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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大早,我來到了埃爾維斯·普雷斯利(貓王)的出生地。時候還早,我以為還沒有開門,可它卻已經開了,而且已經有人在裡面了。遊客們有些在房子邊上拍照片,有些在前門等著魚貫而入。這棟房子齊整而潔白,佇立在市立公園的一片綠蔭之中。它緊湊得令人驚訝,形狀像個鞋盒,只有兩個房間:前面一間有一張床和一個梳妝台,後面是間樸素的廚房。但是它看上去很舒適,有種美好的家的感覺。毫無疑問,它比我在高速公路沿線看到的大多數棚屋要好得多。一位胳膊肉乎乎的和氣女士坐在椅子上答覆提問。同樣的問題她每天肯定被問一千次,可她似乎並不介意。在這十二三個人裡,我是唯一一個60歲以下的。不知道是因為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在演藝生涯後期已經潦倒,以至於歌迷都是老人,還是只有老人才有時間和興趣參觀死去名人的故居。

屋後有條小路通往禮品店,你可以在那兒買到艾爾維斯的紀念品——唱片、紀念章、餐具、海報等等。到處都能看到他那張英俊又孩子氣的臉,正在向你展開笑顏。我買了兩張明信片和六盒火柴,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後來發現時,我居然有種奇怪的解脫感哩。門口有本參觀者留言冊,所有的參觀者都是從那些沒聽說過的地方來的:涼拌捲心菜,印第安納、死老婆,俄克拉何馬、冷冰冰,明尼蘇達、乾嘔,新墨西哥、結腸造口,蒙大拿。冊子裡有個評論欄,一路讀完了他們寫的:「好」「真是好」「很好」「好」。多麼雄辯哪。我翻回到更早的一頁,發現一位遊客誤會了評論欄的意思,寫下了「參觀」一詞。結果那一頁和對開頁的所有遊客都寫上了「參觀」「參觀」「又參觀」「參觀」,直到有人翻過這頁,他們才回到正題上來。

埃爾維斯的故居在埃爾維斯快車道旁的埃爾維斯公園裡,而快車道就在埃爾維斯紀念高速公路下面。由此你可能會推斷出,圖珀洛很是為它最著名的兒子驕傲。但是,它卻並未採取任何庸俗的手段來剝削他的名聲,令你不得不敬佩它。這裡沒有一大堆禮品商店、蠟像館和紀念品商場,企圖借貓王衰落的名氣大撈一筆,這裡只有綠樹成蔭的公園裡一座漂亮的小房子。我很高興自己曾在此停留。

離開圖珀洛後,我按計劃朝南駛向了哥倫布,駛入了一輪正在上升的驕陽之下。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棉花田,這種植物又黑又矮,但每一棵上都有真正的棉花團探出頭來。這些棉花田都小得驚人,在中西部,你已經習慣於看到農田漫捲過地平線,這兒的農田卻只有幾塊菜地那麼大。這邊的棚屋也更多一些,在高速公路沿線或多或少,連綿不斷,真好似在穿過世界上最大的貧民窟呢。而且,這些都是真正的棚子,其中有些看上去岌岌可危,屋頂塌陷,牆壁好像遭過炮彈襲擊,根本不能住人。可是當你經過時,會看見有人躲在門口,正注視著你。道路兩旁照例有許多商店,讓你想不通如此貧窮又分散的人口怎能養活它們。它們都打著巨幅招牌,宣稱提供各種雜七雜八的商品:汽油、煙火、炸雞、活餌。真不知道我得餓到什麼程度,才會去吃一個經營活餌的人準備的炸雞。所有的商店前面都有可樂機和汽油泵,而且院子裡幾乎都有生銹的汽車和四散的各色雜物。要想憑這些商店廢棄的狀態弄清它們是否營業,簡直是不可能的。

每隔一會兒,我就會碰上一個小鎮,小小的,灰撲撲的,有一大堆黑人在商店和加油站外面晃悠著,啥也不幹。這算是南方最引人注目的特徵了——各地的黑人數量。其實我不該為此而驚訝的,黑人占密西西比35%的人口,在亞拉巴馬、佐治亞和南卡羅來納,也差不了多少。在南方的某些郡裡,黑人與白人的比例為4︰1。然而,直到25年前,其中的很多郡還不曾有一個黑人投票的記錄呢。

在隨處可見的貧窮之中,哥倫布的出現令人歡喜。這是個極好的小城——田納西·威廉斯的家鄉,有3萬人口。在內戰時期,它曾短暫地做過州首府。從高速公路下來是綠樹成蔭的道路,兩旁佇立著幾棟內戰前的大宅子。不過真正的寶物要數它的鬧市區,那裡好像從1955年起就沒怎麼改變。格倫肖理髮店前有一根旋轉燈柱,街對面是一家名叫麥克羅的正宗五元店,拐角處的一幢雄偉建築是密西西比銀行,一個大鐘從樓上向人行道懸掛下來。郡法院、鎮公所和郵局都是漂亮雄偉的建築,只不過是建成小鎮級的規模。這裡的人們看上去很富裕,我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位明顯受過良好教育的黑人,他身穿三件套西裝,拿著份《華爾街日報》。這裡的一切都深深地令人歡欣鼓舞。這真是個一流的小鎮,把它和佩拉漂亮的廣場合起來,就差不多是我追尋已久的合成鎮啦。我開始認識到,我絕對不可能在一個地方找到它,我必須一片一片地把它拼湊起來——這兒一棟法庭,那兒一個消防站——在這裡,我已經找到好幾片了。

我到主街上的一家旅館喝咖啡,還買了份當地的日報《商業快訊》(密西西比最進步的報紙)。這是份老式的報紙,頭版頭條像旗幟一樣橫跨了八欄,上書「中國台灣商業集團將訪問金三角地區」,下面一組相關副標題都以不同的大小和字體作出專欄呼應。

訪問者將考察

投資的

機會

作為

貿易使命

的一部分

該團週四

抵達

金三角

州政府官員

協調此次訪問

報紙裡所有報道都在暗示,這是一個由祥和與同情支配的城市。「三一地主婦向老人伸出援手」「拉馬爾·蘭菲爾案引發討論」「皮肯斯學校預算通過」。我又讀了警察記事簿,上面說:「在過去24小時內,哥倫布警察局共採取34次行動。」多好的地方啊!——這兒的警察不是在對付犯罪,他們是採取行動。按照記錄,這些行動當中最刺激的,莫過於逮捕一名駕照已被吊銷的開車者了。在報紙的其他部分,我發現在過去24小時內,有6個人死亡——或者按警方記錄的說法,採取了死亡行動。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份《商業快訊》(我已經在心裡把它改名為《理想鎮商業快訊》了)和它所服務的小鎮。

我可以住在這兒呀,我心想。可就在此時女招待過來說:「俚誠心要乳房菜單嗎?甜心?(Yew honestly a breast menu, honey?)」我立刻明白,這是不可能的。這些人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她很可能是在用荷蘭語招呼我,用了好長時間,又拿刀叉比畫了半天,我才弄懂她對我說的是:「你想看早餐菜單嗎,甜心?」其實呢,我是想看午餐菜單的,但與其花上一個下午嘗試傳達這一想法,還不如直接要杯可樂省事。我發現此舉並未招來任何補充提問,不由得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南方人說話這麼難懂,不光是因為咬字不清,還與速度慢有關。你聽上一會兒就會注意到這一點。一般南方人講話的方式,就像某人掙扎在昏迷與清醒邊緣似的。我換鞋襪的速度都要比大多數密西西比人說一句話快多了,住在這兒會把我逼瘋的,當然是慢慢地。

哥倫布緊挨著州界線,離開20分鐘後,我發現自己已經在亞拉巴馬了,正取道埃塞斯維爾、煤火與改革鎮,奔塔斯卡盧薩而去呢。高速公路邊有個牌子說:「請勿亂扔垃圾,保持亞拉巴馬的美麗。」「好的,遵命。」我開心地回答。

我打開了收音機,最近幾天來我聽得很多,指望借老土又帶鼻音的電台開開心。那些電台播放的歌曲都來自名叫漢克·旺克和布倫達·巴恩斯之類的人。過去一直是這樣的。我那有點科學奇才的哥哥,有一次用舊烤豆罐之類的東西造了個短波收音機。深夜時分,當我們應該睡著的時候,他就躺在床上,在一片漆黑中把玩他的旋鈕(姑且這麼說吧),搜索遠方的電台。他常常會收到南方的電台,那些電台總是配備著專業的山裡人,奏著帶鼻音的調調。電台的聲音永遠是辟辟啪啪又遙不可及,彷彿是從另一個星球向我們傳送的。可是現在,幾乎沒有一個發音土氣的人啦。實際上,幾乎聽不到一丁點兒南方口音了。所有的電台主持人聽上去都像是從俄亥俄來的。

在塔斯卡盧薩城外,我停下來加油。出乎我的意料,為我服務的那個小伙子聽上去也像是來自俄亥俄。事實上他的確是。他有個女朋友在亞拉巴馬大學,但他討厭南方,因為這裡如此緩慢而又落後。他似乎是那種很在行的傢伙,於是我便問他電台口音是怎麼回事。他解釋說,南方人對他們濺屎的鄉巴佬臭名十分敏感,因此所有在電視和廣播上講話的人都努力讓自己聽上去像是從北方來的,而且裝作這輩子從來沒啃過一個油炸玉米餅,沒聞過一點兒玉米渣。現如今,只有這樣才能找到工作。不說別的,快捷的北方腔意味著在同樣的時間裡,電台可以一下塞進三四個廣告,而普通南方人卻才剛剛清完嗓子。這可是千真萬確的,為了他這番頗有幫助的洞見,我給了這小伙子三毛五的小費。

從塔斯卡盧薩,我循69號公路朝南駛向塞爾馬。塞爾馬對我來說,僅僅意味著20世紀60年代民權運動的模糊記憶。當時馬丁·路德·金率領著幾百名黑人從那兒遊行40英里到蒙哥馬利——州首府——去登記投票。這又是一個格外迷人的小鎮——南方的這個角落裡似乎充斥著這樣的地方。它的大小和哥倫布相仿,也是一樣陰涼而迷人。鬧市區的街道兩旁樹木成行,人行道新近才重鋪了磚面。長椅隨處可見,濱河區——小鎮盡頭是俯瞰亞拉巴馬河的一道陡崖——也整治得乾淨利落,到處是一派宜人的繁榮氣息。在一家旅遊信息服務處,我拿了幾本讚美小鎮的小冊子,其中有一本誇耀其黑人傳統的令我大為振奮。在密西西比,我不曾看到一丁點兒黑人值得讚美的地方。還有,這兒的黑白關係似乎也比密西西比好得多,我看到他們在汽車站聊天,還看到一個黑人護士和一個白人護士結伴駕車旅遊,看上去像是老朋友了。總之,這裡的氣氛似乎比密西西比輕鬆許多。

我繼續向前,穿過起伏開闊的田野。雖然還有棉花田出現,但大部分都是奶牛場,遍地翠綠,陽光燦爛。黃昏時分,快到晚上的時候,我到達了塔斯基吉——塔斯基吉學院的所在地。該校由布克·T.華盛頓創辦,喬治·華盛頓·卡弗將其發展壯大,是美國第一所黑人大學。這裡也是美國最貧窮的郡之一,82%的人口是黑人,半數以上的居民生活在貧困線下,差不多有1/3的人還沒有自來水。這才是真正的貧窮啊!在我來的地方,如果你買不起能製冰塊的冰箱,你的汽車沒有自動窗,你就是窮人。對絕大多數美國人來說,屋子裡沒有流動的水,簡直是無法想像的事。

塔斯基吉最令人吃驚的事情,就是這裡全部是黑人。這裡在各個方面都是個典型的美國小鎮,只不過它很窮,許多商店前面都用木板釘起來,到處是廢棄的景象。每輛車裡的每個人、每個步行者、每個店主、每個消防隊員、每個郵遞員、每個鬼魂都是黑人,只有我除外。在這之前,我從未如此鮮明地體會過自我的存在,從未感覺到自己是如此顯眼。我突然體會到了一個黑人身處北達科他的感受。我在一家漢堡王停車喝咖啡,裡面肯定有50個人,卻只有我不是黑人。不過似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和關心。當我又回到高速公路上時,那感覺可真奇怪啊——我得說,還真是一種解脫哩。

我繼續駛向東北方20英里外的奧本。奧本也是個大學城,大小基本和塔斯基吉相仿,卻有著最令人吃驚的強烈對比。奧本的學生都是白人,還很有錢。我首先看到的景象,就是一名金髮女郎駕著輛仿製布加迪跑車絕塵而去,那傢伙肯定花了她爹兩萬五千塊。很明顯,它是高中畢業的禮物。如果我的車跑得夠快,能追上它,我會開心得把整泡尿都撒到它旁邊去。才剛剛看過塔斯基吉的貧窮,此情此景竟令我心生愧疚。

然而,我得說,奧本是個可愛的小鎮。不管怎麼說,我一直很喜歡大學城。它們大概是美國唯一嘗試綜合小鎮生活步伐與大城市活力的地方。這裡通常有很好的酒吧和餐館,更吸引人的商店,總的來說,也更有國際氣息。而且,生活在兩萬正值黃金歲月的年輕人中間,那感覺是多麼愉快啊!

我們那會兒,大學生們最關心的是:性、吸毒、暴力和學習。只有在前三項不可得時,你才會去學習,但最起碼你會學的。現如今,美國大學生最關心的似乎是性,以及讓自己保持衣著光鮮的狀態。我認為學習根本不大進入他們的視野。就在我旅行期間,美國有人大聲疾呼,說普遍的無知已經在席捲全國的年輕人了。這種對全國範圍的絕望情緒,主要來自於國家人才基金會所做的研究報告。這項報告最近測試了8000名高中生,結果發現他們愚蠢得像豬口水一般。其中有2/3的人不知道美國內戰在什麼時候,分不清斯大林和丘吉爾,也不知道是誰寫了《坎特伯雷故事集》。幾乎有一半的人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是1900年前開始的,1/3的人認為羅斯福是越戰時期的總統,而哥倫布航海到美洲是1750年以後。42%的人——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項——連一個亞洲國家的名字也叫不上來。我本來是根本不相信這些的,但我去年夏天曾帶兩個美國高中女生周遊多塞特——兩個女孩都很聰明,現在就讀於名牌大學——她們倆竟沒有一個聽說過托馬斯·哈代!最最起碼,你怎麼可能活到18歲,還從來不曾聽說過托馬斯·哈代呢?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我懷疑,你可以在奧本花一個星期去親吻每個聽說過托馬斯·哈代的人的屁股,也不致令嘴唇皸裂。也許這個評價粗俗而又不夠公允,我知道奧本可能會是哈代研究的溫床,但我只在那兒待了一小會兒就確定,這兒連一家像樣的書店都沒有。一個大學城怎麼可以連一家像樣的書店都沒有呢?書店倒是有一家,可它賣的都是課本和一大堆與學問無關的雜燴:運動衫、充氣動物玩具和其他帶著奧本大學校徽的隨身用品。大多數像奧本一樣的美國大學都有2萬或者更多的學生,再加上高達800人到1000人的教授和講師。一個社區擁有這麼多受過教育的人口,怎麼會養不起一家像樣的書店呢?如果我是國家人才基金會的人,我會發現這個問題至少和高中生在常識測驗中的可憐表現同等嚴峻。

順便告訴大家吧,他們為什麼表現得那麼差。因為他們想盡快把題做完,他們亂填一氣,然後就呼呼大睡。我們過去經常這麼幹。高中時,每年都有那麼一次,我們的校長托拉格先生,命令全校學生列隊進入禮堂,讓大家耗上沉悶的一整天來回答各種全國性測驗的選擇題。你用不了多久就會明白:如果看都不看題目就畫圈,你就可以很快把它做完。然後你就可以閉上眼睛,沉迷在眼皮裡的色情電影之中,直到下一場考試開始。只要你鉛筆夾得妙,你又不打鼾,負責在座位間來回逡巡、尋找異端的托拉格先生就不會來管你。托拉格先生就是靠這個混飯吃的,他整天四處亂逛,尋找不聽話的人。我一直愛想像他晚上在家的樣子,他在餐桌旁走來走去,一看到老婆懶懶散散,就用尺子捅她。跟他一起生活肯定像地獄一般,當然了,他的名字其實不叫托拉格,而是超級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