西都放不滿;還能碰上那些似乎真正樂於自己工作的侍者和服務生,以及讓人好奇得要暈過去的種種事情——比如冰塊不是什麼奢侈品,還有房間裡的插座絕對不止一個。

當然,還有一種快樂常常在不經意中出現,那就是再度碰上那些伴隨我成長卻已大部分被我遺忘的事物:收音機裡的棒球賽、夏天開關紗門發出極其令人滿意的「嗚——砰」聲、閃閃發光的昆蟲、突襲而來讓人倉皇逃命的雷雨、漫天鵝毛大雪、感恩節和國慶節,還有臭鼬的味道從某處傳來(若是你剛好能嗅得到,你就會疑惑地問「是臭鼬嗎?」),以及裡面有餡的果凍、自己穿著短褲的那副滑稽可愛模樣。所有這些都珍貴無比,讓人說不清道不明。

因此,正負抵消,我確實錯了。返鄉當然是可以的,只不過記得多帶點錢買地圖,然後要說買「填泥料」哦!

[1] 美國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