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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在萊姆裡吉斯過了夜,第二天整個上午就在城裡閒逛,然後趕上一輛巴士到阿克斯明斯特,再坐火車到埃克塞特。我原先根本沒想到這段路居然會耗掉那麼長時間。等我從埃克塞特中央車站裡走出來時,日光已漸漸消退,迎接我的是一場雖然不大卻頗為惱人的雨。

我在城裡踱來逛去,細細窺探街上的旅店,可在我看來,它們都顯得太豪華了一點。最後我只能跑到「中央旅遊辦事處」,一絲遠離家園的失落感不禁湧上心頭。為什麼要跑到這裡來,我自己也吃不大准。我瀏覽了成堆成堆的宣傳單,什麼夏爾馬中心、愛畜動物園、獵鷹中心、小型馬中心、鐵路模型、蝴蝶農場,還有叫作——很遺憾,我沒開玩笑——「嫩枝眨眼」農場和刺蝟醫院的地方。這些地方看起來都沒法滿足我的休閒需求。幾乎所有的宣傳單都狗屁不通,叫人看了氣不打一處來,尤其是牽涉到標點符號——我有時候尋思,但凡我再看到一張旅遊宣傳單上寫著漏掉單引號的「英國最佳」或者「不列顛最大」,我就非跑過去,把那裡付之一炬不可——此外,它們能拿出來的材料,也實在少得可憐。幾乎張張單子都拉出一長溜特色景點,再加上類似於「免費停車場」「禮品店兼茶室」以及必不可少的「冒險遊樂場」(然後傻乎乎地附上照片,告訴你那不過是一副攀登架和幾隻裝了彈簧的塑料動物罷了)。這樣的地方有誰會去呢?反正我肯定說不上來。

櫃檯上有塊告示,說在辦事處可以訂房間,於是我就問那位熱心的女士,她是不是能確保我住宿無虞。她直截了當地問我打算出多少錢。這個問題向來都讓我挺尷尬的,而且說實在的,這種問法真不像是英國人的做派。經過一輪磨人的唇槍舌劍,我們終於達成共識,我的需求給歸入了堪稱「價廉物美」的那一類。碰巧皇家馬車飯店正在推特價房,每晚二十五英鎊,只要你不偷他們的毛巾就行。我聽了歡呼雀躍,因為先前打那飯店門前經過時,我覺得那裡看起來好極了——一座喬治王時代的大白房子,坐落在大教堂廣場上。事實也果然如此。那裡的房間剛剛裝修過,而且面積大得足夠舉辦旅館房間奧運會——用垃圾桶打籃球,用傢俱玩障礙賽,用胳膊吊住浴室門,算準時間「噌」地跳上床去,還有其他旅途獨行俠常年鍾愛的花樣。我做了一套簡短而有力的練習,然後沖了個淋浴,換好衣服,餓著肚子上街去。

埃克塞特不是個容易叫人迷戀的地方。它在戰爭期間受到全面轟炸,從而給了本城的先人們一個好機會,將此處的大部分鋼筋水泥建築推倒重來,而他們也熱情澎湃地抓住了機會。此時六點剛過一會兒,但市中心實際上已經一片死寂。在昏暗的街燈下,我四處逡巡,瞄瞄商店櫥窗,唸唸那些你在英國隨處可見的替鄉下報紙宣傳的古怪的海報——按行話該叫「招貼」。對於這些玩意兒我有種莫名其妙的熱愛,因為它們向來是非此即彼:要麼讓外地人看了摸不著頭腦(信箱強姦犯再度出擊,比烏拉飛返家園),要麼就是無聊至極,讓你沒法想像到底有什麼人居然會以為它們能刺激銷量(議會猛烈抨擊垃圾箱條款,電話亭破壞分子故伎重演)。我最喜歡的一條是——這可是真的,那是多年前我在漢默爾漢姆普斯代德親眼看到的:女人,時年八十一,去世。

也許我根本就沒挑對路,但是,似乎在埃克塞特市中心根本找不到什麼餐館。我不過就是想找家過得去的,招牌上沒有什麼「菲爾」「素食」或者「銅壺」之類的連鎖名號。可是,我一路逛下去,街上愣是沒有什麼餐館。然後我又撞上了幾條恐怖的疏導路(緩解交通高峰之用),不僅有龐大的環形交叉道,還有錯綜複雜的人行交叉道,這樣的設計明擺著就不是讓你靠步行通過的,除非你勻得出至少六個小時。最後,我正巧走上一條順山勢起伏的街道,那裡有幾家還算湊合的餐館。我信步撞進一家中國餐館,一想到要試著用筷子給自己餵飯,我就覺得餐館裡滿是不祥之兆。一個如此大智大慧的民族,連紙啊,火藥啊,風箏呀之類管用的物件都發明得出來,還擁有綿延三千年以上的高貴歷史,怎麼就想不明白呢?一對打毛線的針根本就沒法把食物給夾起來嘛——天底下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會這樣想?整整一個小時,我都在迷惑不解地對著米飯一通瞎戳,要不就是把醬汁滴到檯布上,或者是優雅地夾起肉片往嘴裡塞,結果卻發覺它們神秘地消失了,哪裡都找不到。等我吃完,整張桌子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場暴力爭端的焦點地帶。我付了賬,溜出門,回到飯店,看了會兒電視,從套頭衫和長褲的邊邊褶褶裡搜出了頗為豐盛的剩菜,拿它們當點心吃。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起床,跑出門到城裡四處看看。整個埃克塞特被鎖在一團霧氣迷濛的昏暗中,但大教堂廣場倒是顯得格外俊秀,而大教堂本身——這個發現讓我很難忘——居然在早晨八點就已經開放了。我在教堂後排坐了一會兒,聆聽唱詩班的晨練,真是美妙絕倫。然後我一路逛到舊碼頭區,看看在那裡會有什麼發現。那裡如今被整飭得頗有藝術氣息,開了幾家商店和博物館。不過,在今天的這個鐘點——也沒準是在今年的這段時間,它們統統關著門,周圍空無一人。

等我回到主街上,商店已經開始營業。我住的特價房費用裡不含早餐,所以此時此刻我還沒吃過早飯,餓得要死要活,便開始到處找小館子。可是,真怪了,埃克塞特似乎連這個都缺。末了,我走進瑪莎百貨,去買塊三明治。

雖然那百貨店才開門,可食品區裡已經熙來攘往,收銀台前排起了長龍。我排上了一列隊伍,前頭有八個顧客,個個都是女人,而且個個都會做一件神秘的事兒:輪到她們付賬的時候,她們都會擺出一副大吃一驚的樣子。多年來,這事兒一直讓我摸不著頭腦。這些女人明明一直站在那裡,眼瞅著那些物件的價錢被一個個敲進收銀機,可當收銀小姐說「親愛的,四英鎊二十便士」或者諸如此類的話時,她們的臉色會突然一變,就好像這樣的事還是頭一遭碰上似的。她們會說聲「哦」,然後在手提包裡驚慌失措地亂搜一氣,尋找皮夾子或者支票簿,就好像從來沒人跟她們講過,這樣的事情有可能發生。

誠然,男人的短處不勝枚舉,好比喜歡在廚房水槽裡洗油膩膩的大件器械,或者忘記門在剛剛漆過三十秒鐘之後也還是濕的,不過,就付賬這件事情而言,他們大體上表現還算不錯。還排著隊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清點錢包,算計有多少硬幣。一旦收銀員報完賬,說時遲那時快,他們當即奉上數目合宜的現鈔,遞完了手也不縮回來,等著接找零,也不管要等多久,不管可能會出點什麼岔子(好比收銀機的滾軸),他們的樣子看起來會有多傻。然後——請注意——他們一邊把找頭裝進口袋,一邊走開去,決不會認為此時正是找找車鑰匙、理理攢了六個月的收據好算個總數的大好時機。

既然我們已經說到這段頗為大膽的男權主義插曲,那麼我就不妨問問,為什麼女人向來不從底部開始擠牙膏?還老是想打發別人來換燈泡?對於那些靠人類的感官顯然無法敏銳感知的東西,她們怎麼能夠聞到或者聽到呢?你在另一間房裡,用一根手指頭在新烤好的蛋糕上蘸蘸糖霜,她們怎麼會知道?哦,最最要緊的是,但凡你在洗手間裡消磨的時間超過四分鐘,她們怎麼就會如此躁動不安?這最後一條是存在我心裡的又一個不解之謎,一個與我親密無間的女人會定期跟我展開一場如下所述的超現實對話:

「你在那裡做什麼呢?」(說此話時拔尖了調門)

「我在刷水壺外頭的髒東西呢。你以為我在這裡幹什麼?」

「你都已經在那裡待了半個小時了。你在看書嗎?」

「沒有哇。」

「你在看書,不是嗎?我能聽見翻書的聲音。」

「實話實說,我沒在看。」這話的意思是,就在一分鐘以前我還在看書,不過,當然啦,現在我在跟你說話,親愛的。

「你是不是把鑰匙孔給遮起來啦?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你可別告訴我,你又是兩手著地,又是雙膝跪地,就為了透過鑰匙孔看著你老公如何在自家的衛生間裡開展清腸運動。拜託啦。」

「你現在就給我出來。你已經在裡頭待了快三刻鐘,就為了看書。」

等她撤退以後,你就坐在那裡琢磨,剛才這一切是真的發生過嗎?還是我逛進了一場達達主義畫展?然後,你搖搖腦袋,又接著看你的雜誌。

儘管如此,有一點不能不說,女人很懂得怎麼對付小孩,怎麼收拾嘔吐之後的殘局,怎麼處理剛剛漆過的門——即便一扇門漆完之後已經晾足了三個月,她們碰的時候還是會縮手縮腳,好像老懷疑油漆會沾到她們身上似的。鑒於這些優點大大彌補了缺憾,我就衝著排在前頭的那一隊慌慌張張的女士慈祥地微笑,直到輪到我來向排在後面的人示範,該如何把這樣的事做好。不過,說實在話,我想她們肯定沒學會。

我在大街上吃三明治,然後回到飯店裡,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收拾,再結好賬,然後邁步回到室外,心裡琢磨:現在幹什麼呢?我信步走回火車站,看了看閃閃爍爍的電子屏幕,上面在發佈到站及發車時間。我想搭一列火車去普利茅斯或者潘贊斯,可是下一班要過兩個小時才會來。不過,有一班開往巴恩斯特布爾的列車倒是馬上就要開了。我突然靈機一動,也可以先到那裡去嘛,然後坐巴士沿著風光旖旎的德文北岸直到湯頓或者邁恩海德。一路上,我還可以在林頓或林茅斯停一停,還可以去波洛克和鄧斯特——都是又漂亮又好玩的小地方。這看起來真是個絕妙的主意。

我跟售票窗口的人說要買一張去巴恩斯特布爾的單程票。他告訴我單程賣8.8鎊,不過他可以賣價值4.4鎊的雙程票給我。

「您不願意跟我講講這算什麼邏輯吧,是嗎?」我問。

「但凡我解釋得了,我就跟您說啦,先生。」他回答時的那股子坦率勁,真值得誇獎兩句。

我拿起自己的背囊和車票,跑到月台邊,坐在一張長椅上,看車站上的鴿子打發時間。它們真是天底下最最大驚小怪也最最笨頭笨腦的動物了。我沒法想像,還有誰的日子會比它們過得更悠閒卻也更沒勁。如果想當一隻鴿子,務必做到以下幾條:(1)漫無目的地四處走走,啄一啄煙屁股和其他不順眼的玩意兒;(2)被哪個沿著月台走的人嚇一跳,飛到一根橫樑上;(3)拉泡屎;(4)上述動作重來一遍。

月台上的電子屏幕壞了,我又聽不懂廣播裡都在發佈些什麼消息——我花了好久好久,才弄明白「艾克澤瑪」其實就是「艾克茅斯」——這樣一來,每回有列車開過來,我都只能站起身問個究竟。因為某些無法以理性解釋的原因,英國鐵路局總是把目的地標在火車正前方。假如乘客是站在鐵軌上候車,這樣寫倒是能予人方便。然而,對於從兩邊上車的人而言,這樣也許就不盡如人意了。大多數其他乘客顯然都沒聽到廣播,因為當開往巴恩斯特布爾的車終於駕到時,我們有六七個人都在一名英國鐵路局的職員旁耐心地排起隊來,問他這是不是一列開往巴恩斯特布爾的火車。

為了那些不熟悉英國生活的人著想,我應該解釋一下,這裡頭頗有一套繁文縟節。即便你已經聽到列車員告訴排在你前頭的那位,這就是一列開往巴恩斯特布爾的火車,你也還是只能說:「請問,這是開往巴恩斯特布爾的火車嗎?」等他確認在你右側三英尺處那碩大的直線形物體毫無疑問就是開往巴恩斯特布爾的火車時,你必須一邊朝它指一指,一邊說:「就是這一列嗎?」然後,等你登上火車,你得再額外衝著車廂裡問一句:「請問,這是開往巴恩斯特布爾的火車嗎?」大多數人都會說他們認為就是這班,只有一個拎著大包小包的人除外,他的臉上會掠過驚慌失措的表情,拿起東西匆匆下車。

他留下的位子你可不該錯過,因為通常你總能在那裡發現他落下的一份報紙和一條尚未啃過的巧克力,沒準還有一雙上好的羊皮手套呢。

當我隨著火車徐徐滑離埃克塞特中央車站時,面對的也正是這樣的情形。一個肩挑手提著大包小包的男人在我車窗邊一邊小跑,嘴裡一邊在表情達意,但隔著厚厚的玻璃我破譯不了,只能接管了我的新財產——一份《每日電訊》,一塊「奇巧」巧克力。不過,很不幸,沒有手套。火車卡嗒卡嗒地穿出埃克塞特郊區,進入鬱鬱蔥蔥的德文郡鄉間。我所乘坐的是所謂的「塔卡線」——這跟「水獺塔卡」的故事[1]有關,這故事顯然是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寫的。這裡山巒起伏,美不勝收,而且那種綠簡直到了鋪張奢華的地步。你簡直有理由認定,英國的主要工業就是生產葉綠素。我們隆隆駛過樹木蔥蘢的山巒和零星分佈的農場,而沿路經過的教堂都有方塔,弄得它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張碩大的棋盤上剩下的幾枚棋子。火車的運動向來都會在我心裡誘發某種歡天喜地的亢奮情緒,這次也很快就讓我陷入了這種狀態,因此對沿途掠過的村莊的名字就只是知道個大概——針尖村、西結巴村、膠木村、火腿腳踝村。

花了一個半小時以上,才走完了三十八英里,抵達巴恩斯特布爾。我在那裡下車,走過水流湍急的「石彈河」上的一座長橋,逕直進城去。我在四周逛了半小時,穿過窄窄的購物街和一個有通風頂棚遮蓋的大市場,裡頭只是零零星星站著些兜售手工藝品的人。我發覺此地沒什麼必要逗留,倒也頗感滿意。巴恩斯特布爾以前是個重要的鐵路樞紐,連接三個站點,可是現在只剩下了一個,承擔寥寥無幾的前往埃克塞特的轉運業務,還有一個俯瞰河水的巴士站。我走進巴士站,透過一扇敞開的門,看到兩個女人坐在一個辦公室裡,用古怪的當地口音一起聊天。

我問她們,到沿海岸往東約三十英里處的邁恩黑德,該坐什麼巴士。她們看著我,那表情就好像我是在打聽去火地島該怎麼轉車似的。

「哦,這個季節裡你是去不成邁恩黑德的,去不成。」有一位這麼說。

「那麼林頓和林茅斯呢?」

她們對我的幼稚嗤之以鼻。這可是在英國!這可是在1994年啊!

「波洛克呢?」

嗤之以鼻。

「鄧斯特呢?」

嗤之以鼻。

她們能提出的最佳建議,就是我應該坐一輛巴士去拜德福德,再看看我是不是能趕上另一輛去別處。「他們可能開通了一條從拜德福德開往斯佳利羅恩的線路,沒準兒,沒準兒,沒準兒的噢——不過也可能還沒通呢。」

「像您二位這樣的,那裡還有嗎?」我真想這麼說,到底沒出口。除此之外,她們所能提的建議只有一條:搭一輛向西行駛的巴士。霍!但是那似乎沒什麼意義,因為我從那裡出發,哪裡也去不了,而且無論如何,我可不願意就憑一句心血來潮的話——看似如此——就搭上整個晚上的時間。我謝過她們,轉身離去。

我站在外面,好一陣躊躇,拚命尋思下一步該怎麼做。我所有精心安排的計劃都被攪和得亂七八糟。我躲進一家飯店,它有個古怪的名字——「皇家及澳洲鱗鲉飯店」,我跟一個沉默寡言且毫無魅力可言的女侍者點了一份金槍魚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然後在我的背囊裡搜出時刻表。我發現在接下來的二十三分鐘裡,我得吃完三明治、喝完咖啡,然後蹣跚著步子趕一英里路,搭上回埃克塞特的火車,從那裡我可以重新上路。

三明治一到,我就把它幾乎整個兒塞進嘴裡吞了下去,然後嚥下兩口咖啡,在桌上扔下點鈔票,就向車站飛奔而去,心裡唯恐錯過那班火車,只好在巴恩斯特布爾過夜。結果我好歹還是趕上了。我一到埃克塞特,就徑直衝向電子屏幕,心裡打定主意要趕上下一趟火車,不管去哪裡。

於是,我發覺自己被攥在了命運的手中,奔赴那個小小的海濱勝地——濱海韋斯頓。

[1] 亨利·威廉姆所著的童話,初版出版於1927年,曾被拍成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