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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依我看,有三個理由,使得我們永遠都只能快樂。

首先,你出生了。這本身就是個了不起的成就。你知不知道,令尊每次射精(老實講,這事他常幹),都能生產大約兩千五百萬條精子——多到每兩天左右就能製造全英國的人口?你若要出生,不僅得在屈指可數的幾批理論上享有成功機會的精子中爭得一席之地——這本身就是個艱巨的任務——而且你接下來還得跟大約兩千四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扭扭擺擺著前行的對手賽跑。大夥兒都在往令堂陰道的那條英吉利海峽衝刺,爭著第一個在肥沃的卵子布倫港[1]上岸。毫無疑問,生而為人乃是你一生中最卓爾不群的成就了。不妨想一想,你本來完全可能成為一條扁形蟲的。

其次,你還活著。在漫漫無涯的時間長河裡,有那麼轉瞬即逝的片刻,你獲得了奇跡般的生存特權,而在其餘的千秋萬代裡你都沒有。沒過多久,你就再也不能重來一次了。此時此刻,在這個永遠不可能再現的瞬間,你能坐在這裡,或是看這本書,或是吃點糖果,或是夢想著和那傳說中的妙人兒如膠似漆,或是狐疑地聞聞自己的腋窩。反正不管你在做什麼吧,只要你還活著,就委實是件美妙得叫人難以置信的事啦。

再次,你有好多東西可以吃。你生活在和平年代,而且如今那首《老橡樹上的黃絲帶》再也不會霸著排行榜冠軍不動啦。

但凡你心裡揣著這些念頭,你就永遠都不會真的鬱鬱寡歡。不過,為了公允起見,我必須指出,如果在一個週二的雨夜,你發覺自己一個人待在濱海韋斯頓時,或許你就離鬱鬱寡歡不遠了。

等我邁步走出埃克塞特車站、一頭扎進城裡時,才剛過六點,可是整個韋斯頓似乎已經成了一派室內景象,躲進了拉起的窗簾背後。街道上空蕩蕩、黑乎乎,漫天漫地都是斜斜的雨線。我穿過一條混凝土購物區,然後走上狂風大作的海濱行步道。沿路的大多數飯店都黑著燈,顯然是冬季打烊,而碩果僅存的幾家開門營業的看上去也不怎麼誘人。我走了一英里左右,來到行步道盡頭一連三座燈火通明的建築,隨意挑了一個名叫「白樺林」的地方。那裡陳設頗為簡單,不過挺乾淨,價錢也公道。你完全可能碰到更糟糕的地方,我反正碰到過。

我把自己草草拾掇了一通,然後漫步回到城裡,想找個吃晚飯的地兒,再看看還有沒有別的什麼可以解悶的花樣。我有種古怪的感覺,彷彿覺得自己以前來過這裡,可實際上我顯然沒來過。我對韋斯頓唯一的感性認識是,約翰·克裡斯[2]曾告訴我(我可不是在拉大旗作虎皮——當年我確實替一家報紙採訪過他,寫過文章;順便提一句,他是個又活潑又和善的傢伙),他和父母在韋斯頓的一所公寓裡住過,還說等他們搬走以後,傑弗裡·阿切爾[3]和他的父母搬了進來。我覺得這事兒挺不尋常的。想想看,當年這兩個男孩子曾經穿著短褲互相問好,而後來,其中一位就成了個這麼牛的大人物。毫無疑問,韋斯頓之所以讓我有親切感,乃是因為它看上去實在跟別處沒什麼兩樣。它也有布茲藥房,有瑪莎百貨,有迪克森斯電器,有W.H.史密斯書店,別的老一套也統統有。在某種麻木的痛楚中,我意識到,這裡根本沒有一件東西是我以前沒有見識過千百萬次的。

我走進一家名叫「大不列顛酒館」的酒吧,那裡雖然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敵意,但也顯得不怎麼友好。我在那裡喝了幾杯悶酒,又到一家中國餐館裡吃了飯。倒不是因為我特別喜歡中國菜,實在是因為在那裡我只能找到這一家是開著門的,我是唯一的顧客。當我悶聲不響地把飯粒和湯汁撒滿桌布時,響起了幾聲雷,不一會兒,天空就裂開了——我是說真的裂開啦。我以前幾乎沒見過英國下過這麼大的雨。雨水嘩啦嘩啦地打在街上,就像是撒下一大堆鋼珠子,幾分鐘以後,餐館的窗戶就完全被雨水打糊了,就好像有誰拎起高壓水龍頭往上面澆似的。我到自己的飯店還要走上一長段路,就拚命把吃飯時間拉得老長,指望天氣能好轉,結果卻事與願違。末了,我別無他法,只能舉步走向門外的雨夜中。

我站在隔壁的一家商店的雨篷下,納悶該怎麼辦。雨發瘋似的抽打在雨篷上,匯成陣陣激流直衝入下水道中。整條路上,雨水從綿長的下水道兩側湧出來,用一種斷斷續續但永無窮盡的節奏跌落到人行道上。我閉上雙眼,那聲音聽上去就彷彿我正置身於一場規模龐大、無比瘋狂的踢踏舞大賽中。我拽起上衣蒙住腦袋,蹚著水出門,一頭扎進瓢潑大雨中,疾步穿過馬路,跑到頭一個光線明亮且開著門的地方,我就下意識地衝進去避雨——那是一家遊樂中心。我用一條花色絲質大手帕擦了擦眼鏡,然後定了定神。遊樂中心的面積很大,屋裡擺滿了一閃一閃、頻頻震動的遊戲機,有些還奏著電子音樂,或者發出不屈不撓的轟隆轟隆的噪音。不過,除了一位管理人員叼著根耷拉下來的香煙、拿著本雜誌坐在櫃檯邊上以外,此地空無一人,所以這情形看上去陰氣森森,就好像這些機器在自得其樂一樣。

除了那種像起重機一樣的玩意兒——給你三個百萬分之一秒,盡力用一隻機械臂抓起長毛絨玩具,而那些控制鍵跟「起重機」的動作其實合不上拍——以外,我壓根兒就對遊樂中心一無所知。通常,我連硬幣該往哪裡塞、塞進去以後又該怎麼讓遊戲開始都弄不明白。但凡拜某種奇跡所賜,我克服了這兩大障礙,我也總是無法辨認遊戲已然開始。我會白白耗掉幾秒鐘時間,摸索遙遠的退幣孔,尋找一個標著「開始」兩個字的按鍵。然後,我會有三十秒鐘大惑不解,沉浸在某種驚慌失措的紊亂狀態中,卻一丁點兒都沒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我的孩子嚷起來:「你把萊婭公主給炸開花啦,你這個大笨瓜!」然後,那機器就會說:「遊戲結束。」

此刻我的情形差不多就是這樣。出於某種我不可能提供理性解釋的原因,我把五十便士塞進一台名叫「殺手跆拳師」或者「把你該死的腦瓜踢開花」或者諸如此類的機器,然後花了約莫一分鐘時間,又是敲打一個紅色按鈕,又是搖晃一根操縱桿。而我遊戲裡的人物,一個肌肉發達的金髮小子朝布簾子徒勞無功地踢了幾腳,又漫無目標地扔了幾隻魔盤,結果遭到一組肌肉同樣發達但看上去窮凶極惡的東方人的襲擊,被他們不停地往地毯上摔。

我過了莫名其妙的一個小時,恍恍惚惚地四處閒逛,把錢餵進機器,玩那些我跟不上節奏的遊戲。我把賽車開進乾草堆,用激光把盟友的部隊消滅殆盡,還無意中幫著變種的殭屍對一個小孩子極盡欺凌。最後,我終於用光了鈔票,邁步出門,投入黑夜。須臾間我發覺雨勢已略有減緩,街上發起了大水,明擺著是有條下水道堵塞了。當一輛紅色的「福特嘉年華」像往常那樣貼著路沿飛速駛過水塘時,幾乎把其中所有的水都濺到了我身上。

我站在那裡喘著粗氣罵罵咧咧,那輛車放慢了速度,三個幾乎理了平頭的腦袋從車窗裡探出來,嬉皮笑臉地嚷了幾句發音類似於「那呀,那呀」的問候詞,然後飛速離去。我陰沉著臉,沿著散步道蹚水回去,每一步都咯吱作響,身子冷得瑟瑟發抖。我並不打算把這段快樂的歷史籠上愁雲慘霧,不過前不久我得過一次嚴重的肺炎,剛剛痊癒。我不能說我病得差點死掉,可那病已經足以讓我大白天也只能看電視了,我當然不想讓那副情形重來一遍。為了再給我添一份羞辱,那輛「福特嘉年華」又打我身邊經過,濺起凱旋的水花,車裡那幾位巴不得找點樂子的傢伙故意放慢車速,再賞我幾聲得意洋洋的「那呀,那呀」,然後加速衝入黑夜。隨之而去的是一聲尖厲的呼嘯,片刻間那車處於失控狀態,左搖右擺地蜿蜒滑行,只可惜這頓折騰還是沒讓他們撞死在哪根電線桿上。

待我抵達我那個遙遠的飯店時,只覺得渾身發冷,分外淒涼。如果你願意,不妨想像一下,當我發現總台附近的區域有一半都黑燈瞎火的,且大門也上了鎖時,我該有多麼驚恐萬狀啊!我看看表,看在上帝的分上,現在才九點啊!這鎮子算是什麼路數?有兩個門鈴,我都試了試,都沒有回音。我用自己的房門鑰匙在大門上試了試,當然沒能奏效。我又去試門鈴,手在上面按了好幾分鐘,心裡的怒火越燒越旺。可這些舉動都沒法讓我如願,於是我就照著那扇玻璃門敲起來,先用掌心拍,再捏起拳頭打,最後乾脆抄起一隻結實的靴子一通猛砸,就跟發了瘋似的。回過頭來想想,我相信,當時沒準兒我還弄得整條安安靜靜的街道都迴盪著大喊大叫的聲響。

末了,飯店老闆在某個地窖的樓梯口露了面,看上去一臉驚訝。「真對不起,先生。」他一邊讓我進門,一邊輕聲說,「你在那裡待了好久嗎?」

呃,想到當時我對這個可憐的人兒吼得有多凶,我就要臉紅。我說了離譜的字眼。我指責他和他鎮上的人智力低下、缺乏魅力,其程度嚴重得讓人震驚。我告訴他,我剛剛在這個荒涼的垃圾景點度過了平生最無聊的夜晚,被一車智商總和比弱智還低十個點的小伙子濺成了落湯雞,接下來穿著濕衣服走了一英里路,而眼下又花了將近半小時凍得瑟瑟發抖,只因為在這個該死的夜晚,九點鐘就被鎖在了自己的飯店門外。

「我可以給你提個醒兒!」我繼續尖著嗓門往下說,「就在兩個小時以前,你跟我道別,看著我走出門去,消失在這條街上。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會回來了?你是不是以為我會睡在一個公園裡,早上才回來拿自己的東西?或者,這只是因為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癡?請你告訴我,因為我很想知道。」

面對我的一頓臭罵,老闆抖抖索索、唯唯諾諾,他的雙手顫顫巍巍,嘴裡的道歉綿綿不絕。他說要給我一托盤的茶和三明治,要把我的濕衣服烘乾、熨平,還要把我護送到自己的房間,親自打開我的取暖器。反正他什麼都肯做,就差沒跪倒在我的腳邊,求我一刀結果了他。他還苦苦哀求我允許他給我帶一盤子熱騰騰的食品來。

「我什麼都不想要,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數過去,直到能從這他媽的垃圾場裡走出去!」我嚷道,也許那口氣顯得太戲劇化了,但效果不錯,然後我大步流星地走上二樓,在走廊裡激動而疲憊地走了好幾分鐘,這才發覺我壓根兒就不曉得哪間房是我的。鑰匙上沒有標明房間號。

我回到總台附近,那裡再次處於半明半滅的狀態中,於是我把頭探向地下室門口。「不好意思,」我小聲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該進哪間房?」

「二十七號,先生。」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

我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謝謝你。」我說。

「別客氣,先生。」那聲音說,「晚安。」

我皺皺眉頭,清清嗓子。「謝謝你。」我又說,然後躲進了自己的房間。一夜無話。

翌晨,我來到灑滿陽光的餐廳,而正如我先前擔心的那樣,那老闆正等著接待我。此刻我身上又乾爽又暖和,休息得也很充分,想到昨晚那頓發作,我覺得很不舒服。

「早上好,先生!」他說得輕描淡寫,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然後把我帶到一張看得見漂亮海景的靠窗的桌邊。「您是一夜睡到天亮的吧,是嗎?」

我被他的友善嚇了一大跳:「哦,對。對,確實如此。」

「好!太棒了!推車上有果汁和麥片。您請自便。我能不能給您送全套的英式早餐來,先生?」

這番我受之有愧的禮遇委實叫我坐立不安。我的下巴垂到胸口,鬼鬼祟祟地咕噥了一句:「喏,您瞧,對我昨晚說的那些話,我很抱歉。我當時有點衝動。」

「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先生。」

「真的,我,呃,非常抱歉。說實在話,我有點不好意思啦。」

「把這事兒給忘了吧,先生。那麼——全套的英式早餐,好嗎?」

「好吧。」

「太好了,先生!」

我在別處還從來沒有碰上過如此優厚如此友善的服務,也從來沒有如此自慚形穢過。他很快就拿來了我的食物,喋喋不休地扯兩句天氣,說今天肯定會是個多麼多麼晴朗的日子啊。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寬容。漸漸地,我才意識到我當時的形象有多麼古怪——一個背著背囊的中年男人,沒什麼顯而易見的理由,偏要在非旺季裡來到一個像濱海韋斯頓這樣的地方,撞進他開的飯店,為了芝麻綠豆點大的不方便就捶胸頓足、大吼大叫。他準是以為我瘋了,也許是哪個從精神病院裡逃出來的病人,而他那樣做是接近我的最安全的辦法。要麼就是這個原因,要麼他就是個善良得要命的傢伙。不管是哪種情形,我在此都要向他致敬。

在早晨的陽光下,濱海韋斯頓美得驚人。在海灣那邊,一座名叫「平島」的小島沐浴在澄澈清新的空氣裡,小島後面矗立著威爾士鬱鬱蔥蔥的山巒,綿延十二英里橫亙於水面。即便是我昨晚鄙夷過的那些飯店,如今看起來,那醜陋的程度也減去了一半。

我走到車站,搭上一列火車去切普斯托,再乘一部巴士去默恩茅斯,路上穿過著名的瓦伊谷。這谷地與多年前留在我記憶裡的畫面一般美麗——幽暗的樹林,蜿蜒的河流,陡峭的斜坡上孤零零的白色農舍——但是那些融入其中的村莊卻全無魅力到了讓人吃驚的地步,看上去充斥其間的多半是加油站、帶有大型停車場的酒吧和禮品店。我探頭望向窗外,想找到廷特恩修道院,此地之所以出名,當然是因為華茲華斯那首廣為人知的詩《湖區之外我也可能讓人乏味》。結果我大失所望,因為我發現那個修道院並非如我記憶中那樣傲然屹立於鄉間,而是湮沒在一個壓根兒就沒什麼記憶價值的村莊邊沿。

不過,默恩茅斯看上去是個優雅而秀氣的小城,有條呈斜坡狀綿延的主街和一座宏偉的市政廳。市政廳前矗立著一尊查爾斯·斯蒂沃德·羅爾斯的雕像,此人是蘭格托克爵士夫婦的兒子,根據銘文所言,他是「熱氣球、汽車及航空業先驅,1910年7月在伯恩茅斯死於飛機失事」。他的雕像手裡攥著一隻早期的雙翼飛機模型,可是看起來倒是很像正要把飛機砸個稀巴爛的金剛。教堂街上的默恩茅斯書店在櫥窗裡擱了本我寫的書,所以,當然咯,就為了這個也值得提一筆啦。

我心裡尋思著等天氣轉好了還要多走點路,所以也沒有多逗留。我在一家麵包店買了塊餡餅,在通往瓦伊谷的路上邊吃邊走。我從鎮上那座秀氣的石橋上走過,上了條河邊的小路,然後一路往北沿著威爾士河岸走。在頭四十分鐘裡,與我相伴的是A40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駛過的聲響,但在一個名叫「金匠林」的地方,河流一個急拐偏離公路,倏忽間,我就置身於另一個無比靜謐的世界。鳥兒在樹上啁啾吟唱,而那些看不見的小生靈,一等我挨近就跳進水裡,發出清脆的響動。那條河,波光粼粼,緩緩流動,由周圍秋葉爛漫的山巒勾勒出輪廓,真是美極了,而這景象唯我獨享。又走了一兩英里,我停下腳步,仔細研究地圖,發覺在一座鄰近的山上有個地方名叫「亞瑟王之穴」。霍,這我可不能放過。於是我滿懷熱情,邁著沉重的步子爬上山去,在凡是有可能的地方四處尋找,時不時地停下來,一邊撓頭,一邊查地圖。我在大石頭和傾倒的樹木上攀來爬去,折騰了約莫一個小時,末了,居然真的找到了那個洞穴,這可真讓我有點兒驚訝。那裡實在沒什麼可看的——不過是大自然在石灰崖表面上鑿出的一處淺淺的空間罷了——但還是有那麼點快感在我心裡油然而生,因為我覺得自己是多年來此地的頭一位訪客。不管怎麼說,近期造訪通常會留下的痕跡——比如信手塗鴉和丟下的啤酒罐——這裡都找不到,這一點即便不是舉世無雙,至少在整個英國稱得上獨一無二。

時間不等人,於是我決定從山上的樹林間抄條近道過去,可我一時疏忽,沒注意到我此刻正站在一組頗為密集的等高線的最高處。因此,稍後我就發覺,我在以一種完全不由自主的架勢,從一座幾乎垂直的山坡上俯衝下去。一路上,我張開雙臂,在樹林間大步跳躍,那副怪模怪樣讓人不禁緬懷起《西區故事》[4]裡的喬治·查金思。不過,當然啦,這裡是威爾士,而且喬治·查金思當年也不會嚇得如此屁滾尿流。最後,在打過幾個滾翻之後,在經過一次劃時代的八十碼腹部著地滑行之後,我終於在一處叫人頭暈眼花的懸崖邊沿停了下來。眼前的景象叫人目瞪口呆,一百英尺之下就是水光瀲灩的瓦伊谷。我把視線又拉回到自己突然動彈不得的身體上,發現先前我的左腳甚為僥倖地被一棵小樹苗給鉤住了。但凡這裡沒有這棵小樹苗,我就不會停在這裡。

我嘴裡咕噥了一句「感謝您啊我的上帝」,一邊拚死拚活地站起身,一邊把我身上的小樹枝和腐葉土撣掉,然後費力地爬回山上,回到那條被我如此任性地棄之不用的小路上。等我抵達河岸時,已經又過了一個小時。接下來一個小時左右,我長途跋涉,走到西蒙茲雅特,那是一片寬敞的樹木叢生的斷崖,也算是個挺出名的風景點,位於一座叫人望而生畏的山的頂端,站在那裡往各個方向看,都能望到遠處的景致。置身於此,實在叫人心醉神馳,視線如同安在了一架滑翔機上,次第掠過蜿蜒的河流和完美無瑕得像一闋田園牧歌般的風景:那些起伏的田野、茂密的林地以及一直延伸到遠方的那幽暗的山巒。

「不錯啊,」我說,「真不錯呢。」一邊說,我一邊納悶能不能在附近找到個地兒喝杯咖啡,也許還能換條長褲。

[1] Boulogne,法國北部港市,作者在這裡照應前文的「英吉利海峽」。

[2] 英國喜劇界大師級的演員和編劇,1939年10月27日生於英格蘭,代表作包括《一條叫旺達的魚》《哈利·波特》系列影片、《007》系列影片等。

[3] 英國當代小說家及政治家,生於1940年,曾出版多部暢銷小說,並在保守黨內擔任要職,其政治生涯終結於一場訴訟,阿切爾因偽證罪被判入獄。作者後文所說的「大人物」應是指阿切爾。

[4] 美國街頭音樂歌舞片的經典之作,1961年問世,獲奧斯卡十項大獎,後面提到的演員喬治·查金思亦憑其中角色獲得最佳男配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