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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我把自己的原則擱在一邊,租了輛車開三天。呃,我也是沒辦法。我想去看看科茨沃爾德,可沒過多久我就意識到,除非你自己能有動力機車,否則就看不到科茨沃爾德。早在1933年,J.B.普雷茨列就在《英倫之旅》中提到,即便在那個黃金時代(要知道,當時英國鐵路系統幾乎深入到該國每個角落,就連那些豪華古宅裡有時候都有自己的專用車站),也只有一條鐵路穿過科茨沃爾德。現在連這個都沒啦,只有一條百無一用的沿著邊緣開的線路。

於是我在牛津租了輛車,每回當我發現自己要掌控重達兩噸的陌生的金屬時,都會因為滾滾襲來的無窮可能性而頭暈眼花,這回啟程時也不例外。憑我跟租來的汽車打交道的經驗,通常,在一座城裡,只有當它們有機會跟大半地區都道了別之後,才會讓你離城而去。我的這一輛就載著我走上了一段長長的征程,穿過博特利和欣克西,再駛上一段懷舊之路,途經考利的羅佛汽車廠那分佈凌亂的廠房,然後往外開,穿過烏鶇草原。接下來,它載著我連續兩次繞過一個環形交叉路,讓我像沿著行星軌道轉悠的宇宙飛船一樣,又給扔回到城裡去。對此我束手無策,這大半是因為我正全神貫注地試著讓後面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停下來——而那雨刷似乎自有主張,與此同時,我還在琢磨怎樣才能把一大團不透明的冒著泡泡的洗滌液從前面的擋風玻璃上弄掉。可是,不管我按哪個鈕、搖哪支柄,那玩意兒就是匯成水流一股股冒出來,弄得視線模模糊糊。

至少我因此得到一個機會,看到了位於考利的那棟鮮為人知卻又魅力十足的馬鈴薯營銷理事會大樓,當我發覺自己迷路迷得七葷八素時,我就把車開進這棟樓的停車場,好掉個頭。這棟樓是個20世紀60年代打造的實墩墩的龐然大物,樓高四層,面積大得——據我猜測——足以安置四五百個工人。我在汽車儀表板上的百寶箱裡找到了一本車主使用手冊,從上面撕下幾頁紙,跑到車外頭去揩揩車窗,不料赫然發覺自己被「馬鈴薯營銷理事會總部」那攝人心魄的肅穆勁兒奪去了視線。這棟樓的規模委實駭人,看在上帝的分上,推銷馬鈴薯到底需要多少人啊?那裡頭肯定有幾扇門上標著「愛德華國王部」和「非一般『頂層澆頭』分部」,身穿白襯衫的人圍坐在長桌邊,某個手裡揣著活動掛圖的傢伙正在熱情洋溢地簡述針對彭特蘭鄉紳制定的秋季營銷戰略。他們是生活在一個多麼奇特、多麼封閉的天地裡啊!想想看,把你整個工作生涯都奉獻給那些可以吃的塊莖,一旦別人的薯片和「復水馬鈴薯」銷量位居第二,或者一旦「瑪利斯派珀」馬鈴薯圖表呈直線下降態勢時,就會輾轉難眠。想想他們的雞尾酒會吧。想想就不堪忍受啦。

我回到車裡,花了點時間試著擺弄那些控制開關,心裡想,對於這些玩意兒,我有多麼討厭啊。有些人生來就跟汽車投緣,而有些人不是。就是這麼簡單。我想到車就頭疼,說到車也頭疼。當你弄到一輛新車,走進一家酒吧時,那一幕讓人特別難受,因為總有人會開口盤問你。這事我最害怕了,因為我連問題都聽不懂。

「看見你買了部新車啦,」他們會說,「開起來感覺如何?」

我已經蒙了。「呃,就像開一輛汽車嘛。天,你從來沒進過一輛汽車嗎?」

然後,他們開始連珠炮似的朝你發問:「你的車耗一加侖[1]汽油能開多少里程?引擎有多少升?扭矩是多少?有雙高架凸輪或者雙桶交流發電機附帶汽化器嗎?」我這輩子都沒法理解,為什麼有人會想搞清楚一台機器的方方面面。對於別的玩意兒,你可不會產生這樣的興趣。我都等了好幾年啦,看有沒有誰在酒吧裡跟我講他剛買了台新冰箱,然後我就能說:「哦,真的嗎?那個寶貝疙瘩裝了幾加侖的氟利昂?它的BTU[2]級別是多少?它冷不冷啊?」

這輛車有一溜常規的開關裝置,每一個開關都配著一個存心要讓你搞不清路數的符號。真是的,碰上一個標著的開關,你該怎麼理解?誰又能想明白,一個長方形,看上去活像一台信號接收不良的電視機,居然代表後窗加熱器?在這塊儀表板中央,有兩個大小相等的圓盤,有一個顯然是標示速度的,可另外一個就讓我完全摸不著頭腦。圓盤上有兩根指針,一根行進得極其緩慢,另一根似乎壓根兒就沒動過。我盯著它看了許久,終於恍然大悟——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哦——原來這是一隻鐘。

等我找到路駛往牛津以北十英里的伍德斯托克時,已經精疲力竭,此時車子一頭撞上了路沿,停下不動了,不由讓我興高采烈。接下來幾個小時,我都將這玩意兒棄之不顧。我得說我很喜歡伍德斯托克。它那些喬治王時代的房子有一種躊躇滿志、近乎王者風範的氣度;那裡的酒吧數量眾多且溫暖愜意,那裡的商店饒有趣味且變化多端,門面一律保存完好。城裡沒有一塊黃銅不是熠熠閃光的。郵局有一塊老式的黑銀雙色招牌,比起他們現在用的那塊紅黃招牌來,要古樸典雅得多啦,就連巴克萊銀行也好歹抵擋住了用一大堆水藍色塑料把建築門面遮掉的衝動。

主街上熙熙攘攘,沃爾沃汽車左閃右避,那些悠閒隨意的顧客胳膊上挎著用酒椰葉編的籃子。我沿著一家家店子慢慢溜躂,時不時地停下腳步向櫥窗裡張望,從那些傲氣十足的石頭房子門前經過,然後冷不防就撞上了「布萊尼姆宮及公園」的入口。在一扇氣宇軒昂的拱門下面有一個售票亭,還掛著一塊招牌,寫著成人入場收費6.9英鎊。不過,定睛細看,發現這裡頭包含遊覽皇宮、蝶屋、迷你火車、冒險遊樂場,外加其他紛繁蕪雜的文娛設施。再往下看,牌子上標明,單單進入此地要花九十便士。我也許一不小心就會上當,不過,如果沒有像樣的理由,誰也甭想從我這裡拿走九十便士。我有一張可靠的英國地形測量局的地圖,看得出這裡是有公共通行權的,於是我臉上掛著一絲冷笑,大步流星地穿門而入,一隻手就按在錢包上。售票亭裡的人挺知趣,決定不來找我的麻煩。

一穿過大門,眼前的變化非但猝不及防,而且令人咋舌。在門這邊,你還在一座熙熙攘攘的小鎮裡,到了門那邊,你就置身於一處世外桃源。那種畫面,彷彿非得安排幾個庚斯博羅[3]筆下的人物漫步其中,才顯得圓滿似的。我的眼前鋪展開兩千英畝巧奪天工的景致——茁壯的栗樹和優雅的楓樹,如同檯球桌面一般的草坪,一面頗具裝飾性的湖被一座氣宇軒昂的橋分成兩半,而在此地的正中央,就是布萊尼姆宮那一堆不朽的巴洛克建築。真夠美妙的。

我沿著場子裡蜿蜒的道路走,一路上先是經過皇宮和熱熱鬧鬧的遊客停車場,再繞著「開心園」的外圍前進。我稍後還要再回來看看,不過此刻我正穿過公園向布拉登街另一邊的出口走去。布拉登是個無以名狀的小地方,路過的卡車重重地壓在它身上,弄得它瑟瑟發抖,不過,位於此地正中心的墓園埋葬著溫斯頓·丘吉爾。天上下起雨來,而此時又得沿著一條繁忙的馬路長途跋涉,弄得我不禁懷疑,是不是犯得上費那麼大的勁兒。然而,我一到墓園,就慶幸自己還好來了。這墓園既討人歡喜,又不失寧謐,丘吉爾的墓亦是如此不事張揚,以至於在眾多歪歪斜斜的墓碑間,我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來參觀的唯有我一個。丘吉爾與克萊米[4]合葬在一小塊簡樸的、似乎早已被人遺忘的地盤裡,這一點真讓我深受感動,難以忘懷。在我所來自的國家裡,哪怕是最最無名、頂頂不濟的總統,也會在歸天之後享有一座紀念圖書館——即便是赫伯特·胡佛,遠在艾奧瓦的玉米田里,還有一塊看上去活像是世貿組織總部的地盤呢——而英國20世紀最偉大的政治家,可資憑弔的,卻只有議會廣場上的一尊不起眼的雕塑和這方樸樸素素的墓地。想到這一點,真是頗為歎服。如此值得讚頌的克己之風,讓我深為動容。

我按原路折回布萊尼姆,在「開心園」和其他戶外遊樂設施附近勘察了一番。所謂的「開心園」,顯然是「拿你的鈔票真開心」的簡稱,因為它的大半精力,似乎都用在幫著遊客盡量把鈔票多打發掉一點上,要麼用在一家禮品店兼茶室裡,要麼花在購買布萊尼姆莊園鋸木廠生產的花園門、長椅和其他類似物件上。有幾十個人在周圍開開心心地閒逛,他們為了看那些在任何園藝用品商店裡都能免費觀賞的物件,花了6.9英鎊,可他們看起來並沒有因此而耿耿於懷。我離開那些花園,舉步朝皇宮方向往回走,一路上順便將迷你蒸汽火車細細打量了一番。火車在橫穿過場地一角的一段絕對不算長的鐵軌上行駛。在一場冷冰冰、灰濛濛的細雨中,眼瞅著五十個英國人蹲在一部小小的火車上,巴巴地等著讓車載著開上兩百碼遠,而且他們還頗能自得其樂,這一幕我可不會輕易忘記。

我沿著一條鋪著石子兒的小路走到皇宮門前,走過范布勒那座奢侈華麗的橋,向那根碩大的、自負得荒唐的柱子走過去,那是馬爾伯勒一世公爵[5]在一座俯瞰皇宮和湖面的山頂上造起來的。這真是最最非同尋常的龐然大物了,不僅僅因為它高高大大、令人難忘,還因為,從至少一百扇皇宮的窗戶裡望出去,這玩意兒都是最最扎眼刺目的。我直納悶,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竟然會在他自家的場子裡替自己豎起一根一百英尺高的柱子?這跟親愛的老維尼[6]的那座樸素的墳,形成了多麼鮮明的對比啊。

或許我的頭腦有點簡單,不過我老是覺得布萊尼姆宮的規模和馬爾伯勒本人的成就莫名其妙地不成比例。我可以理解,在一陣狂喜中,一個心懷感激的民族也許會獎賞他——比如,送他到加那利群島上度假兩周,沒準還可以送他一套餐具或者一隻咖啡壺。可我這輩子也弄不懂,怎麼單單在那些聞所未聞的小地方——什麼奧德納爾德、馬爾普拉凱特——零星打了幾場勝仗,就能讓人認定,應該把一棟歐洲名宅和一個公爵頭銜,授予這位自我放縱的老厭物。更讓我覺得匪夷所思的是,將近三百年之後,這位公爵的繼承人居然能用迷你火車和巨型城堡把這個場子弄得烏七八糟,坐收門票,非但不勞而獲,還能名利雙收。這一切就因為某個遠祖碰巧有那麼點兒還算湊合的打勝仗的本事。在我看來,這樣的安排實在古怪得緊。

我記得,有一回我讀到,馬爾伯勒十世公爵某次到自家的一個閨女那裡去做客,在樓頂上大驚失色,嚷嚷自己的牙刷沒好好冒泡。原來,以往一直都是他的貼身男僕替他把牙膏擠在牙刷上的,所以公爵不曉得牙具是不會自己冒出泡泡來的。我還是就此打住吧。

我站在那裡,一邊將景色盡收眼底,一邊暗自沉吟,琢磨所謂的長子繼承製真是件奇怪的事。恰在此時,一個衣著講究、胯下騎一匹棗紅馬的年輕女郎躍過來,幾乎跟我擦身而過。我根本不曉得她是誰,可她看上去既有錢又有權。我衝著她微微一笑,類似於公開場合向陌生人習慣性展開的那種笑容。她瞪大眼睛漠然地盯了我一眼,就好像我身份低微,根本沒資格讓她衝著我笑一笑似的。於是我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後,我回到自己的車裡,向前駛去。

我用兩天時間,駕車穿過科茨沃爾德,卻壓根兒也不喜歡它——並不是因為科茨沃爾德不討人喜歡,而是因為車子不討人喜歡。在一輛運動的車裡,你與世隔絕,節奏完全亂了套。我已經習慣了用步行的速度或者至少是用英國火車的速度運動,而通常,理所當然地,這兩者幾乎就是一回事。因此,在「碎石子兒」「屠夫」和「水上女傭」[7]這些雜七雜八的地方來回穿梭了一整天之後,我終於把車往百老匯的一家停車場裡一丟,步行上路,頓有如釋重負之感。

我上次看到百老匯是在數年前的一個八月的下午。那一回,堵車頑疾頻頻發作,各色遊客絡繹不絕,簡直就是場噩夢。不過,眼下並非旅遊旺季,此地看起來靜悄悄的,似乎已被人淡忘,主街上簡直空無一人。這裡真是個漂亮得匪夷所思的地方,尖尖的屋頂,豎框的窗戶,姿態各異的山形牆,還有整齊潔淨的小花園。那種金色的科茨沃德石有點兒特別——它先是吸收陽光,隨即將陽光反射出去的方式,使得百老匯這樣的村落,哪怕在最最陰沉的日子裡,都像是沐浴在永恆的柔美光澤中。事實上,今天陽光燦爛、晴朗明媚,空氣中還洋溢著濃濃秋意,清爽宜人,天地間因而散逸著某種美好而潔淨的、彷彿剛剛洗過的感覺。沿著主街走上一半路,我找到一個路標,指示科茨沃德路——一條長長的小路,然後我沿著一條老建築之間的小路走下去。我順著一條窄窄的路,穿過一片陽光下的草坪,再沿著長長的斜坡向上往百老匯塔樓走去,那是矗立在村子高處的一個傻頭傻腦的龐然大物。從塔頂俯瞰廣闊的伊夫捨姆山谷,從這樣的角度看,眼前的景致總是美妙絕倫的,這次也不例外——緩緩起伏的梯田綿延到遠方依稀可見的樹木蔥蘢的山丘。在英國,那些看起來像小人書插圖似的風景,終究還是比我所見識過的其他國家要更多些——在這樣一個高度擁擠且工業觀念濃重的小島上,這一點真是難能可貴。儘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琢磨,但凡是十年,或者沒準兒二十年前,這裡的景色也許更有田園風味,更彌足珍貴。

在一片如此永恆、如此迷人的風景裡,如此愜意地浸淫於古老的往昔,輕易就能忘記:要失去這一切有多麼容易。展現在我眼前的畫面裡包含著高壓電線塔,零星分佈的居民區,還有遠方那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現金結算式」大賣場。更要命的是,那些稠密的、精心編織的灌木樹籬網已經明顯地露出了磨損和斷裂的跡象,就像是被好事之徒的手指拉散的燭芯紗盤花床單上的圖案。在原本顯得毫無特色的田野上,瘋長的樹籬被扔得這裡一攤,那裡一堆,一籌莫展,孤立無援。

從1945年到1985年間,英國流失了九萬六千英里的樹籬,這個長度足夠繞著地球轉上四圈。政府所採取的農村政策是如此混亂,以至於在二十四年時間裡,農民可以手持一張許可證種植樹籬,再拿出另一張許可證來把它們挖光。從1984年到1990年間,儘管政府撤走了用於搗毀樹籬的資金,還是有五萬三千英里陸續流失了。你常會聽到這種說法(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有一回花了三天時間出席一場與樹籬有關的研討會,而我之所以去做這樣的事,是為了讓自己的孩子穿得起銳步鞋),說什麼灌木樹籬其實是一種暫時性的地貌特徵,是「圍籬運動」的遺跡,若是試圖挽救樹籬,只不過是人為阻礙了鄉間自然景物的演化罷了。事實上,在英國,這種論調日漸抬頭,說不管保護什麼種群,都是無事生非、倒行逆施,是一種對進步的阻撓。就在我寫的當口,眼前就有一段引自一位地位顯赫的房地產開發商帕隆伯爵士的話,他認為所謂的「繼承傳統」,其一整套似是而非的概念裡「攜帶著重重的負擔,那是對於一個並不存在的黃金時代的懷舊情愫在作怪,即便那個時代果真存在過,這種情愫也有可能使得發明創新為之泯滅」。這話說得真夠昏庸的,讓我的心都碎了。但凡你沿著這條思路想下去,就會得出一個合乎邏輯的結論,該去把史前巨石陣和倫敦塔都拆掉拉倒。除了這一點荒誕不經外,事實上,許多樹籬已經有了相當悠久的歷史。據我所知,在劍橋郡有片特別可愛的樹籬叫「朱迪斯樹籬」,它比索爾茲伯裡大教堂和約克大教堂的年歲更老。說真的,在英國,除了少數幾棟建築外,別的都不如這片樹籬年深歲久,而在它的生存和毀滅之間,卻沒有一條法令可以抵擋。假如道路需要拓寬,或者房主們認定他們寧可讓自己的房子被柵欄牆和鐵絲網團團圍住,那麼,只消幾個小時,綿延了九百年的活生生的歷史就會被推土機剷除殆盡。這樣子真是瘋了。英國至少有一半的樹籬在圈地運動之前就出現了,或許有五分之一可以追溯到盎格魯-薩克遜時代。不管怎麼說,之所以要拯救樹籬,並不是因為它們已經存在了許久許久,而是因為它們能顯而易見、確鑿無疑地使此地的風景錦上添花。它們是使得英國之所以為英國的關鍵因素。它們若是沒了,那這裡就成了尖塔林立的印第安納州。

有時候我真是想不通。英國人明明坐擁著或許堪稱天底下最最秀麗、最最富於園林氣息、最最安詳美好的鄉間景致,那是歷經多少個世紀不知疲倦、發自天性的改造之後的產物,可是有時候,英國人似乎對此視若無睹,這一點真讓人激憤。再過半個世代光景,它們多半就要永遠消逝了。我們在這裡可不是要討論什麼「對於一個並不存在的黃金時代的懷舊情愫」。我們在討論某種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美得無與倫比的東西。所以,但凡再有什麼人跟我說「你知道,樹籬其實不是一種古代地貌」,那我真有可能會照著他的鼻子一拳頭砸過去。伏爾泰那句名言我深以為然:「先生,對你的說法我也許不敢苟同,但我將誓死捍衛你當一個十足渾蛋的權利。」可是,總會碰上某些時候,非得畫條線分清是非對錯不可吧。

我沿著一條栽滿樹木的小道走向三英里外的斯諾希爾。樹葉金燦燦、紅彤彤,天空碧藍而遼闊,間或有正在遷徙的候鳥排成人字緩緩飛過。這真是個適合外出遠足的日子——是那種會讓你挺起胸膛、用保羅·羅比森[8]的嗓門高唱「齊普——啊——迪——嘟——達」的天氣。斯諾希爾在陽光下打著盹兒,一堆石頭小房子圍攏在一片綠茵茵的斜坡旁。我買了一張進斯諾希爾莊園的門票,如今這座莊園歸「國民托管組織」管,但在1919年至1956年間,它曾是一位名叫查爾斯·韋德的怪人的居所。此人窮其一生,攢了一大堆漫無主題的什錦雜碎,有些是上好的,有些就跟垃圾差不多——翼琴、顯微鏡、佛蘭德斯掛毯、鼻煙盒、地圖和六分儀,日本武士的甲冑、前輪大後輪小的古自行車[9],應有盡有——直到他把整個房子都撐得滿滿當當,自己一點兒空間都沒有為止。晚年,他開開心心地住在這棟房子邊上的屋子裡。如今,那裡也跟主宅一樣,按著他去世當日的情形,保存得完好無損。我在那裡玩得很盡興。之後,等日頭西沉,天地間充滿了長長的影子和一絲隱隱約約、勾魂攝魄的秋日裡焚燒林木的味道。當我走了一長段路回到車裡時,又成了一個快樂的男人。

我在塞倫塞斯特過夜,次日,先是歡歡喜喜地在小小的科裡涅姆博物館掃了一眼——那裡的藏品很出色,卻莫名其妙地鮮為人知,有羅馬鑲嵌畫、古錢幣外加其他手工藝品——然後開車到溫奇康姆去實地看看真貨[10]。你瞧,在溫奇康姆高處的一座山上,有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如此特別又如此美妙,以至於我簡直猶豫該不該提一筆。那些為數不多的、闖進科茨沃爾德的這個寧靜角落的遊客,多半只要在蘇德雷城堡轉上一圈,或者到遠處著名的貝拉斯山的長嶺上走上一遭,通常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我徑直走上了一條草坡上的小路,那條路名叫「鹽道」。如此命名,是因為早在中世紀,這條路是用來運鹽的。一路穿過開闊的鄉間散步,實在是叫人心曠神怡,能遠遠地望見線條清晰明朗的山谷,似乎看不見一輛車,也聽不見一把鋸子的聲響。

小路伸展到一個名叫科爾山的地方,陡然墜入一座分外繁茂的樹林裡。此地幽暗深邃,給人頗為原始的感覺,地上荊棘叢生,幾乎難以穿越。我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地就在這裡——就是在地圖上標作「羅馬別墅(遺址)」的地方。在約莫半個小時裡,我用手杖披荊斬棘,一直走到一座古牆的基石跟前。這裡乏善可陳——沒準兒是一個老豬圈的遺跡——不過,再往前走幾英尺,小路兩邊各有一整溜矮牆,幾乎全掩藏在野生的常青籐裡。小路本身鋪著石板,石板上覆著一層形如地毯的濕漉漉的落葉。於是我知道,我已經置身於別墅之中了。在遺址的其中一間房裡,地板上小心翼翼地蓋著塑膠肥料袋,四角都壓著石塊。我來這裡就是為了看這個的。有個朋友跟我講過這個,可我壓根兒就不怎麼相信。因為壓在那些袋子底下的是實實在在的一整塊羅馬鑲嵌畫,約莫五平方英尺,圖案精巧雅致,除了邊沿略有一點兒斷裂以外,保存得完好無損。

我沒法跟你說清楚當時的感受是如何奇特,那一刻我站在一座早已被人遺忘的森林裡,在那遙不可及的過去,這裡曾是一個羅馬人的家,我置身於其中,盯著一塊至少是一千六百年前鋪在此處的鑲嵌畫出神,彼時這裡還是一片陽光普照的開闊地,就連圍繞在它身邊的這片古樹林,也是要到很久以後才成長起來的。在博物館裡看這些玩意兒是一回事,到鋪設實地去一眼看到它則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不明白,它怎麼會沒被搜羅起來,弄到類似於科裡涅姆博物館的地方去。我猜那是一個挺嚴重的疏忽。可是,能有機會看見它,真讓我感激涕零。我在那塊石頭上坐了許久,又是驚歎又是欽佩地發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個念頭更讓我動心,是因為想到那些穿著托加袍的人曾經站在這塊地板上用他們的母語拉丁文聊過天呢,還是因為它居然仍保留在這裡,在這片蔓草叢生的地方,完美無瑕,絲毫不受驚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