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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蓮聽楊牧講詩

2013年,楊牧從華盛頓大學退休,73歲的他,仍然在教授《詩經》和葉慈。他小心地調和、安排,固執笨拙,卻保護了內心的完整與自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詩經·秦風·蒹葭》)

兩點差十分,系辦助理推門進來,摘下石英鐘,裝上電池,時針分針撥到正確的方向,像兩隻張開的手臂。東華大學每個教室的鍾都好些年未曾走動,行政人員懶於看顧,老師學生也不甚在乎,但是這天在文學院大樓302教室,石英鐘“卡嚓”了起來。兩點,一位老人走進來。他步子徐緩均勻,一步一步,走到講台坐定,抬頭正對著那面鐘。

上課之前,我已聽過很多關於楊牧的傳言。他是著名詩人,聽說也離諾貝爾文學獎不遠,人們提到他,語帶尊崇。又聽說,他是處女座,細節處諸多講究,一張桌子用來寫詩,一張桌子寫論文,散文則放在左邊第三個抽屜。小道流言,又傳說他“個性彆扭”,不好相處。為楊牧作傳的作者張惠菁前來採訪,正逢他即將離開花蓮回到華盛頓大學,有學生前來相送,情緒傷感似乎將要落淚。楊牧等學生走後,關上門說:“我就是不想看到學生哭。”另一個故事是,花蓮詩人陳克華,也是一位眼科醫生,為許多作家看診,楊牧也在其中。一次他寫文人軼事,縱論作家們的眼睛,說到楊牧有青光眼。從那之後,楊牧就換了眼科醫生。

此刻坐在講台上的楊牧,戴著眼鏡,灰白的頭髮乾淨、一絲不亂,臉上雖有皺紋,卻和皮膚的肌理一般細緻,顴骨上還有午睡方醒的紅色。若說詩人,似乎有點太普通了,他更像一輩子活在書齋裡的儒雅老者。他打開手中的名單,用手指點著往下數,又抬頭數了數教室中的我們——U型的桌邊疏坐十五人。楊牧開口說話,聲音衰弱,中氣不足:“我希望人數不要太多,最好在十一個人之內。”他手臂微微擺動,做著不靈活的手勢,似乎在盡量避免消耗動能。

這門課叫作“中西詩學比較”,是詩人、學者楊牧從美國華盛頓大學退休後,回到花蓮開的第一堂課。接下來,他解釋課程,“中西詩學比較”,不是真的要比較“詩學”——當代文學研究中,“詩學”沿襲亞里士多德的說法,被解為廣泛的美學理論,不,不是的,這堂課不講理論,而是讀中西原典,英文讀葉芝,中文讀《詩經》,“把兩三千年前的東西拿出來,用現代的眼光來看。”因此這堂課又有一個副題“古典與現代”。

楊牧請一位同學朗讀《秦風·蒹葭》。四言詩重複迴旋,五言句變換節奏。必得朗讀,全心體會,時間延進以音樂叮咚,空間則鋪開迷濛圖景,這首原本爛熟至俗的詩,突然展現美的本質:令人靜默,久久不語。

1950年,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翻譯的《英譯詩經》出版。在這本書中,高本漢把《詩經》中的詩歌編號,《周南·關雎》是No.1,第一首。在課堂上,楊牧使用了這個編輯方法,這樣的編法讓他想到《聖經》:“在我看來,《詩經》和《聖經》是一樣的。”因此,《秦風·蒹葭》就是第129號。

字辭易解,沒有太多要講的,楊牧微微抬頭,看著教室裡某一個虛空的點,像是怔住了。他想起讀花蓮中學時,有一天老師說,今天不要上課了,“他在黑板上寫了一首詩給我們看,就是《蒹葭》,”他回憶著,“老師用廣東話念了一遍,那時候似懂非懂,完全不確定,這是男的還是女的,什麼都不確定,和數學老師教的都不一樣,可是覺得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聽的詩。”

這是楊牧第一次讀到《詩經》。20歲時,他自費出版了第一本詩集,由父親的工廠印刷,妹妹校稿,書名就叫作《水之湄》。

楊牧從虛空中收回眼光看著我們,仍然是沉思的,似乎不確定當年《蒹葭》所觸發的震撼,能否傳遞給今天的學生:“二十年前,有一種理論是文學死了。不曉得你們有沒有聽過這個謠言——這真是一個蠻大的謠言,你們比較幸運,現在已經沒有人這樣講了。”

在島嶼上,中央山脈聳起,縱貫南北,把台灣島分成東西兩半。西部面向大陸,是開闊平原,福建移民越過台灣海峽,登陸開墾農地,通商、修建工廠,西部向來是漢人聚居之地、台灣經濟的重心。而東部的高山雄踞之下,平地狹窄,不利耕作,居住的多是原住民,刀耕火種,迎向浩瀚的太平洋。

因此在台灣人心中,西部是“前山”,東部是“後山”。花蓮就在後山,是山水壯麗的度假勝地,也是經濟不發達的偏鄉。

1940年,楊牧出生之時,更是如此,“那是一個幾乎不製造任何新聞的最偏僻的小城”,他在文章裡寫道。一個沒有新聞的小城,沉睡於層層疊高的青山之下,靠著太平洋,“站在東西走向的大街上,可以看見盡頭一片碧藍的海色。”

楊牧原名王靖獻,祖父是菜農,父親兩兄弟在花蓮開一家印刷廠。當時台灣作為日本第一個殖民地,已被統治了45年。他記得自己坐在榻榻米上,榻榻米有一股稻草的味道,在太陽光下飄著浮著,“那時不少張三李四已經改名為渡邊田中,夏日裡喜歡穿一條相撲大漢的白色丁字褲在廊下乘涼,以不標準的破碎的日語互相請安。”

在他記憶裡,花蓮的日本人不多,只記得冬天的上午,寒氣瀰漫在太平洋的涯岸,峻嶺俯視,峰頂積著白雪,他看到一個帶長刀的軍人,穿著軍大衣在街上沉默地邁步,臉上似乎也是沒有表情的,只是唇上的小髭帶著一種寂寞的傲氣。

當時日本皇軍正節節敗退,1944年夏秋之交,美國飛機出現在台灣上空,一開始所有的轟炸和掃射都集中在北部和西部較大的城鎮,有一天,轟炸機也到達花蓮港口,楊牧隨家人坐火車往南邊去避難,再回來時,日本人走了,台灣“光復”。

政權更迭,年少的楊牧並無所感,他只知道學校裡多了很多南腔北調的老師。有的老師鄉音之重,三宣其令,無人能懂。他記得,中學的老師分為兩類,比較嚴峻的兄長型的是台灣老師,另一類就是漂洋過海的外省老師,他們比較放鬆,“有時帶著難言的落寞的神情。”在這些外省老師那裡,他受到了最早的文學啟蒙,包括粵語念出的《秦風·蒹葭》。

另有一位胡老師,是湖南湘西人,閒時談天,他跟楊牧說,“趕屍”是真的。胡老師說得天花亂墜,楊牧聽得張口結舌。為了轉移話題,他說:“湘西出了一位大作家,對不對?”老師吃驚反問:“你怎麼知道的?”

留在大陸的作家,已被國民黨禁了。但是圖書館的管理老師看楊牧每天借翻譯文學,惋惜他沒有機會讀中國小說,於是從上鎖的櫃子裡拿出一本薄薄的書《八駿圖》,叮囑他不必登記,也不要轉借別人。第二天,楊牧去還《八駿圖》,管理員從櫃子裡拿出了《邊城》。

1950年代的台灣,國民黨宣導“反共文學”,文壇肅殺,詩歌最早出現新氣象。紀弦發起“現代詩”運動,主張學習西方,“新詩乃是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餘光中則提出“新古典主義”,幾大流派各有代表人物,論戰迭起,創作旺盛,是台灣現代詩的高峰。

在這樣的風潮裡,十五歲的楊牧,寫下第一首詩。

二十四歲的楊牧回溯道:“我常常想這個問題,我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寫第一首詩的?怎麼寫的?是什麼力量壓迫我促使我的呢?我彷彿看到子夜以後滿天的星光,感覺到夜露的寒冷,聽到子規的啼聲。我彷彿看見蓮花池裡的綠萍,看到鰱魚游水,看到青蛙和長嘴的彩色鳥。彷彿很多江南的馬蹄和酒肆和宮牆和石板路召喚著我,彷彿看到宋代的午橋和拱門,紅漆的拱門。”

四十七歲的楊牧則把這個神秘的時刻歸於一次大地震,“大地一搖,搖醒了蟄伏我內心的神異之獸”,他目睹一個雕塑家如何將一塊木頭變成神像,這雕刻的過程,就是創造,而創造是多麼迷人,“我將以全部火熱的心血投入一件藝術品的工作……一個不能向任何人傾訴的秘密在我內心滋長,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微弱地負荷著,在那遙遠的時代,我知道我正在遲疑地向我的童年告別。”

十五歲的楊牧,開始寫詩。他把作品發表在自己和學長辦的刊物《海鷗》。高中畢業之後,他考入位於台中的東海大學。年少詩人的輕狂,他是有的,在和好友的通信中,他們都自稱“寡人”(楊牧寫道,“寡人欲報考歷史系,足下以為如何?”),然而無論是花蓮,還是台中,都不是台北。台北,是一切熱鬧發生的地方,新銳的潮流,遽起的名聲。楊牧沒有加入任何詩派,也沒有參與論爭。在詩人們的聚會中,他是“一連打翻三次煙灰碟而不色變的青衫少年”。他敏銳善感,又樸拙固執。敏捷應對外界變化,並非他的特長。無論是年輕時過多的感傷和堆砌,或是中年追想的神啟時刻,他站在潮流的邊緣,勤奮閱讀、寫作,詩情在內心孤獨生長。

他決定,詩將是他表達世界本質的唯一方式。“我明白了,是從這裡到那裡的關係,是這裡和那裡的對比,衝突,調和,於是就產生了詩……詩於你想必就是一巨大的隱喻,你用它抵制哀傷,體會悲憫,想像無形的喜悅,追求幸福。詩使你現實的橫逆遁於無形,使疑慮沉澱,使河水澄清,彷彿從來沒有遭遇過任何阻礙。詩提升你的生命。”

當時的台灣,為了表明自己是中華文化的正統,中文系、歷史系都傾向保守,專治古典,古典之中,又特重“小學”,不接受現代詩。楊牧選修《昭明文選》,第一堂課就聽到老師說“這個年頭啊,有所謂現代詩這個東西,完全是胡說八道,我看班上有人就是搞那個的”,老師在講台上說了十五分鐘,楊牧收拾書本,站起來離開了教室。

新思潮與新創作,都發生在外文系。最有名的,是1960年台大外文系的學生白先勇、陳若曦、王文興、李歐梵創辦《現代文學》,和“現代詩”一起,成為台灣戰後文學的第一波浪潮。楊牧也從東海大學歷史系轉到了外文系,他讀加繆、英詩,其中他最喜歡的,是浪漫主義詩人濟慈。

同時,楊牧仍然到中文系修課。東海大學中文系有一位大學者徐復觀,他被稱為“新儒家四傑”之一,曾寫過《兩漢思想史》等著作。徐復觀用近十周的時間,講解韓愈的《平淮西碑》《柳州羅池廟碑》,仔細辨析字句、文法、結構。這對楊牧的寫作風格影響極大,多年後他為師友寫悼文,雖是白話文,行文結構,卻是韓柳文的氣勢。“中文要寫得好,別無他法,就是讀古文。”他說。

年輕的楊牧一邊翻字典讀英詩,一邊抄寫李商隱的全集。讀英國文學時,他在書緣寫下中文裡雷同的字句,讀中國文學,則以英國文學附麗。從一開始,中英文就並列交錯在他的寫作中。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坎其擊缶,宛丘之道。無冬無夏,值其鷺翿。

(《詩經·陳風·宛丘》)

在《詩經》中,這並不是一首有名的詩。有人解為諷刺詩,有人解為情詩,但都牽強。楊牧想像,這是一個舞台,有人擊鼓,有人擊缶,另有一人無論冬夏,手持繽紛的羽毛跳舞。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陳國在地理位置上鄰近楚國,同樣巫風盛行,舉國癡迷歌舞。也許,這就是一個迷狂的舞者。

楊牧問:“林懷民,雲門舞集,你們知道嗎?”1962年,楊牧赴愛荷華大學讀寫作班,白先勇、餘光中、葉維廉、陳若曦、王文興、林懷民都先後到達,保羅·安格爾和聶華苓傳奇的愛情也剛剛開始。台灣文壇璀璨的星空,年輕的人們發展各自的性情,“有一次一群人走著走著,林懷民衝到一根電線桿前面,繞了一圈。”楊牧乾笑著,他是數學家一樣的詩人,喜歡喝一點酒,但不過量,寫詩時則一定不喝,理性、內斂,情感變化再三檢視,表達時幾度徘徊。《陳風·宛丘》中手持羽毛無論冬夏的舞者,讓他想起林懷民的激情率性,他陌生的反面。

1972年,林懷民回到台灣,創辦雲門舞集。1993年《九歌》上演,用現代舞表現《楚辭》,陽剛健美的男舞者在舞台上幾乎全裸。楊牧坐在台下,覺得這很不對,《九歌》裡不是這樣的,楚國的男巫、舞者怎麼可能是裸體?他寫信給林懷民,向他指出這一點。但是,“他居然一直都沒有理我,後來的演出也沒有改。”

楊牧又想到了白先勇。他說:“白先勇就是學張愛玲啊。”白先勇和另外一個小說家郭松對坐,郭松說,先勇,你寫的是通俗小說。“白先勇也不生氣,就笑。我趕快說換個話題。先勇的風度很好,換了其他的朋友,百分之八十會生氣。”

年輕的白先勇以《台北人》出名,後來難有佳作,晚年找到了另一項志業:推廣昆曲。在美國時,他就常隨一些懷念中國的老先生唱昆曲,白先勇特別興奮,楊牧說起來卻皺眉:“我始終不大喜歡。你們有人喜歡昆曲嗎?”

有三兩個人舉手。

楊牧問:“為什麼呢?”

有人答:“因為……昆曲是一種完美的藝術。”

楊牧說:“對,就是這樣,我覺得,也太美了。”年輕時楊牧著迷的是古希臘史詩和悲劇,他讀比較文學,“想把中西文化都解決掉”,關於戲劇,他想的是幾代中國文學研究者撓頭苦思的問題:為什麼中國古代沒有產生史詩和悲劇?可是,最終他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只寫了一篇關於《桃花扇》的文章,其他統統沒有研究,也不再感興趣了。

時間形成秩序(兩點上課,三點半休息,五點下課)。但課堂上有這樣小小的漫談,逸出文本。楊牧身後,午後的晴空下,窗外幾隻鴿子一直在咕咕咕咕地叫,撲騰著翅膀。這堂課,這幾年在台灣的生活,又把我帶回了文學。在話語紛繁的時代,能夠沉靜地讀詩、談詩,楊牧說,“閱讀的樂趣大過了研究的樂趣,文學應該這樣才對。”

1965年,楊牧收到徐復觀的信,要他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拜見陳世驤。

陳世驤是海外漢學界的泰斗,他中英文俱精,曾與人合譯《中國現代詩選》,1936年在倫敦出版,是中國現代詩介紹到西方的首例。1940年代,陳世驤赴美國,協助籌建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比較文學系,是早期漂洋過海的漢學拓荒者之一。1950年代初,陳世驤首先將新批評運用在中國古典詩歌,以一萬多字,評析杜甫的五絕《八陣圖》,成為文學批評的經典。1971年,他第一次提出,與西方文學並列時,中國文學的榮耀並不在史詩,它的光榮在別處,在抒情的傳統裡。從此,“抒情傳統”就成了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關鍵詞。

此時的楊牧,即將從愛荷華大學寫作班畢業,他除了必修的創作和翻譯課,又選修了古英文、現代美國詩、比較文學等。朋友們暑期去紐約打工,賺下一年的學費生活費,但是楊牧在唐人街的中國餐館轉了一周,斷定端盤子、洗碗碟不是理想的工作。很快有人找他翻譯一本書,同時被邀的,還有張愛玲、於梨華。每天譯書、寫作、散步、喝咖啡,他已放棄了大學時最愛的詩人濟慈,專心精讀葉慈1全集。楊牧認為,這位最後的浪漫主義詩人在35歲之前,並沒有超越拜倫、雪萊、濟慈,但是35歲之後,卻“擴充深入,提升其浪漫精神,進入神人關係的探討,並且評判現實社會的是非”,從而超越之前所有的浪漫主義詩人。對於老師徐復觀的信,他認為自己是寫詩的,又不是做學問的,去見陳世驤做什麼?

但他還是去了,帶著兩本自己的詩集,一路詢問,準時站在陳世驤的辦公室門前,敲門卻無人應答。此時的楊牧仍有年輕詩人的傲氣,覺得自己比張良還委屈。陳世驤來了,一手握煙斗,一手抓著一把信。在追悼陳世驤先生的文章裡,楊牧仔細地描寫了這次見面,他說,陳世驤先生並沒有為遲到表示歉意。他捧上詩集,陳世驤隨便看了一眼封面,開始拆信,不發一語,把楊牧丟在一旁發呆。楊牧的張良之情又不禁油然而生。陳世驤讀完信,拾起詩集,仍然不發一語,專心讀了好幾十頁,忽然臉上有了新的表情,說了些稱讚的話。二人談論起來。楊牧說有意讀比較文學,大講對史詩和悲劇的看法,“這時,陳先生已經變成一位笑容滿面的長者,快意地吸著煙,不時大聲追問我的論斷,又引述中西材料為我的暢言做修改,最後說,史詩和悲劇在中國文學傳統裡不曾發展成型,正是我數十年來時時思考的題目。”

1966年,楊牧從愛荷華獲得碩士學位,他收到了哈佛大學、伯克利和愛荷華大學的博士錄取通知。陳世驤寫信給他說:“放棄哈佛,到伯克利來!”

陳世驤的家在一座山坡上,是一座西班牙式的樓房,松樹環繞,號為“六松山莊”。這裡經常有很多留學生高談闊論,有時,他們會談到張愛玲。1969年,在夏志清的推薦下,陳世驤聘任張愛玲,作為“中國當代語言計劃”的研究人員。張愛玲的辦公室,就在楊牧隔壁。同在陳世驤門下行走的劉大任說,張愛玲是中國研究中心的“靈魂”,因她通常黃昏將近夜晚時出現,挨著牆壁行走,早上離開,有如女鬼。陳世驤羽翼下的學生不乏張迷,但也有人嗤之以鼻,小說家郭松說張是“姨太太文學”,楊牧也不喜歡,談到張愛玲時稱“那婆娘”。20世紀60年代的伯克利,是左翼聖地,反越戰爭民權的中心,也是嬉皮靈藥文化的首都,各類議題的政治鬥爭與思想交鋒熱火朝天。隨後,在美國的台灣青年,又掀起“保釣運動”。左翼的金戈鐵馬中,張愛玲的兒女情長被看輕,也並不奇怪。楊牧並非各類社會運動的熱心參與者,他單純是認為,“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是語言的草創期,粗率不葺,只有湘西的沈從文,是個大作家。

楊牧在閱覽室有一個固定的座位,他每天坐在那裡,窗外隔著馬路是英文系的大樓,再遠些是總圖書館,更遠是鍾塔和山。他研究古英文、中世紀歐洲文學,他讀《詩經》《離騷》《文心雕龍》和唐詩,學了德文、日文和希臘文,又對古希臘文學驟然產生狂熱的興趣,幾乎想要放棄英國文學,專攻古希臘文學。陳世驤敲著煙斗笑著說:“靖獻,生也有涯……”

在伯克利,有兩位流亡學者,每週四楊牧都與他們聚集談天。一位是波蘭詩人切斯拉夫·米沃什,他曾有一首長詩,描寫三人在一起談天的故事。另一位是西方漢學界的怪傑卜弼德(Peter B.Boodberg)。卜弼德是流亡的舊俄世家子弟,精通十多門語言。他曾寫過一篇長文分析《康熙字典》二百一十四個部首,文章用英文寫成,但是分析部首時常用其他文字註解,有時是希臘文、拉丁文,有時是俄文、德文。他說,三千年的中國文字傳統,含涵深遠博大,唯有用整個歐洲文明的三千年文字傳統,方能註解清楚。

最初,卜弼德看不起楊牧,他認為比較文學不成其為學問,不過是巧立名目。楊牧選修了他的一門課,寫期末報告時幾乎精神崩潰,自認“讀中國書以來,從未如此苦過”。結果,報告仍被卜弼德批得體無完膚。有了這次經驗,楊牧心想,“以我的鄉下人脾氣判斷,覺得卜弼德先生既然對我的研究如此苛刻,我非再碰碰他不可,要使他知道我們念比較文學的並不是完全不理中國的文字小學。”

不久,楊牧的博士資格考試委員會籌備成立,他向陳世驤說,希望卜弼德先生考他一門。卜弼德十分嚴厲,點上雪茄煙,問他:“劉勰說屈原賦‘金相玉式’是什麼意思?”楊牧心知卜弼德意見與他不同,但還是好勝,當場頂撞起來,卜弼德氣得不得了。口試雖然通過,楊牧仍悻悻然良久,覺得這個臉丟大了,非努力雪恥不可。於是,在博士論文委員會成立時,又執意邀請卜弼德加入。

1970年,楊牧把博士論文全稿寄給卜弼德,卜弼德回了一封用綠墨水寫的長信:“讀完你的論文,我總算相信中西比較文學是一門可以研究的學問。”楊牧非常高興,他聽說卜弼德數十年來很少寫那麼長的信。但是,他又聽說,卜弼德用綠墨水寫,是因為綠墨水不能複印,而且容易褪色,因此有朝一日,他所寫的都會煙消雲散。楊牧聽完,又覺得悵然。

1971年陳世驤先生去世,在追悼會上,卜弼德激動地抱住楊牧的肩膀說,“在伯克利的時候,我對你很嚴厲,我要你知道,詩人是詩人,學者是學者,詩人要變成學者,要經過嚴格的訓練。”他又說:“中國文學還是要你們中國人努力去開拓。”

在伯克利的四年,也許是楊牧最重要的一段時間。他曾放言說《詩經》不好,陳世驤大怒,說:“小子淺薄,不識古人深厚!”他親自教授《詩經》,最後,楊牧以《詩經》為研究對象,完成了博士論文。陳世驤和卜弼德教他認識中國古典文學傳統,認識文字的歷史,同時,他在悼念陳世驤先生時寫道,古典文學使他學習謙沖忠厚的人格,“詩教是可能的。”

傳統的與現代的,楊牧以此為題出版了一本書。晚清以來,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重大命題,一個古老文明遇到來自西方的強勢文明,被迫改變、扭轉方向。在“落後挨打”的邏輯下,一代代文學研究者痛心疾首,追問這個問題:為什麼中國古代沒有出現史詩和悲劇?楊牧也是如此,最後他放棄了。這終歸是一個偽命題。換一個角度,人們也可以問:為什麼西方沒有出現昆曲?文明的發展不遵循同一條路徑,這應該是可以理解的。楊牧脫去背後的價值判斷,平等而精深地理解不同文明。傳統的與現代的,不再是論文題目,它就深刻地盤錯在生活的細節,熔煉出新的語言,廣博、開放的文學世界。楊牧成為了世界詩人。

那年晚夏我們一起對坐:

你的好友那美麗溫柔的女子

和你與我,談話。

我說:“一行往往必須好幾小時;

可是我們來回拆補的工夫徒勞

假使它看起來不像當時頃刻即有。

那就不如雙膝跪倒

廚房裡洗地板,或像老乞丐

且敲石子無論風吹雨打;

因為要將上乘的音質整體展現

比作那些工更加勞累,然而

總被當作游手好閒,被吵鬧的

銀行員,教師,神職人物之類——

殉道者稱之為世界。”

於是這時候

那美麗溫柔的女子(為她

許多人將因為發現她的聲音

如此柔美文靜而怔忡於心)

回答:“生為女人應該知道——

雖然學校裡不教——知道

我們必須努力促使自己美麗。”

(葉慈《亞當其懲》節選,楊牧譯)

從伯克利畢業後,楊牧留在美國,教美國學生《詩經》《離騷》。有時他回台灣,教英詩、莎士比亞。行政事務纏身時,無暇作詩,他就翻譯。他曾翻譯了《英詩選譯》《葉慈選集》和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作為上課的教材。這首Adam’s Curse,有人譯為《亞當的懲罰》,楊牧譯為《亞當其懲》,是在模仿《詩經》的句法。

亞當和夏娃被貶出伊甸園後,上帝懲罰夏娃生育之苦,亞當則要終身勞作。葉慈在這首詩裡寫道,詩人如同工匠一般,來回拆補,將上乘的音質呈現,花費了好幾個小時,卻要讓人讀起來像神靈附體偶得佳句。楊牧反覆講解,到下面幾句,突然抬起頭,有些困惑:“我聽有的學者說葉慈是大男子主義者,因為他這裡說維持美貌是女性的職責,是不是呢?我覺得好像不是。你們覺得呢?”

“我覺得應該不是,他應該是一種讚美。”同學A說。

“我也覺得不是。”同學B說。

我忍不住舉手:“我覺得是。詩人認為維持美貌是女性的職責,當然是啊。”

楊牧有點驚訝:“你這樣認為?我覺得應該不是。”

我心裡想,我覺得是的,但我仍然喜愛這首詩,它讓我暈眩和喜悅。

當代讀者無法逃離這樣的矛盾。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認為,意識形態批評——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等等——毀了文學。學者們拆解、重構,運用理論話語,唯獨忘記了美。布魯姆的提醒是有益的,但是文學作為人心、社會的鏡與燈,又不能忽視其中的偏見。作為一個寫作者,我為葉慈對詩人工作的描述深深讚歎,但是作為女性,我隨即直面男性的眼光,意識到自己的性別,愕然不已。

選修的同學最後留下了十個,有人本科讀英文,有人來自馬來西亞,但多半仍是中文系出身,楊牧說,你們讀英文詩不會輸給那些美國人、英國人、蘇格蘭人,因為你們已經讀了這麼多中國文學。美國記者何偉在涪陵教書時,有同樣的評論。中國實在是個詩的國度,華人誦詩的傳統,對詩的修養,是無愧於任何文明的。

在課外,楊牧安排每個同學半個小時的面談時間,以彌補他出外旅行缺的課時。“半個小時就好了,不要讓我太累。”他記下每個人的時間,一邊抬頭叮嚀我們。那天下午,楊牧準時出現在辦公室,隔著一張書桌,我們散漫地聊著,和上課時一樣,口頭表達不是他所擅長的,只泛泛地講道,二十多年前,他曾到過中國大陸,也認得我母校的老學者們。我記得,他寫過一篇文章《北方》,在北方的平原上,他想起自己的老師陳世驤,就來自這裡。同行的外省詩人,如鄭愁予,免不了經歷親人重逢、情緒起伏的場面,楊牧卻感覺淡漠,他覺得這裡的山水文化破壞得厲害,不是書中的中國,學者的不能自由發言,也令他失望。

這些他都沒有講,只溫和又淺淺地,問我是否讀過《一首詩的完成》。我說讀過。這是他寫給年輕詩人的十八封信,我記得書中一個細節,是楊牧年輕時第一次讀李商隱,一邊讀一邊抄寫,從午後直到深夜離開,覺得繁星雖美,古典詩歌更美。

他點點頭,說抄寫是一個好方法,他在美國教《詩經》,有的美國學生一個學期下來,就抄寫了整本《詩經》。

我說,大概也比較利於記誦。

他又露出了那種表情,似乎滿腹精妙的想法,無法口頭表達,只淡淡又若有所思地說:記不下來也不要緊的。

那什麼要緊呢?在《一首詩的完成》裡,他寫到有一年冬天,獨自開車在公路長驅,突然遭遇一場風雪,楊牧把車停在路邊,等風止雪霽,眼前層雲舒捲,散開,消逝,下面是一片幽深廣大的山谷,更遠處是點綴了無盡白雪的藍色山脈。他在心裡搜索合適的詩詞句子,“幫助我形容眼前的愛和美,讓我把握那一刻的發現。”搜索著,他突然感到一陣驚悸,瞬間覺悟:應該以全部敏銳的心靈去體驗,必須於沉默中向靈魂深處探索,而不是搜尋有形的文字。古典詩詞應該拓展,而不是替代人的想像力和體驗,若博聞強識缺少了轉化融會的能力,就會變成束縛。

楊牧看著鐘,半小時過去了,下一位同學已經等在門外。

難以相信,楊牧經歷的是這樣風雲激盪的年代。美國的反戰運動、民權運動,台灣學生的保釣運動、民主運動、鄉土文學論戰、民主化浪潮……像當年現代詩論戰不曾沾身一般,時代的浪潮時或激動著他的內心,但他遠遠地觀望著。

在伯克利讀書時,他每天經過紅磚廣場,目睹學生們的抗議。他看到軍方在校園大門口擺了一張徵兵的桌子,鼓勵男生去登記。有一天,幾個憤怒的學生走上前把桌子抬起來,扔到校外的街心。每天中午,廣場上都有人在演說,反覆闡釋不當兵的道理,學生坐在紅磚地上一邊吃三明治一邊聽著。那時廣場一端正在修建一座表演廳,中午工人也坐在那裡吃三明治聽反越戰的呼聲,三年後建築物落成,工人都變成了反戰專家,和學生聯手對抗警察。

教授中世紀文學的教授Alane Renoir,父親是法國著名導演,祖父是印象派畫家。他上課聲嘶力竭,有時裝瘋賣傻,很像楊牧印象中的中世紀文學專家。有一天Renoir講了一個故事,“二戰”初期,希特勒的坦克大軍征服荷蘭時,一位荷蘭籍的中世紀歷史學家正在倫敦休假,虎口餘生,倫敦記者請他發表談話,對祖國淪亡之事稍作評論。這位學者拒絕發言,說:“我研究的是中世紀歷史,不是現代史!”楊牧認為,這個故事很可能是Renoir編出來諷刺中世紀文學學者的,意思是學者不能不問世事,必須介入現實。

伯克利所見所聞,讓楊牧覺得,知識分子不能留在書齋,應該介入社會。可是如何介入?他選擇了自己擅長的方式。1970年,他和林衡哲編輯“新潮叢書”。1976年,他和幾個朋友共同成立了一家出版社“洪範書店”,以《尚書·洪範》得名,取“天地大法”之意,出版純文學書籍,這家出版社今天仍然存在。1980年代,楊牧應高信疆之約,在《中國時報》開專欄,寫些評論的文章。有時針砭時弊,有時介紹新知,總體而言,這些文章敦厚蘊藉,不作驚人之語。

1985年,他寫了《贓》一文,批評教育部正在醞釀推出的《語文法》:“有一個朋友來信,責問我當此天下滔滔之際,遇到這麼一件和文化命脈有強烈關係的問題,奈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確實是覺得說不出話來,有點想學鴕鳥將腦袋藏在沙堆裡,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覺得很不好意思,也不是為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而是為這時代之粗暴野蠻感到俯仰慚愧。或者當我不要學鴕鳥的時候,忽然又想起這傳說中的‘語文法’,輒陷入一種包含了憤怒和悲哀的休克狀態,因此也就沒有話說。”

這篇評論,報社沒有發表。楊牧覺得自己與報社兩相不能忍耐,停掉了專欄。

詩人如何參與社會,始終懸在楊牧心中,是一個問題。1986年,他在給年輕詩人的一封信中寫道:“如何以詩作為我們的憑借,參與社會活動,體驗生息,有效地貢獻我們的力量,同時維持了藝術家的理想,而在某一個重要關頭,甚且全身而退,不被動地為浩蕩濁流所吞噬,或主動地變成權力鬥爭的打手,為虎作倀,遂失去了當初所謂參與的原意?”社會責任固然要有,但是它有時會侵蝕了詩歌,楊牧寫道,白居易在主張詩的諷喻功能時,竟因此貶抑李杜的詩歌成就。反覆思量,他給出的解決方案是:掌握盡量多的文類,處理不同的題材,如宋代大詩人歐陽修一般。這是一種挑戰,一條危險的窄路,不過,“你既然是詩人,也是一個弘毅的知識分子,你怎麼能置身度外?”

1980年,“美麗島”審判期間,發生了“林宅血案”。有人闖進政治犯林義雄家裡,殺死了他的母親和雙胞胎女兒,此案至今未破。楊牧在美國看到這則消息,寫下了《悲歌為林義雄作》,他從來沒有寫過這麼直接、這麼大聲的詩,同時,這也是一首壞詩。四年後,楊牧收到一封年輕人的信。當時他在台大教課,期末監考時,學生在答題,他在講桌上寫下《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這首詩像楊牧所有傑作一樣,往復迴旋,音韻動人。想獲得答案的人要失望了,他只是沉思、想像,描摹一個憤怒的年輕人,字句在極小的範圍內擺盪,回聲卻成為一個恢弘的宮殿。

他常常講到葉慈,這位愛爾蘭詩人,鍾愛革命者毛特·崗,為她寫下許多情詩,包括著名的《當你老了》。但是毛特·崗拒絕他的求婚,嫁給了另一位革命者約翰·麥克布萊特上校。麥克布萊特死後,葉慈兩次向毛特·崗求婚,都被拒絕。1977年,楊牧寫下《右外野的浪漫主義者》,在文中書寫葉慈,屢屢自況。

他說,葉慈是一位寂寞的人,被排斥的右外野手,孤獨站在局外,嚼著地裡扯出來的青草,看他的朋友們在局裡商議廝殺,以血肉創造“可怖的美”,“我相信葉慈對愛爾蘭的愛絕不下於麥克布萊特上校他們,可是他選擇的竟是一條完全不同的路。”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彼南畝。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詩經·豳風·七月》節選)

《豳風·東山》,是《詩經》中一首重要作品。士兵跟周公東征三年,終於能夠回家了。楊牧要我們想像這是一部電影的鏡頭,士兵離家越來越近,他在旅途露宿,他想像家中荒蕪,生了各種蟲子,他想像妻子在家等待,他回憶起新婚之時,鮮衣亮馬,當時如此美好,現在如何呢?——也許唱到最後,他已經到了家門口。

詩中“熠”一詞用了兩次,形容宵行(螢火蟲)和倉庚(黃鶯),“可見以前的詩人是不怎麼講究的,不像現在這麼累,不能重複……所以你們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興奮了,當時文字還在形成中……最早編一本字典得有多難呢?”他沉吟,“有一次一個德國記者問我,中國有沒有編過大字典?我氣得要命,我們編字典的時候,你們德國文學還沒有呢。”我們很少看到楊牧這樣動感情,笑起來。他卻很認真:“真的,德國文學最早是馬丁·路德,之後幾百年都沒有,直到歌德,19世紀……18世紀好了,給它算早一點,我們《爾雅》《藝文類聚》,早就有了。”他說著,微微地喘起來。

一個女同學嘎嘎笑著:“老師,你真的很氣耶。”

楊牧不知如何應對:“啊?”半晌之後,翻書道:“我們來看下一首。”

一位來自馬來西亞的同學,用粵語朗讀《豳風·七月》。語音鏗鏘,跌宕更甚。這首《詩經》中最長的詩,寫的是周朝農作生活。

詩中出現了兩種曆法,“七月”“九月”,是夏歷,類似農曆,“一之日”“二之日”,是周朝的曆法。“有人說,這裡面怎麼有兩個曆法?為什麼不可以有?我們現在不就用兩個嗎?還三個呢。”楊牧說的是台灣目前既用公元,又用農曆,又用中華民國紀年,他持續著一種不以為然的表情,“不要懷疑文本,才是好學生。”

雖然以時間開頭,卻又不是順序敘事,詩歌內部時間交錯,重複的頻率也不同,為什麼會這樣呢?楊牧想像,也許是大家坐在一起輪流唱,“第一個唱的人,也許是玉潔,她天分很高,兩個曆法都上來了,唱了十一句。第二個被點名的人,一時沒有準備,就重複了前面兩句,然後才開始唱自己的。第三個人,已經有所準備,就重複了一句。”

今天人們沒有耐心也難以讀懂這首詩,一方面是古文猶如外語;另一方面,在劇烈的現代化/城市化進程中,農業生活相去已遠,我們不清楚荒年果腹的野菜,也不瞭解豐年釀酒的喜悅,不瞭解荇菜浮於水面、花開金黃色,也就無從聯想“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的畫面,到底如何令人“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在這個課堂上,我們耐心查閱字詞含義,慢慢詠誦,以古老的閱讀方式,看到兩千年前人們的生活,悲哀與喜悅,歌與詩,原來與今天相通。朱熹注《詩經》,儘管常引向諷諫,有些無聊,但是字詞解釋極其詳細,楊牧說,朱熹這個人很可愛,為了讓大家讀《詩經》,苦口婆心。如此說來,楊牧老師在課堂上,也是如此苦口婆心,讓我們理解《詩經》的美。

從伯克利畢業之後,楊牧一直在教書。他每年重讀《詩經》《離騷》,仍有新的體會,他說,這是沒有終點的詩,結局是開放的。

1991年,他參與創辦香港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1994年,故鄉花蓮創辦了東華大學,楊牧擔任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2013年,他從華盛頓大學退休,73歲的他,仍然在教授《詩經》和葉慈。他小心地調和、安排,固執笨拙,卻保護了內心的完整與自由。外部世界天翻地覆,他靜立在樹下,忖度風吹葉落時宇宙的秘密。

春天,在太平洋邊的小城,師生們朗讀楊牧的詩歌。瑞典漢學家馬悅然前來訪問,他正在將楊牧的詩翻譯成瑞典文。此前不久,楊牧受邀到北京演講,北大中文系教授陳平原說,難得有這樣博學的詩人,楊牧的寫作,讓我們知道尊重知識,知道寫詩有一種精神系統在裡面,而不是一觸即發的行為。

會有更多的人們認識楊牧、會有更多的讚譽來臨嗎?他仍低調行事,不在任何風潮中心,一直地處邊緣(花蓮、台灣、美國……該如何定位一個在美國的中文詩人?)使他的名聲與成就不相匹配,而且,互聯網時代來了,對純文學是福是禍尚未可知。在這時,為何要讀楊牧?台灣作家陳文芬這樣回答:楊牧的詩歌有關雅言與口語、現代與傳統,“從一個大師身上,我們可以談論文學歷史的問題。”