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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叫他莫謝執事,就好像他從來沒有過家族姓氏一般。他在哈西德派[1]的猶太教堂打雜。我的童年在錫蓋圖這個位於特蘭西瓦尼亞的小鎮上度過,錫蓋圖的猶太人都很喜歡他。他很窮,生活拮据。鎮上的居民通常會幫助窮人,但並不真心喜歡他們,莫謝執事是個例外。他不會讓任何人感到不快。他的存在不會妨礙任何一個人。他知道如何讓自己顯得無關緊要、不惹人關注。

莫謝執事看上去像小丑一樣笨拙。他那孤兒般的羞怯讓人禁不住發笑。我喜歡他那雙夢幻的大眼睛,那雙眼睛總是望著不知道什麼地方。他的話很少,但喜歡唱歌,或者說吟唱。我們的耳朵捕捉到的零星片斷講述的是神的受難和神意的流亡,據《卡巴拉經》[2]所說,只有人獲得救贖,神意才能得到真正的釋放。

我在一九四一年末認識了他。那時我十三歲左右,是一名虔誠的教徒,白天研習《塔木德經》[3],夜裡跑進教堂,為聖殿被毀而哭泣。

有一天,我請求父親給我找一位老師,幫助我研習《卡巴拉經》。

“你還太小,邁蒙尼德[4]說過,到了三十歲才可以踏入危險的神秘主義的世界。你應當先學習一些你這個年紀能讀得懂的基礎經典。”

我的父親是一個有學問的人,很少感情用事。即便在家裡,他也幾乎從不流露自己的感情。他成天忙著照顧別人,花在親人身上的時間反而要少些。他最關心的就是錫蓋圖的猶太人,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人們都喜歡來找他聊聊。我們家有四個孩子。大姐伊爾達,二姐貝亞,我排行老三,是家裡唯一的男孩,下面還有個小妹妹。

我父母是生意人。伊爾達和貝亞協助他們工作。至於我,他們認為我的位置在研習院。

“錫蓋圖沒有《卡巴拉經》專家。”父親反覆告訴我。

他希望我不要再動這個念頭,但是沒有用。我為自己找了一位導師,就是莫謝執事。

一天黃昏,我正在祈禱,他注意到了我。

“為什麼你祈禱的時候要哭呢?”他問我,彷彿我們早就相識。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回答,感到非常困擾。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哭是因為……因為我內心有某種東西想讓我哭。除此之外,我什麼也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祈禱呢?”過了一會兒,他又問。

我為什麼祈禱?真是個奇怪的問題。我為什麼活著?我為什麼呼吸?

“我不知道。”我對他說。此時我更加困擾,而且很不舒服。因為我不知道。

從這天起,我經常見到他。他用強調的語氣向我解釋說,每一個問題都包含著答案無法涵蓋的力量。

“人通過向上帝提問接近上帝,”他喜歡這樣說,“這是真正的對話。人提問,上帝回答。但是對於上帝的回答,我們並不理解。理解不了,因為回答來自靈魂深處,並且永遠停留在那裡,直至死亡來臨。真正的回答,埃利澤,只能在你的內心深處尋找。”

“那你為什麼祈禱呢,莫謝?”我問他。

“我向上帝祈禱,祈求他賜予我提出真正的問題的力量。”

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這樣交談。其他信徒離開後,我們坐在教堂裡,黑暗之中,燃了一半的蠟燭的火焰在搖曳。

一天晚上,我告訴他我很難過,在錫蓋圖竟然找不到一位能夠教授《佐哈爾經》《卡巴拉經》等猶太神秘教義的導師。他臉上浮現出寬容的笑意。沉默了很久,他說:

“通向神秘真理花園的門有一千零一扇。每個人都有屬於他自己的那一扇。我們不能搞錯,也不應該想通過其他的門進入花園。這對想要進入和已經進入花園的人都非常危險。”

而莫謝執事,錫蓋圖這個一貧如洗的窮人,為我講述《卡巴拉經》的顯明和隱微之處,一講就是好幾個小時。正是在他的陪伴下,我開啟了自己的宗教探索之旅。我們一起將《佐哈爾經》的某一頁研讀了十幾遍。不是為了熟記在心,而是想要觸及神性的本質。

在那些夜晚,我深信莫謝執事將會帶我進入永恆,在那裡,問題與答案合而為一。

接下來的某一天,錫蓋圖所有外籍猶太人都遭到驅逐。莫謝執事是外國人。

匈牙利警察將他們趕進運送牲口的車廂,他們擠作一團,默默哭泣。站在月台上的我們也在流淚。火車消失在遠方,留下一團灰暗的濃煙。

一個猶太人在我身後歎了口氣說:“能怎麼辦呢?這就是戰爭……”

很快,人們就忘記了這些被驅逐的人。他們走了幾天後,有人說他們被送到了加利西,在那裡工作,說他們對自己的命運還算滿意。

又過了幾天,幾個星期,幾個月,生活恢復正常。柔和的風吹進錫蓋圖的家家戶戶。商人勤懇地做生意,大學生待在書堆裡,孩子們則在大街上玩耍。

一天,我正要走進教堂,看見莫謝執事坐在教堂門口的椅子上。

他告訴了我他和同伴遭受的一切。運送猶太人的火車穿過匈牙利邊境進入波蘭境內後,就被蓋世太保控制了。他們在那裡遭到逮捕。猶太人被趕下火車,上了卡車。卡車往森林的方向駛去。到了森林裡,他們又被趕下車,被命令就地挖壕溝。壕溝挖好後,蓋世太保開始工作。他們不帶感情、不慌不忙地將面前的囚犯擊斃。猶太人一個個走到溝邊,背對著他們。孩子們被拋向空中,成為機槍掃射的活靶。這一切就發生在加利西的森林裡,那裡離克洛瑪耶不遠。而他,莫謝執事又是怎麼逃過一劫的呢?那真是個奇跡。他們以為他死了,其實他只是腿部受了傷……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他走進一戶又一戶猶太家庭,向他們講述年輕姑娘瑪爾卡垂死掙扎了三天三夜,以及裁縫托比如何哀求讓自己先於兒子們去送死……

莫謝變了。他眼中不再閃爍快樂的光芒。他也不再唱歌,不再和我談論上帝或是《卡巴拉經》,他只講述他見到的一切。然而人們不相信他講的故事,甚至拒絕再聽下去。

“他不過是希望我們同情他罷了。想像力還真豐富……”

或者是:

“可憐的人,他瘋了。”

他則苦苦哀求:

“猶太人,你們必須聽我說。這是我唯一的請求。我不要錢,也不要你們的同情,我只要你們聽我說。”

在黃昏和晚上的祈禱之間,他在教堂裡呼喊。

我也不相信他說的。我常常在晚課之後坐在他身邊,聽他講那些故事,努力理解他的悲傷,只是出於同情。

“他們都以為我瘋了。”他喃喃道,淚水從他的眼中滑落,如同燭淚。

有一次,我問他:

“為什麼你那麼希望大家相信你所說的呢?如果我是你,我就無所謂,無所謂別人是否相信我……”

他閉上眼睛,似乎是為了逃避時間。

“你不懂,”他絕望地說,“你不可能懂。我獲救是個奇跡。我設法回到了這裡。可我是從哪裡來的力量?我一心想著一定要回到錫蓋圖,向你們講述我經歷的死亡。現在還有時間,你們還來得及準備。活著?我已經不再珍惜生命。我無牽無掛。但我想回來,讓你們有所警惕。可是,瞧,根本沒有人願意聽我的……”

這是一九四二年年底。

很快,生活重新歸於平靜。我們每天晚上收聽的倫敦電台不斷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德國上空夜以繼日的轟炸,準備在斯大林格勒開闢的第二戰線,而我們,錫蓋圖的猶太人,則在等待好日子到來,因為這一切似乎不遠了。

我繼續埋頭研習,白天是《塔木德經》,晚上是《卡巴拉經》。父親忙於生意和社區事務。為了參加著名的博歇拉比主持的祈禱儀式,爺爺趕來和我們一起慶祝新年。媽媽則想著該給伊爾達張羅個合適的小伙子了。

一九四三年就這麼過去了。

一九四四年春天,從俄羅斯前線傳來好消息。毫無疑問,德國要潰敗了。只是時間問題,或許幾個月,或許幾個星期。

樹上的花朵開始綻放。這一年似乎和往年並沒有區別:春天到來,訂婚,結婚,新生命誕生。

人們都在說:“紅軍正大踏步前進……希特勒就算想來,也沒有能力來傷害我們了……”

是的,我們甚至懷疑他是否真的想要消滅我們。

他難道要消滅一個民族,一個分散在這麼多國家的民族?幾百萬人啊!他如何能做到?而且這是在二十世紀!

人們繼續關注一切,比如戰略、外交、政治、猶太復國運動,唯獨不關注自己的命運。

甚至連莫謝執事也沉默了。他累了。他在教堂和大街上遊蕩,雙目低垂,弓著腰,避開人們的視線。

那個時候還能買到前往巴勒斯坦的移民許可證。我曾請求父親賣掉一切,離開錫蓋圖。

“我太老了,孩子,”他對我說,“太老了,已經不能再開始一段新生活。沒法再在一個遙遠的國度從零開始……”

布達佩斯電台傳出匈牙利法西斯政黨上台的消息。霍爾蒂·米克洛什[5]不得不請箭十字黨[6]的黨首出面成立新政府。

但這還不足以使我們焦慮。我們當然聽說過法西斯,但那只是一個抽像的概念,不過是政府的更迭而已。

第二天又傳來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德國軍隊在政府的默許下長驅直入,進入匈牙利領土。

這下,人們都開始擔憂了。我的朋友貝爾科維奇從首都回來,告訴我們:

“布達佩斯的猶太人生活在害怕和恐懼之中。在大街上或者火車上,每天都有反猶事件發生。法西斯分子衝擊猶太人的店舖和教堂。局勢變得很嚴峻……”

這些消息在錫蓋圖迅速傳播開來,很快到處都在議論紛紛。但不久,樂觀主義又佔了上風。

“德國人不會來這裡。出於戰略或是政治考慮,他們會留在布達佩斯……”

僅僅過了三天,大街上就出現了德國軍隊的汽車。

恐慌在瀰漫。德國士兵戴著鋼盔和骷髏頭標誌來了。

然而德國人給我們的第一印象是讓人安心。德國軍官都住進了民宅,甚至是猶太人家裡。他們同房主保持距離,但彬彬有禮,從來不提無理要求,也不說什麼冒犯的話,有時甚至會對女主人微笑致意。我們家對面那幢大樓裡就有一個德國軍官,住在卡恩家。大家都說他是個很有魅力的人,安靜、體貼,又有禮貌。住進來第三天,他送給卡恩夫人一盒巧克力。樂觀主義者大喜過望:“瞧,我們早就說過吧?你們還不願相信。他們在這裡了,你們口中的德國人。你們現在怎麼想?你們整天掛在嘴上的殘忍在哪裡?”

德國人已經進城,法西斯分子已經掌權,條令已經頒布,錫蓋圖的猶太人還在微笑。

復活節的八天。

天氣十分晴朗。母親在廚房忙碌。猶太教堂全都關了門,人們只能在家裡聚會—可不能挑釁德國人。事實上,每間公寓都成了祈禱場所。

大家吃飯,飲酒,唱歌。《聖經》指示我們在這八天裡盡情歡樂,但是我們卻無心歡樂。幾天來,人們的心臟跳動得比以往更劇烈。大家都盼望著假日快些結束,不必繼續強作笑顏。

復活節的第七天,幕布拉開:德國人逮捕了猶太社區的領袖。

從那一刻開始,一切快速展開。死亡之旅拉開序幕。

第一項命令是,在三天之內,猶太人不得踏出住所,違者處死。

莫謝執事跑到我家來,對父親叫道:

“我早就提醒過您……”

沒等父親回答,他已經跑了。

同一天,匈牙利警察衝進鎮上所有猶太人家庭——猶太人不得持有黃金、珠寶和值錢的物品,這些東西必須上繳當局,違者處死。父親下到地窖裡,把我們家值錢的東西都埋在地下。

母親繼續操持家務。有時候,她會停下來靜靜地看著我們。

三天後,頒布了新的法令:猶太人必須佩戴黃星標誌。

猶太社區的知名人士到家裡來找父親,因為父親和匈牙利警察局高層人物有往來,他們來問父親對局勢的看法。父親認為情況還沒有那麼糟糕,或許他只是不想讓大家洩氣,不想再往傷口上撒鹽。

“黃星?那又怎麼樣,戴了又不會死……”

(可憐的父親!那你又是因何而死的呢?)

但是,緊接著又頒布了新的法令。猶太人沒有權利出入飯店和咖啡店,不得乘火車旅行,不得走進教堂,晚上六點之後禁止外出。

再接下來,是建立猶太人聚居區。

錫蓋圖建了兩個猶太人聚居區。大的在鎮中心,佔據了四條街道,另一個小一些,佔了幾條巷子。我們家所在的蛇街被劃分在大聚居區裡,因此我們仍然可以待在自己的宅子裡。只是由於位於聚居區邊緣,臨街的窗戶必須釘上。我們騰出幾間房,給被趕出來的親戚居住。

生活又恢復了“正常”。被城牆一般的鐵絲網包圍起來並沒有真正讓我們害怕。我們甚至覺得挺好:大家生活在一起,一個小小的猶太共和國……這兒建立了猶太人委員會、猶太警察機構、社會事務辦公室、勞動委員會、衛生部門,總之是一整套政府機構。

所有人都陶醉於此。不再有充滿敵意的面孔在我們眼前晃蕩,也不必再與充滿仇恨的目光對視。不再有恐懼和焦慮,我們猶太人聚在一起生活,彼此都是兄弟姐妹……

當然,也有讓人不快的時刻。每天,德國人都會來抓勞力往軍用火車上裝煤。很少有人願意做這類工作。但是除了這件事,氣氛還是相當安寧平靜的。

人們普遍認為,直到戰爭結束,蘇聯紅軍抵達,我們都會待在聚居區裡,然後一切就會恢復正常。控制著聚居區的不是德國人,也不是猶太人,而是幻覺。

再過兩個星期六就是五旬節了,在溫暖的陽光下,人們無憂無慮地在擁擠的街道上散步。大人們興高采烈地交談著。孩子們在人行道上用榛子玩遊戲。我和幾個同學一起在埃茲拉·馬利克的花園裡研習《塔木德經》裡的一條律法。

夜晚降臨,我們家的院子裡聚集了二十來個人。父親在和他們聊一些逸聞雜事,發表對時局的看法。父親一向善於講故事。

突然,院門開了,施特恩——原本是個商人,後來做了警察——進來,把父親拽到一邊。儘管夜色正湧入院中,我還是看見父親的臉變得煞白。

“怎麼了?”大家都問。

“不知道,只是要我去參加猶太人委員會的一個特別會議。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父親想給我們講的精彩故事,到底沒能講完。

“我馬上去開會,”父親說,“我會盡早回來告訴你們。等著我。”

我們做好了等幾個小時的準備。院子彷彿成了手術室的等候區。我們等著門重新開啟,天空變得晴朗。一些聽到傳言的鄰居也過來了。大家不停地看表,時間過得很慢。如此漫長的會議意味著什麼呢?

“我有不好的預感,”母親說,“今天下午,我在聚居區裡看到了新面孔。兩個德國軍官,我想是蓋世太保的人。自從我們聚集到這裡,德國軍官還從來沒有出現過……”

已經是午夜時分了。沒有人想去睡覺。有些人只是回自己家轉一圈,看看是否一切正常。有些人回家去了,但希望父親一回來就通知他們。

門終於開了,父親出現在門口,臉色蒼白。人們立刻圍了上去。

“快說說!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說點什麼……”

此刻,所有人都渴望聽到一些讓人安心的話語,渴望父親告訴我們沒什麼好害怕的,不過是個平常的例會,只是討論了一些社會事務或者衛生事務……但是看看父親那張萎靡不振的臉,一切再清楚不過了。

“一個可怕的消息,”他終於開口了,“流放。”

聚居區將被徹底清空。從第二天開始,人們要一條街一條街地撤走。

我們想瞭解一切,想瞭解所有的細節。這個消息令我們驚愕,但是我們準備將這杯苦酒一飲到底。

“他們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

那是秘密,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是秘密。只有一個人除外,就是猶太人委員會主席。但是他不會說,也不能說。蓋世太保威脅他,如果他膽敢透露一點,會立即將他槍決。

父親用沙啞的嗓音說:

“有人說我們會被運到匈牙利的某個地方,在磚場勞動。似乎是因為戰線離這裡太近了……”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又補充道:

“每個人只允許帶一些個人必需品。一個背包,一點食物,幾件衣服。就這些。”

再一次,令人窒息的沉默降臨。

“去叫醒鄰居,”父親說,“讓他們做好準備……”

我周圍的影子彷彿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默默地向四方散去。

我們一家人單獨待了一會兒。突然,一個住在我們家的親戚巴西亞·瑞赫走進房間:

“有人在敲釘死的窗子,就是臨街的那扇。”

一直到戰爭結束後,我才知道那個晚上是誰在敲窗。是匈牙利警察局的一位督察,父親的朋友。在我們進聚居區之前,他曾經對我們說:“不要擔心。有危險的話,我會通知你們。”如果那天晚上他能夠和我們說上話,我們或許還有機會逃跑……但是等我們設法打開那扇窗戶時,已經晚了。窗外一個人也沒有。

聚居區醒了。窗子後面的燈一盞接一盞亮了起來。

我走進父親的一個朋友家裡,叫醒了主人。那是一位老人,留著灰色的絡腮鬍子,眼神迷茫,因為長年徹夜苦讀,背已經駝了。

“快點起來,先生。起來!準備上路。明天就要被驅逐出去了,您和您的家人,所有猶太人。去哪裡?別問我,先生,別問我問題。只有上帝能回答您。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起床……”

我說的話讓他如墜雲霧。他肯定認為我瘋了。

“你在說什麼?準備上路?上什麼路?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你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