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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任何經驗都無法成為觀看科羅拉多大峽谷的心理鋪墊。無論你多少次閱讀描寫它的文字和觀看表現它的圖畫,見到它本身仍能讓你失魂落魄。在這樣的景觀面前,你的頭腦毫無用處,只能停止任何思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你變成了真空人,不能言語,無法呼吸,只有深深的難以描述的敬畏之感——地球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事物:如此浩瀚,如此壯觀,如此萬籟俱寂。

在它面前,連孩子也會安靜下來。我小時候是個特別愛說話的招人厭的頑童,但是大峽谷卻把我鎮住了。我還記得當時剛過拐角我就呆住了,滿口急促不清的、湧到嘴邊的話突然嚥了回去,再也無法說出來。那時候我七歲,據說,那是我第二次停止說話——除了睡眠和看電視短暫的休息之外。另一次讓我失語的事件,就是看到了我爺爺去世後躺在一口打開的棺材裡的景象。那景象太出人意外——沒人告訴我他會被展示——讓我魂飛魄散。他安靜地躺在那兒,抹著粉,穿著西裝。我尤其記得他戴著眼鏡(他們以為這副眼鏡在那個他正奔赴的世界裡還能派上什麼用場?),眼鏡還被弄得七歪八扭的,可能是我奶奶哭泣著在最後的擁抱中把它們弄彎了,別的人又都神經質地不敢把它們矯正過來。我突然意識到,漫漫一生我再也見不到他看著《我愛露西》哈哈大笑了,再也看不到他修理自己的車子了,再也看不到他含著滿嘴食物講話了(這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他的絕活),對我來說,這衝擊太巨大了,太可怕了。

但這無法與科羅拉多大峽谷相比。因為,很明顯,我不想再次經歷爺爺的葬禮,而科羅拉多大峽谷卻是我能夠重溫的兒時舊夢,為此我已經企盼了很多天。因為公路無法通行,我就在離弗拉格斯塔夫城五十英里遠的亞里桑那州的溫斯洛留宿。夜裡,大雪逐漸變成了零零落落的雪片,到早上雪就停了,只是天空仍然濃雲密佈,陰得能滴下水來。我就沿著白雪覆蓋的道路向科羅拉大峽谷駛去,真不敢相信此時已經是4月的最後一周了。路上霧氣瀰漫,除了偶爾相向駛來的汽車射出一抹白光,前邊和左右兩側都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當我到達科羅拉多國家公園入口,掏5美元買了門票,雪又下大了,白色的雪片又厚又大,以至於雪片下面都遮出了片片陰影。

橫貫公園的路有長達30英里都是沿大峽谷的南部邊緣修建的。途中我在路邊停車場駐留了兩三次,每次都走到路邊充滿期待地望向那片靜悄悄的黑暗,我非常明白大峽谷就在那兒,就在鼻子邊上,卻就是看不到。到處大霧瀰漫——霧在樹叢中穿梭,在路旁飄蕩,在人行道上升騰。它那麼厚實,用腳都能把它踢出個洞。我只好鬱悶地駛向大峽谷村,那兒有一個遊人中心,一家鄉村風味的旅館,還有幾幢行政大樓。露天停車場停著很多旅行大巴和週末旅行汽車,人們要麼在入口周圍徘徊,要麼在半融化的雪裡探著路從一幢房子走向另一幢。我走進旅館咖啡間,要了杯價格昂貴的咖啡,感覺又濕冷又沒勁。我多麼渴望看到大峽谷啊,現在只能坐在窗戶旁,淒涼地看著白雪一點點兒堆積。

之後,我開始舉步維艱地走向遊人中心,這段距離大約有200碼,途中有一個落滿白雪的指示牌,說半英里之外有處瞭望點。我立即往那兒走去,主要是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路很滑,我費了很長時間才走了過去,但是,走到中途雪就停了,空氣也變得潔淨清新。最後我來到了一座岩石觀景台,這裡就是大峽谷最邊緣。沒有防護欄,我很小心地拖著腳慢慢走過去,但眼前只是一片灰白的濃霧,其他一無所見。一對中年夫婦也走過來,我們就在那裡聊了幾句,互相抱怨惡劣的天氣。突然,不可思議的奇跡出現了,濃霧從眼前靜靜散開,悄悄地,就像戲院裡幕布被拉開一樣。然後,我們突然就看到自己正站在峽谷邊上,陡峭得令人頭暈的至少深達1000英尺的懸崖就在腳下。「上帝啊!」我們驚叫著急忙往回閃身,你能聽到峽谷邊到處都有人在喊:「上帝啊!」就像一長列人在依次傳遞一個消息一樣。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除了雪花飛舞發出的簌簌聲外,萬籟俱寂。因為,眼前就是地球上那最讓人敬畏、最讓人瞠目結舌的景觀。

科羅拉多大峽谷的規模大得難以理喻,它10英里寬,1英里深,長度則達到180英里。如果把整個帝國大廈放進去,距離崖頂還有幾千英尺。真的,你就是把整個曼哈頓放進去,從崖頂也夠不著它,公交車看起來就像螞蟻,人小得根本看不到,也聽不到任何聲響。攫住你的——也是攫住所有人的——是寂靜,大峽谷把一切聲音都吞沒了。無邊無際的空曠感壓倒了一切。那裡,一切都靜止了。我們腳下深不可測的大峽谷底部,流淌著那條造就了大峽谷的河——科羅拉多河。河寬300英尺,從大峽谷邊緣俯視,它顯得很窄很不起眼,看起來就像一根舊鞋帶一樣。與大峽谷這巨洞一比,一切都相形見絀。

之後,正像散開時那樣迅速、那樣悄無聲息,大霧又再次合攏了,科羅拉多大峽谷又隱沒了。我看到它不過就是二三十秒鐘,但至少我已經看到它了。半是滿意地,我轉過身回返來時路,現在可以驅車離去了。途中迎面碰到一對年輕夫婦,他們問我是否有幸見到了峽谷,我向他們講述了大霧如何散開了幾秒鐘等等,他們看起來簡直要崩潰了。他們說是從加拿大安大略省來的,現在正在度蜜月。他們一生中最渴望的事就是看到大峽谷。蜜月的最後一周,他們每天三次穿上蜜月靴,裹上蜜月裝,手拉手走向大峽谷的邊緣,但他們能看到的最遠的一切就是那紋絲不動的霧牆。

「不過,」我想說,嘗試著讓他們往好處想,「我打賭你們做了不少床上運動。」事實上我沒說這樣的話,我也說不出口。我只能順著他們,感歎天氣可真是太遺憾了,並預祝他們好運。走回汽車時我一路都在想這對可憐的蜜月夫婦,就像我爸爸過去經常跟我說的那樣:「你看,兒子,世界上總會有人比你更倒霉。」

我總是會想:「那又怎樣?」

接著我開車上了89號公路向北馳向猶他州。電台裡充斥著落基山和塞拉內華達地區面臨更惡劣天氣和因滑坡、大雪而封閉道路的消息,然而,在這兒——亞利桑那北部——卻根本沒下雪,一點兒都沒下。大峽谷10英里之外的地方,就一點兒雪都沒了,再遠一點兒,那裡的天氣就像春天似的。太陽出來了,世界暖洋洋的。我把車窗搖下了一點兒。

就這麼開著車一直往前開啊開啊,在西部你不得不這樣不停地開啊開啊開啊開的,從一個孤零零的小鎮開向另一個,就像海王式巡邏機一樣悄悄穿行在大地上。在一段漫長而空虛的時間裡,你唯一的人生目標就是到達干峽谷或者仙人掌城或者其他什麼地方。你就坐在那兒,看大路無邊無際地向前延伸,看里程表以跨世紀的速度跳動,你腦海中縈繞的唯一期望就是到干峽谷,期盼那裡會奇跡般地冒出家麥當勞快餐店或至少出現一家咖啡店。當你終於到了那兒,卻只會看到一家只有兩個油泵的加油站和一個貨攤,擺貨攤的只是一位出售那伐鶴小飾物的印第安老太婆。你會意識到你將不得不又開始那空虛、希望又失望的歷程,只不過目標是另一些更加荒僻、連名字都無精打采的小村子——「昏迷」「鬱悶」「干牆」「中暑」之類。

距離之遠超乎想像。房子與房子之間通常相隔40英里,城鎮與城鎮之間就要隔100英里以上了。什麼樣的代價才能使你住在一個連買雙鞋都要驅車走上75英里的地方——甚至,這雙鞋看起來還像從殯儀館拿來的!

當然,答案就是沒有多少人願意住在這樣一個地方,除了那些根本沒有什麼選擇的印第安人。我現在正驅車穿越美國最大的印第安保留地——那伐鶴人保留地,從北到南綿延150英里,從東到西則達200英里——沿路寥寥無幾的幾輛汽車都是印第安人駕駛的。毫無例外,那些汽車都是老式的底特律大汽車,車況都很糟糕,配件要麼失蹤了,要麼就是鬆垮垮地啪啪作響,至少有一個車門咬合不好,還有某種看起來很重要的零件掛在車廂底下,冒著火星或濃煙在公路上嗒嗒作響。看來這些汽車的速度無論如何也不會超過每小時40英里,但因為它們在公路上左右亂晃,要超過它們還真是很難。

偶爾它們會向右猛躥一下,弄得路邊沙地塵土飛揚,我會趕緊飛快地超過去,看到的總是同樣的景象:車裡擠滿了印第安男人和孩子,開車的則是個醉得不可救藥的醉漢,帶著一副春夢正酣的表情坐在那兒——正是男人們神志不清但仍然玩兒得極樂時的表情。

在亞利桑那的裴濟——也就是葛蘭峽谷大壩的所在地,就進入了猶他州,景色立時大為改觀。群山變得奼紫嫣紅,荒漠也增色不少。再往前走幾英里,鼠尾草逐漸變得茂密,山的顏色越發鬱鬱蔥蔥,山形也更有稜角。好奇怪,這些地方看起來竟都有些熟悉。查查旅行指南書,原來這裡就是好萊塢西部電影經常出現的地方。100多個電影和電視劇公司都把卡納布——我馬上就要去的下一個小鎮,作為他們外景拍攝的總部。

這讓我頗感興奮,於是就去了卡納布。到達之後我停下車走進了一家咖啡館,想看看能否找到更多趣聞軼事。後面傳來一個聲音說等一分鐘她就來,我就先看了看牆上的菜單。那可真是我平生所見的最奇特的菜單,上面列的食物可說是聞所未聞:馬鈴薯圓段(小份、中份和家庭大份),奶酪棒89美分,夾心比薩1.39美元,奧瑞歐雞蛋牛奶冰激凌1.25美元,特價菜是「80盎司圓段,麵包卷和捲心菜色拉,7.49美元」。我決定要杯咖啡。過了一會兒,女店主邊用毛巾擦手邊走出來。她告訴我,好幾部電影和電視劇都是在卡納布周邊拍的:《代阿布洛大決鬥》《虎豹小霸王》《我的朋友弗利卡》《神槍手》以及幾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電影。我問她有沒有什麼好萊塢明星跑進來吃過馬鈴薯段或者奶酪棒。她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說沒有。不知怎麼的,對這個我倒一點兒都不覺意外。

我在雪松市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驅車前往布萊斯峽谷國家公園,而那裡卻籠罩在大霧和大雪之中,我只好懷著陰鬱的心情趕往錫安山國家公園,還不錯,那裡的天氣倒是像夏天。這可真夠奇怪的,因為這兩個公園才不過相隔40英里而已,卻由於天氣的緣故倒好像分別在不同的大陸似的。就算我能長生不死一直活下去,也沒辦法瞭解西部的氣候。

錫安山美得不可思議。如果說在大峽谷你只能站在頂部向下俯視,那麼在錫安山你就得立在底部往上仰視了。那裡是一個狹長而碧綠的峽谷,谷底密佈著三角葉楊樹,蔥翠碧綠的峽谷四周環繞著古銅色的岩石牆——最後形成黑色的險峻的山谷,讓你不由得萌生探幽覽勝、尋找湮沒的黃金城的熱望。岩石中間隨處可見細小但綿延很長的瀑布,它們從1000英尺或更高的高空向谷底傾瀉,或匯聚成水潭,或翻騰著湧進洶湧的維爾京河。在遙遙的峽谷盡頭,高大的岩石牆向中間擠塞,中間只留下幾碼的縫隙。在潮濕的背陰面,岩石縫隙中長出了植物,整個巖壁看起來就像一座空中花園。如畫一樣美,很是奇特。

侍立在兩邊的陡峭的石牆看起來隨時都會掉落一堆亂石——這種情況也確實發生過。行至中途,突見河床中堆積了很多石塊,有些像屋子一樣大。一個指示牌上註明:1981年的7月16日,超過1.5萬噸岩石從1000英尺的高處墜落此處,倒是沒提是否有人被壓扁。我敢說肯定有。現在是4月,一路上還有很多人,7月來這兒的人肯定上百。至少會有兩三個被砸到吧。一旦石頭從上面砸下來,人根本沒地兒跑。

我就懷著這種憂鬱的想法呆站在那裡,突然聽到旁邊傳來一陣討厭的模糊不清的轉動噪音,原來是一個男人拿著攝像機正對著岩石狂拍。攝像機是最原始的那種,所以他身上匡裡匡啷掛著一大堆電池和其他零部件。機器本身真是體積巨大,那看上去簡直就像帶著吸塵器來度假似的。不管怎麼說,他這都是活該。我購物的第一原則就是絕不買孩子拿不動的東西。這傢伙看起來累得要死,但既然已經花了一筆數目大得不可思議的錢買了這麼一台機器,他現在就決心要拍下眼前掠過的一切,即便要面對累成疝氣病的危險(果真如此的話,他肯定會讓他老婆拍下整個手術過程的)。

我真不理解那些總是衝上去買新玩意兒的人,他們明明知道一年之後製造商就會推出價格只有原產品一半的輕型新款,那時他們就會像白癡一樣。就像那些花200鎊買第一代口袋計算器的人,幾個月之後它們就被扔到了加油站,還有買第一批彩電的人們。

我們的鄰居希特爾鮑姆先生,在1958年——也就是一個月僅僅只有兩個彩色節目的時候——買了一台彩電。我們總是在彩色節目上演時透過他家的窗戶往裡偷看,情形總是那樣——橙色臉孔的人和不停變換顏色的衣服。希特爾鮑姆先生動不動就突然冒出來撥弄那許多小旋鈕,他老婆則從屋子另一邊大聲叫喊著給他鼓勁。

有那麼一會兒工夫,電視顏色非常好——儘管並不準確,但不至於太讓人心煩——接著,只要希特爾鮑姆先生剛把屁股放到沙發上,圖像就變得亂七八糟,我們就會看到綠色的馬和紅色的雲,他就又回到控制板跟前去了,毫無希望。但是,既然花了這麼一大筆錢買了這麼個物件,希特爾鮑姆先生就永不打算拋棄它。於是,在接下來的15年間只要你從他的起居室的窗戶前經過,你就會看到他邊喃喃自語邊撥弄那些旋鈕。

下午晚些時候,我驅車馳向聖喬治,這是個距州際公路不遠的小城。在綠洲旅館找了個房間,在迪克咖啡店吃了飯。然後開始四處閒逛。聖喬治讓人感覺很有些古老的風味,儘管事實上除狂歡電影院(「每張座席票價兩美元」)和迪西藥房之外的大部分建築都是新的。藥房關著門,但是我不由得駐足了一刻,因為看到裡面有一個冷飲櫃,一個真正的大理石檯面的冷飲櫃,有轉椅和包紙吸管——你得把吸管的一端撕開,然後一吹吸管,剩下的包裝紙就優雅地彈到了化妝間裡。

太令人失望了。這絕對是美國最後僅有的一台真正的藥房冷飲機了,可是這地方卻關著門。如果可能,我將傾其所有,只要能走進去要杯綠茶或者一杯巧克力蘇打,把幾張包裝紙吹得四下飄散,然後跟鄰座比賽看誰在轉凳上轉的圈多。我個人的最佳成績是四整圈。我知道這聽起來沒什麼,但是做起來可比聽上去難得多。鮑比·溫特梅爾有一次轉了五圈,然後就吐了。相信我好了,這項運動確實相當痛苦。

拐角處有一座磚砌的摩門教大教堂——或者被他們稱作禮拜堂、神殿或其他什麼的。標明的建造日期是1871年,看起來大得足以裝下整個小城——事實上也差不多,因為在猶他州幾乎所有人都是摩門教徒。這聽起來很恐怖,然而當你領悟到這意味著猶他州是這個行星上唯一你不用擔心有什麼年輕人走上前來想把你感化成摩門教徒的地方,就沒什麼可怕的了,因為他們已經把你假定為他們中的一員了。只要你一直把頭髮剃得相當短,並且當事情出了岔子不當眾說「噢,他媽的!」,那麼你可以隱藏很多年而不被發現。你會感覺這有點兒像《外星異魔》中的凱文·麥卡錫,不管怎麼樣吧,確實有點兒奇特的解脫感。

越過摩門教堂,大部分就是住宅區了。雨後的一切都顯得嫩綠清新。小城有一股春天的、丁香花的和剛割過的草的味道。夜晚不知不覺地來臨,一天裡的休息時間到了。人們吃完了晚飯,在院子裡和車庫裡微醉地走來走去,什麼都不幹,待會兒就更不準備做什麼了。

街道是我見過的城鎮中最寬的,甚至鄰近的居民區也是。摩門教徒確實很愛寬廣的街道。我不知道為什麼。寬敞的街道和一大堆妻子正是摩門教的基石。當布賴漢姆·揚為鹽湖城奠基時,他首先做的事情就包括宣稱街道要達到100英尺寬,而他一定也對聖喬治的居民說過類似的話。揚對這裡很熟——他在這兒有過冬別墅——因此,如果有人對街道稍有馬虎,揚一定會立刻加以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